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年〕在s市【注释1】
三月十四日
依旧是黑暗与恐怖。我和静妹回到s市来,还不到两个月。杜大心已经死了一年半了。但是在我底心里他还活着,他还活泼地活着。他不仅活在我底心里,而且还活在静妹底心里。
静妹自然还爱我,我也爱她。而且我知道她除了我以外并不爱别的男子。但是这一年半来她变得多了。现在的她和从前的她显然有了很大的差异。我开始有些不认识她了。我知道如今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横在我们兄妹两个人底中间,这就是她底信仰。她为了那个信仰就把别的一切都放在脑后了。
我呢,我自己也变了。这一年半来我不曾写过一首诗,我不曾说过一句赞颂爱、赞美自然的话。我常常翻出自己从前写的那本诗集来读,我觉得这不是我写的诗,我不了解这些诗里面有什么意思。我如今也常常拿起笔写诗,但是我写的永远是那五个字:黑暗与恐怖。同时杜大心底瘦长的身子又在我底眼前出现了。
我恨杜大心。我底生活本来是和平的,幸福的,自从他闯进来以后,他就给我打开了另一扇门,给我带来了痛苦与黑暗。在他死后一个月,我就听从了静妹底话,离开hr路【注释2】的洋房,脱离家庭,过这种流浪的困苦的生活。我们在几个地方跑了八九个月,又回到s市来。hr路的洋房已经被父亲卖出去了。困苦和寂寞包围着我。静妹就要离开我了,她要抛开我进工厂去了。
静妹好象是很快活的,因为她有信仰。我呢,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我底名字叫李冷,我底心是冷的,我底周围是黑暗与恐怖。
三月十六日
母亲许久不来信了。我们回到s市以后给她去过两封信。现在还没有得到她底回音。我们和她通信,是很困难的,因为我们不能够让父亲知道,而且寄信到家里去,母亲也没有机会看见。我们有一个旧仆,他现在在k省城【注释3】里开了一个小商店。这个人对我们的感情很好,他从前还受过母亲底恩惠,所以我们给母亲写信就由他收下转交。他决不会耽误我们底事情。但是母亲为什么不来信呢?
母亲病了吗?她底身体很衰弱。在前一次的信里她说过她近来常常生病,她还说她很寂寞,父亲并不关心她,就在她底病中父亲也不过每天到她底房里看她一次,敷衍几分钟就走了。父亲整天和两个姨娘在一起。陪伴母亲的就只有那个跟着母亲陪嫁到我们家来的老婢女。她来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如今是四十岁了。她非常敬爱我们底母亲,和一个忠心的奴隶敬爱她底好心的主人一样。她自愿牺牲她底青春底权利,永远陪伴我们底母亲。在我们脱离家庭以后,她也许就是母亲底唯一的慰藉罢。她给予母亲的安慰甚至比我们更多。
今天静妹和我谈起母亲,她忽然伤感起来,她时时谈起母亲底好处和我们底幼年时代的故事。我看见她底长睫毛盖着的大眼睛里有泪珠在发亮,我底心也软了。我也在想母亲,我在想象母亲这时候在家里怎样过活。
静妹很担心母亲底病。她说:“我们可以回家去看望母亲。”我却记得我们那次回家的时候,父亲严厉地对我们说过:“你们现在不听我底话,你们以后就休想回家来见我。”静妹以为父亲不会拒绝我们,但我比她更知道父亲底性情。父亲这个人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
晚饭后我们依旧在谈论母亲底事。我觉得房里空气太沉闷了,便约静妹出去散步。我们许多天不曾走过ns路【注释4】,今晚就转到那里去。在那里正开始了热闹的夜市。两旁人行道上辉煌的灯光从玻璃橱窗里射出来。电车、汽车、黄包车在马路中间拥挤着。各种颜色的人影在我底眼前晃过。两个穿西装打花领带的青年迎面走来。他们站住,把眼睛死命地盯着静妹,那两双充满了肉欲的斜视的眼睛使她有些恼怒了。“这个女子倒很漂亮,”一句英国话从后面送进我底耳朵。静妹装着不听见的样子。我把头掉向后面去看,正看见那青年底带笑的面孔,但他马上把脸掉开了。静妹拉着我底袖子说:“哥,走罢。”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比静妹更气恼。难道那两个青年触犯了我吗?为什么我就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呢?我明白还有什么东西盘据着我底脑筋。
回到家里静妹又谈起母亲,她又在淌泪,但是她声明似地说:“哥,无论如何,我是没有悔恨的。”我并没有流泪。我看着静妹底大眼睛里的眼泪,就象在看一些明珠。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冷酷。
在我,人生是一个大悲剧,无论我们怎样挣扎,受苦,而结果依旧免不掉灭亡。我们只是在灭亡未曾到临以前生活下去。
杜大心使我明白了这一切,可是现在他底骨头已经腐烂了。然而我还活着。是的,我还活着,而且应该活着。
三月十七日
秋岳来看我,那时静妹出去了。他便约我到克谨那里去。因为他想找克谨商量创刊一份杂志。
克谨住在一个亲戚底家里,地方不错。他过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每一两个月翻译一本几万字的日文书,就可以敷衍过去了。他好象很满足这种生活,但他也热心地主张办杂志。
在克谨底房间里我们遇见了鸣冬和亦寒。
克谨又把发刊杂志的意思对我解说一遍,这话秋岳已经对我说过了。
我只听清楚下面的话:
“我们应该有一个言论机关来发表我们对于时局的态度,和我们底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主张。经费有各地的朋友帮助,稿件就由我们在s市的几个人来担任……”
于是我又知道克谨每期担任若干字,亦寒每期担任若干字,鸣冬每期担任若干字,秋岳每期担任若干字,而且他们还规定了我应该每期担任五千字至一万字的光景。
等他们话说够了,我忽然冷冷地说:“依旧是白纸上写黑字,现在有的刊物不已经是够多了吗?那么多的对于时局的态度,那么多的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主张,已经够了!为什么你们还要来凑热闹?”
“那许多刊物,它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那只是教人做奴隶的东西!”鸣冬愤慨地说。
“我们底杂志要给这个黑暗的社会带来一线光明,所以我们底杂志就叫《光明》,”亦寒接着起劲地说。
最热心的好象是秋岳,他说了许多话,他还给我解释创办杂志的必要。我口里应着,心里想:光明,你们果然会给这个黑暗的社会带来光明吗?这杂志即使出版,恐怕至多也不会有五十个人把它从头到尾地读一遍。何苦花费这些钱,何苦耗费排字工人底时间?一张报纸,一份杂志,都是吸吮排字工人底血液的东西。
三月十九日
母亲底信来了。这信使我们欢喜,又使我们流泪。她没有病,我和静妹都放了心。
“不管你们走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母亲总是一样地爱你们。你们永远是我底爱儿。”我读着母亲底这样的话,不禁想到她写这些话时的心情。我底心里产生了一场激烈的斗争。我想去信向母亲谢罪,求她宽恕。但我又觉得没有谢罪的理由。
静妹把信纸放在嘴边吻了许久,她才慢慢地放下它来,一面对我说世间再没有一件能够比母亲底爱更深的东西。她接着又说我们应该拿母亲底爱去爱人类。这的确是一个女人底说话。我不曾回答她。我知道爱就是痛苦。我不愿意母亲爱我。她爱我,除了给我痛苦外,还会给我什么呢?我不想爱人,我也不想被人爱。
三月二十日
静妹要进工厂了。她有她底信仰。我呢,旧的信仰失掉了,新的还不曾确定。我现在什么也没有,我要信仰来做什么用?我以前似乎有些愚蠢,但那时候我还有幸福。现在我没有幸福,这只是因为我不能够再做蠢人。要重新创造一个信仰,并不是难事。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静妹却说:“没有信仰的人是不能够生活的。”她似乎不知道事实上我是生活过了。没有谁能够说我不曾生活,也没有谁能够否认我底生活的权利。我生活是为我自己,别人和我无关,犹如我和别人无关一样。为什么我要拿别人底话来扰乱我底心?静妹近来爱读社会科学的书,她也劝我多读。我回答说我为什么要读那些书?难道生活本身告诉我的不已经够多了吗?那班写书的人把自己完全关在书斋里,他们底环境和我底完全不同。他们写书时心里不会有我,甚至那时候我还没有出世。那么我为什么要拿他们所写下的蠢话来麻烦我自己呢?
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件事实,并不需要别人来承认或否认。我要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为什么我需要别人来给我决定生活的方式呢?母亲底信上说得好:“你们要怎样做,就怎样做。我不劝阻你们,也不怪你们。”但是母亲能够做她自己所想做的事情吗?人是多么矛盾的,爱也是矛盾的。
从来不曾怀疑过的事情,现在也开始疑惑起来了。母亲既然能够说那样的话,为什么她自己却又留在家里受父亲底虐待呢?
三月二十一日
我去看秋岳,他告诉我说,《光明杂志》决定在四月十五日出版了。他正在给杂志写文章,而且他一定要我至少写一万字登在第一期的杂志上。他和亦寒是杂志底编辑,鸣冬和克谨是杂志底发行人。
秋岳高兴地甚至带了梦幻地说着这杂志将来发展的计划。话进了我底一只耳朵,又从另一只耳朵出去了。我只是唯唯地应着,心里想:哪里有心肠来听你底蠢话?我开始觉得他可怜。他这个人把生命消磨在这样的小事情上面,自己还很得意。筑,也是一个工厂。它立在那里不仅给这房间遮住了阳光,而且还象鬼魂一般地俯瞰着这个小小的窗户。房里就在白昼也是很阴暗的,在夜晚只有一盏小小煤油灯发出来的微光。
我看见这情形,心里十分难过,我痛苦地说:“这地方怎么能够住下去?”
她们两个却完全不以为意。她们很快活、很热心地收拾屋子,努力打扫各处。文珠听见我底话,便诧异地接口说:“为什么不能够住呢?”过后她又笑着说:“你近来为什么专跟我们作对?”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故意找苦吃?你们以为这样故意受苦,就可以救人、救自己吗?”我关心地说,声音里充满着忧郁。
“哥,你是来争论的,还是来帮我们搬家的?”静妹嗤笑地说。文珠也笑了。她们笑得很可爱!这笑容驱散了我底阴郁的思想。
我们出去买了一些面。这晚上我们三个人忙着做了一顿面吃。吃面的时候大家都是又说又笑,十分快乐。但她们底快乐是真的,我底却是假的,我是在强为欢笑。我没有信仰,没有目的。我自己本来也可以象她们那样做,但是我不愿意,而且我不相信那样做会有用处。自己牺牲,自己受苦去救人类,人类就会由于你底这牺牲和受苦而得到拯救么?她们近来常常攻击我,说我是个人主义者。她们说得不错:我正如我底名字,我是冷。但是热又有什么用处?难道少数个人底热就可以温暖人间么?就可以温暖那些衣不蔽体的穷人底心么?
静妹今天劳动了一个整天,样子很疲倦。我劝她休息一下,她反而生气地说:“连这一点事情也做不下来,还想做革命家?”我看见她底咬紧牙关挣扎的精神,我很感动。我佩服她,但我又禁不住暗暗地笑她。为了要做一个革命家而故意吃苦,在我看来也不过是愚蠢的举动罢了。
这地方是我讨厌的,但有了她们两个人,就仿佛生了光彩,离开的时候我真正感到了留恋。她们送我下楼,还站在大门口带笑地唤我。我时时回头去看她们。那里没有灯,但在不远的地方,在那街角有一盏路灯,它底微暗的灯光使我看不清楚她们底面庞。她们底细长的身材在微光里现出一种超乎实际的美丽。我几次站住回头去看她们,但是我不得不毅然地走了。
在夜色的包围中我走过几条窄小的石子路。我极力镇压我底纷乱的心曲。我不敢想,我不愿想。我只愿意我能够痛哭。我在电车站上等了许久。过往的个个都是陌生人。我底眼睛有些模糊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我这一生以今夜为最寂寞。回到自己底房间如走进一座坟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能否生活下去,似乎也成问题了。这样我还能够说自己是一个个人主义者么?
