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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山色 乾卷4

乾卷4

(9)

有了儿子,开田自然觉出肩上的担子重了,他就常对暖暖感叹:只靠种地挣钱太少,老天爷啥时能睁睁眼,让我也能弄个小官当当,那怕是当个主任也行,好弄来钱养活你们娘俩。暖暖笑着:钱光靠做梦是到不了手的,要紧的是去想切实的办法。开田因此就在种地之余,到处寻找发财赚钱的路子,那天听说村主任詹石磴从乡上带回了一张载有致富办法的报纸,他明知主任一家对自己有气,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村委会的办公室,找到主任要来报纸看,可惜那报上登的致富办法都不是开田这样没有资金的人能学着办的。当他把报纸还给主任时,主任眯了眼笑着说:好,好,你只要想发财就好。

暖暖满月不久,就把孩子交给婆婆照看,自己也下地干活了。那天,两口子正在丹湖边的一块责任田里整地,忽见一辆摩托车停到了他们的地头,一个和开田年纪相仿的年轻小伙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朝开田喊:大哥,要不要大叶庄稼的锄草剂?是从美国原装进口的,我进来三吨,卖得只剩三箱了,我不想再走村串户地跑着销了,你若要,我就便宜些全批发给你,你可再拿去零售赚些钱!开田当时略有些意外地看着对方,他知道锄草剂是一种好东西,自家村子里的人从去年秋天开始在绿豆地使用锄草剂,结果绿豆地再不用锄草了,啥野草也不生,只有绿豆苗长得精精神神,一下子省去了很多力气。他和暖暖对视了一眼,然后转向那人问:真是从美国进口的?

那还有假?那小伙转身去车后的纸箱子里拿出一袋锄草剂递到开田手里:你看看商标,全他娘的英文!这是我的名片,中国国际农用品有限公司驻聚香街特派员,上边有我的电话号码,你买去只要发现有一丁点问题,就可以打这个电话找到我,本人保证全额赔偿!你知道美国的农民为啥有时间跳舞唱歌看电影,还去城里的红灯区玩女人?就是因为他娘的他们有这锄草剂,他们把庄稼种子在田里播完,再把这锄草剂一撒,就再不用管了,剩下的时间就是玩!你说咱中国农民凭啥不用这锄草剂?咱傻吗?!

多少钱一袋?开田被他说笑了,朝暖暖看了一眼。暖暖这时也走了过来,接过袋子去看。

南府和省城的市场上全卖三块五或四块钱一袋,我因为急着有事,批发给你,一块五一袋,你再零售,每袋稳赚两块到两块五,咋样?兄弟我这是让利销售,为的是交你这个朋友,地里这么多人我为啥不在他们面前停车?因为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实在人!

开田点头表示满意,去年他从一家零售店里买的是四块钱一袋,价钱比去年便宜不少,有挺大的赚头。这三箱总共有多少袋?

每箱三十袋,总共九十袋,每袋稀释后够撒一亩地,总共可锄去九十亩地里的草;价钱嘛,你只需给我一百三十五块就行。那人算得很是麻利。

买吧?开田征求着暖暖的意见。

明摆着是赚钱的事情咋能不做?暖暖说:买。富人们的钱不都是一笔一笔赚来的?赚一点是一点。

开田和暖暖喜孜孜地让对方跟着他俩来到家门口,暖暖进家拿钱。她一张一张地把钱递到对方手里,递到一百三十块时,那人挥挥手叫:罢了,那五块钱不要了,咱们交易一场,干吗算那样清?这让暖暖很高兴,就含笑看着那人骑上摩托车走了。

