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金谷银山 第七章 这人生啊,就是一场奔跑

二十一

今年的白羊峪,不光种了金谷子,还种了不少蔬菜。青椒、西红柿、黄瓜、萝卜,都是范少山四处淘换的种子。这些个菜,不光让乡亲们吃新鲜,还能赚钱的啊,比土豆、玉米强多了。

再说孙教授。就是范少山卖菜时认识的那位。人家一直惦记着白羊峪呢!范少山也经常和孙教授通电话,两人唠唠嗑儿。白羊峪的金谷子、苹果、蔬菜,孙教授都尝了个遍。连声夸白羊峪好山好水,种出来的果实就是好吃。孙教授要范少山搞订单农业。范少山在互联网上开了网页:“中国白羊峪”。很快招来了一批客商,下了金谷子订单。范少山够狠,别的谷子最多四块钱一斤,金谷子一斤二十块,还要交定金。签协议的是做粮食贸易的沈老板,他走高端路线,把金谷子推到五星级酒店和富人区,还想请一位专演皇上的明星代言。就这样,白羊峪有了第一笔进项,三十万块。看到白羊峪没电,沈老板赞助了一台发电机,能供着全村照明用。沈老板也不是完全慈善,人家安排了代表常驻了白羊峪,监督金谷子生长。代表的手机要随时通话吧,没电咋中?不能老是下山去充电吧?发电机不赖,起码白羊峪把油灯、蜡烛甩了,就是不稳定,一闪一闪的。总好过油灯了。范少山不是没想过电的事儿。他知道,一没电,二没路,白羊峪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跑过几趟电力局,人家说地形条件恶劣,电杆架不上去。如今有了发电机,他知道也不是长久之计,还得想万全之策。起码,他手机充电不用去兽医站了,晚上可以和杏儿煲电话粥了。呵呵。

今年,金谷子是白羊峪的头等大事。范少山盖了个简易房,把铺盖卷搬到了地里。你都签了协议,收了定金了,能不把金灿灿的谷子交给人家吗?前头提到过,镇农业技术推广站的刁站长,范少山请他作指导。刁站长人不赖,就是怕老婆。老婆凶,容不得他做错一点事儿,隔三岔五地骂他,正好,他把行李卷也搬到了白羊峪,和范少山住一块儿,躲个清静。谷子从小到大,从矮到高,从绿到黄,范少山一天天看着长。

这中间发生了一件事儿,为了谋划将来,范少山下山选地。地点就是布谷镇的大王庄。这里没山,是平原,是种地的好地方。只是他选的地段不中,是个废弃的土地,过去是企业的料场,三百亩。企业倒闭了,这儿就大片大片地撂荒了。眼下土地流转,土地是香悖悖啊,这土地咋没人要啊?为啥?这土地看着心窄,石头乱砖,坑坑洼洼,能种地吗?按国家规定,工矿废弃后,得复耕,恢复成基本农田。大王庄村有土地所有权,是复耕单位。村里头吵吵嚷嚷,没人动。就算复耕成功了,三五年也不能种地啊!土壤都污染了。按照政策,个体复耕,可以优先使用,这钱,要所有权单位出。范少山找国土局化验了土质,人家给了化验报告,说里面含有害物质,不适合种粮食。范少山把报告寄给了孙教授,孙教授看了,寄了一份翻译的日本资料过来,是咋改造工业用地的。范少山一看,心里头有了底。

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以村集体的名义做。这件事儿可不能只看眼前那丁点儿利益,要看长远啊。三百亩土地,短时间不能种地,咱得让它休养生息,承包它三十年,那得收获多少金谷子啊!这道理,得跟村民讲清楚。村民呢?祖祖辈辈在山里面住惯了,眼光望不到山外去。能吃饱了,还有零花,知足了。还到山外边折腾个啥呀?如今守着金谷子,过几年山洞也通了,出来进去都方便,知足吧。范德忠说:“咱村里没家底儿,你范少山有多少钱,俺当爹的能不知道?几百亩的地方,先撂几年再种,拖得起吗?那得多少钱啊?你小子开银行啦?”提到钱的事儿,范少山不是没想过。复耕,对方答应给三十万,测算了,不够,还得有七八万的缺口。能省则省吧。找推土机、旋耕机等设备,花钱先由他们自己个垫着。拆破墙、清石块等整理费用,一律请当地村民,按人头给钱。这事儿,比不得凿山洞,地段集中,路又近,村里人干中。到了大王庄,大片的地,一眼望不到头,白羊峪人放进去,看不见啊,咋干活?再说了,有几个壮劳力啊?这不是“愚公移山”的事儿。凿山洞,那是逼得咱们没法子。这回,咱可以变着法子使,得算好经济账。等耕地修复好了,再种地的时候也不用咱白羊峪人。白羊峪人来这儿下地,还没到地边,天都黑了。咱还用白羊峪的名字,叫白羊峪农场。一水儿的机械化作业,聘当地的农民上岗。范少山掰着指头跟村民讲。村民们听明白了:不用从自己个兜里头拿钱,就能等个好前程。好事啊!都举手。范老井也举手。李国芳没手,说了声:“俺同意。”范德忠有一只手,可以举,但他没举。对范少山冷冷地说:“你就败家吧!”范德忠走了。他怕儿子搞砸了,往里头白搭钱啊!范德忠边走边说:“狗日的!上辈子你欠了白羊峪多少债啊?今生今世你还得上不?”村民大会通过,范少山就和余来锁去找费大贵,汇报情况。费大贵觉着形势发展忒快,自己个虽然每天看报,还是觉着跟不上趟了。小小的白羊峪,刚种下金谷子,就要到山下开新地了。范少山这小子,厉害。虽说对范少山有时看不上眼,但费大贵不挡年轻人的路,心里头明白,干吧,你们腿跑细了,还不是给我书记干吗?费大贵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落伍,得让人家觉着,你做的事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费大贵说:“好好好!这事儿我早就想到了。干得好。抓紧办吧!机会不能等人啊!”

折腾了一个月,和大王庄办了各项手续。白羊峪农场的复耕开始了。机器撒着欢儿地跑,隆隆叫。余来锁和田新仓是监工。范少山留在了白羊峪,因为,金谷子就要熟了。这个季节,白羊峪一片金黄。收割,脱粒,晾晒,装袋,过磅,都是传统做法。一袋袋扛下山,一袋袋装上车,一车一车,贸易商拉走了。“白腿儿”有文化,范少山跟费大贵通了话,让“白腿儿”当会计,管账。“白腿儿”不收沈老板的钱,她跟着沈老板来到布谷镇储蓄所,眼瞅着他把钱存到了本本里,放心了。她拿着本本回到了白羊峪。这是范少山的主意。收了钱放在哪儿啊?不安全。进了存折里就放心了。

这会儿,大王庄那边的土地复耕好了,翻耕的新鲜土壤正等着呢!种个啥?范少山下令把收来的草籽撒上,就跟种菜似的,匀匀溜溜地撒上一层。草籽是从当地村民那里买的,早就在村里大喇叭上广播了。买啥的都有,就是没听说过还有买草籽的。村民觉得新鲜。买草籽?这不败家吗?两块钱一口袋!草籽撒上了,很快就齐刷刷长出来了。土地这东西就是怪,能长草的地方,长不好庄稼;能长庄稼的地方,长不好草。草长出来了,村里的牲口就往那里跑。主任慌了,就赶。人家花钱种的草,你想吃就吃啊?没想到白羊峪来人了,在村大喇叭上又喊:欢迎到地里放牧!不收费,牲口随便吃。这下就像洪水泛滥了。牛啊、羊啊都来了。大王庄的来了,小王庄的也来了。这些个牲口就像进了自家厨房,可劲儿地造。大王庄、小王庄的人就想,还有比这稀奇的吗?花钱耕了地,不种粮食,种草,种了草,“请”邻村的牛羊来吃,天下还有这样的傻瓜吗?这到底是咋回事呢?范少山看了孙教授寄来的资料上说,深耕土地后,撒上草籽,让荒草自然生长,然后放牧。牛羊吃草,留下粪便营养土壤,慢慢地,土壤就苏醒了,散去了有害物质,增加了地力。三五年后,就可以种粮食了。

在村民会上,范德忠走了。他压根儿就不同意承包土地的事儿。那天,他想了想,去了大王庄,他要看看儿子复耕的土地是啥样子。啥样子?大片大片的土地,长满了荒草,上面牛呀羊呀正在啃青呢!这咋回事儿啊?问了一个放羊的,放羊的说:“人家故意种的草,就是给俺们养殖户搭建个平台,好人啊!听说姓范,你认识不?”

