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既深,高台楼阁的凤鸾宫突然被人打开了宫门。
李淑慎乍然坐起,光影懵懂间,俊美无双的容颜愈见清晰。
“皇上……”
她眼角含泪,笑容轻柔恬静。
“云珂睡下了吗?”
淑慎点点头,微笑如秋水生波,“刚刚叫乳母抱下去了睡了。”
“噢——”楚洛长吁一口气,走至榻前坐下。
皇后即刻会意,忙递了一杯热茶至皇帝手中,试探性地问道,“皇上是原谅臣妾了吗?”
楚洛微一凝神,沉思着道,“这件事,朕本想追查下去,可贤妃说不追究了,朕也就顺了她的意思。”
皇后听了这话,心下不由自主地搐痛起来。原来她做了这么大的牺牲,终究还是抵不过沈长安的一句话。
心潮起伏间,她听得皇帝淡淡开口道,“不过妙春,以后不能留在你的宫里了,等她伤好后,朕就打发她到浣衣局去做工。”
皇后神色黯然,一想到妙春的后半前程就这样被断送了,心下亦是不忍。可以她此时的情境已是不能再替妙春求情的了,只得低声道,“臣妾一切听皇上安排。”
楚洛略略颔首,沉了声道,“朕今日来,是想与你谈谈钟婕妤位分的事情。”
皇后闻言,含了一丝欣慰的笑,“皇上也知道这个喜事了?”
楚洛并不着目于她,默思一阵,声音听不出半分喜怒,“钟平为国效力,他的女儿又为皇家开枝散叶,朕预备封钟氏为昭媛,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抿唇一笑,“那自然是好。不过……”她微微凝眉,思忖着道,“选秀时进来的两个秀女,皇上一直还没有给位分呢。”
“那就都封为宝林吧。”楚洛语气淡淡,似是说着一件极其不重要的事情。
皇后心下微凉,方才的欣喜之色逐渐褪却,她勉强扯了一丝笑意,温然道,“臣妾已经让内务府安排了魏氏和周氏的绿头牌,皇上可要过目?”
楚洛微微凝眉,倒是无意于此,“不必了。”
皇后已是不好再劝,只默默添茶,不再言语。
帝后二人相坐无话。
过了半晌,皇帝才复又开口道,“朕在想,毓秀晋位昭媛,与贤妃只相差了两个品级,她又刚刚失了孩子,难免有些不快,所以朕决定,册贤妃为贵妃。”
楚洛说的云淡风轻,可这一句落入李淑慎的耳中,却恍若晴天霹雳。
贵妃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同副后,沈长安出身地方官家,膝下无子,本来初入宫时册封贤妃,就已经惹人生议,此番晋封贵妃,又不知要落了多少人的口舌。
皇后心下大怆,翕然下跪,神色无助而惶惑,“贤妃资历尚浅,臣妾以为不妥。此事事关重大,请皇上重新定夺。”
楚洛目中有灼灼的光,迫视着她,不由分毫余地,“贤妃与朕夫妻六年,怎还担不得贵妃之位,朕心意已决,皇后准备册封礼吧。”
说罢,他的目光再不停留一瞬,拂袖而去。
李淑慎跪在地上,紧闭双目,眼底有一行行清泪顺流而下。
玉芝赶忙上来想要扶她起身,皇后却只是流泪,岿然不动。
玉芝见状情急,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娘娘别难过了,左不过您还有大皇子,贤妃娘娘膝下空空,也是比不过您的啊。”
皇后闻言,凌然止了泪,忽而紧张地四下张望起来,“云珂呢?云珂去哪了?”
玉芝含泪道,“刚叫乳母抱到内殿里去了。”
皇后点点头,站起身来就要往内殿中去。
云珂躺在一张小床上,睡得极是安稳。李淑慎望着他睡梦中的笑脸,忍不住破涕为笑。
此情此景,连一旁的乳母都不禁动了情,“皇后娘娘真是极疼大皇子的。”
李淑慎含了一抹会心的笑意,手指轻轻覆上云珂的面颊,从心底深处油然而出一股欢喜,“本宫亲生的孩子,怎么能不疼呢?”
