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竹之央赤红噬，月柔而下绞心别
月色顺着窗框爬了进来，触手伸过去，一片冰凉。无数光蕴丝点融在其中，似化不开的泪珠子，从天际上流下了人间界。
长乐皙白的手透在月光下，暗色掩住了她半边身子，唯剩墨亮的一双眼，若望又无望的不知看着窗外何处。莲蓬见她坐在窗边，一时陷入沉寂。
“小姐她，不知道究竟怎么样了啊。”
长乐听闻后转过头来：“有青阑大人陪着，应该不会像之前那般难过了罢。”
“小姐之后要走的路还有许多，路上定有百般坎坷，也许正是因为有殿下陪着，她才会更痛，因为小姐已经失去了一切，她输不起唯一剩下的希望，如果殿下不在了，小姐亦无所谓生死，所以......”莲蓬抬起头望向黑夜，“如果出了什么事，小姐只会自己背着，谁离她近一分，便会多一分危难。”
长乐抿起薄唇，白齿轻轻咬在上面：“今日的妖风你和我在客栈内都感受到了，那不是一般的刹气，而是一股很强的力量，且无影无形，仅凭你我，是无法追上去一探究竟的，就连洛旗儿姑姑都受到了压制。莲蓬，你多少应该听青阑大人说到过才是，如果在长安城有灵力如此强大的妖魔，大人他不会不知的。”
长乐话中带着急切，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莲蓬，莲蓬蹙了蹙眉，低下眼眸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曾作为贴身侍童随殿下来到长安，奉龙王之命，来人间游历。”
“时值隆冬，天寒地冻，长安城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雪，一脚踏上去，深深浅浅，都是沉闷的声响。长安城内一片寂静，人少的可怜，只是偶尔才来的几辆马车能让人感受到一丝人气儿。殿下怀疑此处发生了什么事，便放出画血，让它去前方探查，一个时辰后，殿下和我随着画血的气息找到了那个出事的地方。”
莲蓬抬起眼眸，瞳中转过一圈的光亮，在暗夜中溢着神采。
长乐双唇微张，瞪大眼珠，瞳孔颤着，等莲蓬开口接着说下去。
“那个村子在靠近竹林的地方，是长安城靠山脚的一个小村落，地上积了很厚的雪，死人横七竖八的躺在上面，血流成了河，顺着沟道流下山，斑驳血点零星缀在白雪之上，只一个浑身上下穿着赤色衣衫的人站在死人堆中间，嘴角舔舐着食指上流下来的血。他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侧身转了过来，但是殿下的结界将我们隐藏了起来，那人盯着我们在的地方看了许久，最终掉头消失在雪色之中，他走后，风雪来得更猛，盖住了村里所有的死人，包括他独一无二的妖气和灵力。”
“你们是在何处看到这一切的？”长乐感觉到自己的口中呼出了一口凉气。
“东北方，墟垩山，叶竹村。”
也许是屋里光线太暗，从莲蓬的角度并不能很清楚的看到长乐脸上的表情，片晌后，月晕前的一片薄云移开，屋内多出一份光亮，不偏不倚淌在了长乐脸上，衬得她脸色更加煞白，莲蓬瞧见怔在了原地，只见长乐双目通红，薄唇微合，面庞在月晕之下，竟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长乐，你怎么了？”
长乐咽了口气，双唇轻颤道：“我知道那个地方......叶竹村，那是我母亲出生的村子。”
随着几下声响，两人身旁的门被突然打开，洛旗儿疑惑的望着他俩走进屋来。
“我敲了好半天了，怎么你们都还没听见声响？”
莲蓬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姑姑应该是怕扰到我们休息，所以敲得轻了些罢。”
洛旗儿看着他未作声，上前来挽过长乐：“小姐将将睡醒，知道你在想看看你伤势如何，命我带你过去呢，一起来罢。”
长乐点点头，随在洛旗儿身后出了门，走之前看向莲蓬，想说什么又未说出口，合上了门。
长乐见到离貘先行过大礼，才从地上起来。离貘伸手牵过她在床边坐下，长乐方才能看见她病后初愈的模样，墨发散开在肩后，长到腰际，如白似玉的脸上多了好些憔悴，连泪痕也隐隐可见，眼周下映出些青色，怕是又睡得不安稳，连握着被单的手也冰冰凉凉，仅存着少许暖热。可即便如此，无论是谁，只要望上那双盼子一眼，也会深深沦陷罢。
长乐盯着离貘的脸看，离貘扯了扯披在身上的衣挂，端过洛旗儿递来的姜茶小口饮着。
“莲蓬替你疗的伤，都好些了罢。”
长乐站起来低声到：“是，青阑大人让莲蓬日日摆灵阵替我调整灵息，还会遣人送药草来补过身子，现在伤势已经稳定了。”
离貘将茶碗递给洛旗儿道：“你年纪尚小，身子骨在经受那一次后怕是受不住，但我们不可能以后时刻注意到这个问题，所以你要自己学会运灵，调整气息，受伤后也要会自己保护自己，这样你的半妖身份才不至于轻易显现，知道吗？”
长乐应道：“是，长乐都明白的，小姐，只是你自己......”
