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珠皱了皱眉,道:“我来说吧。”
江岄点头表示同意,孟婆眼下情绪激动,所言必定受其影响不够客观,还是乌云珠比较放心。
浮黎神色清冷的端起茶杯递到江岄跟前,没有多言。
乌云珠正了正神色:“上神,帝君,这次忘川鬼魂异动还要追溯到帝君清缴忘川恶魂之时,忘川被帝君洁净之后变成了一条仙河,奈何桥也因此倒塌,任何沾染怨气的人族鬼魂都渡不过忘川,无法进入轮回,只能滞留在忘川边界一带,人族灵气本就极其低微,在幽冥游荡久了,五感全失,便彻底变成现在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
江岄捏了捏手心,有些愧疚道:“忘川被洁净之事,与浮黎无关,是我的佩剑守约不知为何掉进忘川,剑灵镇压了水中的魔气,才弄成这样的,虽非无心,也是我的过错,不能推脱到浮黎身上。”
浮黎道:“是非功过,不于他人置评。”声音如寒潭冰泉一般,清凉透骨,容不得人反驳。
“是,帝君。”乌云珠虽有些诧异,但仍旧恭敬道:“事已至此,不必再追根溯源,眼下这些人族鬼魂如今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灵气存留,就连怨气也所剩无几,因此即便忘川恢复如初,他们入不得轮回,甚至连困在忘川之中做怨灵的资格都没有。”
江岄忧心道:“可否渡化?”
“不可。”浮黎回答了他的疑问,江岄也知道自己这问题问的有失水准。
神有神力施救度之法,仍需人魂自己开悟,这些鬼魂脱离凡尘已久,性灵全失,本体与世间,一入一出,一离一合,再无半点纠缠。就算江岄灵力再强,也搜集不到他们在这天地间存留的意识,自然嫁接不了点化与被点化的桥梁,也不必谈这渡魂之事了。
“帝君所言甚是。有帝君结界阻拦,这些鬼魂尚不成祸患,却也不可拖延太久,我知晓帝君与上神历劫归神之事还未了结,前路不辩凶险,势必不可在忘川过多耗费精力。此事交由我处理,上神帝君尽可放心。”
交给你处理就是杀个片甲不留了,这么重的杀孽啊,江岄摇了摇头,道:“容我再想想办法。”
“上神这是不信我?”乌云珠目光瞬间阴沉下来,脸色变得奇差无比,身上魔气四溢,略有红光。
江岄被她这突然的转变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这乌云珠怎么说变就变,实在是可怕,还是要想办法净化她身上的魔气和对人族的怨恨。
乌云珠偏了偏头,站起身来,靠近江岄几分,一双空洞的眼瞳直直的盯着江岄面上,诡异阴邪:“那上神是何意?”语气隐隐有逼迫之意。
浮黎也拂袖起身,长臂一展,白袖翩飞挡到江岄跟前,隔断了乌云珠的逼迫,厉声道:“乌云珠!”若非这是女子,又是德高望重的夜神长女,恐怕浮黎已经动手。
孟婆见三人之间剑拔弩张之势,嘴角一抽,也不知道他们犯什么病,顾不得再生闷气,猛地起身手插着腰怒道:“都在干什么?还想不想把事情解决了?!把我带到这看你们打架吗?都什么时候了,等帝君设下的结界被鬼魂冲破了,我好不容易搭的木桥要是被踩踏了,我就跟你们没完,你们知不知道,我废了多大力气多少功夫才从六界各处搜集来千年......”
她尖细高亢的嗓音几乎要把江岄的耳膜刺穿,一阵头晕目眩,他承受不住的摇了摇头,想要摆脱这近乎恐怖的声音,低下头却发现桌上的白玉茶杯被声浪震的直晃,眼看便成倾倒之势,江岄想浮黎这茶具日日带在身边,必定十分珍视,若是滚到地上,摔碎了或者留下裂痕的话,着实可惜,便伸出手将这茶具扶住,茶水飞溅出来泼在他的手上,顿感热意倒也不算很烫。
正对峙着的二人见他被茶水烫到,神色皆是一变,风雪立歇。
浮黎一把握住江岄的手,拿到眼前仔细查看,见他指尖微微泛红,眼尾便染上了一尾明显的红迹,脸上也现出一点微微的忧色。
浮黎倒是旁若无人并不在意,江岄尴尬不已,那股熟悉的羞耻感又泛上脸来,通红一片,他转头僵硬地对孟婆扯了一点笑来,却见孟婆仍沉浸在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里,苦水倒了一地,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江岄眉头紧紧的跳了跳,转回头拧了拧手腕,果然挣脱不出,便不再做无谓举动,看着浮黎轻声笑道:“我没事,又不是泥捏的,沾点水还能化了?”极力安抚身边那人的情绪。
浮黎这也太大惊小怪了,简直把他当成小姑娘一样,江岄想了想,打了个寒战,背上直发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禁抖了抖身子。
浮黎充耳未闻,只双眼微垂,掩住了深情,手上不断用灵力为江岄指尖修复,动作十分温柔。
江岄看了眼自己的手,就那点温茶留下的红迹早就消失不见了,也不知道浮黎在固执什么,罢了,他愿意浪费灵力就浪费吧,江岄早就想通了,只要浮黎高兴就好。
他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拉着浮黎的衣袖让他坐下。
乌云珠死死地盯着浮黎江岄紧紧相合的手,像石化一般,僵站着不动,待她回过几分神志来,目光呆滞地勉强开口道:“抱...抱歉......”