开田那天重回地里干活时是哼着歌儿的,去地里的路凸凹不平,他的脚步也高高低低的,可他嘴里的歌声一直没停。九十袋,每瓶赚两块,稳稳地把一百多块钱拿到手里了,不费力气,转眼之间钱就到手了,你说他能不高兴?跟在后边的暖暖交待他:留下两袋咱自己用,其余的早出手吧。开田当然点头说行。他那天收工时站在院门前喊:卖大叶庄稼锄草剂了,美国原装进口的,三块五一袋。村里人因用过这锄草剂,知道它的好处,又听说是美国进口的,价钱比去年还便宜一点,立马就围了上来,不一会就把八十六袋卖了出去。要不是暖暖预先给自家和青葱嫂家各留下两袋,就会全卖光了。那晚开田因为高兴,不仅晚饭连吃了四大碗面条,上了床还一二再再二三地要上暖暖的身子,暖暖后来捏住他的鼻子嗔道:没有明天了?!……

这年秋天种绿豆时,村里从开田手上买了锄草剂的人家,就都用到了地里。那锄草剂果然厉害,地里不见一棵野草出来,可不料那锄草剂竟然连绿豆苗也杀,凡用了这锄草剂的绿豆地,绿豆苗的叶子也渐渐枯了,到最后,满地的绿豆别说结绿豆角了,连豆叶也没有了,都只剩下了一根茎。

这可把所有从开田手里买锄草剂的人家惊呆了。天哪,好好的绿豆全毁了!连开田家的绿豆地算上,一共是九十亩呐,全都没了苗,楚王庄啥时候经见过这样的事?你说这不是天大的事儿吗?还没待人们来找,开田和暖暖就慌得忙去村委会,按那个卖锄草剂的人留下的电话号码打去电话询问,可电话里回说没有这个号码。两口子这才明白是遇到了骗子。种庄稼的人一季子收入没了,那还得了?当初从开田手上买锄草剂的人家,先是把开田拉到自家地里让他看庄稼被毁的惨状,随后就都围到了开田家门前。开田早被这从没见过的事儿吓住了,暖暖也呆了,扶住门框大气也不敢出。围在门前的人们当然要气要恼要骂人了,麻老四高了声叫:日他个姐,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你旷开田可真是黑了心,你连自家庄里的人都敢坑了!五十一岁的磨豆腐的詹同方踏了开田家的门坎骂:你个小杂种,为赚那点钱敢把这么多地里的庄稼毁了,还有没有点良心?你叫俺们喝西北风呀!平日劁猪的詹大同更是伸拳捋袖地鼓动众人:咱们揍死这个王八羔子,要不就把他的蛋子挤出来,劁了他!旷家在这楚王庄是外姓人,原本就单门独户没有势力,遇到这惹犯众怒的事更是没人站出来替他们说话。开田知道自己现在不说话是不行的,就低了声对大家道歉说:我上当了,我轻信了别人,我对不起大伙!我是一个混蛋!可人们还是忿忿着不散。最后还是开田他爹架着拐杖出来给众人跪下说:众位乡亲,开田这狗小子受人欺骗,做下了伤天害理的事,是我教子不严呐!我给大伙跪下认错,求大伙容他去找那个当初骗他的人,只要找到那个骗子,一定给大伙赔偿损失……

人们这才算是暂时散了开去。一直站在远处默然看着的青葱嫂这时走过来说:暖暖,你和开田赶紧去找那个卖锄草剂的坏蛋,让他来陪大伙的损失。暖暖满含歉疚地说:嫂子,对不起,让你也跟着受了害。青葱嫂摇摇头道:嫂子根本不相信你们会来害乡亲。

开田忙骑车带上暖暖去聚香街上寻找那个骗子,可去哪里找?名片上的名字和地址都是假的,根本没人知道有这个人,当初又没有问他家住哪里,更没记住他的摩托车车号。开田和暖暖把聚香街跑了个遍,一户一户地查问,没有任何人知道有个中国国际农用品有限公司驻聚香街特派员,也许,他根本就不在这街上住?夫妻俩于是又跑到邻近的两个乡镇上寻,那更是大海里捞针,瞎忙。三天后的黄昏,又渴又饿的开田和暖暖只好空手而归,走到村头,开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实在害怕进村,进了村该怎样向那些遭了害的人家交待呀?他双手捂了脸叫:骗子呀,我日你个八辈祖宗,我哪一点得罪了你,你害我害得这样狠呐?!……