“只是什么？”
长乐刚想张口，却又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没事，小姐还是早些安歇罢，长乐就不多留了。”说罢轻身退出门外。
离貘看她背影，并未作声，青阑从门外走进屋道：“这丫头方才本想问你今日发生的事，但知道你不会回答，索性把话原咽回了肚子。”
离貘曲起双腿抱着：“连我自己都不知怎么解释给自己听，又如何解释与他们呢？”
青阑斜倚在窗边，叹口气：“此次回碧海一趟，想要查的基本都查全了，你今晚若是睡不着，便听我一件件说与你罢。”
离貘看他半晌道：“青阑，在此之前，今日之事，其实你是知道了罢。”
青阑回过头低声到：“嗯，我都知道，但如果你不愿亲口告诉我，我也不会逼你。”
“我只是不知该怎么说给你听，一切都来的太突然，连我自己到现在也不能说服自己，那些所见所闻所感。”
洛旗儿在离貘身上又多披上了一件衣服，“小姐且慢慢说给我们听，不论发生什么，小姐只要记着，青阑大人和洛旗儿都会一直陪在小姐身边。”
离貘垂下眼眸，忽而又抬起，迎上浮动在空气中的点点月光星子，眸中明暗分别，熠熠生辉。
夜深人话，多少辛酸事是在黑黠的夜空下被缓缓吐出；静夜无眠，星子在天上闪着亮光，投下在地上的光点，斑斑驳驳，零零散散，树影的一摇一晃，皆遮去有水流淌的庭院之色，墨色散开在院中，漆暗一片，丝光点点，此情此景，却载不动许多愁，恰似一流月柔向心头。
待离貘把所遭之事全部说出，夜已入深，半月落在树梢好久。再将心痛的事亲口说出一遍，竟是有那么多的不思议和疑惑，赤红叶对她说的每句话，像利刃般扎在她心头，再也不可能消散去，只会随着时间的漂流，越扎越深，到如今重新回想起，都仿若置身梦境，只当是一场虚幻，一场泡影，睡一觉便什么都好了罢。
可这切骨的疼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那不是一场梦，那是她迟早要亲身面对的事实。
洛旗儿听罢所有的事情，发怔了好久，她不曾想到，自己曾发誓要一生保守的秘密，会被一个半途闯进他们生活中的人一语道破。离貘的身世，这个曾在天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由头，此刻在人间界，又将被重新揭开老旧的伤疤。即使在天界，真正完全知晓这个禁忌之事的人，也已经少的没有几个了，天帝曾下令不再提起任何关于这件事的话题，可事到如今，被废了仙位贬下红尘的女子，眼前突然多了一道身世之谜的鸿沟，怎能不让她乱了阵脚，慌了心神，甚至于在这茫茫人间，迷失了将要继续前往的路。
青阑的脸被没在黑暗里，只看得见几根树影子在他侧脸上晃动，从离貘开口讲起赤红叶的事，青阑便一句话也未说，盼子只是紧紧看着窗外，可从洛旗儿的角度看去，却能清晰的辨到青阑瞳中那有增无减的杀意。
“赤红叶所说未必有假，但我也不会全信他。貘儿，我以前便对你说过，不论发生什么，我只信你，不信任何人，所以，”青阑将鼻尖抵上离貘的额头，“所以这件事就不要去管了，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嗯？我真的不能......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没有你，我会......”
