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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025悬疑世界·祭月 人面鱼

人面鱼

破旧的小巴满载乘客,突突地行驶在乡间公路上,车后扬起一路尘土,像烈日下一头不堪重负,喘着粗气的老牛。

车里的广播在播天气预报,预报员温柔地告诉收音机前的听众们未来几天本省的旱情依旧得不到缓解,今年的旱情已经达到百年一遇的程度。夏棠坐在自己的行李包上,旁边是一筐蔫巴的母鸡。母鸡的主人倚着车门,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呛鼻的草叶烟味熏得夏棠嗓子火烧火燎地疼。天已经够干燥的了,还要受这份罪,夏棠拉过背包,拿出包里的水瓶,打开瓶盖,一仰头,喝尽了瓶里最后几滴水。

这次她受堂兄夏梧之邀,于清明假期回乡探亲扫墓。夏梧原本还邀请了夏棠的父母,但遭到了谢绝,尤其是夏母,更是在电话里直接告诉夏梧,只要奶奶还活着一天,她就绝不回老家。

夏棠自然也受到了母亲的劝阻,可她执意要回乡,还为此和母亲吵了一架。之所以一意孤行,其实有个旁人未知的理由:当日夏梧给她打电话,提起回乡之事,夏棠本已在电话中婉言拒绝了。可挂断电话后许久,又收到了他的一条短信。这条短信令夏棠疑窦顿生,又担心不已:

“你还是回来吧,家里最近邪乎得很,可奶奶不肯搬走。”

车到了玉水村村口,夏棠背上行李包下了车,一下车就看见等候在那里的夏梧。夏梧是一名医生,父母皆逝,目前和怀孕九月的妻子美兰一起经营一家小诊所。他面色暗黄,身形瘦削,看似弱不禁风,可提起夏棠重重的行李包往肩上一甩,跟背一包气球似的轻松。

刚入村口没多久,夏棠就看到了令她触目惊心的一幕:一座灰泥砖砌成的两层小楼,一楼塌了一半多,艰难地支撑着硕大的二楼。灰砖、铁网、电线、黄泥都陷在屋后一个直径几米的大坑内。几道粗大的裂缝环绕四周。小楼危如累卵,随时将倾。

“地震吗?”

“不,是地陷。”夏梧说着,腾出一只手指向村里各个地方,“地里、路上、屋里、后院,轰隆隆的一声,眼看着刚踏过的地面整块往下掉。浅的齐腰深,深的看不到底,整天提心吊胆,说不定下一次就在自家床下。”

几道冷汗顺着夏棠的脊梁滑落。夏棠略略回头,看眼脚后白晃晃的路,放轻了脚下的步子。

夏棠突然想起夏梧的短信里说家里最近邪乎得很,又结合这频频发生的地陷,明白了他所指为何,便小声问,“村里对这地陷有什么说法吗?”

这一问明显问到了点上。夏梧鼻子一抽,面部一拧,像是揪到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他沉默片刻后才能开口说话,声音颤抖不止,如同撕开隐伤的惊弓之鸟。

“村里的老人们说,这是人面鱼在地下啃噬土壤的结果。”

“人面鱼?”夏棠以为自己听错了,见堂兄惧色不减,方相信自己的确是听到了“人面鱼”三个字。人面鱼,不知道又是哪个村夫野老胡诌出来蛊惑人心的民间物种。就算这世上真有所谓“人面鱼”,她也不知道这鱼不好好的待在水里,钻地底下啃土地做什么。她笑笑,语气一下敷衍不少:

“真有这样的奇鱼的话,我捉两条回去卖钱。”

谁知夏梧听了扭头睁大眼睛看着她,仿佛她才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隔了半晌才犹豫地说道:

“怎么……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一句话像一盆凉意十足的浆糊,将夏棠从头浇到脚,令她既清醒又迷糊,就像从熟睡中惊醒时,分不清究竟是真的醒了,还是刚开始做一个睡醒的梦。她半张着嘴望着夏梧,胸腔里有很多东西在躁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夏梧见她此状,慌忙将行李包换了个肩膀背,说着这包不轻啊,都装了什么好东西,不等夏棠回答,又加快了脚步:“快点,奶奶肯定等急了。”

夏棠也不再计较,暂时按下了胸中躁动的东西。

远远的就看见奶奶杵着手杖侯在门外。等夏棠走近,奶奶一把搂过她哭起来。夏棠看到奶奶的背佝偻成一座小山,鼻子一酸,母亲为何还要揪住往事不放,奶奶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啊。

奶奶拉着夏棠进了屋,颤巍巍地给她倒水,嘴里不停念着“别的做不动了,也只能倒倒水了”。夏棠接过水杯,舌头已干成磨砂纸的她立刻咕嘟咕嘟灌了几口。味道有点异常,有一股陈水味儿。

