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拉着廖氏走到秦家院子门口。
意外的,院子不知为得什么吵嚷开了。
首当其冲的是一个妇人的恸哭声,她嚎啕一阵再骂咧一阵,嚷着非要秦家赔付二十两银子。
院子外围了些人,叽喳着相互讨论着。
秦深只听了些只言片语,心里大概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原来为着赔钱给王葆,秦水和钱氏穷疯了。
他们四处举债,又逼不出林氏的棺材本,便只好豁了出去了。钱氏逼着丈夫拿起了秦山的阉割刀,打着秦一刀的名号,从外乡骗来两个男娃娃骟蛋子。
可秦水手艺不到家,把两个人都给骟死了。
这妇人就是两个孩子的妈,这会儿不依不饶,哭声连天,听说那村子里青壮和娃娃的亲舅姥爷,都扛了锄头家伙事儿,正往潭头村杀来呢。
秦深立在篱笆院子外,探头往里看去——
妇人蓬头垢面,哭得眼睛都肿了,地上摊着两具小小的尸体,下身的血浸透了盖在身上的麻布,看身量,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嚎、嚎你娘的丧,就你硬气,就你娘家有人?你这么硬气,咋要把儿子送来骟蛋子,送进宫当奴才叫人使唤?你个勾儿的,还敢在这满嘴喷粪,讹诈老娘!”
钱氏也是一头乱发,衣襟不整,显然已经和这妇人干过架了。
她当日被秦水打飞的门牙还未补上,黑黢黢的牙口,这会儿说话直漏风,就是骂人也少了狠辣泼妇的底气。
妇人抹了把泪,拍着大腿,坐在地上就是一顿嚎:
“娃儿命苦哇,咱家里养不活你们,叫着卖给天家当奴才使,可恨秦家这帮贪财的玩意,下黑手害了你们的命哇,你们下地慢等等,等着一道雷劈死她,化作那飞灰……”
钱氏气得发抖,对着边上瞧热闹的乡邻道:
“本就是趟鬼门关的事儿!生死有命,白字黑纸写下的,阉死的娃娃多了去了,你们见哪家刀子匠给银子赔了?”
边上的人听了这话,嘴里嘀咕着,皆摇了摇头。
妇人瞪大了眼,当即反驳回去:
“咱就是图着秦一刀的手艺来的,十里八乡谁不晓得秦一刀从没阉死过人,你收了俺的粮食和银钱,骗着说还是秦一刀给阉!收银子之前,你咋不说秦一刀已经死了,我苦命的娃,又是谁给阉死的!”
钱氏叉腰,冷笑道:“秦一刀是咱家的牌子,我说秦一刀给阉,又没说是秦山,哪里存心骗你银子了?”
听到这里,秦深心里门清儿,原是钱氏跟人打了个迷糊话儿,占着秦一刀的名声敛财,害了性命后又想撇个干净。
秦水却在边上做闷葫芦。
他仗着自己的婆娘彪悍,并不肯承认自己阉死了人,想着能混过去就算了,打心里不想赔那二十两银子。
可眼瞅着外乡来讨公道的人越来越多,各个凶神恶煞的,他不禁也有些慌了。
钱氏眼风处一转,看见了藏在人堆里的秦深,忙拔声道:
“诶,她是秦山的女儿,接了她爹的饭碗哩,娃娃是叫她给阉死的,她家有钱,你们找她去赔吧!”
秦深心中草泥马狂奔而过,这锅还能这么甩?
好在,边上看戏的也都不是傻子,殷老汉第一个就出声驳道:
“秦家女儿早嫁人了,晌午我还见过她,只在院子里晾衣服哩,上哪里阉娃娃去?混话掰扯,亏你们还是人叔婶!”
大家一并点了点头,都觉得钱氏这么说忒不讲理了。
廖氏护着秦深,心里又很在意丈夫身后的名声,难得对钱氏拉了脸:
“少泼这污水——你们大哥在的时候,从未有阉死人,都是悉心照料,痊愈了以后才让离开的,虽有生死文书,不要偿命,但把银子赔还给人家,也是应该的事。”
“娘,你不必费心替她出主意,说不定人原本就要谋财害命的,这钱,恐怕早就拿不出来了。”
秦深冷冷看向钱氏,眼底满是讥讽之意。
钱氏不知这是激将法,气得鼻子冒烟,当即一拍大腿应了下:
“谁说我没得银子?罢了罢了——你们拿来多少,我还你们就是了!”
她扭头往屋子里去,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三串铜钱,肩上扛着一大袋二罗面儿,一并丢在了妇人的面前。
因心痛拧起了眉头,随意挥手打发:“一文钱没少你的,快把人抬走吧,放在这里怪晦气的!”