离貘双手捧起青阑的脸道：“我知道，我明白，你不想看见我再次受伤，你不想让我受到任何伤害，但是青阑......别的事我能做到，唯独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这是关乎我身世的问题，是关乎到我亲生父母的问题......我不可能装作不知道，虽然赤红叶说的未必是真，但我也要亲自查证，无风不起浪，他和我无冤无仇，又怎会特地编谎话来吓我？”
“貘儿，赤红叶本为妖，如若他想蛊惑你的心智，那是轻而易举的，更何况去故意说谎骗你呢？”
“可是他对天界近来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知道我是被贬下红尘的，这些都是禁忌之事，是不可能轻易被打探到的啊！”
“你难道忘了南灵的桃神吗？也许在赤红叶之后还有另一人在等你走入这个漩涡，这事情背后会有什么你根本难以预料。”
“如果是这样，那赤红叶又图什么？他引我一步步走进这身世的深渊，对他有什么好处？”
“那是因为他想留你在身边！”青阑背过身怒道，离貘被青阑吓了一跳，手腾在半空中，一时说不出话来，洛旗儿见青阑第一次情绪失了控，怔了半晌回过神来，赶忙道。
“小姐，青阑大人的意思是你太累了，现下最要紧的是休息好，剩下的事情就交由他去处理，小姐只需要安心住在南宫府便可，所以，小姐就乖乖听话，夜已深了，现下歇息罢。”
“不可能。”离貘抬起头看向青阑，“别的都可以，唯独这件事，我要亲自去查，谁都别想拦我一分一毫。”
离貘话中语气狠顿，连洛旗儿听罢也惊诧此话是从她口中所出，青阑只是望着离貘，薄唇张了张，勾起淡淡的唇角，伸手去触离貘的头发：“貘儿，我没有恼你，要生气只要我生气就好了，你不要生气，对你身子不好的。”
离貘右手挡开青阑触在她发梢的手：“我不知你为何百般阻拦我蹚这次的浑水，但我现在清楚一点，青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有了依赖，我什么都不敢去做，因为有你，我不能亲手揭开自己的命运，我知道那很痛，但这是我在人间所能苟活的唯一道路。”
“貘儿，只要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你就会好过许多，听话好吗？”
“忘记？你要让我忘记我自己到底是谁吗？青阑，从在天庭审判的那一刻起，父王就没有给过我一次机会，我只能靠自己找回以前的记忆，才能知道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被废了仙位，封了缚咒，贬下尘间，这一切现在都摆在我眼前，好不容易才出现了一丝线索，你怎么能叫我轻易放弃？”
“我会陪你一起找回从前，但我不想看见你一人背负所有，如果你要卷入这场漩涡，那之后所有的痛都是痛上加痛，会让你身不由己。”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止步不前。你知道我的，青阑，”离貘抬起脸，眸中的坚定让青阑心中曾有一刻的痛楚，“只要是我认定的事，我就不会轻易言弃，痛也罢，伤也罢。”
青阑定定的看着离貘的眼睛，那之间闪过的种种神情，都难以言说。不知隔了多久，直到离貘开口打破这份沉默，青阑才从离貘的眼中脱身出来。
“这件事我已考虑很久了，”离貘左手挥向木门，门扇突然朝里打开，“回碧海罢，不要再陪在我身边，我是戴罪下尘的，本就不能受任何人的帮助，而你是瞒着你父王来见我的，如若被发现，也必遭我连累，所以......回碧海罢，日后不要再来尘间了，龙子有龙子之命，而我有我的命，青阑。”
洛旗儿听罢，立马跪在了离貘身边急切道：“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你不能没有青阑大人，如果不是青阑大人陪在我们身边，之后小姐只会性命难保，那样做又有何意义呢？！”
“就是因为他在我身边，我才会越来越弱小，才会性命难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如此，他亦如此。你身为守护神将，从小陪我至今，我很感激，现如今我已不再是天之女，也就不再是你的主子，所以，缘已至此，分，亦可不必强牵，洛旗儿，送人罢。”
屋子的门敞着，一股冷风扑进屋内，离貘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感觉后背一热，已被人披上了一层细毛褂子，是青阑的青色，接着眼前人影一晃，那双白底缎纹顿了顿朝门边走去。
“我只信你，貘儿，如若是你要我走，我也不会怨你，而今我只问你一句话。”
洛旗儿焦急的看向离貘，可是离貘侧着身，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只是不作声。
“我们待彼此，可还似从前？”
只是一句话，便让离貘的侧影颤动，洛旗儿缓缓回头看向青阑，偌大的眼眶生生憋的通红，憋不住的一滴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青阑大人......你在说什么啊......小姐她怎么会......”