我恨杜大心底主义,它把我底静妹夺去了。
三月二十三日
昨夜我梦见杜大心。他变成了一个骷髅。从他底头颅骨里面发出了钟鸣似的声音:“生就是受苦。我们受苦,我们挣扎,但我们全走向灭亡。”
“我要继续着这可怕的受苦的生活,我不愿意灭亡,”我固执地说。
“灭亡是我们人类底必然的命运,”他用了一种很可怕的声音说。从他底身子里发出难闻的臭气来。两只眼睛只是两个黑洞,那里面射出来绿色的光芒。
“这也是好的,”我冷淡地说。
“那么你忘了你从前口口声声离不开的‘爱’字吗?”杜大心底骷髅冷笑道。
汽车底声音把我惊醒了,使我来不及答复他底问题。但汽车很快地就去远了。房间里是黑暗和静寂。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杜大心底问话清晰地留在我底耳边。我恨不得把他从坟墓中抓出来,告诉他说:
“我要受苦,我要挣扎,我要灭亡——这就是我底爱!”
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今天早晨把杜大心底遗著《生之忏悔》找出来读了一遍。
在二百十七页里我读到这样的话:
这几天肺、心、脑都病得厉害。生命的界限似乎就要到了。我是憎恨一切的人,我对于生本来没有留恋。然而我这颗憎恨的心跳动得还是这么厉害的时候,我是死不下去的。昨天晚上临睡时我脱了衣服上床,觉得自己瘦得可怜,心情非常恶劣。我明白自己会活不到多久了,霎时间万念俱灰,稍微感觉到死底恐怖。我并非怕死,我实在不愿意死,想到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我所憎恨的世界,我底身子腐烂,而让一切依然存在,我实在不能够忍受这个念头。这时候我感到了死底压迫。我拚命挣扎了许久,急得汗出如浆,心也徬徨无主,好象真正到了死的境地。我不能够死,我不能够灭亡。我要生,我要为憎恨一切而生。我灭亡时至少也要和一切共同灭亡。
这是杜大心生前的日记中的一段。这是生底挣扎,这是心灵底呼号。然而现在他终于离开他所憎恨的世界了。他底身子已经腐烂,而他所憎恨的一切依然存在,我也存在。他究竟与什么共同灭亡呢?
在写了“我不能够灭亡”以后,终于到昨晚说“灭亡是我们人类底必然的命运”的地步,因为他自己已经灭亡了。
我呢,我只知道我自己。在我底世界中我当然是中心。等到我灭亡的时候,世界也就不复存在了。我是与世界共同灭亡的。
二十几年来我是一个“人”,但直到这些时候我才认识了一个“我”。我不知道以前是怎样生活的。我自己以前绝对没有想到“我”,以前我底思想完全是别人底思想。现在我应该有我自己底思想了,我要为我自己而存在了。
我觉得我是有理由存在的。在这个世界中我要找我底地位,我要发展我自己,不顾一切的障碍。我害怕我没有这勇气,因为我做了二十几年的“人”,只做了这么短时间的“我”。
费尔巴哈说过:“人对于人是至高的存在。”我要发展他底话,我要说:“我对于我是至高的存在。”
三月二十五日
下午秋岳同鸣冬来谈了许多话。
“冷,你为什么不给杂志写文章呢?”秋岳苦恼地说。
“写文章?这又有什么用处?现在有的文章已经太多了,”我直率地回答。我知道这回答会增加他底苦恼,但是我不能够说谎话。
“文章没有用?”鸣冬起劲地说。“不错,那些麻醉人民底意识的文章现在的确是太多了,说来说去无非欺骗人民,教他们怎样去做奴隶而已。但是我们底文章不同,我们是要给人民带来光明的。”鸣冬说着,他底方脸突然亮起来,他好象真正看见了光明。
“鸣冬说得对,”秋岳接着说下去。“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需要人来点燃一盏灯。也许这灯光很弱,但是点灯的事情确实是必需的,多一个人只有使灯燃得亮一点。光明是绝对必需的。为了它,我甘愿牺牲我底全部精力。”这个矮小的人抖动着他底身子,右手接连地上下舞动,左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在一刹那间他似乎把自己伸长起来了。
我有点感动,所以略略迟疑了一下,但是我回答说:“把全部的精力牺牲在一个刊物上面,这牺牲未免太不值得了!”我说着就冷笑,这冷笑我自己也觉得有些不自然。我想,他们会因此生气。
然而他们并不生气,却变得更忧郁了。秋岳忽然用他底苦涩的声音说:“冷,你这样生活下去,是不行的。你一天一天地逼近悬崖了。我知道你还没有确定的信仰。但是没有信仰的人怎样可以生活下去呢?”
“否定,你否定一切,”鸣冬皱起眉毛接着说,“你否定了国家,否定了社会,否定了家庭。但是这单纯的否定是不够的,结果会使你否定人类,否定你自己。”
“说不定我会有这一天的。也许我那时候会把一切忘掉,而且被一切忘掉,一个人从悬崖上跳进深渊里,与这个世界共同灭亡,”我冷淡地说,但这冷淡只是表面上的,同时痛苦的思想使我底心发痛。
“那么你为什么不可以在灭亡之前做一点事情呢?”秋岳恳切地问。
“办杂志吗?写几篇没有人读的文章吗?”我讥讽地反问道。
我看清楚他们两个都在咬嘴唇。鸣冬底方脸变得很阴暗了。这个人有时候很喜欢喝酒,他喝了酒并不红脸,脸色反而变得很阴暗,就象现在这样。
“办杂志,写几篇文章,就算是做事情吗?为了这个就牺牲一个人底精力,这牺牲是太不值得了!”我差不多要生气地说。
鸣冬底脸色更加阴暗起来,象被浓云遮掩了似的。他不开口,却在深深地思索。秋岳就和他不同。秋岳涨红了脸,开始起劲地说话,好象热情在他底身体内满溢了,要从他底口里吐出来一般。他说:“在这样大的世界中一个人能够做出多大的事情呢?牺牲决不会是不值得的。许多、许多人底牺牲就可以做出大的事业来。每个人都应该贡献他底牺牲。这牺牲甚至是必需的。要得结果,必先付代价。”
“牺牲,永远是牺牲,大的牺牲,小的牺牲,这牺牲不是已经够多了吗?要到什么时候才终局呢?”我象受了打击般气愤地叫起来。
“你,你是个人主义者!”秋岳气得脸红了变青,青了发红,两只眼睛光闪闪地望着我,半晌才吐出上面的话。
鸣冬接着对秋岳说:“不要跟他争辩了。他中尼采底毒太深了。”
我只是冷笑,我并不回答。我心里想:我是一个健康的人,我为什么不照自己底方式去思索,却拿那个狂人底书来麻烦自己呢?在尼采底书里面并没有我,我所需要的东西在那里当然寻不到。
鸣冬约我到ns路上的一家广东饭馆去吃饭。我们三个人一道出去。我们在那个饭馆里坐了好一会,听着隔座的争吵般的谈话,看着门外走过的鬼魂似的影子,我们时常望着彼此底脸,交换一两瞥忧郁的眼光。我们很少谈话。菜端上桌子,大家喝了一点酒,匆匆地吃了饭就走出来。
我底心里很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面燃烧。我不想回家去。我害怕我不能够忍受那寂寞,那死一般的寂寞。
鸣冬搭电车回去了。我陪着秋岳在人行道上散步。我们无目的地慢慢走着。
夜市正热闹。各种刺目的颜色,各种引诱人的声音包围着这条长的马路。汽车在路中间吼,小乞丐在墙角里哭,女人在人行道上笑。咖啡店和跳舞厅内送出来淫荡的爵士音乐,从那漆上绿色的玻璃门里时时有几个美国水兵或艳装的中国姑娘进出。一家百货商店底门前聚集了一群人,都伸长颈子望着上面一个无线电收音机,它正播送着《毛毛雨》一类的歌曲。
我和秋岳依旧慢慢地走着,我简直不想说一句话。我只是注意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我觉得这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它们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我是在人心底沙漠里孤独地走着。我底心猛然痛起来。我觉得我想哭了。
我们继续往前面走,走过一家电影院,门前贴着大张的广告。“香艳,肉感,滑稽……”这些字眼马上映入我底眼帘。我把眼睛掉向那里面看,玻璃门半掩着,两个穿制服的小孩站在门里,给进出的人开门。阶上站着一个穿粉红色长旗袍的红脸少妇和两个穿绸夹袍的白脸瘦汉子在那里谈笑。另外还有一个穿漂亮西装的中年人,他有一张油滑的肥脸。在这些面孔上面我看出了一种同样的表情,而且是和电影广告上的字眼所表示的意思一样的。
这时候前面似乎起了骚动。一些人向我们这方向跑过来,口里带笑地咕噜着什么话。前面三个美国水兵摇摇摆摆地在人行道上叫喊,其中一个水兵底手里还拿着一只酒瓶,他们显然是刚从附近的咖啡店里出来的。他们一路上唱着淫荡的小曲。一个盛装的中年妇人迎面走过他们底面前,被那个拿酒瓶的水兵在她底肥脸上拧了一下。她惊恐地叫一声,就挣开往前面逃了。那三个水兵一齐掉过头看,哈哈地笑起来。不远处一个中年汉子独自在那里咒骂,被那个水兵觉察出来,就把一只酒瓶对着他底头掷过去。酒瓶落在水门汀的人行道上碎了,发出清脆的响声,和水兵底破声的大笑混合在一起。那个中年汉子马上失了踪迹。三个水兵走到离我四五步光景的那个咖啡店门前,看了看立在门外的画着女招待底粉脸的招牌,带笑地说了两三句含糊的话,一偏一倒地推着玻璃门进去了。
这一切情形是被两个巡捕看见了的,但他们都在用全副精神去对付马路中间的一个黄包车夫。一个巡捕手里提着一叠黄包车底照会,另一个却拿了警棍在那个苦声乞怜的老车夫底曲背上敲打。
骚动平息了。我们继续往前面走。在我们底前面一个长身玉立的艳装少妇倚在她底年老的丈夫底膀子上,缓慢地扭动她底因了旗袍窄小更显得突出的臀部,移动她底因穿高跟鞋而成了微跛的脚。她走得那样慢,处处给我们拦住了路,我们只得走下人行道,让几部飞驰的包车来撞我们底身子,看着车上的油滑脸带了蠢然的得意的微笑过去了。
我们重新走上人行道时,正遇着两个西装少年挟了一个短小的长头发姑娘走过来。光亮的头发,白的脸,鲜艳颜色的领带,折痕显露的大裤脚,发亮的皮鞋,和那姑娘底浓黑的眉毛,蓝的眼眶,长的睫毛,深红的嘴唇,长得差不多要拖到地上的旗袍。这三个人过去了。巴黎化妆品底浓的香味在空气中散布着。接着是一个横眉大眼的汉子走过来,把阔嘴一扁,吐一口痰在地上。他昂然把一只手撑在腰上大步走了过去。
红绿色的霓虹灯招牌依旧在各处闪耀,刺痛人底眼睛;代表着黑人舞女底扭动的圆的臀部的爵士音乐时时从跳舞场里、咖啡店里、电影院里送出来;代表着中国旦角底送情的眼风和假装的小脚的尖声的曲调又从无线电收音机里播送出来;在一个收了市的大商店底玻璃橱窗上临时设了书摊,在那里陈设着《情欲宝鉴》、《男女大秘密》一类的书。就在转角处一个穿粉红色西装的小孩面孔的少女用不熟练的英语在和一个高大的西洋绅士讲价钱。
一阵强烈的憎恨把我占有了。我猛然侧过头去看秋岳,他底脸阴沉着,而且起了短时间的痉挛。
“秋岳,你们办杂志,给什么人读?在这许多人里面你可以找到一个人读你们底杂志吗?他们是不需要它的!”我底声音里混合着憎恨和痛苦。我底心里有的是热和痛。
“走罢,我要回去了,”他并不回答我,却长叹一声,接着就用苦涩的声音说了上面的话。初听起来好象他在哭,但随后我就知道他并没有流泪,这痛苦是超过哭以上的。我也和他一样。
他也要搭电车回家了。我和他站在一个电车站的红柱下面等车。当他看见电车驶近了时,他忽然抓起我底一只手说:“冷,你记着,那一天总会来的。那一天,这一切都会消灭的那一天,一定会来的。杂志一定要办起来,继续出下去。一定有人读它。那许多的人,他们散布在全中国,他们是需要光明的。我们要把光明带给他们。”
他说罢猛然掷开了我底手,用他底坚定的眼光看我一眼,就跑着挤进人丛中,消失在电车里面了。但我看清楚了他底脸,那上面闪耀着光亮,这证明他是充分地相信着他自己底话。就在这时候他还没有失掉信仰!这个表示使我很感动。但是当我一个人穿过那鬼魂似的人丛中走着归家的路的时候,我又开始疑惑起来了。在这拥挤的人群底面前,一份杂志能够有什么力量?秋岳底简直是愚蠢的信仰了!