气堵脖颈,回了家。范德忠干豆角,炸了。抄起棍子就追打范少山,范少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俺咋又惹你啦?范德忠大骂:“败家不等天亮的玩意儿。那么多土地,一眼望不到边啊,你他娘的给种上草了!看俺不打死你!”一听是这事儿,范少山心里头有了底,谁让你村民会没开完就走了?会上俺都说的明白的。不容解释,范德忠就是用棍子说话。范少山挨了两下,扛不住,跑到了余来锁家。

余来锁来找范德忠,范少山也跟了回来。余来锁跟范德忠说了缘由,又怪范少山没跟老爹把事儿说清楚。范少山也觉着自己个不对,平常和爹说的话忒少了。这个晚上,范少山和爹范德忠喝酒说话,范德忠话不多,酒多。这就是理解了。你让范德忠这样老实巴交的山里人,当面跟儿子认错,做不到;当面夸儿子,也难。他的表达方式,你不懂。

金谷子熟了,满地金黄,遍野飘香。这回又办了“金谷文化节—收割仪式”比前面的播种仪式场面大,热闹多了。这回由贸易商和白羊峪共同主办。报纸电视都来了,四邻八村的来了,县里的篓子秧歌队也来了。镇书记徐胜利讲了话,挺高兴,还拿起篓子扭了起来。接下来,就要办大事儿,喜事儿!范少山说好了,等丰收了,和杏儿结婚啊!不能再拖了。范少山和杏儿定了婚期,去了一趟贵州。范少山登门拜见岳父、岳母,请他们到北京参加婚礼。在那儿,待了三天,顿顿有酒,吃辣。范少山有点儿吃不消。杏儿跟他说:“入乡随俗。你是贵州女婿,别丢份儿。”贵州茅台镇,人家这边发达,在北京的时候,范少山就和杏儿的爹娘微信视频,早就熟络了。风水先生和杏儿商量好,办两场婚礼,北京这边一场,白羊峪一场。先办北京昌平这边,范少山和杏儿的朋友们都来了。两人在这儿打拼了好几年,人脉不薄。杏儿披上了婚纱,幸福的泪水把妆都冲花了。在北京昌平这一场,是副场,啥叫副场呢?就是说不是主要的。都是朋友,除了朋友情分儿,还有就是钱的事儿了。你结婚的时候,我去了,花了钱的,这回我结婚了,你得来,你得花钱,这都正常。杏儿把过去公司的同事都叫来了,有的三五年都没联系了,也没啥情分儿可以延续了。花了钱,喝了酒,就断了。城市就是这样,有的人孩子结婚,能叫的人都叫来了,等喜事儿办完了,手机号码换了。反正自己个也没大事儿了,你的孩子结婚,再找我,找不到了。说白了,在北京昌平这边办个仪式,就是“要账”。请的人,都是来还债的。

白羊峪这边,那个喜庆的味儿,把全村淹了。先是收拾房子。原本范少山和迟春英是有三间新房的,也是石头砌的,独门独院。自打范少山去了北京,就再也没进过屋子。他和迟春英在那儿过了段日子,那是他的伤心地啊!回到白羊峪,他在爹娘房子睡,在爷爷鹿场睡,就是没踏进过这个院子半步。这回,余来锁带着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修缮得漂漂亮亮。房子粉刷了一遍,地面新铺了地板砖。“白腿儿”带着几个女人擦得窗明几净。新褥子新被早就准备好了,被角里还藏了大枣和栗子。这房子,都快认不出来了。

这天,范少山和杏儿来了,车停在了兽医站。李站长得知范少山带着新娘子来了,自是要讨杯喜酒。范少山从后备箱拿了两瓶酒、一袋糖给了李站长。李站长有心,送一对新人送子观音,他自己个用牛角雕的。两新人往山上走,穿的中式婚礼服装,都是大红色的,抢眼。忽地就看见一队花轿下山来,是余来锁带队的迎亲队伍。花轿到来了,队伍高唱《九九艳阳天》。到了近前,余来锁高喊一声:“请新娘子坐轿——”杏儿不依:“使不得,使不得。我自己走。”范少山也把杏儿的红盖头放在轿子里,轿子就抬着往前走。听明白了吧?抬轿子就是个形式,走在山路上,轿子是斜的,新娘子根本就坐不住。为啥还要抬轿子呢?讨个喜气。自古白羊峪娶媳妇,新娘子都是跟着轿子走上山的。这就是白羊峪的最高礼仪了。余来锁和田新仓抬着红盖头,唱着《大花轿》,上山了。

按着白羊峪的令儿,婚礼定在了黄昏。为啥在黄昏呢?黄昏是吉时,所以就在黄昏行娶妻之礼。老辈子管娶媳妇叫“昏礼”,后来,就演化为婚礼了。婚礼上最重要的是程序,那就是拜堂:又叫“拜天地”,经过“拜堂”,女方就正式成为男家的一员了。余来锁是主持婚礼的司仪,他大声地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齐入洞房。”这里面有讲究。拜天地呢,代表对天地神明的敬奉;拜高堂呢,就是体现孝道;夫妻对拜,那是代表夫妻相敬如宾。

这婚礼还有个插曲儿。迟春英来了。啥意思?前夫举办婚礼,前妻凑啥热闹啊?她是咋知道信儿的呢?原来是小雪给娘写了一封信。信上说爹又给她找了个后娘,定的啥日子办喜事儿。小雪的眼泪把信纸打湿了。爹娶了杏儿,就表示和娘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当娘的,能不理解孩子的心吗?就赶在婚礼这天来了。人家说来看闺女,赶巧了。还祝福了范少山和杏儿。这事儿,乍一看,没毛病。实际上,暗里较着劲儿呢!迟春英这女人心思密啊,你范少山不是又娶了新媳妇吗?你可不能忘了俺闺女,你两口子得对小雪好。俺来了,就是给你俩提个醒儿。还有,你范少山办喜事儿,别想心里头干净,就是给你添点儿脏儿。再有呢?自打上回马玉刚打了她,范少山帮她出了气,让她又念起了范少山的许多好,她看见杏儿穿着大红的喜服,不舒服,硌眼睛。你说,这女人,到底是咋想的呢?她连自己个也说不清楚了。