“没有更多的水了。”奶奶满怀歉意地说。

给夏棠预留的房间还是她和父母以前住的那间。夏棠想起以前从房间的窗户看出去,刚好可以看到后院里的那棵海棠树的树尖,不知道它长多高了。她兴冲冲跑到窗前,却愣在那里——窗外不是她记忆中那棵生机勃勃,像一把巨大的粉红色雨伞的海棠树,而是一只又瘦又黑,枯萎干巴的鸡爪,死不瞑目地伸向天空,质问老天为何要夺去它的生命。

“死了两年了,干死的。”夏梧在夏棠背后幽幽地说,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干枯的鸡爪下有一个人,蹲在那里挖着什么。夏棠趴在窗户上仔细看了看,一点也想不起他是谁,只好叫来堂兄。夏梧告诉她,那是奶奶从外面请来的法师。

“法师?什么法师,哪儿来的,来干什么?”夏棠一股脑儿问了一堆问题。

“来除掉村里作怪的人面鱼。”夏梧走过来,和夏棠一起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树下那人。

“荒谬!”

晚饭时间,夏棠才见到了这位“法师”的真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性,容貌清俊,内向寡言——一看就是骗钱的。他叫顾又清,听着就跟”路由器”似的。八十多岁的奶奶毕恭毕敬地尊称他为“顾法师”,他居然大言不惭地应承了,气得夏棠想把筷子甩他脸上,幸好夏梧在桌下死死拉住她。不过夏梧可以拉住她的手,可管不住她的嘴。夏棠盯着顾又清,冷笑着问:

“不知法师做这一次法要收多少钱呢,是否接受刷卡?”

夏梧急得狠狠掐了她一把。顾又清倒是一点也不生气,看着面前的盘子,平静地说道:

“不收钱。”

“是吗?可别到事成之际狮子大开口,不收一大笔钱不收工啊。”

顾又清抬起头,迎上夏棠咄咄逼人的目光,眼中清澈如溪,淡泊如湖,道:

“我的目标是鱼,不是钱。”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那什么人面鱼夏棠就觉得可笑。唬弄老人家也就罢了,想唬弄她,可没那么容易。夏棠双手交叉支着下巴,悠悠地对顾又清说:

“哦。法师捉住了人面鱼,请一定要给我们看看,也让我们都开开眼。”

本以为顾又清会支支吾吾,找个借口来搪塞,谁知他竟一脸坦然,毫无愧色,继续道:

“人面鱼若暴露在空气中,会立刻化为一滩黑浆,只有在水下用利刃直接砍下它们的人面,才能保存其面。你想看,就得和我一起下水。”

想用下水来吓退她?真是个昏招。夏棠水性极好,在水里比在陆地上还要自在。

“没问题,我一定紧跟着法师。”夏棠微笑着说。顾又清低下头,一言不发,似乎在回避夏棠的视线。

入夜了,躺在新铺的床上,夏棠用手机上网搜索地陷的相关结果。一大堆艰涩的地质学名词十分具有催眠效果,夏棠没搜到什么有价值的结果就昏昏欲睡了,索性关了手机,合目而眠。外面一片寂静,寂静得反常,没有乡间应有的蛙鸣虫叫,猫吟犬吠。夏棠越躺越清醒,觉得自己睡在一片坟场之中。

早上起床下楼,夏棠看见大肚子的美兰正将两个用来装纯净水的大空桶往外搬,便急忙赶去帮她。美兰先是不让,可实在拗不过坚持的夏棠。夏棠正奇怪这两个大空桶用来做什么,美兰就笑着说道:“一会儿镇上的消防队开车来供水,我们打了个招呼,家里多了两个人,今天可以打两桶,整整两桶!”

能多打一桶水就让怀胎九月的堂嫂这么高兴,不知她已经多久没用上一开龙头既来的自来水了,既如此,为何要死守着这里不走呢,夏棠只觉心疼。

夏梧的诊所里来了个急诊病人,所以此时挪不开身。夏棠自告奋勇去打水,美兰和奶奶都在说水桶太重,死拉住不让她去。夏棠自顾自套上鞋,肩上扛一个,臂弯夹一个,带上两个桶就出了门。美兰和奶奶还在后面喊她慢点,她只管跟着村民往前走。村民们都上下打量着这个拿两个大桶的细皮嫩肉的城里姑娘,在她背后议论纷纷。

镇消防队的水车就停在村口,那里已经有不少村民在排队了。大家提着大大小小的桶,伸长了脖子看供水的进度,再挨个看打完水的村民的水桶,审视他们的水桶是不是比别人的满。

轮到了夏棠,夏棠报上夏梧的名字,负责登记的消防兵问她搬水的人在哪里。夏棠摇摇头说:“就我一个人。”

“你一个女孩子搬不动的!快去叫你家里的男人来。”

夏棠试了试,水桶是很重,但一次搬一桶没问题。“一桶一桶搬,我能行。”

消防兵帮着把一桶水放到夏棠肩上。夏棠的肩猛地一沉,险些失去重心栽倒。她站稳脚跟,扶住水桶,往回走去。

“另一桶我来。”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没等夏棠回头,顾又清已经扛着另一桶水走到了她的前方。桶里满满的水摇晃波动,可他步子轻盈,竟像是扛着一个空桶一般。他还刻意停下来等夏棠,待夏棠跟上说道:

“不用谢。”

他那悠闲的口气分明就是在讽刺夏棠的无能。夏棠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没让你来帮忙!”