在短时间以内我差不多被一阵难堪的寂寞压倒了。
回到家里,我并不扭燃电灯,我无力地躺在沙发上面,睁起疲倦的眼睛看那深的黑暗。
我躺了许久,甚至不动一动。我底眼睛依旧努力睁着。在它们底前面晃动着许多影子,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许多人的面孔动着,但终于被一阵浓密的黑暗掩盖了。
三月二十八日
今天读《生之忏悔》又发见了下面的话:“矛盾,矛盾,矛盾构成了我底全部生活。”这句话就是杜大心灭亡底关键。他底灭亡就是在消灭这种矛盾。这也许是彻底的。但我却不然,我不愿意消灭矛盾。我要把我底矛盾织成一个网,掩蔽我底一切。为消灭矛盾而灭亡,即无异为求生而戕生,我是不愿意做的。我要矛盾地生活下去。
杜大心崇拜奈其亚叶夫的事我今天才注意到。在他底《生之忏悔》里曾有下列的一段话:
近来身体更变得病弱了,这几天人很容易感到疲倦。如果不拿出一种坚毅的精神来镇压悲哀的胡思乱想,其结果不但工作荒废,而生命也就会渐渐消失下去了。我立誓今后要忍耐一切,做一个意志力坚强到象奈其亚叶夫那样的人。
杜大心曾经向我说过奈其亚叶夫底事。他说俄国青年学生奈其亚叶夫因参加革命运动被囚禁在监狱里,身带很重的镣铐,躺在冰冷的石床上,终日终夜听着邻室的狂人底叫号。这样过了两年,他一点也不动心,一点也不颓丧,一点也不屈服。他还用自己底血写信给朋友。这样的人的确是少有的,只有他才能够免除矛盾。他一生是没有矛盾的。
杜大心做不到他那样,所以他灭亡了。而且尤其可惜的是他在决心灭亡的那一天的日记上面写着:“死也是卸掉人生重责的一个妙法。”这样他就成了奈其亚叶夫底敌人了。事实上杜大心是一个完全和奈其亚叶夫相反的人。
杜大心所谓人生的重责,在我是不存在的。我对什么负责呢?社会吗?这个社会是我底敌人。它压迫我,虐待我。我只恨它。
除了对我自己外,我对谁也不负责任。
三月三十日
寂寞和死亡,黑暗和恐怖,生活差不多变成苦刑了。
我底生命究竟存在于什么地方呢?我究竟可以从什么地方找回我底生命呢?
我为什么要有记忆?记忆使我痛苦!
杜大心底瘦长的影子在我底眼前出现了。
“大心!”我叫起来。他底悲哀的眼睛马上消失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大心,你为什么要灭亡呢?”我心里这样问。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我知道杜大心底骨头已经腐烂了,他不能够再做什么了。
灭亡,这就是灭亡底意义吗?
四月一日
今天静妹来,穿着一件蓝布短旗袍,人似乎憔悴了,但是她很活泼,很愉快。她絮絮地向我叙述工厂里的事。她说她在女工中间已经得到了好几个同志。她们差不多每晚上都要到她底家去,请她和文珠教她们读书,给她们讲解现社会状况。
这一切我听得有些厌烦了。我想用手蒙住耳朵对她说:“够了,收拾起你底工厂、你底宣传罢,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我并没有说出这句话。我看见她底笑容,我底勇气就消失了。我为什么要夺去她底这一点快乐呢?我始终注意地听着。我甚至不打岔她。然而她终于闭上嘴走了。
静妹是午后一点钟来的,但在五点多钟就去了。我知道她去了以后我会感到怎样的孤寂。我留她在这里多玩一会。但是她说七点钟有同伴到她底家里去,文珠一个人是不够应付的,而且她答应了文珠一定要在七点钟以前回到家里。
我也就不再挽留她了。我知道我再留也留不住她。她不再是我底静妹。她是一个有了信仰的人。她是一个女革命家了。她是属于社会的,属于人类的。
她临去时交了一封信给我,说是文珠写的。同时劝我多出外去散步,多到公园去。
“我一点生趣也没有,在公园里和在家里还不是一样!”我底声音有些愤慨。所以她凄然对我笑了笑。
我望着她走出房门,看见她底细长的背影在楼梯下面消失了。我忍不住眼里的泪珠。我想跑下楼去拉住她,叫声“妹”。但是我极力止住了自己。我把头俯在书桌上面,我想这应该是我底最后一次的痛哭了。
静妹大概已经在拥挤的电车里面了。我知道在她底心中一定只有激动和希望。然而在我这里却只有黑暗和死亡。我底耳里似乎还响着她底声音:“因为你没有信仰。”
静妹啊,我不要信仰,我要的是你和文珠呢!
我把头抬起来时,房里已经完全黑暗了。我不知道夜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也不想吃晚饭。我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我底左手里还捏着一团纸。我记起了那是文珠底信。
我扭燃电灯。我摊平信封,撕开它,取出一张窄的纸条来。是文珠底娟秀的字迹,但只有下面的十四个字:
我就是门,凡从我进来的,必然得救。
就只有《福音书》里面的这句话!她为什么要引《福音书》里面的话呢?
文珠啊,你这门不会有一天为我而开吗,假使我果真有丧失了一切跪在你底门前哀求的时候?
开罢,打开你底门,让我窥见一点光明罢。黑暗把我压得太苦了。
四月三日
我又读《生之忏悔》。这几天我特别爱读它,因为它是杜大心底遗著,而杜大心是我底唯一的忠实的朋友。
在二百七十页上面我读到下面的话:
这几年来我追求光明,我追求人间的爱,我追求我理想中的英雄。然而如今我底爱被人出卖了,我底希望失掉了。在长期的追求以后,我所得到的只是黑暗与孤寂……
这几年来,我带着这颗爱正义爱人类的心走遍了广大的世界,走遍了人心底沙漠。我底旅行底结果只给了我许多的痛苦,许多痛苦的伤痕。正义在哪里?光明在哪里?爱又在哪里?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才看不见那可怕的景象,听不见那惨痛的声音?那一切象箭一般锋利地刺着我底心。我底心上布满了痛苦的伤痕……
我才知道杜大心一直到死都还在追求人间的爱。但是静妹已经把她底爱给他了,他为什么又要走灭亡的路呢?
杜大心是一个爱得不彻底、憎得不彻底的人。他因为爱生,因为追求美满的生,所以才去死。这种道路我是不会选取的。
我不追求,我只创造。
四月五日
没有朋友来看我。这些时候我是很孤寂的。
静妹和文珠来了一封短信,说她们底工作很忙,日里为厂主作工,夜间为团体工作。她们最后说,生活虽然很苦,但是事情进行得顺利,所以她们很快活。
究竟她们底事情进行得怎样顺利呢?她们底信上并没有说。但这已经象是拿着一个美丽的东西在我底眼前炫耀了。我撕碎了她们底信。我怕它会诱惑我。但我又禁不住要把那些碎纸片拾起来保留着。而且我还吻那些碎纸片,在那上面我仿佛感觉到两颗女性底温柔的心在跳动。
矛盾,我底生活也是矛盾织成的。但是矛盾底网并没有掩蔽了我底一切。我底眼泪依然在那网眼里发亮。
我不愿意多到外面去,我不愿意看见那些卑鄙的、油滑的面貌,那些面貌简直把街道塞满了。人就好象一口猪,只晓得吃,盲目地活着来吃,吃着来活,只为了消磨日子。
出世,成长,保身,传种以至于死亡:所有的人都走这种呆板的单调的路。难道在那许多许多的人中间,还有加上我这一个的必要么?
我应该忍受着寂寞和痛苦,我应该走我自己底路。
我是为着我自己而存在的。
四月六日
亦寒来看我。我看见他底瘦长的脸,不知道怎样竟然感到极大的快乐。我心里希望着:他不要马上就走罢。
他起先和我谈杂志底事。杂志底全部稿件差不多都排好了。十五日一定可以出版。他现在焦虑的是杂志出版以后能否得到预期的影响。
从他底充满焦虑的谈话中我开始知道他对办杂志的事情已经没有多大的信心了。
“办杂志,这事情是太迂缓了,太迂缓了!一份杂志要在中国普遍地散布出去,要在读者中间产生一种巨大的力量,不知道需要若干年代。我能够忍耐地等到那时候吗?这工作太迂缓了,太微小了。我愿意做的是更痛快的事情。白纸上写黑字,我已经觉得这工作是怎样令人痛苦的了。我究竟不忍心把生命拿来这样消磨掉,”他抱怨地说。他底细小的眼睛圆睁着。那里面射出来火一般的痛苦的光芒。
“什么才是更痛快的工作呢?”我做出冷淡的态度问,为的是掩饰我自己底苦恼。我底心也被火烧得发痛。
“什么才是更痛快的工作呢?”他痛苦地重述着我底话。他绝望地拿这句话问他自己。他烦躁地站起来在房里大步走着。他把脸仰起看天花板,用一只手去搔他底蓬乱的头发。我平静地望着他,我偶然碰到了他底眼光。他底眼睛常常是红的。那里面常常燃烧着一种火,这火是永远不会熄灭的。
“光明,”他继续说下去,好象是对另一个人说,并不是在对我说话,“我们果然会给人带来光明吗?我底文章,我已经看过最后一次的清样了。我每改一次校样,我总要生气。我看见仍旧排错了这许多字,我便要骂排字工人偷懒。但是我看见那些年青的学徒底血亏的瘦面孔,发红的眼睛和涂满铅黑色的双手,我才知道我们在浪费了自己底心血以后,又花钱去买别人底血了。是的,铅毒,那可怕的铅毒,他们没有青春,在很小的年纪就会被铅毒弄死的。但是我们底杂志是要办下去的,别的许多许多教人做奴隶的杂志也是要办下去的。还有那许多许多毒害青年的书籍,也是要大批地继续出版的。我们难道不会想到一条别的路吗?”
他底最后的一句话在这屋里的沉闷的空气中长久荡漾着。这声音异常苦恼,而且刺得我底心痛。
别的路,为什么他们都要去找寻别的路呢?我怕听“别的路”这几个字,我不愿意想到将来有一天我会丧失了一切跪倒在静妹和文珠底面前,哀求她们把门打开让我走她们底路。
别的路,为什么他们都在我底面前提说别的路呢?难道我自己底路真正断绝了吗?不,我不愿意走别的路!