孟婆还在絮絮叨叨,虽声音不再那般刺耳,却也可比敲锣打鼓之势了,乌云珠未用灵力传音,江岄根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招了招手让她也坐下。
浮黎一道灵光罩在孟婆身上,结界设下的瞬间,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江岄耳间一软,松了口气,看了看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进结界的孟婆,心下不免偷笑,之后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腾发火呢,算了,眼下能安宁片刻便好,他是真熬不住了。
哎,同样是话多之人,华胥就显得格外可爱些。
也不知华胥玄光都去哪了,两人闹成那样,江岄又担心起来,暗叹他可真是操心的命。
乌云珠声音有几分颤抖,显然是还未完全平息,继续道:“上神、上神既然说再、再想想办法,鬼魂作、作乱之事便先放一放。”
江岄点了点头,应道:“好。”总不能真依了乌云珠和浮黎的意思,人族鬼魂并无过错,也并未为祸,不至于剿灭。
乌云珠歇了几口气,面上神情恢复几分平静,沉声道:“那十几刚死之魂,我也不知从何而来,人族其实已有千年再未有亡魂流入幽冥了。”
江岄其实很想问那些被乌云珠同其手下魔兵杀死的人族魂魄都去哪里了,但是见她面上神情刚刚稳定下来,现下实在不是提这事的好时机。
因此他只作疑惑状问道:“这几千年间,人族都再也没有自然老死之人么?”
乌云珠闻言神色复杂地看了浮黎一眼,嘴唇动了动,又合紧,像是在征求浮黎应许一般。
江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浮黎正全神贯注的抚着自己的手指,面无表情,眉宇间十分冷淡,手上的动作却是无比的轻柔。他眼也不抬,淡淡道:“无需顾忌,但说无妨。”
得到应许,乌云珠便又开口道:“千年前,六界皆以为忘川之祸,缘起帝君,因此要求先帝君严惩帝君,人皇那畜生更是趁机召集人族众人日日祭神祈愿,痛斥帝君此举害的人族不得轮回,势要讨个说法,先帝君刚正不阿,并未偏袒帝君,然而重罚之下,人族仍旧不肯罢休。先帝君只好许下上神之誓。”
又是上神之誓,江岄一听到这个词便觉头痛,这东西虽然好用,但是代价极大。不过乌云珠这说辞实在有失偏颇,轮回关闭对于人族来说实在不是小事,这关系到人族生死存亡。莫说凤栖梧,就是自认为大义凛然光明磊落的江岄也绝不会在此事上轻易让步,怎么也要让神族应许一些可图之利,方可为人族发展谋划更多。
“帝君以神力应许人族长生不死,直到忘川轮回重新开启。”
江岄的心一下吊了起来,如今的人族是几经灭世之后天地自然产生的生灵,他们经过天道的挑选磨炼,才得以在世间生存,所有的特性都是安排好的。
正是由于他们寿命极短,才有忘川的存在,才有轮回的意义,生生死死,人族灵魂经过百年历练又重新投胎成为另一个人,像车轮一样转动不停,循环不已,生死相续,无有止息,方成人间。
而忘川被守约剑灵洁净成仙河,使得人族灵魂不得轮回已是背离天道,先帝君又以上神誓约强行延长了人族的寿命,这样长生不死不得轮回的人族,已经算不得是人族了。他们本就灵气浅薄,极易沾染邪气,原本百年灵魂洗涤一次,还不能完全保证全是善辈,如今长生不死,灵魂不净,七情六欲浸染全身,理智被啃食殆尽,哪还能有一点善念存留于心。
江岄想起在忘川木桥下见到的那几个怨魂,个个眼神阴毒无比,身上黑气缭绕,看起来比幽冥的魔兵还要更邪恶几分,这样的怨魂,就算忘川恢复正常,也断不能让其再次回到人间。
江岄心中忧叹,人生来本非大恶,即便中途迷了心窍走了弯路,仍有救赎的途径,但若毫无悔改,这罪孽亦不会因人生岁数的不同而有所减少,只会愈来愈多,消磨人心,直至再无一丝愧意,习以为常,这人,便是彻底废了。等他死后到了忘川,便会被怨灵拉下去成为其中一员。
没有道路,没有希望,忘川之水是他们唯一的归途。错一步没关系,一错再错就是自作孽,用罪恶制裁罪恶,便是忘川。
江岄原本最痛恨这类罪孽深重、心安理得之人,可是这事却因他而起,若非他的佩剑破了忘川的魔气,就不会有眼前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