顾又清扭回头,在前面健步如飞,夏棠在后面吭哧吭哧地跟着。肩上的水桶越来越重,脚下的路走不到头,夏棠咬紧牙,就是不向顾又清求助。

一轮火伞当空,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枯黄,刚插的秧死在地里,断送了农民一年的希望,只有田埂下一隅阴影里,还有几株黄绿的杂草苟延残喘。夏棠的嘴唇再次干裂了,磨得上嘴皮疼,一疼就忍不住去舔,越舔越干。

忽然,一阵凉风习习吹来,是那种夹带着水汽的凉润之风。夏棠的鼻子贪婪地捕捉着风中细微的水分子,脚步也停了下来。顾又清也站住,望着风吹来的方向。风已经过了,他还站在那里不动,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猛的,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放下水桶,循着风来的方向大步跑去。

“喂!”

夏棠大叫一声,见他几乎是扔下水桶,生怕水流出来,只得赶忙放下自己的水桶,跑过去把他的水桶扶起。还好还好,盖子旋得很紧,水没有漏出来。顾又清在发什么疯,连水也不管了。夏棠面临两个选择:追上去一看究竟,还是守着两桶水等他回来。夏棠没费什么功夫就做出了决定——追上去!

往顾又清跑的方向追过了一个小山丘,就看到顾又清停在山后,将手指往嘴里一伸,又掏出来举向空中。夏棠认出他这是在测试风向,便也照做了一次,可一点风也感觉不到。顾又清已经收回手指,朝东北方向继续跑去。夏棠诧异不已,只得跟上。

又翻过了一座小山,穿过一片同样枯黄的竹林,夏棠渐渐体力不支,顾又清终于停了下来。夏棠走向前,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连喘气都忘了——在他们面前,居然是一片直径四十多米,约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微型湖泊。

水源!夏棠眼中,这片小湖就如同一颗晶莹璀璨的无价宝石。她一看身旁立了大功的顾又清,心里倒翻了五味瓶,千言万语化作肩膀上轻轻一拍。夏棠来到湖边,跪下,捧起一瓢水,准备洗个脸。

“别喝!”

顾又清高声大喊,冲上来一个巴掌打掉夏棠掌心的湖水。夏棠扶着被打疼的手喊:

“我知道不能喝!我就是想洗个脸罢了!”

顾又清蘸了点水尝了尝,表情大变,说道:

“这水有古怪,不能用,咱们走。”

夏棠也要依葫芦画瓢地去蘸点水来尝,顾又清一把抓住夏棠的手腕,力道大得能捏碎了夏棠的骨头。

“我说过了,别喝。”

夏棠挣脱出来,手腕已经发红了。她生气地说:“那你倒说说有什么古怪呀。”

“这片竹林就挨着湖边生长,却依旧枯萎凋零,湖水清澈,却没有半尾鱼影,必是湖水的问题!”

夏棠往湖中望去,湖水的确清能见底,但仅限于岸边的浅滩,靠近湖心处,有一个直径约十米的黑洞,黑乎乎怪瘆人的,想必是地形陡降所致。湖中也确无一条鱼,但湖水能不能喝需要人鉴定后才能确定,鱼说的又不作数。夏棠心中已有了主意。

耽搁了那么久,回到家里已是午饭时间。饭桌上,夏棠兴奋地说起她和顾又清上午的发现,满心期待家人会兴奋不已,谁知他们无动于衷。奶奶阴沉着脸,夏梧和美兰面面相觑,只有顾又清没人事一样往嘴里刨饭,仿佛一切和他无关。

“你不能去那里!”奶奶突然发起火来,嘶哑的嗓音透露着不容质疑的威严,“绝对不行!”

夏梧两口子放下筷子,垂头恭听。夏棠可没那么顺服,她重重地搁了筷子,反驳道:“为什么不能去?”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没理由!”奶奶剧烈咳嗽不止。美兰忙给她顺背,连连劝夏棠听话,别惹奶奶生气。夏棠见奶奶这样也后悔不及,可又不服奶奶的强压。几个人各怀心事,彼此无言。

饭后,夏氏两兄妹一起收拾碗筷,奶奶和美兰去午睡,顾又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夏梧这才就着洗碗的水声跟夏棠解释奶奶那么凶的理由:原来村里人都知道那里有一个湖。湖的名字叫黑龙潭,湖口虽小,可水深无底,靠近湖心的地方还时有暗流,因此村里人都不敢去那里游泳戏水,害怕被暗流卷进深不可测的湖心,连具全尸也捞不上来。