暖暖那一刻身靠在一棵树上,两眼发直地望着正沉入夜暗里的湖水,半晌才说:走吧,事情已经出了,躲是躲不掉的,除非咱跳进这湖里,可要为这点事就跳湖,也太不值了!咱先给大伙解释清楚。

暖暖拉着开田的手刚进家,把寻不到骗子的事给开田的爹娘刚说了一遍,还没有来得及端上饭碗,可就有人知道他们回来了,遭了锄草剂祸害的人家便都又相继挤进了院子,把开田围在了中间。开田小心地给大家让了座,尔后结结巴巴地说着寻找过程,人们阴沉着脸听着,麻老四没听完就叫开了:甭鸡巴罗嗦了,俺们不管你找不找到骗子,你只说咋办吧,说不出个办法俺们今天可是不会饶你!……

众人正说着,只听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摩托车声,随即就见几个警察冲了进来。警察们进屋问清了开田的身份后,不由分说咔嚓一声,就把一副手铐戴在了开田手腕子上。其中一个警察亮了亮一张纸说:鉴于你贩卖假锄草剂,蓄意破坏农业生产,我们奉命逮捕你!说罢,拉上他就向屋外走。开田他爹娘和丹根立马就被吓哭了。暖暖哭着上前去护开田,被警察猛地推开了。开田哪见过这阵势?边走边含了泪叫:我不是故意的……可连他的叫声也很快被摩托车拖走了。

大伙都先回吧,没见人都被抓走了?钱要紧还是人要紧?青葱嫂不知啥时进了屋,对围在门口的人们说。众人一听这话,身子不由一震,相互看了一眼,就都无言地相继走了。

嫂子──暖暖扑到青葱嫂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青葱嫂拍拍暖暖的后背,叹口气问:事情咋会闹得这样大?连警察也惊动了?

可能是谁家上告了。暖暖哽咽着答。你说我的眼为啥就瞎成那样,连骗子都认不出来?开田那天问我要不要那锄草剂,我竟连想都没想就点了头了,我后悔呀!

光哭不行,得想个法子。青葱嫂说,恐怕得找找村干部,老支书常年卧病在床,帮不上忙,只有去找詹石磴,他当村主任,应该能出面保保开田。暖暖点点头,抹了抹眼泪,把怀里的丹根交到婆婆手上说:爹,娘,你们在家,我这就去找詹主任。

在去主任詹石磴家的路上,暖暖几次停下了步,在经过了那次拒婚之后,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去见詹石磴,可不去开田咋办?只有去求主任出面了……

(10)

主任家的房子是一座两层楼,这是楚王庄最好最气派的房子了。暖暖去的时候,主任詹石磴已吃过晚饭,正坐在自家楼房二层晒台的一把椅子上,一边吸着烟一边默望着沉在夜色里的村子。暖暖和主任的老婆打过招呼,按他老婆的指点,轻脚沿着外楼梯向上走去。詹石磴好像在想啥子事情,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暖暖在晒台边站了一刹,发现坐在这晒台上能看清全村的景致,那高低错落的房子,那丹湖岸边的小码头,那通往聚香街上的小路,那微露白光的湖水,那隐隐约约的山影,都收在眼里。暖暖就着朦胧的月光看清,詹石磴所坐的椅子是一把木质的大圈椅,上边还带有一个伞状的木遮蓬。这让她有些惊奇:还有这种椅子?她过去听说过詹石磴没当主任时是个木匠,看来,这个奇怪的椅子应该是他自己做的。

主任。暖暖喊了一声。

詹石磴闻唤慢慢转过脸来,仿佛是眼睛不好,在月光里足足看了暖暖有一袋烟功夫,才哦了一声,说:吆,是开田家的?有事?