反正,范家人觉得迟春英来的不是时候。你这不搅局吗?你忘了你当初是咋离开范家的?看着文文静静的,脸皮咋这厚呢?大喜事儿,不能闹翻。反正范老井、范德忠、李国芳都没咋搭理她。“白腿儿”把她领到了自家,安顿好。小雪也来了,守着娘,有了笑脸。刚才婚礼上,她可是老板着脸的。司仪余来锁让她管杏儿叫娘,这孩子咧开了嘴,乐乐呵呵地叫了一声阿姨。

洞房里,范少山和杏儿累了一天了,没心思干该干的事儿,主要是谈了另外两人,迟春英和小雪。迟春英,一个不该来的人,来了。小雪,该叫杏儿娘的人,叫了阿姨。对小雪,杏儿理解,孩子嘛,乍冷的,管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叫娘,谁乐意啊?你得培养感情,感情到了,自然水到渠成。对迟春英的到来,范少山能想到的,是小雪写了信。可写信让你来,你就来?这让范少山有点儿脑瓜仁疼。杏儿是个爽快人,没心思琢磨这个。她说:“我把话放这儿,她要敢打你的注意,我掌她的嘴。”范少山说:“你想啥呢?”杏儿说:“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打断你的腿!”说着,朝范少山的大腿踹了一脚,睡了。

白羊峪种了金谷子,年景不错,能糊住心口了,就有人回来了。谁呢?费来运。支书费大贵的本家。俩儿子搬下了山,老头就跟下去了。到了城里,费来运不能种地,赚不来钱,就不得烟抽了。在儿子眼里,老爹成了累赘。小儿子不养他,大儿子也往外推。有一回,儿媳骂了公公,还把他的行李被窝从楼上扔了下去。费来运都七十啦,老了老了,没人养了。想到白羊峪还有自己个的地,又听说,范少山回来了,白羊峪这两年的日子挺滋润,就回来了。范少山给老人安置好了住处,又开了个欢迎会。他觉着这是个好兆头,添人进口,白羊峪的日子才有奔头。

婚后三天,杏儿回了北京。范少山还有大事儿跟着他呢,走得开吗?在农村,百姓心里头最惦着的事儿,就是村级财务,也就是村集体的钱。白羊峪村子都快没有了,集体还有钱吗?过去,白羊峪的账本是空的,账本就睡在村委会的抽屉里。这会儿,金谷子不是有收入了吗?“白腿儿”还成了村会计。白羊峪干的这些个事儿,都是范少山征得村民同意,以村集体的名义干的。比如种金谷子,开凿山洞,复耕。前头也提到,好多钱都是范少山自掏腰包。要说收入,只有一项,金谷子。金谷子收入二十来万,一块,给村民分了红;另一块,办“金谷文化节”花了些;还有一块,给了采石场的杨场长,你不能白使人家炸药吧!这五支六兑,就剩十来万了。这是白羊峪的第一笔积累,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有了这笔钱,白羊峪就等于有了“主心骨”。复耕呢?大王庄给了二十万的复耕费,没钱了,不够,再要就没有了。这还欠着拖拉机手的柴油钱呢!这十多万根本不够。接下来,还有冬天的开山,哪儿不花钱啊?范少山想起了雷小军,决定去银行贷款。

银行的钱是那么好动的?你想跟雷小军一样,要大学生创业贷款?想得美!拿证明来,起码你得有毕业证书吧?你连高中毕业证书都弄丢了。就算你有文凭,还得七八个部门审核盖章呢!想起那回接受采访,想蒙混过关,承认自己是大学生,范少山就觉得臊得慌,脸热。那么普通贷款呢?得抵押。白羊峪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拿啥抵?破石头房子?人家不要啊。这几天,白羊峪总有人上山来,要账。俺的推土机自己个加着柴油,把地都给你耕了,你种的草籽,草都老高了,虽说俺不知道你们搞啥名堂,可活儿给你做了,你得把油钱给俺吧?啥?大王庄欠你的,那俺管人家要不上,俺给谁耕地,俺向谁要钱。十几个开拖拉机、旋耕机的都来了,要钱。使横不中,就装可怜;装可怜不中,又使横。人家垫着钱干活儿,也不容易啊!范少山跑贷款的事儿,跑不来。他干脆去了北京,要拿自己的房子作抵押,打算贷款五十万。在杏儿跟前,不好张口。咋办?万一贷款还不上,你和杏儿连个住的地方都没了,你得睡在大马路上了。可眼下要还账,要修路,没钱就挪不了窝儿啊!末了,还是跟杏儿说了。杏儿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你干脆把我也卖了吧。”你说杏儿图你个啥?你花人家卖菜的钱还少啊?还能说啥?范少山灰溜溜回来了。这边,余来锁顶不住了。拿出钱,把机手的大部分账结了。账上也空了,范少山的心也空了,就像舍不得花压岁钱的孩子。余来锁说:“村集体账上没钱了,你也是为村上干事儿啦!村民秋后还分了红呢。一户三千块钱,那是大风刮来的?往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冷风下来的时候,范少山和余来锁又去找徐胜利书记,问修路的事儿,纳入政府计划没有,上回农业局长和你说话,俺全听见了。徐书记告诉他,没纳入。报告打了,没批。“你也知道。上面要你白羊峪搬迁的精神没变,政府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都有考量。实在没办法,你们就搬下来。”余来锁说:“徐书记,你这样说的话,俺们金谷子白种了,山也白开了。俺们不甘心啊!徐书记,你最体恤民情了,最懂白羊峪百姓的苦处。冬天不能闲,俺们还想着开山。”余来锁软磨硬泡,就是要钱。“去年给了两万,哪够用啊?镇政府修个大门,也得十几万吧!”这一说,徐书记一个劲儿嘿嘿,赶紧批钱,给了三万。你还能说啥?你凿山洞,上面不批,人家徐书记暗地里顶你,够意思了。

二十二

“白腿儿”当了奶奶。进了城,看孙子。孙子小,才十个月,丢了。丢了?在哪儿丢的?在网吧。咋回事儿啊?十个月的孩子去了网吧?别着急,事情是这样的。

“白腿儿”的儿子叫高辉。前面提到过,结婚了,媳妇叫小兰,住在北京顺义,有房有车。房是有,二手的;车呢?电动的。为了攒钱,他把二手房租出去了,住网吧的房子。再说这二手房,咋来的?你一个在网吧打工的,能在北京买二手房?人家在工地搬着砖,躲到网吧玩一玩,一玩儿,收不住了。网吧老板就发现了这个网游天才,电玩高手,人家还拿过金奖呢。这顺义的二手房就是奖金买的。要不人家能在网吧当陪练?网吧老板还给你提供宿舍?电玩玩的是青春。到了二十多岁,手指头不灵了,玩不动了,就剩经验了,陪练的活儿就是给你准备的。说白了,除了六十平方米的二手房,高辉啥都没有。两口子回白羊峪,光鲜着呢!这都正常。没点虚荣心,你咋在城里混啊?还敢回来家吗?高辉年岁不大,在北京打拼,家里还有个守寡的娘呢,这么早结婚干吗呀?早结婚也就算了,还早早生了孩子,还不让生活给拖累煞呀?男女之恋是不能计划的。爱情来了挡不住,孩子来了呢,也挡不住。高辉和小兰同是工友,好上了,结婚了,有孩子了。就这么简单。可生活不简单啊!小两口在网吧打工,高辉当电玩陪练,小兰当勤杂工,能有多少进项?网吧老板心肠热,给了小两口一间宿舍。有了孩子,谁照看啊?自然是当奶奶的“白腿儿”。