“我不下水就是了。可村里这么旱,为什么不从黑龙潭引水过来呢?”这才是夏棠最不解的地方。

可夏梧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村里从来就是这样,这几年抽取的是地下另一支水系的水,现如今地下水抽不出来了,也不敢去取黑龙潭的水。

夏棠最厌恶似是而非,人云亦云。别的小事也就罢了,关系到亲人喝水的大事,怎么能凭一句“从来就是这样”就连尝试都不去尝试一下呢。夏梧似是察觉到了她的不服,说奶奶不让她去其实有个私人的原因。

“什么原因?”夏棠问。

夏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洗完了手中的碗,似乎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说出来。“奶奶不让我告诉你,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你倒是说啊。”夏棠已经等不及了。

夏梧将洗碗布扔进碗堆里,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

“你小时候曾经差点淹死在黑龙潭里!”

夏棠听了一愣。堂兄在同自己开什么玩笑,自己小时候差点淹死?怎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张着嘴愣了半天,也思考不出怎么回应夏梧的话,更糟的是那种被凉浆糊浇了一身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僵硬地笑笑,埋下头抹自己手里的筷子,一边说道:

“你在说什么呀?我什么时候差点淹死了?我自己都不记得。”

“你七岁的时候呀!”夏梧见她不信,急得夺过夏棠手里的洗碗布,扔进水盆,激起一大朵水花,“那天天热,你仗着水性好,非要下湖游泳。我在岸边看着你游向湖心,怎么喊你都不理,结果一个眨眼你就不见了,水面上一点浪都没有。我吓得不得了,喊了大人来,他们拿绳子系在腰间,由岸上的人拉着才敢下水救你。据救你的人说,你当时就悬在湖心那个黑洞附近,像被谁拖着一样一点点往里滑,若是再晚一点,就连天王老子也救不出你了!”

夏棠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发出一些能听见但听不懂的音节,脑袋就像死机了一样一片空白。

“你被救上来后就开始发高烧,烧得神志不清。奶奶请来了神婆,神婆说你是……”夏梧握紧了拳头,仿佛触及到了那些久远的痛苦回忆,“说你是被黑龙潭里的人面鱼所冲,除非杀掉冲你的那条人面鱼,否则活不久的!”

听到这里,夏棠的大脑终于活了过来。她,夏棠,正暴晒在太阳底下,蹲在院子里,洗一堆油腻腻的碗筷。炽热的皮肤、酸麻的双腿、油腻的指尖,没有比这更鲜活的知觉了。落水、神婆、人面鱼、冲身,怎么听怎么像电视里反复播放的骗人把戏。她捡起洗碗布,用力刷一个不锈钢碗。

“我只知道自己七岁时得了急性肺炎,父母觉得乡下医疗条件不好,才把我带到城里医治。溺水冲身什么的我统统不知道!”

夏梧喉头动了动,目光垂了下来,没有再多说什么。

午睡时间,躺在床上的夏棠辗转反侧,脑袋里想的都是奶奶的训斥和堂兄的话。夏梧不像是在撒谎,撒谎的话不会连救人的细节都编出来。不过就算他说的是实话,夏棠也不相信被人面鱼冲身的部分。最合理的解释是她险些溺水,诱发了急性肺炎,父母将她带回城里,城里良好的医疗水平才治好了她的肺炎。人面鱼什么的就是神婆骗钱的花招。难道她还真找到并杀掉冲她的那条人面鱼吗,不可能的。不过这还是解释不了她为什么不记得自己险些葬身黑龙潭的事情了。想着想着,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脸颊压着枕头的触感开始减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带着心事入睡,做的梦都是和心事相关的。夏棠梦到毒日当空,自己行走在一片荒漠中,口干欲裂,好不容易看到一片绿洲,刚想一路狂奔过去,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迈不开步子——绿洲中央的湖畔,盘踞着一条铁桶粗细的黑色巨蟒。巨蟒的黑色鳞片在日光下反射出阴寒的亮光。它蠕动了一番,把头藏在身体中间,让人看不见它的脸。夏棠吓得扭头就跑,耳边却响起了一个遥远飘渺的声音:

“回来吧。我等着你。回来吧……”

夏棠捂着耳朵大喊“我不回去”。她的喊声和那个飘渺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梦境。就在这时,地面开始塌陷,夏棠脚下一空,同陷落的地面一道坠入无尽的虚空中。

“夏棠!夏棠!快起来!”

夏棠一个激灵醒过来,听到美兰在用力拍门叫她的名字,才发觉自己做了个噩梦。她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问:“怎么了?”

“院子里一块地陷下去了!”