暖暖的眼圈立刻红了,声音中带了哽咽说:俺家里出了祸事,来求主任帮忙了。

是么?出啥事了?詹石磴说着站起了身,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又高又大。

暖暖于是就急急地说着家里发生的事情,胸脯因为伤心,急剧地起伏着,一双丰硕的奶子也在一上一下地颤动。詹石磴眯了眼默然听着,细细的一线目光始终停在暖暖的胸上。

主任,俺只能来求你了。

警察们真的来把开田抓走了?詹石磴似乎很吃惊。

是呀,来了两辆摩托车。

怎么可以这样?事情还没弄清楚嘛,干吗急着抓人?

月牙儿就在这时沉到了山后,晒台上一下子暗了下来,暖暖看不见詹石磴的脸色,可对方的这些话却让她心里一热。起风了,风由村前的丹湖湖面上过来,踏着村里的树稍,向村后的山林跑去,将一股浓浓的水腥味送进了暖暖的鼻孔。詹石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弯腰将手中的烟头去地上摁灭。他爹,该睡了!院子里传来他女人没好气的一声喊。暖暖知道这是在催她走。睡你的!詹石磴不耐烦地回了他女人一句。

主任,这件事你得管管呐,开田他确实是受骗,他咋能会蓄意去害村里人?这事不能当违法治他呀!

詹石磴叹了口气,淡了声说:锄草剂的事开田的确做得有些不近人情,坑了自己庄里的人,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不落骂名?是不想在这庄里住了?用这个法子赚钱那可是蠢到家了!

主任,俺们实在是上别人的当了,你看开田平日是个骗人的主吗?那天我也在场,听着那人说得那样好,又是美国原装的,价钱又那样便宜,俺们就没有多想,就动心了……暖暖低声辩解着。

那你要我咋办?詹石磴看定暖暖仍旧眯了眼问。

去给乡上派出所的领导说说,把开田给放回来……

詹石磴没再去听暖暖的恳求,只是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旷开田被抓走了!楚暖暖哭起来了!当初,旷开田和楚暖暖悄悄结婚时多得意呀!詹石磴这会儿还清楚记得那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当几个孩子把旷开田和楚暖暖正办喜事的消息带到院里时,他是怎样的震惊啊!他压根就没想到在楚王庄会发生这种公开欺侮他的事情,竟敢有人把我们詹家看中的女人生生抢走?!他被惊愣在那儿许久没有动弹,他的第一个反映是不相信,肯定是孩子们弄错了,在我的地盘上怎么可能出这事?待看见天福爷黑了脸带着气极败坏的弟弟来到院里,他才吸了口冷气,才知道事情是真的发生了;他的第二个反映是怒气冲天,这是反了,是真真要反了,自从他十几年前当上主任以来,从无人敢如此公然和他作对,真是反了天了!这不是明摆着朝我头上撒尿吗?是执意要打我们詹家人的脸么?旷开田,你他娘的是真吃了豹子胆了!以他当时心里的那股怒气,他是真想立马领人去彻底砸了旷开田家,把那个自己作主要嫁旷开田的贱货楚暖暖再抢回来,可他最终没敢那样做,他常在乡上开会,他知道那样办是犯法的,前不久,赵家庄的主任就因为打了一个村民而被派出所抓走了。奶奶的,现在动不动人们就跟你论法了,好,好,那咱们就论法吧!他后来能出面去旷家门前制止弟弟闹事并送了二十元礼钱,是对心里的怒气压了多次才做到的,他就是想让人们看看他是多么照法办事,这个狗日的法呀!