“白腿儿”来了。还指望着能看到天安门呢?老远了。就是住的吧,还不如白羊峪。白羊峪地方差,可房子宽绰啊,可以打着滚儿地住。这儿就一间房子,儿子给她在大床旁边加了个小床,四口人就挤在一块中间隔道布帘儿。儿子儿媳年轻,半夜回来,就干那事儿,床铺嘎吱嘎吱响,布帘儿呼达呼达生风。“白腿儿”守寡多年,哪儿受得了啊?这还不算,每天夜里起三四回,哄孩子,喂奶粉。小兰也不是不管,可她产后焦虑、烦躁,奶水没下来。加上年轻人觉多,照看孩子这事儿基本上就“白腿儿”担着,能不累吗?这天夜里,两口子网吧值班,“白腿儿”把孙子哄睡了,自己个也上来了瞌睡,倒头就睡了。等醒来一看,糟了!孩子没有了!孩子咋就没有了呢?赶紧找。高辉和小兰知道了,网吧上下都找翻了,没有。“白腿儿”瘫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这事儿让范少山知道了,他咋知道的?这当口儿,他正在北京昌平呢!“白腿儿”急得哭,就想起了范少山。电话里跟范少山哭诉,孩子丢了。这时候,除了警察,她觉着范少山还能帮她,他对白羊峪人贴心啊!警察来了。还好,网吧最多的就是摄像头,这还有跑吗?调了半晌,没有。孩子住的地方在后院,偷孩子的抱着孩子从大厅路过,人家傻呀?再说了,大厅还有高辉和小兰值班呢!警察一看,后院墙不高,嫌疑人是翻墙过去的。这案子,就是拐骗儿童。赶紧封锁车站,以防嫌疑人外逃。后院墙外是一条胡同,有摄像头,不太清晰,半夜一辆车停在网吧的后院墙根儿,一个男人下车,翻墙跳过去,一会儿,又翻墙跳过来,怀里抱着个孩子。上车,车开走了。让高辉和小兰认人,都摇头,不认识。以车找人,查车牌,号是假的。沿着嫌疑车辆行驶的方向,调看监控,找到了。就在这天,警察把孩子送回来了,把陶姐带走了。咋回事儿?这不明摆着吗?嫌疑人能那么快从墙内把孩子抱出来,肯定有内应啊!内应是谁?陶姐,他俩的工友,平时处得近乎,陶姐热心肠,有时看“白腿儿”忙,还帮着给孩子喂奶,换褯子。孩子丢了,她着急啊,帮着四处找,还一个劲儿地劝“白腿儿”,劝高辉和小兰别着急,孩子会回来的。又骂偷孩子的狼心狗肺,挨千刀的。这回弄清楚了,敢情人家是最佳女主角啊!她对高辉一家的底细了如指掌,看到“白腿儿”睡了,就把孩子抱出来,交给了跳墙过来的男人。男人是谁呢?她的弟弟。弟弟和弟媳不生养,全家上下都着急。想来想去,陶姐想出来这个法子。风险小啊。她进了屋子,若是“白腿儿”醒了,人家说看看孩子。她要是抱到外面,“白腿儿”追出来,人家可以说抱孩子看看月亮。危险不到一分钟,就是弟弟跳墙翻墙的那会儿。

范少山来了。天天跑公安局,一直到孩子找回来。孩子找到了,高辉病倒了。在网吧做游戏陪练,熬夜。困了咋办?不能睡呀?一招儿,掐大腿。激灵一下,瞌睡虫吓跑了。卷起裤管儿,高辉的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该睡觉的时候呢?睡不着,得靠安眠药催着。这谁受得了啊?加上孩子差点丢了,又看清了陶姐的另一面,高辉寒心了。范少山打算请高辉回村,先帮忙照顾着农场。别看当下一片荒草,等个三年两年,那里可是果园、菜园、金谷子啊!高辉懂电脑,可以发展电商啊!高辉想想,这几年自己个过的啥日子?干脆回去。他喊了一声:“城市套路深,俺要回农村!”

小兰呢?人家本来就是从大山里出来的,还跟你回山沟?再说了,不是还有一套二手房呢吗?北京这边得有人。小兰留了下来,回到二手房,把自己个的爹娘接了过来,照顾孩子。“白腿儿”后怕,再也不敢照看孙子了,回了白羊峪。小兰给杏儿打工,卖菜。这样一来,范少山和高辉就差不多了。都在北京有房子,媳妇都卖菜,两人都挺超脱,都能在村里头干一阵儿,在城里头待一段儿。两头跑着。

这两天,范德忠犯了琢磨。老头每天听广播,听到鼓励农民进城,推进城镇化的事儿,有点儿闹心。为啥呢?推进城镇化了,你白羊峪就得下山了。下山了,你种的金谷子,就没了。你开到半截的山洞,白做了。这可都是汗水泡出来的,心血喂养大的。儿子少山为了白羊峪,把北京的生意都抛下了,图个啥呀?你不能瞎干啊。瞎干等于白干,白干不如不干。范德忠不同意儿子的一些做法,但儿子是他的儿子,他的种儿,能不为他着想吗?范德忠去找余来锁,想听听他的说法。余来锁看他心里头有事儿,就问:“德忠叔,你找俺有事啊?”范德忠说:“口自村支书费大贵,那是聋子的耳朵,配搭儿。也没主任。你是组长,还是党员,就是最大官了,所以俺有话只能找你说,你的话管用。”余来锁笑了:“有些事儿你就问少山,一样。”范德忠说:“那不一样,俺问他,是私对私。俺问你,就是跟公家说话了。”余来锁说:“你这讲究还不少。说吧。”范德忠说:“来锁,你叔俺也是去过大城市的,也在外面打过工的。”余来锁说:“知道,你这一条胳膊不就是个记号嘛。”范德忠说:“今儿个俺没跟你说胳膊的事儿,俺说的是大事儿,别打岔。俺虽说在外打过工,眼下这两脚站在这白羊峪,就得按庄稼人心思说话。眼下,搞城镇化,提倡农民进城买房。俺们待在村里的人好像过时了,少山你们这通折腾,上头让这么搞吗?”余来锁嘿嘿笑了:“大叔,是这样。按照上面的指示精神,没有生产生活条件的地方,搬迁。按计划,俺白羊峪也属于搬迁村。可咱们不是种出金谷子了吗?还凿了半条山洞,乡亲们都能活了。上头也就不嚷嚷着搬迁了。俺和少山也找了徐书记,徐书记答应维持现状,还派了工作队驻村。人家都把行李卷搬到村委会去了。大叔,你看,少山这路子走对了吧。”范德忠嘴角挂着一抹笑,不作声。余来锁又说,“少山说了,路和电是白羊峪的两只拦路虎,不把这两只虎除掉,白羊峪就没有生存的理由。如今,路的问题已在半路了,电靠发电机,还是人家买金谷子的老板赞助的,只能照个亮儿。要想把咱白羊峪建设好,路还长着呢!少山说了,咱们的目标,就是让别村人羡慕。就是眼热,甚至眼红。”范德忠一听,嘿嘿笑了,他觉得来锁说话挺受听。范德忠说:“来锁,俺是担忧啊,搞农业经营,也是做生意,商场如战场。战场就得有生有死的。自古以来,个人只为个人担风险,不为旁人担风险。个人出了什么事,出了啥事都好了结。”余来锁明白了:“少山的计划大,目标远。他的脚步想迈出白羊峪,你心中就没底了,是这意思吧?”范德忠说:“你也知道。少山回来了,干的事儿都是为了乡亲们。他说过,赚了是乡亲们的,赔了俺担着。这事儿,他也做了不少。多多少少的往里搭点儿,还中,俺就怕他捅出个大窟窿来,到时候给白羊峪添乱。你比他年岁大,多吃了几年咸盐,可得替他把好方向盘啊。”余来锁说:“大叔,少山有思路。就拿三百亩农场这事儿吧,要是换了俺,连想都不敢想。这要不在城里闯几年,谁敢啊?俺觉着,人家那才叫魄力。人家哪件事儿不是摆在桌面上,开会研究通过啊?没一件事儿是蛮干的。就是你时常拖人家的后腿。”范德忠不好意思,像少山那样,挠挠后脑勺。李国芳老说,少山一举一动随他爹。范德忠说:“随俺就对了,说明没差种儿。”余来锁说:“有件事儿俺没跟别人说,少山也不知道。少山这两年为村民办事儿,往里搭的钱俺都偷偷记上账了。等白羊峪彻底翻身了,得把这些钱还给少山。俺白羊峪人懂得感恩啊!”