他绝望地大步在房里踱了一会,忽然他用一种苦涩的声音短短地说:
“我去了,我还要到印刷局去校稿。”
他果真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快要被黑暗包围了的房间里。
我冷笑几声,我想这个人奇怪,他明明不相信办杂志的事,却又忙着去办杂志。他要找寻更痛快的工作,却又忙着去做不痛快的工作了。
我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象他这样。
但是过了十多分钟,我又被一阵不可抗拒的孤寂底侵袭征服了。我坐在书桌前面。我不想做任何事情。我渐渐地把头俯下去,俯在书桌上。我一点也不想动。我也不用思想。我这里只有空虚,只有痛苦。我让那逐渐变为浓密的黑暗来埋葬我。
眼睛是干燥的,我并没有哭。
四月七日
母亲寄来一封信和一百块钱。
在那封信里她说她近来身体很好,叫我们不要挂念她;她说她很担心我们在外面的生活,叫我们在空闲时候多多给她写信,那个转信的仆人是很可靠的;她鼓励我们放心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她还说在经济方面她能够帮助我们,反正她用不完那些钱,而且她没有别的儿女。最后她说那个忠心的老婢女附笔问候我们。
我把钱收下了。我想静妹一定不赞成我这样做。母亲寄钱给我们已经有好几次了。静妹曾经主张写信回去叫母亲以后不要再寄钱来。但是我底想法却不同,我们为什么不应该用母亲寄来的钱呢?难道应该把钱留给父亲和姨娘去用吗?母亲自己说得对:反正她用不完那些钱,而且她没有别的儿女。
我写了一封回信给母亲。写这信是煞费苦心的。我能够对母亲说些什么话呢?我能够把我所感到的一切告诉她吗?我能够告诉她静妹到工厂去做女工,而我孤零零的被寂寞和黑暗包围着吗?我能够告诉她我憎恨一切,否定一切,反抗一切,我是为着自己而存在的吗?
关于这些我什么也没有写。我写的是另外的事情。
我说,我和静妹在外面过得很好。我们底身体比较从前更强壮。请母亲不必挂念我们。我说,我们很想念母亲,有机会一定要回家看她,虽然父亲还不肯原谅我们,还不要我们回家。我说,我们身边带着的母亲底照像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了,母亲能不能够把最近的照片寄一张给我们。我说,我们常常回忆到儿时的事情,每想起那些事情就禁不住要感激母亲:母亲给我们的好处已经是很多很多的了。我说,母亲要好好地保养身体,不要常常为小事操心,也不必为着父亲和那两个姨娘底事情生气。这对她底多病的身体是很不适宜的。我们时时刻刻都希望着她底身体一天天地强健起来,等着我们将来回家去和她团聚。
我写了这许多谎话,我一点也不疑心我是在撒谎。
我们果然有回家去和母亲团聚的那一天吗?我自己就不相信,而且我也不预备回去。
但是我为什么要欺骗母亲呢?这我自己也不知道。
四月八日
我把母亲底信转寄给静妹,另外我又写了一封信给静妹和文珠:
我们相隔得这么近,却不能够常常见面。我知道这在你们并没有什么。你们本着你们底信仰,依着你们底良心,去做你们自己所愿意做的事情,你们当然只有快乐。然而我呢,我这里就只有忧郁和死亡。我没有信仰,我没有工作。我心里没有一件值得崇敬献身的东西。
虽然我生活在这样大的一个世界中,我自己底世界却是非常狭小,在那里一切的人都是不存在的。在这世界中没有一个我可以工作的地方。我本也可以找一个信仰来消磨我底生命,我本也可以和你们一样牺牲自己去为人民谋幸福。但是如今太迟了。
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够奉那愚蠢无知的人民为上帝的。我觉得最好还是让所有的人一齐灭亡。我否认一切,我反抗一切,便是你们所奉为神圣的人民我也反对。
静妹说过:“没有信仰的人不能生活,憎恶人类的人只有灭亡。”你也许有理。我也许有一天会走杜大心底道路而达到灭亡,那时候你们还活着,你们还在奋斗,挣扎,甚至凯旋。但是我底骨头已经早腐烂了。
文珠说要救我,但我是无可挽救的了。我是这样的人:即使走了错误的路,也要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尽头。拿自己底生命作孤注一掷来做这一种试验,也算是痛快的事。谁知道也许我底路是对的!将来反要轮着我来拯救你们呢!那时候我会借着耶稣底话对所有的人说:“你们若不悔改,都要如此灭亡。”
然而不管怎样,你们现在总是幸福的。希望你们在幸福之余还记着我。有空来谈谈也好。因为在这个世界中只有你们两个人还爱我。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再象从前那样地一块儿生活呢?自然你们现在比起我来多了一个信仰。但信仰是人造的东西,它并不能够支配人。你们究竟是我所爱而又爱过我的妹妹啊。(文珠许我这样称呼她么?)……
我把信写好,晚饭后拿出去投在邮筒里。
天正落着大雨。冷的雨点向着我底头上、身上打来。我用右手护着眼睛不住地向前面走。好几次雨点迷住了我底眼睛,使我只看见一片昏暗的世界。
把信投进邮筒以后,我依旧向前走着。我无目的地走在那昏暗的街道上。雨点变小了。我不再用手保护我底眼睛,索性让微雨洗着我底飘乱的头发。我底眼睛润湿了,雨点沿着脸颊淌下来。衣服差不多要湿透了,冷冰冰的贴在我底背上。但我底心还是热辣辣的。热情在我底身体内满溢着,我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地方。我走着,我无目的地向前面走着,在那昏暗中摸索着,恰象一个失了向导的盲人。我不想回家去,我觉得我已经没有家了,我有的只是那坟墓,那孤寂的、黑暗的坟墓。
昏暗继续着。偶尔有一些光亮,假的光亮;一些人声,空虚的人声。一些人在我底旁边走过,都是缩着头颈、晃动着身子的,他们只象一些影子,一些鬼魂。
寂寞和疲倦终于把我压倒了。我雇了一部黄包车回家。我躲在车篷里让车夫把我拉过泞滑的道路,拉进我住的那个弄堂。
弄堂里灯光昏暗,石板泞滑,车子还没有拉到我底门口,车夫就跌了一跤。我连忙下车来把钱付给他。
“先生,多加点钱罢,我脚跌坏了。”黑暗中我看不见他底脸,只听见这痛苦的声音。
我想:为什么到了这时候还只是哀求?我底怜悯马上就被愤怒赶走了。
“一定是他在撒谎!”这思想象电光一般地闪过我底脑子。
我很不愿意地摸出几个铜板递给他。我想他应该马上走开了。
“先生,再加点罢,”他底声音似乎更悲惨,他底手也伸得更近了。
“够了!”我生气地说,又摸出三四个铜板丢在地上,就不顾他底哀求径自去了。
我刚走了三四步,忽然听见他叹一口气,接着车轮底声音就渐渐地去远了。
铜板和银角一齐在我底衣袋里跳舞起来。这声音刺痛着我底耳朵。我进了房间,扭开电灯,脱了湿衣,颓唐地倒在沙发上。我用手揩了润湿的脸。我觉得那张脸陡然发烧起来。我无目的地把眼光在房间里移动,每一样东西都烧痛了我底眼睛。
突然我底眼光定在静妹底相片上面。相片渐渐地变大起来。她底大眼睛愤怒地望着我:“你这个自私的利己主义者!”这时候我不能够忍受这样的话了。我连忙蒙住耳朵,闭上眼睛。但是衣袋里铜板和银角却在烧我底肉。
是的,我是一个自私的利己主义者!静妹啊,你和文珠还会爱我这个自私的利己主义者吗?
四月十一日
寂寞和苦恼,黑暗和死……
没有朋友来看我。
静妹也没有写回信来。
是她没有写信的时间,还是她已经把我完全忘记了?
然而我是不能够把她和文珠忘记的。
期待,焦虑,难道这真的没有终局?
四月十三日
静妹底回信来了:
哥——我们是很快活的。这里的工作我们也不觉得苦,因为我们底心里燃烧着牺牲之火。我们底信仰到处得着欢迎。在女工中间我们已经有十多个同志了。自然这是费了很大的力量。而且还有别的一些朋友来帮忙。
这里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到处都是希望。只可惜人太少,在工厂里就只有我和文珠两个,在外面的人也没有许多。我们很希望你来帮助我们。你住在工厂附近,也可以做许多事。
但是你底信来了。你底信给我们带来了悲哀,使我们烦愁地谈了一个整夜。我们是挂念着你的。我们时时挂念着你。你终究是我们底哥哥啊。我们每一想到你,想起在你那里只有死亡和愁苦,而我们这里却充满着活动与生命的时候,我们底心就忧郁起来了。无论如何我们是不能够抛弃你的,虽然工作使我们离开了你。
你走的路是一定会达到灭亡的。我们不能够看着你拿生命作孤注一掷。杜大心灭亡了,我底一腔眼泪也挽留不住他。如今我只是在心中留着他底不灭的影子。我爱他,我爱他底信仰。他因为违背了他底信仰,所以灭亡了。我却因他底死而得到了新生,而舍弃了悬崖上的生活。谁知道你反而因此陷溺在毁灭的深渊里。
哥,你如今是愈陷愈深了。我不忍看见你灭亡,我不能看见你灭亡。我底爱不曾拯救了杜大心,但这一次我却要用它来拯救你。哥,我和文珠是能够拯救你的。文珠说得不错:她就是门,你要从她进来才会得救。哥,你现在还不了解我们。但将来总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们的。
你现在能够到我们这里来最好,我们很欢迎你。但是如果你一定要走你底路,我们也只得由你。不过我们请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如果发见你底路走不通,你愿意走别的新路,那么还是请你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永远是你底妹妹,我们永远爱你。即使你把一切人都当作你底仇敌,我们依然是你底妹妹。
你底妹妹静淑。
母亲底信读过了,三四天后就给她写回信,仍由你寄去。你底信可以先发,免得使她悬念。钱,我不需要。我可以靠自己底两只手生活。你要用钱,就完全留在你那里罢。
我们很想见你,但是我们没有时间到你那里去。你不可以到我们家里来吗?——在任何一个晚上。
文珠在静妹底信后写了一句话:
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你底妹妹文珠。
在一张信纸上布满了细小的字迹,信是两面写的,在那上面跳动着两颗女性底心。
我读着信,我接连地读了几遍。我终于把信纸放在嘴边吻了。
我给她们写回信,我写了一大张混合着感激与渴望的话。但我又把它撕了,另外写了一封。
我底回答是:
我现在不能够来,也不预备来。我希望你们索性把我忘记罢。我自己并没有应该悔改的地方,谢谢你们。我愿你们永远忘记我,单让我把你们底影像永留在心上。现在我仍要象耶稣那样对人们说:“你们若不悔改,都要如此灭亡。”
我要去,我要去飘泊,等将来我真到了无可挽救的时候,我会回来跪倒在你们底面前。那时候希望你们拿眼泪来埋葬我。
对于静妹底诚挚的长信,对于文珠底带着深情密意的那句话,我竟然用这样的信来回答。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固执,这样残酷!
我写好这封短信,伏在书桌上哭了许久,但终于出去把它发了。
矛盾,矛盾,近来自己底心理自己也不了解了。
毁灭罢,我愿那大毁灭的时代早早到来,第一个就毁灭掉我自己。
四月十五日
秋岳他们底杂志出版了。秋岳很高兴地给我送了一本来。
我接到手里,是一册二十五开本的杂志。两个绿色的大字“光明”残酷地对着我底脸打来。我略略偏开了头。
“你觉得怎样?”秋岳满意地问道。他底圆脸上现出了光彩。
我把杂志翻开:发刊词是秋岳写的,有秋岳底时事述评,有亦寒底长篇论文,有鸣冬底文章,有克谨底译稿,此外还有一些别人底文章和外面的来稿。这一本薄薄的刊物里面的确充满了追求光明的呼声,虽然软弱一点,但这究竟是黑暗社会中追求光明的呼声啊!