詹石磴对暖暖是在她从北京打工回来才开始留意的,过去,他还真没拿眼细看过暖暖。俗话说,山窝里出凤凰,这楚王庄位于伏牛山里,加上又临着中原上最大的丹湖,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所以出美女就多,庄上的姑娘们一个个都长得身材修长唇红齿白,有些当爹娘的看上去形体貌相都十分平常,可生出的女儿却一个个水灵标致。传说当年楚国国君后宫里的许多嫔妃都出自这一带。庄上长得好看的姑娘原本就多,再加上村人娶来的媳妇里也有好多美貌女子,所以身为主任的詹石磴看女人就有些挑剔,不是特别动心的,他很少去细看她们,更别说跟她们拉扯了。他留意到暖暖是在一个后晌,他按乡上渔政部门的要求,去丹湖边把庄上几家打鱼的人集中起来,给大伙讲不许用小眼鱼网捕鱼以保存湖里鱼苗的事,他正讲着,只见一个乳胸高隆体态匀称穿得像城里人的俊悄姑娘向人群走来。他一怔,以为是从别处来的,不由得停住话很恭敬地问:请问,你是找人吗?人群里轰地发出了笑声,坐在那儿听他讲话的楚长顺这时急忙站起来说:主任,这是俺家的大丫头暖暖,来听你讲话的。詹石磴这才哦了一声,才暗暗惊叹:真是女大十八变,他印象中她还是一个不起眼的丫头,怎么转眼间就变得这样惹眼了?看来楚家祖坟是占了好风水,能养出这样漂亮的女子!也就是从那天起,他的眼睛开始经常在村里的年轻女子中寻找暖暖的身影了。瞧那脸蛋,那奶子,那屁股,多勾人呀!他有时看着看着就流了口水,有几天,他已经在琢磨着怎样接近暖暖了,可就在这时,他自己的娘找他来了,说他弟弟石梯看中了楚长顺的大丫头暖暖,想娶她做媳妇,要他找人去把这件事办下来。他听罢半晌没有做声,他当然不敢对娘说自己也看上了暖暖,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他最后叹了口气带着无限的遗憾对娘说:弟弟的眼睛也挺尖的,行吧,我去办。就是自此,他又让暖暖远离了自己的视线。弟弟看中的女人,他不能再有非份之想。

那天过后没有多久,他就把天福爷找了来,让他去提亲,没想到天福爷回来说暖暖不愿意,这让他有些生气,就自己亲自去了一趟楚家,他自信这件事他一开口说就准会成的。果然,楚长顺答应得挺干脆。有了楚长顺的应允,詹石磴便以为这桩亲事是板上定钉,不会再变了。就给自己的娘回了话,让弟弟做好娶亲的各样准备,包括刷房子,定喜期,做家具等等事情。娘和弟弟听了都很高兴。詹石磴根本没有想到事情还会起变化,没有想到村里那个不起眼的旷开田敢在他的头上动土,把他们詹家要娶的女人生生夺走了。你他娘的真是胆大包天,连我也敢欺负了!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更令他生气的是暖暖,竟然主动去往旷开田的怀里扑,真是个该打的贱货,我们做官的老詹家难道比种地的旷家还没有吸引力?我会让你知道詹家的厉害的!……

其实今天晚上暖暖刚一走到他家的院子门口,他就在晒台上看见了。贱货,你到底来了,我估计你也该来了。你当初不是坚决不进我詹家的大门吗?你竟敢强行和那个旷开田结婚,玩我和我们詹家的难堪,让我们在全村人面前丢脸,好嘛,那我们就来比试比试本领,我就不信你不会老老实实地躺在我们詹家男人的身子下边!我就不信你能躲得开!现在你的声音挺柔软的嘛,不像那天对我石梯弟弟说话时那样凶了。詹石磴仍站在原处,只在脸上露一丝冷笑。

求主任去给乡上派出所的领导说说真情,开田确实是冤枉……

惊动了警察就是碰住了法,这年头法可是厉害,恐怕我这个主任是管不了了。

你是主任,他们应该能信你的话。暖暖的声音中带了哀求,至于村里受锄草剂祸害的人家,俺们以后想法赔他们的损失。

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吧?詹石磴的两只眼眯得更小了。贱东西,现在你知道来求我了?!当初你急着嫁给旷开田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我们詹家?