一席话,把两人的心都说热了。余来锁拿出酒来,这就喝上了。白羊峪三大家族,姓余的,姓费的,姓范的。姓余的和姓费的吵来吵去,争斗不断,搞得几十年不通婚。姓范的不争不斗,和和气气,和姓余的好,和姓费的也不赖。余来锁说:“大叔,你看如今,白羊峪还得是你们老范家。老井爷德高望重,你范德忠宅心忠厚,国芳婶子乐善好施,范少山呢,俺就想把好的成语都给他搁上:光明磊落、一身正气、有勇有谋、有胆有识、斗志昂扬、壮志凌云、为民除害……”余来锁掰着指头算,范德忠嘿嘿乐,灌了一口酒,说:“你把字典都给他了。对了,这咋还有为民除害呢?”余来锁是随口秃噜出来的,赶紧给自己个找辙,啊了几声说:“这为民除害呢,明白了吧?对,是这样,在咱白羊峪,穷就是大害!铲掉穷根,就是为民除害。明白了吧?”

白羊峪的秋天,凉爽的风在山野撒欢儿,时而奔跑,时而打滚儿。

这个时候,孙教授来了。孙教授来到了白羊峪,这可能是历史上来的第一位教授,最高学历的人。孙教授为金谷子而来,为红苹果而来,更为白羊峪的乡亲们而来。孙教授啥人物,农业专家啊,能到你这小小的白羊峪来?对了,不光来,还要住上一段日子,好好地接接这里的地气。前几天,范少山和杏儿去看孙教授,带去了结婚喜糖。孙教授高兴,道喜。孙教授含了块糖,脸一沉:“少山,你这是看不起我呀?结婚为什么不通知我?”范少山说:“孙教授,您老年岁大了,没敢劳烦您。”孙教授跟一般知识分子不一样,不虚头巴脑。人家纯,像个孩子。当即拿出一对花瓶送给少山和杏儿。这可是晚清的,起码十来万啊。这哪儿使得?两人像烫了手一样,不收。孙教授打定的主意,能改吗?老人急了,最终少山他们还是收下了。这礼物一收,你还咋好意思说事儿啊?范少山还想着请孙教授去白羊峪呢!孙教授说话了:“少山啊,你师母去了美国儿子那儿,我正好离得开。我有个课题,是金谷子的。打算去白羊峪考察考察,欢迎不欢迎啊?”这孙教授,总是你想啥,他说啥。孙教授喜欢秋天。他说一年四季,有三季身体有恙,就是秋天舒服,像躺在浴盆里洗澡的婴儿。孙教授登上“鬼难登”,到了山上,万千景色,尽收眼底。醉了。孙教授奔放啊,唱歌,就对着山野、森林、长城亮开了嗓子。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孙教授这一唱,也让范少山吓了一跳,谁听过孙教授唱歌啊!还扬着胳膊,那么有范儿。教授唱了一段儿,连说不行啦,年轻的时候,本来是要考音乐学院的,上面号召支援祖国建设,就认为唱唱跳跳的没劲,就考了农业。

孙教授来了,一块来的还有欧阳春兰,孙教授的学生。这天晚上,村里举行了欢迎晚会。田新仓添了件新物件儿,吉他。边弹边唱,还时不时地跳来蹦去。欧阳春兰唱了两首流行歌曲,范少山唱了乐亭大鼓,余来锁朗诵了诗歌,连范老井都演唱了评剧《夺印》。这会儿,大伙儿欢迎孙教授来一个。孙教授也带着家伙什儿呢,啥?二胡。孙教授来了一段《赛马》,好听啊,教授拉得如痴如醉,人们听得目光迷离,都骑上骏马,跑到大草原去了。最后的节目,狂欢。全体扭秧歌,一闹就闹到深夜。

孙教授住进了范少山的房子。范少山和孙教授住东屋,欧阳春兰住西屋,对面屋,方便。反正这阵子,杏儿也不回来。回来了也好,让她陪着欧阳春兰。一大早,孙教授和欧阳春兰就去了村外,看金谷子,看苹果园。回来的时候,去了小学校,看了升旗仪式。孙教授和欧阳春兰都被震撼了!一个破旧的校园,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一帮高高矮矮的孩子。他们面对升起的国旗,唱着国歌,眼睛里迸发出的神采,亮晶晶的。欧阳春兰拿着手机拍照,直播,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走进教室,欧阳春兰看到了一口棺材,不时有调皮的孩子爬进爬出。欧阳春兰猜到了,那一定是这位老奶奶给自己准备的,老奶奶上课的时候,看着学生们,看着教室后边的棺材,是个啥心情?带着学生们朗读课文的时候,老奶奶是要在课桌间走的,走到后面,伸手摸摸棺材,像是随意的,两眼一直看着课本呢。老奶奶伸出手去,就像摸摸孩子的头。欧阳春兰的眼泪流得稀里哗啦的。她跟孙教授说:“老师,我想帮帮老奶奶,给孩子们上课。”孙教授也感动了,深深地点点头。

孙教授认识了泰奶奶。两人聊起了读过的书,话题挺多。孙教授比泰奶奶小二十来岁,还能聊到一起。孙教授感叹:“您老这么大年岁了,还在教学生,我自愧不如啊!”孙教授年轻时下过乡,在燕山地区做过种子研究,对白羊峪、黑羊峪一带不陌生。他还聊到了当时的县长泰山松,正值中年,英姿勃勃的。为啥记住了他呢?因为这个名字印象深刻。见了他,有人就唱京剧《沙家浜》“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啊——”满满的正能量啊!泰奶奶说了句:“不认识。”把话岔开了。她没说那人是她丈夫,一个负心人,早就死了。这都多少年了?不提也罢。

白羊峪的小学除了外表破烂点儿,还是有个学校的样子的。金谷子赚钱后,范少山给学校安了篮球筐,买了不少教具,还有手风琴呢!泰奶奶年轻的时候拉过,如今拉不动了,就挂在教室里,这个孩子按一下,那个孩子摸一把。听听响声。孙教授见了,稀罕得不行,抱在身上,就拉了一段。孩子们都拍巴掌。孙教授跟泰奶奶商量,每周开一节音乐课,由他来上。泰奶奶乐了,巴不得呢!这回,泰奶奶真的当上校长了。欧阳春兰当班主任,孙教授当音乐老师。可问题是,你们师生俩干啥来了?不是农业调研来了吗?孙教授说:“我告诉你,无论是在白羊峪,还是在中国,教育第一!”