妇人看了看秦深,又看了看手里的铜钱,不甘心道:
“可我两个孩儿就这么死了?”
“那你还想咋地!”
钱氏怪叫一声,掏出怀里的生死文书,几乎要糊在妇人脸上,嚷嚷道:
“你寻个认字儿的,好好读读,什么叫自愿净身,生死有命!”
妇人抖着手,无奈接过生死文书。
她只气自己昏了头,没打听清楚就送了娃娃去阉房,白白送去了性命,若早知秦山已经死了,她如何也不会愿意的。
秦深一直沉默不言,她盯着妇人手里的文书,白字黑纸,像一道免责金牌,由得钱氏和秦水肆意妄为,却又无可奈何。
有了这张东西,就算是去打官司,也判不了钱氏什么罪。
看着妇人落寞的转身,男人们上前来,合力抬起了两个孩子的尸身,她喉头里像堵了团棉絮,哽咽的不行,心头一阵阵的发酸。
她记起秦山临死时的话,他执着这门伤阴鸷的手艺,有时候,恰恰是为了尽力保护这些孩子。
当不当太监他无能为力,这都是天定的命数,可护着他们性命、身子、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就当妇人抽噎着要离开时,从后院跑出个少年来。
他踉跄着步子,浑身软绵无力,沙哑着嗓子道:
“别走——这人压根就不会阉,两个娃儿是活生生疼死的!他连大麻水也舍不得下本,就那么生阉,直把人当畜生骟,他压根就不是秦一刀!”
秦深听着这话,吃惊万分,她忙抬眼看去,见来人是荆禾。
怎么几日时间,他成了这副模样了?
瘦得只剩一层皮,唇开裂翻卷着,随着他开口说话,溢出殷红的血来,看样子有两日没有吃饭喝水了,整个人虚弱的随时要昏死过去。
荆禾是她下手阉的,秦深心里一直记挂着,但是她骨子里抵触着刀子匠的身份,所以一直没有去寻他,现下看到他这副样子,她忙上前相扶:
“可是伤口感染了?怎么不喝水吃饭?”
荆禾苦笑一声,怨恨的目光向钱氏两夫妻刺去,沉声道:
“他们不愿伺候我拉屎撒尿,一直锁着我,不给饭吃,不给水喝,阉人的时候我就在边上,可笑……他还来问我,当时你是咋给我下的刀子。”
秦深心头震惊,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为了钱,人真的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听了这些话,妇人嗷得一声叫,冲着钱氏直直扑了过去,她几乎要把血泪给流下来了!
边上仗声势的邻村男人,扔下了手里的木棍锄头,只挥着老拳儿,向秦水冲去。
院子里一时间泥尘翻滚,乱成一团。
避在堂屋里的林氏不忍小儿子挨打,豁出老脸跑了出来,对着一帮干红了眼的外乡人,又拜又求,直嚷着愿意赔钱,莫要再打了。
可这时候,谁人还管钱的事?
拿孩子当畜生活活阉死,但凡有血性的人,都忍不下心里的这口恶气,遑论是同乡同宗的亲戚邻居。
林氏求不得外人,只好给自家村的人磕头,连带着对着廖氏母女也求上了。
她抱着廖氏的手臂,老泪纵横:
“大儿媳哇,求你帮着说几句好话吧——深丫头!是奶奶平日里苛待了你,求你……求你帮帮你二叔,挪点钱赔给人家,你二叔快被打死了哇!”
廖氏心软,为难的看向秦深。
可见她不所动,只看着钱氏二人被打,面上又解气又痛快,知道她是万不肯帮忙的,也只好闭口不言了。
一阵拳打脚踢后,动手的壮汉要不是怕摊上人命官司,还真不肯撒手歇气的。
钱氏脸上被妇人抓花,一道道血痕遍布,算是毁了面容。
秦水不知挨了多少记拳头,整个人像猪头一般肿了起来,他捂着肚子在地上呻吟哀嚎,满口鼻的血。
妇人精疲力竭,由同村的人搀扶着,她抖着音,大声说:
“我不要二十两赔银子,我要拆了秦一刀的招牌,不许你以后再害了别人。”
“不行!”
“不成。”
林氏和廖氏齐齐发声,都不同意妇人这话。
钱氏跟着猛摇头,她虽被打懵了,可心里也知道:
秦一刀的招牌是棵摇钱树,她宁愿先赔二十两银子打发这些人走,也绝不能杀鸡取卵,自己毁了做生意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