主任,现在只有你出面最好,你和乡上的人熟,求你救救开田。暖暖终于没忍住眼泪,任凭它们流了下来。

詹石磴又点着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哭了?这会儿知道哭了?泪珠子流得还真不少。当初你拒婚时可是没哭过,你那时多么得意,你做得多么大胆,先把婚礼办了,先做了旷开田的媳妇,然后看你们詹家有啥办法?婚姻自由。按法办事。你当时说得多么理直气壮,现在怎么哭了?流泪了?你应该笑呀,笑我们这些人多么容易就被你捉弄了,你多么聪明呐!

主任,开田是你的村民,你不能不管啊!

在这楚王庄,谁家有事我这个当主任的都不会不管。好吧,我明天去乡上给人家说说试试。詹石磴把烟头扔到地上,拿脚在烟头上狠劲地搓着。随后才慢腾腾地说:我明天去若是能说通,那自然好,要是说不通,你可不要抱怨我,这毕竟是事关法的事呀!

那当然,先谢谢你了,主任。暖暖连忙鞠着躬……

(11)

主任的态度让暖暖略略有些放心,可她知道这年头办事光凭嘴说不行,于是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就又去代销店里买了两条烟两瓶酒装到一个布兜里,赶到詹石磴家院门前等,看见詹石磴推上自行车出来,暖暖忙上前把那个装烟酒的布袋挂在了他的车把上,说:主任,这点东西你带上,不好让你去空口说话,要是需要请人家吃饭,你就请吧,回来了我再把钱给你送过来。詹石磴叹了口气说:不应再花钱的,好吧,既是你已经买了,我就带上,给警察们做个见面礼。

詹石磴那天出了村骑上自行车后,脸上是漾满了笑意的。楚暖暖,你到底知道求我了,总算懂些事了,以后我还会让你更懂事的!……

到了乡政府所在的聚香街上,詹石磴倒没去别处,而是径直进了乡派出所的大门。乡上的警察和各村的头们都熟悉,所长和几个警察看见他,都热情地过来招呼着:詹主任来了!詹石磴就从暖暖给的布兜子里掏出一盒香烟给大家散着,边散边说:我今儿个来,是专程为了慰劳诸位弟兄的,你们能把那个用假锄草剂坑农害农的旷开田抓起来,可真是为俺楚王庄人除了一害,老百姓都高兴呐,这不,大家专门凑钱买了烟酒让我送来,向你们这些人民警察表示俺们的谢意。说着,就把那些烟酒都掏了出来。所长有些不好意思,阻止道:詹主任,这样不好,抓坏人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不应该说什么谢不谢的。詹石磴就装了生气说:这是村民们的一点心意,又不是贿赂,你要不收可是会伤全村老百姓的心。所长见他如此说,只好挥手让一个警察收下,然后领着詹石磴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所长把一杯茶水递到詹石磴手上,说:詹主任,自从接了你的报案电话后,我们就开始了紧张的查证取证工作,眼下旷开田毁田的全部证据已拿到手,他本人对自己卖假锄草剂的事也供认不讳,照说我们已经可以移送检察院起诉,但还有一个疑点没有弄清,就是他坚持说这锄草剂是别人批发给他的,他并不知道这些锄草剂是假的,可让他说清卖给他锄草剂的人的情况,他又说不清楚,不过据我们观察判断,他很可能也是个受害者,这就让我下不了决心。

詹石磴喝了一大口茶水,慢慢地咽下之后才开口说:根据我这些年同这些祸害农民的家伙打交道的经验,他们没有一个不是能言善变会滑的,他们一旦被抓住,总会找各种借口为自己开脱,这旷开田平日在村里就是一个操蛋货色,什么坏事都敢干,所长你可一定不能心慈手软!