孙教授每周一节音乐课,大部分时间就在田间地头,重点研究金谷子。孙教授要写论文,要写金谷子起死回生的传奇,要写金谷子的养生价值。再说做粮食贸易的沈老板,把金谷子推向市场后,精品小包装,一斤、两斤一袋,装礼盒。专供五星级酒店,做鲍鱼小米粥。你用麻袋装,跟装沙子似的,谁要啊?人家皇上专业户,明星啊!龙袍一穿,端起小米粥一喝:“金谷子做的小米粥,我的最爱!”又冲着太监喊了一声,“再来一碗——”在电视上轮番播啊,能不火吗?市场上金谷子小米都炒到天价了,沈老板能不赚吗?白羊峪和沈老板订了三年的合同,这三年都是同一个价格收购,而且不能卖给别人。范少山觉得亏大了。孙教授说:“按照市场规律,有涨就有落。这样下去,指不定哪天,金谷子就不值钱了。”范少山问:“那咋办啊?”孙教授说:“找商机啊!趁着现在火,赶紧抓机会。不光金谷子能赚钱,开发副产品能赚钱,点子也能赚钱。比如说,金谷子白酒就不错。”范少山说:“好是好。可没钱办厂啊?”孙教授说:“没让你掏钱啊?”在孙教授的点化下,范少山开窍了。他跑去了北京,一口气注册了好几个“金谷子”品牌。金谷子酒,不用说啦,小米酿酒嘛!还有金谷子粉,就是把金谷子小米磨成粉,冲着喝,能降血糖。还有金谷子小米油,也对健康有益啊。有些东西,范少山只听说,没见过,这不耽误注册商标。注册完了,沈老板就找上门来了。对范少山说:“范老板,你也太精明了!我本想开发金谷子酒,没想到商标被你注册了。你这白羊峪,也没条件建酒厂啊?”范少山说:“俺没条件建酒厂,俺就倒腾倒腾商标。谁敢用,俺就跟他打官司。”说完,坏坏地笑了。沈老板说:“厉害了,范老板。我想着想着还是让你抢了先了。”范少山说:“没事儿。你可以注册红高粱、黄玉米嘛!”沈老板说:“那哪儿成啊?我这酒设计都想好了,就叫‘金谷子’,酒瓶是金色的,瓶盖是金色的,连标签也是金色的。高大上啊!”范少山说:“听起来不错。抓紧干吧!”沈老板说:“我没有商标,怎么办?范老板,你得帮我啊!”范少山一笑:“这个忙好帮,从俺这儿买。”沈老板说:“我还能去哪儿买呀?看在我是你的第一个客户的情分上,能不能便宜?”

正式谈判的时候,是在县城酒店,双方都是三人。白羊峪这边是范少山、余来锁和孙教授。买的想多省钱,卖的想多赚钱,就看那个平衡点在哪儿。争来论去,沈老板拿了二十万,交易成功。这二十万,全是孙教授的功劳啊!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拿出五万奖励孙教授。孙教授不要,他说把钱用在教育上,那是白羊峪的未来啊!范少山就用孙教授的名义,设了个奖励基金,奖励白羊峪的大学生。

再说泰奶奶。欧阳春兰不是搞了个网络直播吗?火了!泰奶奶教书、带着孩子们升国旗、教室后边还有一口棺材……这图像都上了网,点击率几百万了。人们称泰奶奶为“中国最美老奶奶”“中国最美乡村教师”……反正还几个最美。范老井听说了,去看望泰奶奶,说:“听说网上说你最美?好事儿啊。”泰奶奶说:“一老脸褶子,走路颤颤巍巍,有啥美的?老了老了,都成丑八怪喽。”范老井说:“年轻的时候,你长得那叫美,十里八庄挑不出来。俺知道,他们没见过。人家不是说你长得美,而是说你这儿美。”范老井指指心口。泰奶奶笑着说:“老井啊,你也拿俺打趣儿。老没正形儿的。”这几天,每天有人上山来,三三两两的,唐山的,天津的,东北的,哪儿的都有,都是小青年。他们来到白羊峪,就是为了见泰奶奶。来了,带来了当地土特产,和泰奶奶合几张影,发朋友圈儿。

这当口儿,白羊峪出了件新鲜事儿,你想都想不到。啥事儿?田新仓上学了!他不光上学,他管打扫操场,给学校挑水……反正,凡是有关学校的事儿,田新仓都热心,凡是有关老师的事儿,田新仓都关心。凡是……等等,学校就一位老师啊,对呀。欧阳春兰。过去,也没听他咋关心泰奶奶呀?他光棍一条,没孩子,对学校也是有一搭,没一搭。没见他这么上心过。咋关心老师呢?就是人家欧阳春兰女孩子,肯定就爱吃个零食啥的,田新仓就跑到山下去买,一买一大包,巧克力啊,饼干啊,蛋糕啊,都有。欧阳春兰给他钱,不要,跑了。欧阳春兰想,白羊峪的村民真好啊!不能欠人家的啊,就给了他一支钢笔,新的。欧阳老师送了钢笔,让田新仓兴奋得一宿没睡好。第二天,欧阳老师上课,一进教室,吓了一跳:田新仓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就差一条红领巾了。学生们都笑了。田新仓没有书包,就拎个公文包,里面放着作业本,崭新的。田新仓听得认真,还不时记下来。动脑筋的时候,歪着头,皱着眉。如果不看他的年龄,完全就是个小学生,认真听讲的小学生。欧阳春兰也是该咋上课,还是咋上课。欧阳老师把田新仓上学的事儿跟泰奶奶说了。泰奶奶说:“这是好事儿啊。谁学习,咱都欢迎。”谁也不傻,田新仓到底啥意思,还看不出来吗?

余来锁找到范少山,跟他说田新仓的事儿。范少山说:“田新仓人不赖,就是稀罕女人。”余来锁说:“瞧你这话说的,谁不稀罕女人啊?你得管管,千万别出事儿。”范少山笑了:“你咋不管?”余来锁说:“那小子跟俺对着干,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实话,范少山每天都挂记着学校的事儿,田新仓上学的事儿他能不知道?反正田新仓也没咋上过学,地里没活儿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范少山也没多想。看余来锁挺在意,范少山就找了田新仓。咋说呢?说深了,怕伤了田新仓的自尊心,说浅了,又怕田新仓没领会。范少山说:“新仓啊,是这样啊。有些事儿是不能扯到一块的,比如说,一个是白羊峪的山头,一个是喜马拉雅的山峰……”田新仓说:“没错,都是石头。”范少山被闷住了。又说,“再比如说,一个是小家雀,一个是白天鹅……”“没错,都是鸟类。”范少山急了:“俺这么开导你你不懂啊?你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俺想说啥你小子不知道吗?俺看透了,跟你这路的,装不了斯文。”田新仓嘿嘿笑:“俺还以为你让俺抢答呢!”范少山说:“俺问你,为啥想起上学来了?”田新仓说:“知识改变命运啊!”范少山说:“为啥泰奶奶教书的时候,你没上学?”田新仓说:“泰奶奶年岁大,俺怕她累着。”范少山上去端了田新仓一脚:“直说了!你要是敢动欧阳老师一指头,俺劈了你!”这一说,田新仓流泪了,抽抽搭搭哭了。范少山说:“你小子还越来越像个小学生了。”田新仓说:“范少山,你把俺当成啥啦?俺田新仓是飞禽啊?俺田新仓是走兽啊?人家欧阳老师给咱白羊峪的孩子上课,那是活菩萨啊!俺能动那心吗?俺能跟人家比吗?人家是块美玉,俺是块土坷垃啊!说实话,俺就是喜欢看到欧阳老师,稀罕听她的声音。俺来上学,从不迟到早退,上课认真听讲,考试还能得一百分,有啥不对?再说了,学校操场是俺扫的,学校水缸是俺挑的,有啥不对?”范少山拍着田新仓的肩膀,安慰几句,说了自己个的不是,心里头却说:这小子真是滚刀肉啊,浅了不是,深了不行。