“太软弱了,”我严肃地说,就把杂志放在桌上。
我底话显然是他料不到的。这句话似乎给了他一个打击。他底脸色变了,脸发红,两只小眼睛圆睁起来。他起劲地说:
“你想在这种时候我们还能够说更明显的话吗?我们现在有言论自由吗?为了免得这追求光明的呼声被黑暗窒息了,所以我们只能够叫得软弱一点。但是我们底声音会传布出去,听见的人自然会明白我们底意思。”
“然而倘使连这种软弱的呼声也给别人窒息了呢?”我反语似地问,我底态度很冷淡,甚至象是无感觉的,而其实我底心里却有火在燃烧,烧得我底心发痛。
秋岳似乎吃了一惊,但马上他又恢复了坚定的表情。他争辩似地说:“不会的。我相信还没有到那个时候!我们有的是舌头,谁也不能够禁止我们说话。我们底杂志一定可以长久出下去,没有人会来戕害它底生命。”
他说得那么坚定,简直没有一点疑惑。这使我感动。我很想说,我也希望他们底杂志长久出下去。但是另一种思想终于制服了我,使我摆出冷淡的面孔差不多冷酷地对他说:
“不要太乐观了罢。”
在几分钟以前我们也许可以互相了解。但是这句话好象在我们中间筑了一道高墙。我们对望着,交换了几瞥恐怖的和疑惑的眼光。过后他低下头烦躁地在房里踱来踱去。我躺在沙发上用手蒙着脸。
“冷,你听我说,”他终于站住了,站在我底面前,用颤抖的声音唤我。
我放下手抬起头去看他。他底圆脸变得很柔和了。
“冷,你为什么故意做出这种不自然的态度,说这些非本意的话呢?你想我还不了解你吗?”他说得十分诚恳。
我不说话。我没有力量反驳他。他底这几句话差不多打中了我底要害。
“冷,我知道你近来的举动和讲话都不是出于本心的。你为什么要假装成一个自私的个人主义者,在无益的自大中浪费你底宝贵的青春呢?你很可以做点有益的事情。”
他果然说出了我底弱点吗?难道我真会屈服在他底面前吗?——我暗暗地拿这样的话问自己。
难道我也应该象他那样牺牲了青春来办一份软弱的杂志吗?——这个思想象棍子一般打在我底头上,我站了起来。
我走到他底身边,拍了拍他底肩头,我也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话。
我说:“秋岳,不要再说那些废话了。你知道我底性情,你不会说服我,我也不会说服你——”
“但是——”他接着急切地说下去,但是被我打断了话头。
“因为你比我多了一件东西。你有一个信仰,而我却没有。所以我们不能够走在一条路上。”
“难道我们就不能够做朋友吗?”他痛苦地说。
“为什么不能呢?你知道我也是一个追求光明的人。”我底态度比他底镇静得多。
“这个我实在不了解,”他依旧苦恼地说。他起先似乎相信自己很了解我,现在他却说出这样的话了。
“不了解又有什么关系?在这样的社会里面人们本来就不容易互相了解。你为什么老是想着这些事情?你把精力花在你底杂志上面,不是比这样更好吗?”我底心境似乎暂时平静了。我说话时没有苦恼,没有疑惑。
“我还要去料理杂志底事情。”
他匆忙地去了。临走的时候他抓起我底手紧紧地握着,一面说:“以后我们恐怕没有机会常常见面了。”我看见他底眼角缀了泪珠。
他哭了。他就是在《光明杂志》上面说过“奋斗就是生活”、主张到处散布生命底种子的那个人。
送走了秋岳,我没有一点悲哀。我想他以后不会就不来看我罢。但是我又知道他被杂志纠缠着,以后大概不会常常来这里和我长谈了。
我一个人在冷清清的房间里慢慢地踱着。孤寂开始侵袭我。我底心境底和平被破坏了。我想起我所爱的一切近来都和我逐渐远离,我自己依旧不得不在空虚中浪费我底生命。我想起刚才秋岳劝我的话和我回答他的话。我又看见躺在书桌上面的“光明”两个绿色大字。这时候我底自持的力量完全失掉了。我颓唐地倒在沙发上,我用双手蒙住我底脸。我不敢想,我不敢看。
但是我底眼睛甚至在黑暗里也能够看出两个绿色的大字“光明”。这两个字在我底眼前不住地晃动,把我底脑子也绞痛了。
光明,我这一生还有希望看见光明吗?
我说过:我对于我是至高的存在。但是没有了光明,这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快要被自己毒害到不能挽救的地步了。
四月十七日
出乎我底意料之外,静妹晚上九点钟来了。
她底脸略有点消瘦,但是被一种光彩笼罩着。两只美丽的大眼睛射出强烈的光芒。我触到这眼光,我觉得我底心也软化了。
“怎么这样迟还到s市来?你一个人?”我惊讶地问,我感到快乐。
“我有别的事情,”她说了就在沙发上坐下,她轻轻地吐了两口气。看那神情我知道她已经走了不少的路。
“你想象不到我们底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真是顺利得很。只可惜我们人太少,时间太少。我从没有象这样地忙过,”她炫耀似地说,但是声音里带了疲倦。这疲倦是掩饰不住的。
“妹,你这样忙是不行的,你底身体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了,难道你自己还看不出来?你也应该休息,”我怜惜地说,这时候我觉得我爱她比爱我自己更多。
“这样稍微忙一点,有什么害处?我从前的生活实在太空闲了,我已经浪费了那么多的光阴,”她微笑地解释说,她对自己底健康似乎完全不关心。
我想我这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点事也不做,却让我底妹妹这样忙着来摧残她底身体。我现在还站在她底面前劝她休息。我真的就没有一点惭愧吗?
“我要走了。这是我给母亲写的信,请你寄回去,”她站起来说,摸出一封信递给我。
“怎么你就要走了?这么快?你刚刚来,还没有坐到二三十分钟!”我痛惜地叫起来,我觉得她一去,我就永远失掉光明了。
“文珠在家里等我,我还有许多工作,现在回去已经迟了。我本来预料九点钟以前可以到家的,”她带了点焦虑地说,显然她关心工作比关心我更多。
“你难道一刻也不可以多留吗?”我痛苦地叫起来。
她站在我底面前,用她底大眼睛默默地把我望了好一会。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我一生也不能够忘记。我觉得我再没有力量自持了。我差不多要跪下去抱住她底双脚哭起来。
“哥,”她用了很温柔的声音唤道,“我知道你底痛苦,我很为你担心。但是你不可以改变吗?你不可以抛掉你底个人主义到我们这边来吗?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再象从前那样在一起生活呢?从前我们是那样地相爱,互相了解,互相帮助的。”
“但是今天是谁先离开呢?”悲痛压倒了我。我忘记了她底一切:她底生活,她底信仰,她底渴望。我只想到:我马上就会失掉她。我责备似地叫出了上面的话。
“哥,”她不回答,却只用极其温柔的声音唤我,同时她底眼光看入我底眼睛,依旧是那温柔的、爱怜横溢的眼光,里面却多了一种我不了解的东西。它把我底飘摇的灵魂镇定了。
“哥,我并不是离开你。我不能够看见你走灭亡的路,我预备救你。所以我给你开辟了新的路,而且我亲身去走过了。你为什么不跟着我来呢?不跟着我去走新的路呢?不要迟疑了。到我们那里去罢。帮助我和文珠进行我们底工作,就象你从前帮助我研究学问那样。”她底声音好象音乐,每一句话都达到了我底灵魂深处。我觉得我底全个身体都被她底声音渗透了。我底自我,我底这许多时候以来用孤寂和痛苦所造成的自我,现在被她底话完全打碎了。
我差不多就要不顾一切地跪在她底面前,要求她带我去,带我到任何地方去。但是一转念间我底那个被打碎了的自我又得到机会聚合起来,而且有力量——也许这是最后的力量罢——使我拒绝她说:
“我不能,我不能。”
“哥,你为什么不能呢?难道你不再信任我吗?”她底眼睛突然阴暗了。我清楚地看见这个变化,我明白我底话给了她什么样的影响。在这些日子里她牺牲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为一个理想工作,我反而拿我底痛苦去折磨她,使她悲痛,使她苦恼;去浪费她底宝贵的光阴。甚至在这时候她向我伸出来她底温柔的援救的手,我依旧顽强地拒绝了她……
“你,你这个残酷的东西!你给她的痛苦已经是太多,太多了!”一个声音在我底身体内叫起来,在短时间里我完全把自己忘掉了。
“我不能!我不能!”我捧了头在房里大步走着,我没有思想,我甚至准备着踏进那不可挽救的深渊里去。我说不能,是我不能够再做那些使她痛苦的事了。
我疯狂地走着,我希望我底面前就是一个深渊,好让我马上就陷落到那里面去。
“哥,”静妹底声音钟鸣似地打进我底脑里,我底全个身体里都有了那响声,而且被震动得战抖起来了。我清楚地知道这一次我如果不陷落进深渊,我就会跟着她走了。
我在挣扎,我在跟自己挣扎。忽然一种短时间的激情占有了我。
我走到她底面前用一种残酷的声音说:
“妹,你回去罢。你还有你底工作。这个世界里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你们单单不肯放过我?你们总要来干涉我?”
我不能再说下去。我没有力量了。我蒙着脸立在房里。
静妹沉吟了半晌,终于默默地走了。留下这死一般沉寂的房间和死一般沉默的我。
不知道过了若干时候,我觉得人比较清醒了。我放下手温和地叫了一声“妹”。
没有回应。我知道静妹已经去远了。她已经回到她底家里了。
我为什么要把她遣走呢?当她诚挚地向我伸出援救的手的时候?