眼下这件事有两种处理办法,所长看着詹石磴说,其一,让他写出保证不再重犯,并答应慢慢赔偿当初买他的锄草剂的人家的损失,然后放出;其二,继续拘押并找到他单独犯罪的证据,然后起诉。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詹石磴闻言猛地站起叫道:所长,你可不能把这个祸害人的坏蛋放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受旷开田祸害的那些人家,都气恨难忍,一直在商议着要集体到乡里上访,坚决要求严惩旷开田,只是因我在压着他们才没有来,一旦他们知道上边要放旷开田,那些人八成就会拿着镢头斧子涌到乡上来!

所长显然有些紧张,忙说:你可要继续做好那些人的工作,一定不能集体到乡上闹事,我这边抓紧调查,只要他是坏人,我是决不会饶过他的……

那天的正午时分,詹石磴走进了聚香街上最有名的八仙酒馆,一人要了红烧鸡块、酱牛肉、香炸湖虾和丹湖鱼头四个菜,外加一瓶卧龙黄酒,轻酌慢饮起来。直喝到太阳偏西,才晃出酒馆骑上自行车悠然地离开聚香街。

离着村子很远,他就看见了暖暖站在村头等他,他让一个得意的笑在眼中一飞而过,把一副愁容拉上脸孔,这才向暖暖骑了过去。

主任,让你辛苦跑了一趟。暖暖满含希望地迎过来:他们答应放人了吧?

他下了车,先叹了口气,用充满同情的语调说:暖暖,你可要挺住,情况很不好,我找派出所的领导求了半天,人家死咬住这是坑农害农的大案,不仅不能放,还一定要严办。这件事你要看开些,别太伤心,也许,这是开田命里该有的一难吧。

暖暖的脸唰一下可就白了,声音中立时带了哭腔:他们要咋着严办?

可能是要判刑,不过像这种事情,即使判,我想也超不过五年,几年之后,开田不是又回来了嘛。詹石磴的声音显得十分轻松。

暖暖哇地一声就哭开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还要判刑,天呀,几年时间,人要受多少罪呐!再说,人一判刑,日后即使释放了,也成了刑满释放分子,是犯过法的人,那可怎么能行?

詹石磴这时把眼移向不远处的丹湖,去看在薄暮的水面上飞翔着的一对白鹭,以此来遮掩他眼中涌出来的大团快意。哈哈,你也尝尝难受的滋味吧,甭总让别人去难受,你当初和旷开田欢欢喜喜上床去过新婚之夜时,想没想过我的弟弟他心里的滋味?

主任,还有没有别的啥救人的办法?暖暖抽泣着问。

我这里是没有了,我今儿个在街上碰见乡长,也求了他,可人家都是一样的口气,严办,你说我还有啥办法?这年头国家讲究法律,一讲法律,事情就不好办了!要我说,你就想开点,在家把孩子和公公、婆婆照顾好,等着开田服完刑回来,照样过日子,你们不是都还年轻?人这一生谁敢担保不遇点灾遇点难?有啥不得了的?一忍也就过去了。

不,不……暖暖捂了脸哭着跑开了……

詹石磴那天是哼着小曲进家的,进家就让女人去炒下酒菜。女人闻闻他的身上,不高兴地嘟囔道:酒气还没散,可又要喝了?喝!为啥不喝?今天是最值得喝的一天,詹石磴快活地叫着:我要来一个庆贺,庆贺那些胆敢和我詹家做对的人得了他们该得的下场!我会让楚王庄的人都知道,谁敢与我作对,谁就甭想活得安生!……

第二天半晌午的时候,詹石磴才出了村子悠哉游哉地向自家承包种树的那面山坡走去。自从当了主任,他很少有起早上山下地的时候,他家山上和地里的活,多是村里巴结他的年轻人主动来帮他干的。他常常是站在山脚和地头,用手指点指点就行,偶尔,也会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给帮忙的人散一遍。承包山坡种树,是劳力多的人家才能干的事情,比较费力劳神,詹石磴所以坚持要承包在这个山坡,是因为这面坡上的树原本就长得很好,他只需在个别空处加种一些辛夷树就行了,而且过几年他就可借口树太密,伐一些卖钱。

今天的活路是给新栽的辛夷树根部施肥,妻子已先他上了山坡,正和前来帮忙的弟弟詹石梯一起把运上山坡的土肥向筐子里铲。弟弟前不久已经和邻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且已分开另过,照说自己的责任山上和责任地里也有活干,可他知道哥家的活得靠人帮着做,就赶了过来。

怎么没有别人来?詹石磴站在山脚问妻子,我昨日不是让你找几个人吗?