二十三

再说范老井,在家养好了伤,就在家里头歇着。鹿场呢,就由范德忠管。范德忠一把手,干活利索。铡草喂鹿,用刀用一只手铡,续草呢?用脚。一刀一刀,不比用手续的差。两只手的时候,范德忠是个利索人,一只手了,范德忠还是个利索人。有两回,范德忠看见了那只瘸腿狼,在鹿场周围绕。范德忠没理睬它。他知道,狼也不会理他。狼是来找范老井的,范老井欠着人家狼命呢!这样一来,范德忠就更不敢让老爹来鹿场了,干脆,自己住进了鹿场里。

老爷子经折腾。狼口底下活了,孙教授来了,还唱了评剧,这不成精了吗?老爷子好喝两口儿,顿顿不离酒,老爷子也好吹两口。啥?吹两口?对,吹牛。比如说有人问他打狼的事儿,他说着说着就成了武松打虎了。范少山对爷爷笑:“怪不得俺爱吹牛,原来是从您老这来的。”除了喝两口,吹两口,老爷子不讨人嫌,不给人添乱。没事儿,自己个转悠。也不是瞎转悠,有事儿,他在找一块石碑呢!啥石碑?老了,康熙年间的,上面刻着白羊峪人的祖训呢。

白羊峪的祖训?对了。前头不是说到金谷子吗?康熙皇上发现的,引入了白羊峪。那块石碑,就那时候立的。有了御田金谷子,种金谷子的村庄得民风淳朴吧?种金谷子的人得老实忠厚吧?可偏偏就出事儿了。就在金谷子成熟的时候,金谷子被盗了!这可是皇上吃的东西啊!这还了得?赶紧追查。原来是白羊峪人伙同外村人,里应外合干的。走黑市,卖高价,很快就被法办了。这时候,白羊峪人种金谷子,吃香了,虽没有成皇粮,可拿着朝廷补贴呢。这下可应了“远嫖近赌”了。有了钱,就在村子里赌,就跑到外面嫖,输了钱,就偷,就抢,就砍树,一时间,白羊峪乌烟瘴气。新来的里正,就要正风纪。里正是啥?就像如今的村长。里正不是村里选的德高望重之人吗?咋还外边来的?种皇粮的村庄,体制跟一般村能一样吗?本来人家就是管金谷子来的,老族长非得推人家当里正,压压邪气。也赶上看谷子的好说话,就当了里正。秋收,里正进宫送金谷子,巧了,见到了皇上。他认识皇上,皇上不认识他。按理说,皇上从他身边走过去,也正常。他跪倒,也就只能听皇上和太监的脚步声了。可皇上的脚步停住了。皇上从他的辫子上摘下一小瓣谷穗芽儿,说:“今年收成好吧?”里正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因为他不确定皇上是不是在问他。太监过来踹他一脚:“皇上问你话呢?”里正这才敢说话。那回,皇上心情不赖,像蓝天上飘着的那朵云。皇上问了金谷子,还问了村民、村风。里正一开始有点结结巴巴,后来嘴皮子就溜了。又扑通跪倒,求皇上赐《白羊峪村训》。皇上给你个小小的破山村写村训?你疯了吧?人家皇上整天多少事儿啊?从天下大事儿,到后宫女人,哪桩哪件不操心啊?太监不干了,还要上去踹两脚。皇上却说:“我写。”皇上真的写了,用汉白玉大理石刻了,戳在了白羊峪银杏树下。这下,真的把邪气镇住了。皇上的话就是圣旨,谁敢不听啊?就这样,白羊峪的村风变了,就跟春风吹了的嫩柳,绿了,发芽了。

这石碑上到底刻了啥字啊?范老井见过,但不识字儿。可早就背过了,刻在心里了。《白羊峪村训》:“长城脚下,白羊峪村,三十二家,村旁四方,葱绿燕山,百树护村,做善积福,毁木霸地,做恶招祸,天地有眼,会有报应,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厚德养灵,福为善庆,子孙万代,永远传承。”康熙的墨宝,就真真地矗立在小小的白羊峪了。这碑一立就是几百年,白羊峪几辈辈人传下来了,都记住了。可后来的一天,没了,找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四五十年过去了,范老井忽然想起了那块石碑,神神道道地要把它找回来。

说实话,这么多年,都有人找这块石碑。国家、省市文物部门的没少来,连半个字都没看见。人家专家说:“那可是国家文物啊!康熙皇上写过家训,写过国训,为一个村写过村训的,只有白羊峪。”可石碑去哪儿了呢?谁也不知道。挺大的一块石头,咋说没就没了呢?你还能跑得出白羊峪吗?范老井就满村子找,边找边念叨:“善为美,勤为宝,俭为德,和为贵。”看遍了每家的石头,都不是。

范老井想鹿了,那天早上,他去了鹿场。有些日子了,没看到鹿,心就悬着,非得看它们一眼,跟它们说句话,才踏实。雾散尽了,鹿场里一派祥和,他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话,鹿们好像听懂了,踢踢踏踏地奔跑,向范老井点头致意。山风不那么硬了,山上挑着春日里少有的暖阳。柳絮在鹿鸣声里从容地落着。范老井竟被纯粹温和的世界给融化了,他懒散地躺着,有气无力地吸着烟袋。那只瘸腿狼远远地望着他。范老井是个猎人,能闻不出狼的气味吗?他看着那朵白云,吧唧一口烟,喊:“爷们儿,过来吃俺呀?”来了,脚步近了。是范德忠。范德忠说:“爹,你闹哪样?”

这些天,范德忠守着鹿场,就有人上山来买鹿。范德忠没有他老爹的话儿,不敢卖。依他的心思,别说卖鹿,他还想把整个鹿场都卖了。老爹老了,哪还有精气神养鹿啊?俺自己个也不年轻,扛不住啊!范德忠跟范老井提起卖鹿的事儿。范老井说:“鹿还小,等等。”范德忠说:“您老了,拉扯不了了。”范老井说:“能拉扯。再说了,你也能搭把手。”范德忠说:“爹,俺就剩一只手了。”范老井说:“俺知道,你不易,还得照顾家,还得下地。就俺自己个,顾得过来。”范德忠说:“爹,还有狼啊!”范老井说:“俺有枪。”范德忠说:“爹,别打了。”范老井说:“好,那就不用枪,赤手空拳,这才公平。”范德忠说:“爹,你就非得打狼?”范老井噌地坐了起来,指着远处的狼说:“它吃了俺的鹿,那是俺的朋友,他还要吃小雪和黑桃,那是俺的亲人。你说,俺能放过它吗?”远处的狼没动,还看着他。范德忠说:“那俺看着鹿场,您就别来了。狼不吃鹿,不吃俺,专吃你。”范老井说:“冤有头,债有主。狼讲理,它吃俺就对了。可俺不能因为它要吃俺,俺就尿了,俺就不敢来鹿场了。俺这辈子没让人笑话过,还能让狼笑话俺?万一俺让狼啃了,你们别打狼,这就了了。”

礼拜天,小雪和黑桃也来鹿场了。孩子们忘性大,记吃不记打。前些日子差点儿让狼拆了,如今忘得差不多了,整天嘻嘻哈哈的。范老井说:“有些事儿,小时候忘了,等老的时候,你才能记起来。”小雪会甜话人,专拣大人爱听的话说。她跟太爷爷说:“太爷爷,俺们校长夸你了。”范老井一听泰奶奶夸他,高兴,赶忙问夸啥了。小雪说:“夸你是大英雄。”范老井嘿嘿乐了,撅得胡子老高。范德忠不让小雪、黑桃来,怕狼把她俩伤了。小雪说:“狼瘸了,跑不过俺们了。”

范老井老了,日头一照,暖和,就犯困。小雪就说:“太爷爷,你困啦?”