一阵难堪的孤寂猛刺着我底心。这孤寂我已经忍耐了许多时候,但是在这个晚上却似乎忍耐不下去了。我痛悔我不该遣走了静妹。
我走到书桌前,疲倦地坐下去。我取出静妹写给母亲的信。
静妹底这封信很长,显然写的时候费了她底不少的时间和眼泪。甚至在信纸上我还仿佛嗅出她底眼泪来。她底泪,那有着她底特别的气息的泪,给我带来许多痛苦的回忆。我记起我和她在一起过的那些日子,以及我们和杜大心往来以后的一段生活。
但是如今那一切都过去了,永不会回来了。我孤零零地坐在这坟墓一般的房间里,读着静妹写给母亲的信。在信纸上一个忧愁的、瘦削的脸现出来。静妹至今还没有把他忘记。而我也不能够忘掉杜大心。
静妹写给母亲的信是一个女儿写给母亲的信,这里面有思念,有爱慕,有回忆,有眼泪,有伸诉,有安慰。但和一般的女儿底信不同的是那里面有光明,在光明中现出来杜大心底脸,这张脸是被光明照亮了,而且这光明照彻了我底心。
对母亲说起杜大心底事,在静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这封信里她又提到杜大心底主义以及那个人底死所给她的影响。她说起她是怎样才决定了舍弃一切个人的安乐去继续杜大心底工作的。所以她现在终于离开这几年来她所相依为命的哥哥走她自己底路了。但是她又向母亲保证说,她这样做并不是她不爱哥哥,不,她说她爱哥哥比在任何时候都更爱,然而她不能够跟着哥哥去走灭亡的路,所以她要用她底力量救自己,并且救哥哥。她十分肯定地说,她所走的路一定会使她得救,而且也使哥哥得救。
她把这些事情也都向母亲说了!母亲怎么能够了解这些话呢?她底话显然是写给我看的。她用心太苦了。
在写了许多爱慕母亲的话和一些儿时的琐碎的回忆以后,她这样写道:
就在今天,就在忙碌的工作里我依然不能够忘记我做小女孩时候的许多事情。每想起这些事情,每想起我底童年时代,我就蒙恩似地看见了你底慈祥的面貌。你底爱,你底伟大的无所不照的“母爱”温暖着我底心,一直温暖了许多年,不曾有过一个时候把我抛撇在黑暗里。母亲,想起了这事情,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你才好。
母亲,哥也许已经告诉过你罢,这是我们在前次的信里不曾说起的。自从我们这次回到了s市后,我就时常想回家看你。母亲,就是在今天,我还是多么渴望着见你一面啊。在你底旁边,看见你底慈祥的面貌,听见你底温和的声音,听着你叙述你在家里的生活,告诉你这一年半来我们在外面所经历的种种事情。母亲,这是多么大的幸福啊。这种幸福底幻景把我整整折磨了一年半。但如今我却甘愿把它放弃了。
母亲,你会因此怪我吗?你会因此责备你底女儿无情吗?你会因此感到大的悲痛吗?母亲,我知道你决不会这样。你会原谅你底女儿象你从前原谅她那样;你会爱你底女儿象你从前爱她那样。因为我正如你底信上所说永远是你底爱儿,永远蒙着你底爱而生长的女儿。我已经蒙着你底爱过了二十多年的幸福生活了。
母亲,是的,提起你底爱,这伟大的“母爱”,我底心就软化了,我就觉得不能够再象从前那样地做一个自私的人了。母亲底爱是不应该被一个人占有的。这种爱应该普遍地散布出去。母亲底爱正应该象阳光那样地普照,使世间不会有一个被爱遗弃的人。母亲,我蒙着你底爱已经二十多年了,这种爱积蓄在我底身体内如今开始满溢起来,需要我来放散它了。母亲,我如今决定牺牲一切,要把你底爱放散出去。我拿你底爱去爱人类,使世间许多一生享受不到爱底滋味的人也沐浴在爱底阳光里,使许多许多的阴沉的黑面孔也会因了爱而灿烂地笑了。
母亲,我如今把我从你那里受到的爱分给广大的人群,使那许多一生得不到人爱的人也都得着你底爱。这事情,你一定也高兴我去做。我还记得在我做小女孩的时候,你就教我去帮助人,去爱人;你教我去怜惜别人底痛苦;你教我把我底零用钱施舍给路旁哭泣的小乞丐;你教我为别人底不幸流泪;你教给我的事情已经是这么多了。但是母亲,你还不曾看见那广大的世界,那广大的人群啊。那被贫穷、压迫、黑暗、屈辱包围着的广大的人群,他们底悲惨的、非人的生活,他们底单纯的信仰,他们底正直的心,是值得任何人同情的。为了他们,我就牺牲我底生命,你就失掉你底女儿,母亲,我想这也是应该的罢。
我把你底爱拿来爱人类,这种爱会永远活在人类中间,而且跟随着人类继续活下去。在每一个人底生活里面都会反映出你底爱来。这种爱是不会死的。它会产生新的爱,这样连续下去,以至于无穷。
母亲,想到将来有一天你底爱会使得许多人幸福地微笑,许多生活灿烂地发光,那么就让我们母女两个今天悲哭地死在隔绝里,也不算是怎样痛心的事情罢。我知道你不会因为这个悲伤的……
静妹写信就象在作文。她为什么要给母亲写上这些长篇大论呢?她为什么要把我们底真实的生活全告诉母亲呢?
我,我这一个被称为个人主义者的人,我给母亲写信,费了许多苦心,编造了许多谎话。我不敢告诉她我所真实感到的和我所真实经历的。我只劝她保养身体,等着我们回家和她团聚。
静妹,她这一个自己说是爱人类的人,她却把她所真实感到的和她所真实经历的完全写给母亲了。她甚至对母亲说,悲哭地死在隔绝里并不是怎样痛心的事情。
她为什么要给母亲写上那许多母亲不见得就会了解的话呢?
她底信显然是写给我看的,这好象发表一篇文章在《光明杂志》上面给我看一样。她底意思很明显:如果我不跟着她去走她底路,那么她就会让我悲哭地死在隔绝里了。
“难道我们真的会悲哭地死在隔绝里吗?”我放下静妹底信,不禁这样地问自己。
我茫然。我不觉得痛苦。我差不多要变成麻木了。
四月十八日
我把静妹底信寄发了。不管信里的话是怎样和我底信冲突,不管我怎样不赞成她给母亲写这样的信,我终于把她底信寄给母亲了。在寄发以前我又把信读了一遍。
我记着这样的话:为了人类,牺牲自己。
其实静妹不仅预备牺牲她自己,她也预备牺牲别的人。为了人类,她甚至会把我牺牲掉。
为什么静妹老是拿那些小的、大的、广义的、狭义的名词来麻烦我呢?人群,人民,人类,以及种种可以被人奉为神圣的名词!他们在什么地方?难道为了他们我就应该牺牲自己吗?
“你不爱人民,因为你不了解他们,”静妹似乎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但是我怎么会了解人民呢?我连他们也没有看见。我看见的只是我底坟墓一般的房间。
四月十九日
傍晚,我刚刚扭燃房里的电灯,文珠来了,好象她同静妹商量好轮流来看我一般。
我知道她是来劝我的。我想她说的话和静妹前晚上说过的不会是两样。
她开口就说她本来打算昨晚来看我,后来她被别的事情耽搁了,又遇着昨晚落大雨,所以她终于没有来。我记得:昨晚我躺在床上,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我不曾做任何事情。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嘘了一口气,望着我笑了笑,就对我叙说她底最近的生活情形。
她说话和静妹说话稍微有点不同,静妹更温柔些,她更热情些。但是她底脸颊上的红色比从前淡多了。
她说,在工厂里待遇是怎样地坏,工作是怎样地繁重,设备是怎样地不合卫生。她说,女工底生活是怎样地比男工更苦,她们不得不受着种种的侮辱和引诱;工头怎样侮辱她们,账房怎样引诱她们,流氓又怎样调戏她们。她告诉我有一天她下工出来怎样被一群流氓包围着调戏的事情;她告诉我她底一个结过婚的同伴被账房引诱后又遭遗弃而终于自杀的事情;她告诉我她底一个十六岁的同伴偷了一点丝被查出来捉去监禁的事情;她又告诉我她底工作是怎样地折磨人,而且在起初她常常在丝车旁边暗暗垂泪的事情。她最后给我看她底手,那两只可爱的瘦小的手,我知道以前她底手并不是这样的。现在她底手显然有了两三种颜色。
她说话的时候她底表情和声音是时常变化的。她底脸常常被悲哀的云雾遮住了。但是她并没有流泪。反而我,我倒差不多要哭了。我望着她底嘴,不断地在心里哀求说:“可怜我,不要再说下去了。”然而我并没有把话说出口,而且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我还是非常注意地听她讲话,连一个字也不肯放过。我甚至没有发出声息来打岔她。
她底口闭上了,她疲倦地倒在沙发上面。但是她底眼光还在我底脸上、身上盘旋。这眼光是多么温柔。
我爱怜地望着她底美丽的脸,我底心被痛苦打动了。我只想到她底一切,我完全忘了自己。
她已经受到这么多的苦了。这样的受苦到什么时候才是终局呢?还要继续若干时候呢?难道要继续到她希望的“黎明的将来”底来临吗?还要经过这许多长远的岁月吗?
我不能够回答这些问题。
但是我不得不想:她底身体能够支持到那时候吗?她能够经历这一切受苦而存在吗?
这问题我能够回答。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她决不能够支持到那时候。她不久就会被受苦折磨死的。
这个回答使我战抖起来。我痛苦地看她底脸,就象在看一个比我底生命还要宝贵的东西,就象我一旦把眼睛掉开,她底脸便会马上消失一样。
我底这心情她是不会知道的。我心里贮满了许多温柔的话要对她说,她却一点也不知道。她和静妹一样,她底全部思想也是集中在人民上面了。她没有时间关心我。但是我怎么能够不关心她呢?我怎么能够在这短时间以内就把她底美丽的面庞,和她底痛苦的叙述完全扫除干净呢?
“文珠,”我终于忍耐不住,差不多忘了自己地叫起来。“停止了这种生活罢。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苦你自己呢?你为什么一定要进工厂去受人折磨,任人欺侮呢?你为什么一定要牺牲自己去给人民谋幸福呢?抛弃你底这种生活罢,还是回到你底朋友中间来,他们知道爱护你。”我热得厉害,我底心跳得厉害,我不能够接着说下去了。我望着她底脸,她底嘴唇,我觉得我底一切是悬在她底嘴唇上了。我战抖地等候她底回答。
她底眼光这许久都不曾离开我底脸。但是她底表情却渐渐地在变化。她起初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后来她却微笑了。
“冷,你这个人主义者,你为什么倒担心起我底生活来了?我底生活并不是十分痛苦的。我又不是那些点缀太平的太太小姐,难道就连这一点苦也不能够吃?刚刚在开始的时候就胆怯吗?自愿的吃苦并不算是苦。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我觉得这条路是不错的。你看我和静淑两个不是过得很快活吗?我们从来不曾想到过我们还能够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我们完全想不到我们居然能够把那许多事情应付得很好。一个月差不多就要过完了,我们已经得到了不少的同志,我们底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我们自己也从没有一个时候感到后悔。这不证明我们已经得到了胜利吗?冷,为什么你反而劝我抛弃这种生活呢?”她红着脸起劲地分辩说。她微笑了,这一次她灿烂地微笑了。显然有一种巨大的力量鼓舞着她,这就是她底坚定的信仰,这信仰使她忘记了别的一切,甚至忘记了她自己。但是我却不能够忘记她。我爱她,我比她自己还爱她。她并不知道。她完全不关心我!
“不要做得这样残酷罢,”我忘了自己地开始哀求道,让眼泪和哭声一齐出来,我不再顾到我过去所走的路和所说的话了。“不要说下去罢,不要再拿你底话来折磨我罢。你就一点也不关心我吗?你甚至一点也不关心你自己吗?”说到这里我完全失掉了自持的力量。我扑倒下去,把头放在她底怀里,孩子似地畅快地哭起来。
“冷,冷,”她起初吃惊地叫了两三声,好象要站起来,但后来她却变得安静了。她用一只手抚摩我底头发,她底手竟然是这样温柔。我觉得我回到幼年时代了。在幼年时代我从外面受了欺侮回家,常常伏在母亲底怀里哭。母亲一面安慰我,一面用她底手抚摩我底头发。那只手也是这样地温柔,就和现在的这只一样。那只手、那个柔软的胸膛是我幼年时代的避风浪的港口;如今我又在这只手、这个柔软的胸膛上找到我底新的港口了。我哭得象小孩一样,我用这哭声来向她倾诉这许多日子里我底寂寞痛苦的胸怀。
“冷,我知道你会有这一天,我知道你迟早会这样做的,”她用了极其温柔的声音说,这声音里充满着快乐和善意,我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美丽的声音。“但是你为什么一定要等这许久?你使你自己受了这许多苦,你使我们也担了这许久的心。”
我没有答话,我只是倾听着,我好象在听音乐。我被那美丽的调子感动了,我并不去分辨她的话的意义。
她捧起我底头,用她底镇定的但满溢着爱情的眼光看入我底眼睛:“你看,你底脸瘦得多了。那寂寞,黑暗,空虚压得你好苦呀!我真想象不到这许多日子里你是怎样生活下去的。但是如今一切的痛苦都象梦一般地消去了。”她底充满爱情的声音和注视点燃了我底热情。我底全身的血都燃烧起来。我忘了一切。我忘了过去,忘了现在,忘了将来。我只记住她底那一对燃烧的大眼睛。我半立起身子,把两只手伸出去挽了她底颈项,使她底头俯下来,我再把脸承上去。我底嘴唇压紧她底嘴唇。这长久的热吻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了。
“你来了,你为什么不早来呢?你使我等得好苦!”我喃喃地说。她底眼睛照亮着我底脸,那眼睛给了我这么多的暖热。
“我叫你等?”她微笑了。“我不是很早以前就把我底门打开,让你进来吗?我和静淑两个不是常常劝你到我们那里去吗?我们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对你说要用我们底爱来拯救你吗?但是你自己却顽固地把我们拒绝了!我们万料不到你会是那么顽固!”她又对我笑了笑,又给我一个吻。
我不说话,我只是望着她底燃烧的大眼睛,我害怕那火焰马上就熄灭。
“现在那一切都变成过去的陈迹了。我底梦想也成了现实,你果然到我底怀里来了,”她欣慰地说。“要是我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静淑,她不知道会怎样地高兴啊!”她底脸长久地被喜悦的光辉笼罩着。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她和静妹两个的确关心我。
“文珠,你真的爱我吗?你真的关心我吗?”我站起来捧住她底烧脸,狂热地吻着。我快乐地问她,我还疑心我是在梦里。这快乐是真实的。这一年半来我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快乐。
“你还要问这种话?我不爱你还爱谁?我为你不知道担了多少心?”她热情地回答,这些时候她底两颊是红红的,和从前没有两样。原来这一个月来的繁重的工作并不曾摧毁了她。她依旧是我底文珠,她并没有改变。那信仰,那工作,并没有使她改变。
“文珠,不管我底过去的一切,你还是这样地爱我吗?”我继续追问道。我一面抱紧她,我害怕她一回答,我就把她失掉了。
“当然。还需要你问?你这个顽固的人!”她顽皮似地点头说。
“那么,不管我以后依旧继续走我底路,你还是这样地爱我吗?”我问得更急,也抱得更紧。
她没有马上回答。她底脸上的表情开始在起变化。
“倘使我依旧留在这里,而且象从前那样地对你们说:‘我自己并没有应该悔改的地方,’你还是象现在这样地爱我吗?”我底声音开始战抖起来,我底心也在战抖了。
她注意地望着我底脸,好象要从陌生人底脸上认出熟识的面貌来。她底快乐消失了。眼睛里的火焰也开始在熄灭了,因为那里积了雨点。她底泪挂在眼角。她用充满怜惜的声音说:“冷,你为什么不肯跟着我去呢?难道我底爱还不能够把你从空虚的个人主义里面救出来吗?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必须继续走那灭亡的路?我们不能够把你抛撇在黑暗里,让你灭亡!”