“从我被贬开始起，一切就都不同了，我钟离貘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离貘，你的貘儿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貘儿。”
“青阑......对不起，我们都在改变。”
月落树梢，暗影随风，冷气冲进屋内，打着旋，一波波吹起青色衣角，只一刹那，青衫之下的身子怔在原地，久久不动弹。夜风浮起他墨发，却浓重悲凉，期期艾艾。转眼间，人影消散，风随之而去，暖热袭来，却再也捂不热从此刻起，冰凉透骨的心。
“即使貘儿你变了，我也不会改变，生世，只是自小的那个青阑。夜里凉，一定要盖好被子。”
离貘只觉得这一小会儿过得仿若隔世，千万百年。屋中偶有泪珠打在砖地上的声音，洛旗儿撑在门边，忍住哭出来的声音，可床帐边颤动哭泣的背影，却终令她泪涌而出。
“你回房去罢，我累了。”
洛旗儿收回触在离貘背上的手，抿住薄唇，转身出了房间，将门合上。
离貘手紧紧攥着身上的褂子，上齿咬破了下唇，血晕开在唇角，映红了不争气一行行流出的泪珠子，“可为什么......为什么再怎么忍，还是会这么痛......为什么这里会这么痛，为什么......”
蜷起身子抱着，房门已经关好了，可为什么披了这么多衣服还是这么凉，捂不热，捂不热......
下唇溢出的血晕越来越多，可却无论如何都要把哭泣的声音打碎咽回肚子里，偶尔露出一丝丝凝噎的声音，都会觉得自己软弱，混着心痛的声音，一起回荡在脑海中的神经里，一幕幕一闪而过，竟是你走时的背影，可我却无力伸手去碰触，你的身影如此虚幻，以致令我感叹，原来分别的画面，会是这般惨淡凄凉。
对不起......青阑，对不起......我不能一直把你捆在自己身边，我的腥风血雨即将拉开帷幕，而你，是我最不想留下被伤害的那个，只有你离开，我才能承担所有，沉重的枷锁是只需要我一个人背负的，而你，我不会让你因为一个我，失去未来。我给不了自己安稳，但我们的分别，却是唯一能给予你逃脱的办法。
“我不会再在心里呼喊你的名字，我怕你会突然出现，那时我就再也放不开手......我会想办法忘记......故意忽视让我心痛的一切，那样，是不是我就会比现在要坚强，你就不用担心我了罢。”
你发现了吧，我说的改变是在撒谎，因为你知道，我只要一说谎就会咬住下唇，却为什么没有戳穿我。你只留下了一如既往淡色的背影，我看不见你的表情，黑暗将你掩埋，而在我眼中，你却清晰可见，就算只剩下轮廓，我也想拼命抓住你的手，让你看见我背对着你哭泣的脸。
青阑。
缘已尽，可分该如何再续前岸呢。
而冥冥之中有谁告诉我，我们的故事并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