地陷了!夏棠心脏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她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脚试了几次才套进拖鞋里,不顾瘫软无力的双腿,踉踉跄跄赶了出去。

地陷发生在院子里,正是中午她和夏梧洗碗的地方。整块几平米的水泥地皮陷了下去,塌出一个大坑,能有齐腰深。顾又清一个人蹲在坑里,摸着坑壁上松散的黄土。坑边已经聚集了几个邻居,大家都在说下一次指不定就塌房子了,劝夏梧带着奶奶和怀孕的媳妇赶快离开这里。

“不搬!”奶奶在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怒喝,“这房子是夏家几代的祖产。要走你们走,我不走!”

美兰一听,脸上很不好看,转身走了。乡亲们继续苦劝奶奶,奶奶一点动摇的意思都没有。顾又清蹬着坑壁,一个挺身跨了上来。他来到夏梧面前,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附近可有鳏寡人家?”

人群霎时安静下来,都看着顾又清。夏梧呃了两声,说不远处有一户人,家里只剩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妇。

“今晚让你妻子去那里住,可保你们一晚平安。”顾又清说着又来到奶奶身前,声音比起刚才低了不少,“明天,我将彻底解决此事。”

奶奶脸上的乌云散开了,阳光重新投到了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不明就里的旁人追着奶奶问怎么回事,奶奶只是笑而不语。

夏棠冲出家门,看墙角一根狗尾巴草极不顺眼,一把拔了出来,握着一端劈砍面前的空气,边劈边骂:“混账!神棍!他还能预测地陷?最该塌的就是他的房间!诓骗老年人,算什么东西!奶奶这下更不愿意走了!”

一路骂骂咧咧,狗尾巴草被她晃得神魂欲断。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田里几个穿白衬衫的人在摆弄一些仪器,忙活着什么。

白衬衫绝对不是干农活的村民喜爱的服装。再看他们摆弄的仪器,都是些三脚架、金属杆、轻型钻头。夏棠眼睛一亮,这些人多半是搞地质的!她扔掉狗尾巴草,跑到那群人身后:“各位同志,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监测地面沉降。”田埂上一个戴着草帽的人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回答。地面沉降就是地陷。夏棠迈上田埂,站在他身边,问道:

“想请教您,地面沉降能预测吗?”

那人抬起草帽,打量了一番夏棠,估计看她不像一个本地村民。夏棠赶忙说明了自家的情况。

“地陷的具体地点同地震一样,现有的科学技术无法预测。”

夏棠心中阵阵冷笑,不揭发骗子神棍顾又清,把他告到公安局去她就不叫夏棠!

“但地陷主要由人类活动造成,所以根据人类活动的影响和地质结构,能大致推测出地陷的高危地区。就像地震有地震带,你可以理解为地陷也有地陷带。”那人说道,“我们现在就是在做这个。”

“那……玉水村在地陷带里吗?”夏棠问。

“你刚刚说家里的老人不肯搬家?”那人问夏棠,得到肯定答复后长叹了一口气道,“好好劝劝老人家,尽快搬家。现在正式的结论没有出来,但我能告诉你结果不会乐观。玉水村已经不适宜居住了!”

夏棠惊呆在原地。她从未曾料到情况会如此危急。那人继续说道:

“连年大旱,附近十几个村为了灌溉,过量抽汲地下水,造成本就处于低位的地下水枯竭,原本半固结的土层压密,从而导致土地大面积沉降。地下水恢复不了,大面积地陷的发生是必然且不可逆转的!”

原来这才是地陷的原因,人面鱼啃土什么的纯粹就是封建迷信。夏棠想起上午发现的黑龙潭,便问那人:“玉水村东北边的黑龙潭,为何不能引作水源呢?”

“我们也想啊,可群众就是不让!其实黑龙潭水质优良,深度有接近百米,底部可能通向某条大河,可以说是取之不绝的优良水源。可每次做群众工作都会遭到他们的激烈反对,说黑龙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为此还险些酿成一系列社会事件,我们只好安装了抽汲另一水系地下水的设备,就是现在用的这些。唉……真是因果循环啊!”

在生存危机面前,人们依然选择作茧自缚,那人无奈地摇头叹气。夏棠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她本不屑于问这个问题,可似有股神秘的力量操纵她说了出来。

“黑龙潭里,有鱼吗?”

那人又抬起草帽,再次打量夏棠一番,嗤嗤一笑,带着戏谑的口吻说:“你是想问人面鱼吧?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那湖里除了一些微生物之外,没有任何大型生物存在。”

夏棠紧握双拳,告别那群人,转身离开,步子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她这就要回家去,把这一切都告诉家人,让他们立刻搬家,还要揭发顾又清那个江湖骗子,把他扭送到公安局去,再曝光给媒体,让他身败名裂。走路走得太专注,不觉间走到了上午和顾又清去凭风寻湖的地方。才几个小时的时间,就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为发现了水源,结果被奶奶训斥;听到与自己记忆冲突的“溺水说”;梦到地陷,结果地陷真发生在自家院子里;得知地陷的真实原因与黑龙潭的真相。不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日光还是一样强烈,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了。