空虚的个人主义!灭亡的路!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批评我底路呢?她为什么一定不肯放过我,让我走我底路呢?
“不要央求我这个罢!我要继续走我底路一直走到底。你可以央求我做任何别的事情,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央求我抛弃我底路!”我哀求似地抱着她说,我害怕我马上就会失掉她。我接连吻她底脸,这张脸渐渐有些凉了。
“你这个顽固的人,你真的不肯悔改吗?我回去怎么对静淑说呢?在我和灭亡之间你究竟挑选哪一个?难道你必须挑选灭亡吗?”她显然用了最后的努力来劝我。从她底眼睛里我看见失望和忧愁。
她的确爱我,关心我。她的确用了最大的努力要把我从灭亡的路上救出来。然而我又一次顽固地把她拒绝了。甚至在吻着她的时候,我依然不肯对她说我要挑选她而撇下灭亡。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变得这样残酷。我不仅对她残酷,而且对我自己也很残酷。我把我自己底幸福亲手毁灭了。
文珠终于走了。临去时她依旧不曾得到我底一句肯定的答语。我给她带来短时间的快乐。但是我终于在她底心里种下了失望和忧愁,而把她送走了。我浪费了她底一夜的时间,这时间她本可以用来做许多事情的。我浪费了她底爱情,这爱情她本也可以用来爱那人群的。
当我孤零零地躺在沙发上的时候,我忽然记起文珠临去时投给我的那一瞥留恋的眼光。这眼光刺痛着我底眼睛,使我底泪珠接连地流下来。我想象着她这时在电车上的心情,我又回忆着她先前叙说的那些生活故事。我突然被一阵猛烈的悔恨压倒了。
房间里永远是那坟墓中的孤寂。为了这孤寂我遣走了文珠。否则我只要说一句应允的话就可以得到丰富的生命了。
我底路,除了灭亡外我底路在什么地方呢?文珠是有理的。然而如今太迟了。我底幸福已经被我自己亲手毁掉了。
文珠啊,你回来,你回来救我罢。你看,我真的被个人主义毒害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了!
矛盾,矛盾!我对于自己以前的思想和行动也不能够了解了。我也快到了杜大心底地步,要拿灭亡来消灭自己底矛盾了。
这一个夜晚是在沙发上面度过去的。我躺在那里并不动一下,黑暗重重地压在我底身上。周围只有死亡。在远远的地方有两对女性的大眼睛,从那里面射出光芒来,但是地方太远,我无论如何总不能够达到那光芒。
四月二十日
秋岳、鸣冬、亦寒三个人约着一起到我家来。他们底第一句话就是:“《光明杂志》被禁止了。”
“《光明杂志》居然会被禁止?连那样软弱的杂志都不能够发行吗?”我惊讶地,还带了点愤怒地叫起来。
“你不是说过连这种软弱的呼声也会被人窒息吗?现在果然到了那样的时代了,”秋岳挣红着脸生气地说。
“现在是天下太平的时代了。‘光明’当然是不需要的,”亦寒接着讽刺地说,他底瘦脸阴沉着。
“他们不需要光明,我们需要它!”鸣冬坚决地说。他怒吼起来。他底声音有点象晴天的霹雳。但是这只给我们带来更大的苦恼。他底脸阴沉着,好象大片的黑云堆在那上面。
亦寒在房间里大步踱着,他烦躁地搔他底头发,他底眼睛里不时地射出来忧郁的光。他忽然用了绝望的声音问道:“我们怎样办呢?”
“亦寒,就抛了办杂志的事情罢。人们并不需要光明,你何必一定要给他们带来光明呢?做点别的事情也好,”我同情地安慰他,我始终觉得办杂志写文章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人们不需要光明?谁说的?那只是少数人底意思!”鸣冬生气地争辩起来。“害怕光明的只是那些惯于在黑暗里作恶的人。至于那人群,那广大的人群,他们没有一个时候不是伸长了颈子盼望光明的。黑暗把他们压得太久了!”
“我们以后怎么办呢?”亦寒依然烦躁地问,他不住地搔着头发。头发披下来,遮了他底眼睛。看那个样子我害怕他马上要发狂了。
“怎么办呢?要是我底手里拿着的不是一管笔多么好……”鸣冬举起手捏紧拳头从上面打下来,打在书桌上面,把一瓶墨水打翻了,墨水正倾在那本杂志底封面上,把两个大字“光明”完全染黑了。
“光明真个被黑暗掩埋了,”我低声自语道,我感到了一种恐怖,这屋里的空气非常沉闷。我底全身似乎被束缚得很紧。我底自由完全被剥夺了。我不能够笑,我不能够大声说话。
“好,他们不要光明,我就给他们带来黑暗罢。杂志是要继续办下去的,改换一个名字,我们底杂志在下一个月又可以出版了。”许久不说话、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沙发上面思索的秋岳,忽然站起来,说了上面的话。他底声音是很坚定的;他底短小的身躯站在沙发面前,也是很坚定的,仿佛是一座石像。这表示出来他已经下了决心了。
“继续出下去又有什么用处?换一个名字,至多不过再出一期!你想,别人不会再禁止吗?”亦寒依旧在房里踱着,他烦躁地这样回答。“总之,白纸上写黑字的事情,我不高兴再干了。那太迂缓了,太软弱了!我们甚至来不及看见它底效果。为着这样的事情就牺牲我底全部的精力,那是太不值得了。我要干更痛快的事情!”
“更痛快的事情?什么是更痛快的事情呢?”鸣冬绝望地问起来。
“然而无论如何杂志是应该出下去的,”秋岳并没有绝望,他依旧用坚定的声音说话,显然这时候他对于办杂志的事情还有充分的信仰。“我们不能够让别人窒息我们底呼声。我们不能够让那许多教人做奴隶的刊物在青年中间散布毒气。我们底杂志一定要出下去,因为没有它,整个中国就没有一线光明了!”
“光明?你现在还以为白纸上写黑字就可以给人带来光明吗?这许久你居然没有一点进步?”亦寒睁大他底一对眼睛苦恼地望着秋岳。好红的眼睛!我知道他底永远不能熄灭的火焰又在那里面燃烧了。“我说刊物决不会给人带来光明,而且我们从那里也永远得不到力量。我要的是力量。”
“力量!”鸣冬惊喜地叫起来,他底方脸上现出一道微光。“不错,我们要的正是力量!要摧毁这个黑暗的世界是需要力量的。讲话、写文章有什么用!人家甚至不许你说一句痛快的话,写一篇痛快的文章。”
“你说了、写了又有什么人来听、来读呢?现在社会上欢迎的是袁润身教授办的《正义杂志》。袁教授天天对青年说:‘你们努力做奴隶呀!做国家底奴隶,政府底奴隶,家庭底奴隶,乃至军阀、政客、资本家底奴隶,这是一条升官发财的捷径。’于是人们很高兴地读他底杂志,他底杂志就销到了十几万份,散布在全中国。而你们底杂志呢,就全部销完也不过一千份。一千份和十几万份比起来,简直是拿生鸡蛋碰墙壁。难道你们就没有眼睛吗?”我烦恼地说,我也是被一种渴望、一种追求力量的渴望压倒了。
我底这番话并不曾动摇秋岳底信仰。他站在那里,他底矮小的身躯还是非常坚定。只是他底脸因了热情变得更红了。他底话说得很急,好象他想马上把我说服一般。“正是因为袁润身拚命地在他底杂志上散布他底资产阶级的正义,拚命地用种种好听的话麻醉青年,所以我们更不能够沉默。不管你们怎样,我决定把杂志换个名字继续办下去。除非到了我躺下去不能够动的时候,我决不肯放弃这个工作。亦寒,你怎样呢?”
“不,不,”亦寒象受了鞭打似地急急分辩说。“象那种软弱的文章我不能够再写了。我宁愿让自己毁掉,我不愿意再过这样不痛不痒的生活。如果找不着力量,我就不要再活下去了。”他底苦恼的声音在这个房间里抖了许久,最后又在我底心里颤抖了。他底痛苦就是我底痛苦。我也不愿意再活下去了。
“办杂志?我们还要办多少年的杂志呢?”鸣冬张开他底大嘴痛苦地说。“难道我们命定了努力一生而终于见不到一点效果吗?我只愿意有一个机会,就让我在一刹那间痛快地把自己完全毁掉也好。只要我底牺牲对人群有一点帮助,我对我自己底生命是一点也不吝惜的。但是——但是不要再拿办杂志的事情来折磨我罢,”他底声音突然中断了,他颓然地倒在床上。
在我们中间继续了一阵难堪的沉寂。
没有光明,在我们周围是黑暗和恐怖。我们甚至不敢移动脚步,好象一举脚我们就会陷落到不可挽救的黑暗底深渊里去。
“力量,我在什么地方去寻找力量呢?”亦寒底绝望的声音又在这坟墓中间响了起来。这一次的余音更长,它痛苦地在房间里抖了许久。那无助的、悲怆的调子钻进了我底心。我底心也痛起来了。
力量,我们在什么地方去寻找力量呢?没有一个人答复这个问题。
“我一定要寻找力量,便是拿生命来冒险我也愿意,”亦寒继续用痛苦的声音说,但声音不再是方才那样地无力了。
“给我力量罢,便是拿我底一切做代价,我也肯。只是不要使我再在这种空虚中浪费我底生命,”亦寒仰起头,眼睛望着远处说。接着他又举起两只手,用充满信任的声音祈祷似地说:“力量,给我力量罢。”
这不仅是他一个人底祈祷,这也是我底祈祷,我想这还是鸣冬和秋岳底祈祷罢。
依旧没有人回答我们。我禁不住问自己:力量就是这样可以求到的吗?