这一夜,淑慎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云珂身边,凝视着他,似是怎样都看不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有依靠的,她有楚洛的孩子,长大了以后,云珂也会像他,他也会代替楚洛,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楚洛到重华殿时,已经接近三更了。
殿内燃着一支烛火,长安和衣坐在榻前,等待着他的到来,心底却不似往常那般急切和兴奋。
经历过失宠,长清病逝和小产之事后,沈长安隐隐约约的觉得,自己是有什么地方变了的。她再也不是那个喜爱玩闹,沉浸于儿女情长里的沈长安了,过往的一切,早就随着那些事情一同去了。现在她的身上赋予了另一种责任,作为长女,作为母亲的责任。
以前每次楚洛来她这里的时候,她都会痴痴的等着,只要一看到他,她就会飞扑到他的怀里,跟他撒娇。可是如今,她从铜镜里看到他的样子,竟没有了从前那种急迫感。她突然觉得,其实今夜他不来也无所谓,她一个人也不会辗转难眠。
冥冥之中,她竟然有了一种可以把他割舍于人的气度。
楚洛从身后拥住长安,温润的声音沉沉传入她的耳中,“长安,朕很想你。”
她淡笑不语。这样一句可以打动人心的话,他自称为朕,就已经全然失掉了那几分感动。长安细想,自从他一进宫来,就立刻舍弃掉了“本王”的自称,开始改口称“朕”,在她还没有完全接受贤妃这个称谓的时候,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坐拥天下的感觉。长安暗暗自嘲,怎么自己之前就一点都没发觉呢?直至今日,她才是恍然都想明白了。
“朕已经封你为贵妃了,以后,你就是朕的沈贵妃了。”
她心下一凉,豁然抬起眼眸。
他真当她会在意这个位分吗?贵妃也好,贤妃也好,她真的在意吗?
她一直以来在意的不过是他这个人,是他的心而已,心还在,就是要她当一个官女子,她也是不会在意的,若是心不在了,就算她是皇后,又能如何呢?
可是到底,他晋了她的位分,仍然是向天下人昭示她的眷宠。她心中不悦,却没有理由去责怪他。
长安沉沉闭目,黯然出声,“长安谢皇上恩典。”
他闻言心中一震,他是再了解她不过的了,这短短一句,他分明听得出她语气当中的疏离。
他低首将吻落在她的颈间,她似是恍然无觉,冷冷落落。
她满心里想的,都是她失掉的那个孩子。原来老天也是这么的不公平,她刚刚失去一个亲人,却又要夺走她的另一个亲人。如果她的孩子还在,是男孩还是女孩?又会是长得什么样子呢?如果哥哥知道自己要当舅父了,又该是多高兴啊……长安不敢去想这些,一想起来,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而更加残忍的是,她失了他的孩子,而另外一个女人却又有了他的孩子。她体验着失去亲人的痛苦,而她恨极了的女人却依然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当中。
或许,如果她没有入宫来,没有成为贤妃,如果她还留在临安的话,她的哥哥可能就不会死,她的孩子,也会平平安安的来到这个世上。只因为她踏进了皇宫的大门,所以注定是要遭受这些痛苦的,可是她又做错什么?她的哥哥,她的孩子,又有什么错呢?
泪水一点一点的漫上了长安的眼睫,泪眼朦胧间,她恍然看到了十六岁的沈长安。
他们田间赛马,她的棕马一跃到了沈长清的黑马前面,她得意地回首望他,却万万没料到她的马受了惊,竟径直往林场中冲去,她紧紧地抓住缰绳,身后沈长清厉声尖叫着让她跳马。她望着飞驰的骏马,一晃而过的远景,早已陷入了深深的绝望。突然,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紧紧揽了过去,她松开缰绳,随着他一同滚落山底。
长安只听见无数石子的滚动声,树枝间的窸窣声,她被人紧紧的护在胸前,直至静止。面前的少年穆如清风,青衣飘然,她盈盈一笑,明眸皓齿,“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楚洛温然浅笑,容颜俊美无双,竟让沈长安看得恍了神。
长安紧紧闭目,让过往的记忆都在脑海中尽数散去。她的神色淡然宁静,眼中却有那样明亮而又灼灼的光,“我想回临安。”
他语气一滞,只是半分沉思,便朗然答道,“好,朕陪你一起。”
长安闻言,心跳陡然间漏了一拍,她没有想过要与楚洛同行,但听了他这话,她的眼角却有薄薄的泪光若隐若现,“皇上还有国家大事要处理……”
“朕说了,陪你一同。”楚洛的语气坚定,不容半分的质疑。
她转身仰起脸来,露出深深的依赖与信任,“明日就走,可好?”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含了沉沉的稳笃,温声道,“怎样都好。”
他温热的目光撞上她的视线,使她无端地心生安慰,她枕在他的怀中,深深欢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