黑桃说:“太爷爷伤还没好透,让太爷爷多歇会儿吧!”范老井斜靠着身子,眯眯瞪瞪。喊了一声:“去把圈里的鹿轰起来,不跑不动的,跟猪有啥两样?”黑桃去轰鹿群。鹿们站起身,乖乖地躲着。黑桃又拿棍子赶,鹿群还是没跑起来。范老井爷爷笑了,嘬嘬牙花子,高声说:“这些鹿啊,跟人一个德行,越待越懒啊,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没隔几天,山梁又起雾了。雾把绿树染成苍褐色。鹿场里的棚子、草垛和槽子在滴水,雾水和鹿粪搅和着,泥泥水水,范老井脚下一滑,摔了。范德忠将老爷子搀到屋子里。范德忠没好气地说:“你老就在家里歇着,别跑了。养鹿累,你也不让人省心。”范老井横了儿子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啥,没说出来。转身又去看鹿,有两头已经长大了。他跟范德忠说:“把那两头大的,卖了吧。给小雪和黑桃一人添一件衣裳,剩下的钱给了少山,让他置办开山的炸药。”范老井说完,扛着猎枪走了。他想去林子里采点儿药,泡水喝。摔了一跤,腿有点儿疼。采着采着,一抬头,他看见了狼。一只狼,一只瘸腿的孤狼,一只他熟悉的狼。狼在雾里,人也在雾里。范老井看着狼,把猎枪咣当扔了,笑着说:“老伙计,来吧。”狼静静地看着他,又看看丢在草地上的枪,转身,一瘸一瘸地走了。

范老井想起泰奶奶说过的话:“俺黑羊峪也有狼。可俺的村庄走到这份上,狼可能不是最坏的了,猎人该歇一歇了。”

范老井把猎枪给了范少山,让他交给上面。上面禁猎禁枪,警察来过白羊峪,范老井把枪藏了起来,没交。风头过去了,再没人提了。范老井笑着说:“这叫缴枪不杀。”范少山说:“爷爷,你真的不打猎啦?”范老井说:“就剩一条瘸腿狼了,也吃不了鹿了,留它一命吧。人啊,不能赶尽杀绝。”把猎枪递给范少山前,范老井还用袖子擦了擦枪托。范老井说:“老伙计,咱俩分开了。三十多年了,还有点儿舍不得。”范老井叹一声,转身,撅嗒撅嗒走了。三十多年了,枪就像长在了范老井的肩膀上,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范老井走在街上,肩膀上空荡荡的。范老井有点儿不像范老井了。

白羊峪的范老井,一个猎人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泰奶奶病了。浑身没劲儿,躺在炕上,起不来。范老井去看她,泰奶奶强撑着,坐起来。吃力地笑笑。说:“俺头发乱,老井你没笑话俺吧?”范老井心头一热,说:“不乱,不乱,你总是那么好看。”范老井想给泰奶奶把头梳好,看见纂儿罩破了,就回鹿场他的小屋去找。前头说过,纂儿罩那物件已经淘换不到了,是范老井当年特意留下来,送给泰奶奶的。上回他送泰奶奶两个,都破了。范老井就想着小屋的别处是不是还有。范老井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一个小红口袋,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两个。他回到学校,给泰奶奶梳好头,戴好纂儿罩。泰奶奶照照镜子,笑笑:“老井,你有心了。”范老井不说话,眼前浮现出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高跟鞋哒哒踏响了泰家大院的石板,哒哒,哒哒。泰奶奶,你就是永远的泰奶奶。

范老井扶着泰奶奶去了教室。礼拜天,校园里空荡荡的。一帮麻雀落在操场上,啄着散落的花草种子,没有学生,欧阳老师也去了镇上买东西。一切都很安静,只有范德忠和泰奶奶在走,他俩的身影也在走。阳光很好,时间仿佛凝固了。走进教室,泰奶奶走向棺材。日头透过窗子,落在棺材上,鲜亮鲜亮。泰奶奶扶住了棺材板,摸着,脸上笑靥绽放了。她说:“老井,打开。”范老井掀开棺盖,现出淡红色的木质,细细密密的纹理,一股松树的香气扑鼻。这是上等的红松啊。泰奶奶扶着范老井的手,迈进了棺材里,躺下了。泰奶奶说:“还是躺在这儿,最舒服。”范老井站在棺外看着,看着看着,眼里就有两条浑浊的蚯蚓爬了下来。范老井说:“泰奶奶,不到时候,老天爷都不收你。好好活着吧,你还不到一百岁呢!”泰奶奶说:“老井啊,你不知道俺心里头苦啊?男人没了,儿子没了,儿媳没了,闺女没了……老天爷啊,你把一个现世的老太婆留在世上干啥呀?”范老井说:“泰奶奶,你还有重孙女啊!”泰奶奶说:“黑桃已经交给少山了。这些日子俺也见了,他对黑桃就像自己个的亲闺女。把重孙女托付给他,俺能合上眼了,两腿一蹬,舒舒服服地走了。”范老井陪着泰奶奶唠嗑,从白天唠到傍晚。一个棺材里,一个棺材外,一个老爷子,一个老奶奶。这中间,范老井拿来了鹿血,让泰奶奶喝了,又用鹿茸炖了鸡汤,给泰奶奶吃。泰奶奶全身暖了,有劲儿了,爬出了棺材,到办公室备课去了。

范老井坐在办公室门口,点着烟袋锅,一个劲儿地吧唧着。

泰奶奶念叨,孙子孙媳的一张合影找不到了,可能是丢在黑羊峪了。范老井想着照片是泰奶奶的念想,就去了黑羊峪。这时候的黑羊峪已经没有人家了,都搬走了,到处是破败的房子,破烂的家具,散散落落着。一只鸡没被主人带走,在街头溜达。范老井叹一声:“一个叫黑羊峪的地方,说没就没了。”范老井去了泰奶奶家,在屋子里翻来倒去,终于找到了一张照片,是一张男女合影,年轻啊,都笑着。这就是泰奶奶的孙子、孙媳,黑桃的爹娘了。年纪轻轻,也说没就没了。这人世间啊,就是个血盆大口,一不留神儿,一口就把你给吞了。范老井把照片擦干净,揣在兜里,往外走。忽然,他愣住了。厢房屋子的炕上,卧着那只狼,那只瘸腿的狼,那只和他交过手的狼。他看着狼,狼也看着他。看得出,村里还有散落的鸡,狼的日子混得不错。范老井说:“老伙计,俺的枪没了,上交政府了。你想吃俺就吃俺,别嫌味儿重。你若是不想吃俺,俺想跟你做个朋友。中不?”狼走了出来,从范老井身边走了过去,卧在了日头下,懒洋洋地眯起了眼睛。

范老井说:“愿你和俺都好好的。俺走啦。”

范老井走了。

老狼喷着气,突然站了起来,目送着范老井的身影远去。

走着走着,范老井抹了一把眼泪,念叨着:“俺流的哪门子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