等等!梦中黑色巨蟒盘踞的绿洲,不正是黑龙潭嘛!夏棠刹住了飞快的步子,站在原地,顶着毒辣火热的太阳,竟然生出了一丝刺骨的凉意。

回来吧……我等着你……回来吧……

没有人拿枪指着她,可她发现自己就是控制不了两只脚。鬼使神差地,她掉转方向,朝着黑龙潭的方向缓步走去。过了两座山丘,又在迷宫般的竹林中顺利穿行而过。没有风,干枯的竹子却刷刷地剧烈抖动着。以前父亲说过,竹子莫名抖动,是因为里面躲藏的灵魂察觉到了巨大危险的靠近。奇怪,她的方向感明明很差,怎么这会儿记得住这么复杂多变的路线呢。来到竹林边缘,黑龙潭出现在眼前。夏棠发现自己不是第一个到的人——湖边跪坐着一个人,像一具死尸一动不动,不是别人,正是顾又清。

起初夏棠以为他是睡着了,正想上去一脚把他踹进湖里去,突见他拿起身边的一把匕首,朝左手腕上狠狠一划,汩汩的鲜血立刻喷涌而出,哗哗地流进湖里。

“喂!”夏棠大叫一声。就算罪行败露,也没有必要自杀谢罪啊。她飞奔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赶到的前一刻,顾又清失去了意识,身体向前一倾,扑通一声栽进了湖里。夏棠以最快的速度伸手下去抓,感觉顾又清的发梢在她指尖划过,什么也没抓上来。趴在水边往下看,顾又清张着双臂,像个十字架一样缓缓下沉,鲜血像猩红的岩浆往上涌,却连一个气泡都没有浮上来。

“可恶!”夏棠重重一拍地,石子硌疼了手也顾不得,根本没有多想,甩掉鞋子就跳进了湖里。

跳进湖里,夏棠才发现这湖看着浅,实则连最浅的岸边都深达几米,好在湖水清澈,能见度高。可再去寻顾又清,哪里还寻得到他的身影!怪事!一两秒的时间内他能漂到哪儿去?夏棠踩了个水,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又沉了下去,往湖心潜去。这样重复几次,已经很靠近危险的湖心了,还是没看到顾又清。夏棠不敢靠近湖心,踩水打算游出水面。鼻尖刚冒出水面,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下面猛地拽住她,把她拖入水中。夏棠猝不及防,呛了一大口水。

是暗流!糟了,她还是太靠近湖心了!夏棠心里大叫不好,只能拼命摆腿,试图挣脱湖心的暗流。更糟的是,她刚才没来得及换气,此时氧气已经剩的不多了。夏棠用尽全部力气向上游,下面的暗流愈发凶狠地把她往深渊拖,誓要拖到她氧气耗尽的那一刻。

不好了,由于缺氧,夏棠的腿开始渐渐使不上力,视野也开始模糊。最后一个气泡从夏棠嘴里吐出,悠然漂向水面。夏棠睁着双眼,绝望地看着头顶那个明明晃晃的太阳,伸出手想要抓住它,迅速地往湖心沉去。她意识到自己要死了。

就在这时,一些尘封已久的回忆涌了出来。眼前的场景好熟悉,竟像是经历过一样!没错,她不是第一次沉到这个湖底,她以前也来过。不仅来过,还看到过一些诡谲至极的景象。夏棠闭眼,睁开,重新看到了那曾令她震惊无比的一幕——在她头顶,有几百条大鱼在围着她环游!密密麻麻的鱼群遮天蔽日,几乎挡住了日光。

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夏棠的手腕,以不可抵抗的强力将她拖出湖心的暗流,直到拖出水面。

夏棠醒了过来,猛呛了几大口水。耀目的日光和难受的气管提醒她还健在人世。她挣扎着坐起来,一抬头看见顾又清坐在旁边。

“我……鱼……鱼……”夏棠努力想要告诉顾又清自己的见闻,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人只有在濒死的状态下才能看见人面鱼。”顾又清一句话回答了夏棠,然后竟还开起了玩笑,“我想,它们还记得你。”

“你……自杀……”夏棠见顾又清完好无损,气得语无伦次。

“我只有用我的血才能引出人面鱼。”顾又清站了起来,“那不是自杀。”

“混账!”夏棠骂道。不是自杀还做得那么像,差点害得她没了命。她眼角瞥见顾又清被刀割伤的左手腕上系着一条红底白花布,明显不是他这个年龄、性别的人应该有的东西。顾又清对夏棠的注视不以为意,等她惊魂已定,搀扶着她一同回家。

奶奶看到夏棠一身湿漉漉的,脸都白了,安顿好夏棠就去厨房熬姜汤。顾又清紧随其后进了厨房,并随手关上了门。夏棠多了个心眼,跟了上去,贴在厨房的铁门上听墙角。厨房里炉子哧哧作响,里面人讲话听得并不真切。

“你应该认识这个。”只听到顾又清说。

好长时间,都没有声音传出来。夏棠以为自己不小心听漏了。很长的沉默过后,奶奶苍老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别无选择。”

“它的目标是你。”是顾又清的声音。

“我做过的事,我自会承担。”奶奶的声音嘶哑得像一面破锣,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骂,“夏梧的孩子若是个女孩,我还会那么干!”