这个时候家家都忙,再说,村子里出去打工的人也多,没有几个壮劳力了。妻子说。咱自己干吧,甭惊动别人了。

嗨,你这个女人!詹石磴脸上现出了愠色,出去打工的再多,村里总有做活的人吧?自己干?这得干到啥时候?娘的,逢到要宅基地盖房子,要计划指标生娃子,要减少摊派款子时,都来找我了,帮我干点活倒没人了?石梯,你去村里给我把麻老四、同方、九鼎他们几个喊过来。石梯应了一声就跑走了。妻子白他一眼,说:屁大一点活,都要去惊动别人,你不会学着干一点?万一你以后不当主任了,咋办?

你说这是啥球话?詹石磴不满地瞪了一眼女人,不当主任了?谁能不让我当主任?老子当了十几年主任,在楚王庄谁能顶替了我?

我听别人说,主任都是要选的。女人边说边提上装了土肥的筐子,自己开始干了起来。詹石磴见状也只好上前相帮着把筐子提上,他边随着女人向前走边很不高兴地说:你这个女人,说你傻还真是不能,靠选还能把我选下来?咱们村不是都选过几回了?都选住谁了?不还是我吗?告诉你,这楚王庄能把我扳倒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

俺这不是替你担着心嘛。女人叹了口气,俺是怕你有些事做得太过,惹下麻烦出来。

把你的心放到肚里吧,啥事该咋着办我清清楚楚,你只管把孩子们和家里的事张罗好就成,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话音未落,麻老四、詹同方、九鼎和石梯几个人就跑了上来,麻老四边跑边喘嘘嘘地叫:哎呀主任,这些粗活怎好劳你动手?快给我们吧。嫂子也真是的,为啥不提前给俺们打个招呼,这些活咋能让你们亲自干?跟俺们还讲客气?说着,已夺下詹石磴手上盛土肥的筐子,动手干了起来。詹同方也笑道:主任没明没夜地为咱楚王庄人操劳,俺们要再不相帮着干点粗活,心上能过得去?詹石磴这时叹口气说:行,你们几个还算有良心,知道心疼我这个主任,实话给你们说,我每天可真是忙得晕头转向,全村几千号子人,啥球事都来找我,啥球事都得我来操心,就说你们几个被旷开田祸害的事吧,你们的绿豆地没了苗,我比你们还急,不停地往乡上跑,希望乡上严肃处理那个狗小子,保证让他赔偿你们的损失,不说别的,单是我的屁股,都让自行车的座子磨疼了!

那是那是。同方附和着,跟了又问:乡上最后会咋样处理开田?

现在还不清楚,詹石磴说,反正不严办他我想你们是不会答应的,对吧?

对,对。狗日的心太狠,连村里人都敢坑──詹同方话到这儿,嘎然而停,而且眼直盯着不远处的山脚,詹石磴扭头一看,才知道是暖暖红着眼站在那儿。有事,暖暖?詹石磴的脸冷了下来,高了声问。

俺想求你领俺再去乡上一趟……暖暖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没有用的!詹石磴边说边向暖暖走过去:我昨儿个不是已经给你说清了?这种坑农害农的事情,上边不会轻办的!你可能没看过报纸,报纸上一直都在要求严查严办坑农害农的人!

可这事情俺们实在是冤枉呀!

要不你自己去试试?!詹石磴眯起了眼睛。

我?乡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说的你不相信,你自己又不敢去,你让我咋着办?

暖暖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出来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