夏梧的孩子!夏棠一惊,奶奶要对夏梧的孩子做什么!她贴得更紧了,生怕错过里面一点声响。又是很长的沉默,直到顾又清再次说话:

“溺亡自己亲生女儿,你竟无一点悔意!”

夏棠要死死捂住嘴巴才能不叫出来,心脏疯狂地跳动,肩膀抖得像筛糠一样,受到惊吓的眼泪仓皇流了下来。奶奶说话了,声音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阴冷无情:

“你可以离开了。”

夏棠赶忙跑开,奔回自己房间,扑到床上,抓紧床单,将头埋进被子里大哭起来。她的奶奶,那个佝偻着背,颤巍巍给她倒水的奶奶,竟亲手溺死了自己的女儿,还盘算着对夏梧的孩子下毒手!她无法抑制汹涌的感情,哭得更加厉害,把自己埋得更深。

晚间,夏棠整理妥当,下楼吃晚饭,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顾又清已经不在了。夏棠见桌上只有四副碗筷,心莫名揪了一下。一家人坐在四方桌的四边,像割据一方的敌人,都只夹自己面前盘子里的菜,席间只听得到碗筷相碰的声音。

“夏梧哥,”夏棠搁下筷子,打破了沉默,“我们明天搬走。”

犹如一声惊雷,夏梧和美兰惊诧不已,都停了手中筷子,齐齐看向奶奶。

“我不走。”奶奶往碗里夹了一根青菜,淡定地说。

夏棠早料到奶奶会这么说,她一点也不着急,也不生气,因为她压根就没想跟奶奶协商,征得她的同意。她看着兄嫂,说:

“那明天只打一桶水,为奶奶准备的。”

“夏棠,我们不能抛下奶奶。”夏梧认真地看着夏棠说。

“你们也不能不管孩子。”夏棠语气严厉起来,“不能给孩子提供一个安全健康的环境,就不要把他生下来!”

夏棠余光瞟着奶奶,她手中的筷子没停,刮了两下碗,将一口饭送进嘴里。

“奶奶,要不我们搬了吧。我成天提心吊胆……真地过不下去了!”美兰流下眼泪,赶忙用手背擦掉,更多的眼泪却不断流出来。的确,只有怀着孩子的美兰才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的人。

“要走你们走。”奶奶对美兰的眼泪无动于衷。

“嫂子,只管收拾你的东西,我明天带你走。”夏棠紧接着说。

可夏梧还是不同意留下奶奶,认为这是要遭天谴的。夏棠并不争辩,而是晚上趁所有人熟睡时爬了起来,摸黑到厨房找到装水的桶,把它们丢到家后的一口枯井里,又摸回厨房,找出一把水果刀,来到电箱前。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何一直记恨奶奶,不愿回来。奶奶是年老体弱的长辈,但她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残害子女,自私自利,罔顾后代安全的冷酷的人!想到这里,夏棠关掉电闸,掏出刀子,挑断了所有的电线。

早晨,院子里夏梧的咒骂声不绝于耳,估计是发现了被人挑断的电线。夏棠拉上了行李包的拉链,大大一包背在肩上。此次行程比预计的短了许多,很多衣服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重新装回了包里。她弯下身捡起昨晚藏在床下的一把榔头。榔头木柄的纹理摩擦着掌心,感觉从未如此真实。下到院子里,夏梧和奶奶都被夏棠的架势吓了一跳。阳光从夏棠背后射来,晕染开她的轮廓,映在她手中那把冷硬的黑铁上。

“夏棠,你……”夏梧结结巴巴地指着夏棠手拿的榔头说。

夏棠和奶奶对视着,一双眼年轻水盈,另一双老迈干涸。短短一天半,夏棠不再是那个活泼孝顺的夏棠,奶奶也不再是那个慈祥善良的奶奶。事到如今,夏棠已没有退路,灾难性的地陷随时可能发生,吞没她、奶奶、兄嫂和他们的孩子,就像奶奶对顾又清说自己别无选择,她又何尝有过。

她冲向厨房,一个箭步跨到灶台前,握住灶正中央的那口大铁锅的手柄,哐啷一下拉了下来。夏梧也赶进来,想阻止夏棠,却已被她抢先夺门而出。夏棠把大铁锅用力一扔,扔到院中,最后看了一眼震惊的奶奶,像是一种宣告,抡起榔头狠狠砸了下去。哐当——铁锅应声而碎!

“夏棠!”夏梧冲过来夺过夏棠手中的榔头,“你干什么!”

奶奶神色明显一惊,但很快恢复了镇定,杵着拐杖缓步经过夏棠身边,当她是空气般走了过去。夏棠笑了,鼻子里却一酸。

“夏医生,夏医生!”门外有人拍着门大喊,“有人把美兰拐走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夏梧急忙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正是昨夜美兰借宿其屋的老太。老太惊慌失措,说话结结巴巴,听了老半天才听明白她想说什么。原来今晨天刚擦亮,前两天借住夏家的那个年轻人(自然是指顾又清)来敲她的门,告诉美兰她的丈夫出了事,让她赶快跟他去黑龙潭。美兰毫无疑心地跟着年轻人出了门。她留了个心,见美兰长时间没回来,只当被人拐了去,便立刻来告诉夏梧。

夏梧听毕,提着榔头就冲了出去,夏棠也跟了上去。两人一路狂奔,耳边呼呼生风,翻过小山,穿过竹林,黑龙潭就在眼前。两人喘着粗气,发现岸边的大石头上有一个人正安详地看着书——正是美兰。夏梧和夏棠如释重负地走过去,美兰看到上气不接下气的二人,反而疑惑不已。

“顾又清呢?”夏棠问。

美兰指指身后的小丘,顾又清正站在山丘顶,愁云密布地望着远处的玉水村。

“顾又清,你搞什么鬼!”夏棠指着他骂。话音刚落,一阵凉风拂过,湖面起了涟漪。顾又清忽然在上面对他们高呼:“快扶稳!”

轰隆隆!从地底传来轰隆之音,似有千匹巨兽在地下奔腾呼啸,又似万吨炸药引爆摧天毁地。天摇地动,山崩谷裂。漫天的尘土遮蔽了太阳,受惊的鸟兽悲鸣着逃命。夏梧和夏棠死命扶稳美兰,不让她摔倒。远处,整个玉水村塌了下去,带着所有人的爱恨哀仇,埋没在滚滚的尘土里。

美兰受了惊,腹中胎动,被急送医院,顺利产下一名健康的女婴。夏棠的父母和其他亲戚闻讯都赶了回来。玉水村陷入了地下百米深处,挖掘太困难,亲人们只得为奶奶立了一座空冢,摆上了明黄色的菊花。夏棠不曾对任何人说起他们躲过灾难的原因,只说是运气好,省却了许多烦恼。顾又清离开的那天,夏棠送他到镇上的车站。

大巴开着门,司机还没上车。两个人坐在候车区等待。夏棠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讲起,沉默许久才问道:

“那块白底花布哪儿来的?”

顾又清好像无意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花布的来历:

“那日我的血只能引得人面鱼现身,却不能令它们现出生前的原形。是你的入水,才引出了她……”顾又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块花布,“她认出了你,在你小时候落水时,她本想借你转世,但发觉你是她的亲侄女后心生不忍,中途放弃,也带走了你那部分的记忆。”

“可她,可她……”夏棠哽咽着说不出下面的话。

“没错,她甚至没来得及张开眼看看这个世界。”顾又清颔首垂目,将花布放回口袋里。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难道说,我看到的那么多鱼都是……”

“玉水村存在也有近百年了。黑龙潭水深,附近几个村的村民都在黑龙潭溺亡女婴。几百名女婴的亡魂,终于等到了寻仇的时刻。”

夏棠顿觉彻骨的悲凉,难怪附近的村民不肯饮用黑龙潭的水,什么神圣不肯侵犯,就是对自己犯下的滔天罪恶感到心虚罢了。

司机来了,等候区的乘客们纷纷带上行李上车。顾又清排在了队伍的最后。队伍一点点往前挪动,可是在夏棠看来却像光速一样快。

“等会儿!”夏棠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天下午你难道是故意设计我去黑龙潭,再装作自杀引我下水?”

顾又清笑了,眼睛笑成一弯。这么多天夏棠第一次见他笑。

“那天中午可吓坏我了。地陷发生的时候,我正趴你床边对着你讲话呢。要不是我立刻从窗户翻出去,只怕你醒过来就抓住我了。”

不等夏棠反应,他一个迈步上了车,消失在了大巴车厚重的帘子后。夏棠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回想起那个黑色巨蟒的梦,那个飘渺的让她回去的呼喊。那竟是顾又清趴在她床边说的!夏棠脸上火辣辣的,火气蹭地就上来了,好不容易才对他的印象好些。车子发动了,夏棠当即没了半点火气,她也不知道顾又清会不会听到她,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一定要说出来,不然她一定会后悔的。她对着车窗喊:

“顾又清,我要怎么联系你?”

车子开走了,一侧车窗推开,顾又清从里面探出个头,冲夏棠摆了摆手,微笑不语。夏棠痴痴地愣在原地,许久不曾离去。车尾的尘土落定,露出一面土黄色的砖墙,上面褪色的红漆刷着一个标语——只生一个好,生男生女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