“我去了,”亦寒突然用短促而坚决的声音说出这三个字。他不再向我们告辞,一个人急急地走出去了。
我望着他底背影在门外消失,我听见他底脚步急急走下楼梯。我不把他唤回来。我依旧站在那里,好象是在做梦一样。
“他走了,”过了一会,鸣冬从床上爬起来,皱着眉头苦涩地说。他底眼光是茫然的。他抓起我底手紧紧地握了一下,他叹息地说:“我也去了。”
“我们一道走罢,”秋岳惊醒似地说。
“你们再留一会,不好吗?”我痛惜地挽留道,我突然想到他们去了以后我底更寂寞的生活。
“鸣冬,我一定要把杂志办下去。你肯给我帮忙吗?克谨近来好象对我有意见,而且他底胆子小,杂志再出版,他不会负什么责任。亦寒不会再来了。你还肯同我在一起工作吗?还有冷,你也多少给我帮点忙罢。”秋岳底温和的声音多少带了一点吸引人的力量。我找不到话来拒绝他。这声音带了痛苦,但又带了希望和信仰。
秋岳就是这样的人。虽然是这样的小事情,他却把它当作大的工作做。他甚至相信这个工作就可以拯救人类。现在他决定把他底全部精力贡献在这个工作上面了,没有疑惑,没有犹豫。
“好,我明天到你那里去商量,”鸣冬用疲倦的声音说。从他底声音里我知道他对办杂志的事情已经没有兴趣了。即使他现在答应给秋岳帮忙,他迟早也会离开。
我并没有给秋岳一个确定的答复,我就把他们送走了。
我一个人孤寂地躺在沙发上。黑暗逐渐压下来,把我紧紧地包在它底网里。
我不站起来,我不扭燃电灯,我甚至不想吃饭。这样的夜晚我已经过了好几个了。
我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会继续到多久的。总有一天我会大步踏进灭亡底深渊。于是一切都完结了。
我想到文珠底爱和静妹底爱,那爱情依然在远处放射光芒。但这光芒永远达不到我底身边。因为在她们和我的中间似乎隔了一个世界,至少我已经踏在另一个世界底边境上了。
四月二十二日
静妹和文珠来了。时候很早,我刚刚吃过中饭。她们今天不去工厂作工,但下午要去开会。
我看见她们两个底美丽的脸,我底这许多天里的痛苦的生活都消失在远处了。我忘记过去的一切。我用微笑来欢迎她们。这微笑是真的。我这时候真正快乐。
“我以为你们不会再来了,”我微笑地说。我在她们底大眼睛里看见了光辉,这光辉使我底心变得温暖了。
“不会再来?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思想?”文珠笑着说,她灿烂地笑了。“我为什么还要离开你呢?你不是已经对我表示愿意跟着我去吗?你不是已经表示过你爱我,你愿意为着我牺牲一切吗?我们不是已经被爱结合在一起了吗?”
文珠说着就走到我底面前,用她底那对充满热情的眼睛看我。我觉得我底整个灵魂都被摄进她底眼睛里去了。我失去了自制的力量。我不顾一切,把她底脸捧起来,我狂热地吻她底热的嘴唇。在这热吻中我底路渐渐地消去了。
我们彼此把手放开,我们看进彼此底眼睛,我觉得她底强烈的眼光照彻了我底全身。
静妹走到我们底身边,她双手按住我和文珠底肩头,用朗朗的声音说:“我应该祝福你们。纯洁的爱情把你们结合起来了,以后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分开你们。文珠,我现在把哥哥交给你,我相信你底爱情会拯救他。哥,我们彼此很了解,我知道你底这许多日子里的痛苦,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要挑选那灭亡的路。但是过去的一切如今都烟消云散了。你再没有理由继续走你底路。你就信任文珠,跟着她,让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创造我们底新生命。”
她说这许多话,就象一个说教者在传道。但她底声音是真实的,它因了爱而颤动。我掉过头去看她,她底脸也灿烂地笑了。
她们是五点钟回去的。我们三个在一起过了一个很快乐的下午,我从来没有象这样快活过。这一次我底快乐是真的。但是在她们离开以后,我底快乐又跟着她们去了。
我依旧孤零零地留在房间里。爱情在我底心里燃烧,爱情的确应该被祝福,因为它给我带来生命。但是如今这生命又渐渐地黯淡了。
她们走的时候,我很情愿和她们同去,我很情愿抛弃我底路和她们一起去工作。然而我终于留下了。我顽强地守住我底最后的堡垒。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样顽固,这样残酷。我竟然毫不怜悯地剥夺了自己底幸福。我对她们说,因为我不相信人民,我不相信那愚蠢无知的人民,我不相信为人民谋幸福是一件崇高的事情。
“你完全不了解人民,你完全不知道他们底生活,他们底渴望,他们底痛苦。倘使你能够离开你底窄小的房间,到广大的人群中去生活一个时期,你一定会相信人民,你一定会爱人民,甚至于甘愿牺牲自己去为他们谋幸福,你会觉得这是你底一种义务,”文珠起劲地反驳道。
文珠底话也许是对的。我把自己关在这个坟墓一般的房间里,我怎么了解人民呢?我怎么能够不把那些拥挤在ns路上的鬼魂似的影子误认为人民呢?
但是如今太迟了,我已经把那个可以去了解人民的机会亲手毁掉了。
我现在有的路是徬徨的路。我毁了自我,我又毁了人民。我接受了文珠底爱情,我又遣走了她。
文珠和静妹一定会再来。但是她们终于会使我得救吗?我自己也不知道。
四月二十四日
鸣冬早晨来看我,我还躺在床上没有起来。我这几天太疲倦了。徬徨折磨起人来比工作厉害得多。
“亦寒离开s市了,我知道他一定会离开的。你看,这是他底信,”鸣冬说,他递了一封信给我。
这封信是写给我和鸣冬、秋岳、克谨四个人的,信上只有两段话,是亦寒底有力的笔迹:
我去了,我离开你们到a地【注释5】去了,因为我有朋友在那里,而且我相信在那里我或许会找到我所寻求的东西。
徬徨、孤寂、空虚的生活把我弄得太苦了。我不能够让自己把青春浪费尽。我需要的是工作,实际的工作;我需要的是力量,可以摧毁一个社会的力量。我在这里,在你们中间得不到它们,所以我离开你们了。我害怕我没有勇气离开你们,所以我不敢向你们告辞。请你们原谅我。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刺痛我底眼睛,刺痛我底心。我读完信,把信纸折好放回在信封里。我埋下头,不敢说话,我甚至不敢看鸣冬底脸。
“他去得好,他倒有勇气!”鸣冬用渴望的声音赞叹道。
“冷,我们底这种生活应该终结了!尤其是你底。你何苦把你底精力完全浪费在空话上面?你自己就不觉得可惜吗?你为什么不到静淑她们那里去工作呢?我知道她们很关心你,而且时时刻刻希望你去。”鸣冬声音朗朗地说话,就象在说教。我知道他准备去走别的路了,他迟早也会离开我的。
“我今天遇见了朱乐无。他刚从a地回来。他说他从静淑那里知道了你底通信处,他很想找你谈谈,说不定他会来看你。”鸣冬继续说下去,好象在报告一个重要消息。
他和朱乐无来往,他和静妹来往,显然他已经决定走什么路了。
朱乐无为什么要和我谈话呢?难道他是被静妹请来劝我的吗?
我烦躁地回答鸣冬说:“朱乐无,我很久就没有看见他了。他要和我谈些什么话?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肯放过我?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你们为什么单单注意到我一个?”
“冷,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且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朋友们都很关心你。大家都希望你过得好,”鸣冬温和地说,他的确和别的朋友一样,他也希望我过得好。我应该感激他。然而我——我把他遣走了。
“鸣冬,你还是去办你底杂志罢。你在这里和我谈话不过是浪费时间。你不会说服我。而且老实说我只希望朋友们让我安静一些时候。”我固执地说,把自己表现成一个残酷无情的人。
“冷,你多想一会,你真的没有改换生活方式的必要吗?”他恳切地说。
“没有,”我这样简短地回答他。
“我没有一点可以帮忙你的地方吗?倘使你有什么苦衷,请尽量地告诉我。”
“没有,”我依旧不肯多说话,我怕我会迸出哭声来。
“冷,这样是不行的,你简直是在亲手活埋你自己!”他痛惜地说。
我连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我把头埋在书桌上。
“杂志底事情我不愿意再管了。我只答应秋岳帮忙他弄出这一期来。这一期马上就好了。我以后决定做别的事情。我一定要改换生活方式,”鸣冬低声说,这些话好象是对他自己说的。“秋岳一定要把杂志办下去,我没法劝阻他。那么就由他一个人办下去罢。克谨已经表示他不能跟秋岳合作了。我无论如何要走别的路。”
“冷,你将来一定会明白的。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个人主义者。事实上还有什么东西蒙住了你底脑子,使你看不见光明,而且毁了你底幸福。但是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恍然大悟,会把那个蒙住你底脑子的东西去掉。那个时候你就懂得朋友们劝你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那个时候”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来呢?真的会有“那个时候”吗?
“冷,我走了,”他带了点悲怆的调子说。我知道这一次他要永久地去了。所以他反复地说了许多话。
他拍了拍我底肩,然后走了。我并不抬起头去看他,因为我底脸上满是泪痕。我不肯让他看见我哭。
四月二十五日
冷——我们这几天很想念你,很担心你底生活,可是我们又抽不出时间到你那里去。我们快要被忙碌的工作压倒了。你是不是可以在晚上来看我们,帮助我们?
静淑,文珠。
我接到这封短信,决定傍晚到静妹和文珠那里去。
在那个窄小的亭子间里我看见了她们。我到这里来,这是第二次了。我仍然在想:这个地方她们怎么可以住下去?——这个思想使我痛苦。
在一盏小煤油灯底微光下面,她们埋着头在写字。她们专心地写着。
“好,你来得正好。哥,你替我把这篇文章写下去罢,”静妹看见我就放下笔站起来说。
文珠不说话,只掉过脸望着我微微一笑,又埋下头写字。
“妹,为什么要我替你写?你自己写,不好吗?我很久不写文章了,”我笑着说,一面走到桌子前面去看那稿纸。
静妹底文章才写好头一段,题目是《时局变乱中劳动者应有的觉悟》。
“你马上给我坐下来罢。我还有别的要紧事情,我得出去一趟。这篇文章是明天要的。你今晚上一定要写好。文珠,你给我好好地管住他。”静妹说完,对我好意地笑了笑,就匆忙地出去了。她并不让我给她一个肯定或否定的答复。
我默默地在她底座位上坐下来。我和文珠对面坐着,一盏灯放在我们底中间,但我底眼睛里却装满了她底浓密的黑发。
我读着静妹底未完的文章。她底文章虽然只有一段,却是十分有力。我读着,我也被它感动了。
我怎么能够给她续下去呢?难道我也有象她那样的充实的生活吗?关于劳动者应有的觉悟,这个长久活埋在坟墓似的房间里的我能够说些什么呢?
我拿着笔,但我又踌躇起来。我觉得在静妹底有力的文章后面我实在不能够续上一个字。
我又把笔放下了。我看文珠,我把灯往旁边移动。文珠抬起头,望着我微微一笑。
“你在写什么?”我低声问她,我也笑了。
“工会会员底名册,”她温柔地回答我,她也把笔放下。
“你们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忙吗?”我关心地问,对于她们底生活我又开始有新的了解了。
“当然。有时候比这还要忙。以前我们这个小房间里每天晚上总要坐满八九个人。现在有了工会会所,我们这里倒清静了,”她温柔地说着,没有一点倦容,她只是微笑。显然她对于这种忙碌的生活并没有一点抱怨,好象她反而爱好它。
“真的,你就习惯了这种生活,一点也不觉得苦吗?”我怜惜地问。
“苦!这有什么苦呢?”她热烈地辩解道;“初来这里的几天我也许有点不惯。可是现在我反而安于这种生活了。”她含笑地望着我,突然问:“你觉得现在的张文珠和从前的郑燕华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我觉得完全是两个人,”我这样回答。这个回答是不错的,不仅因为郑燕华是陈冰伯底妻子,张文珠是我底爱人,而且从以前那个穿粉红色旗袍淡青色长马甲的新式太太到现在这个蓬着头发俯在桌子上面抄写工会会员名册的女革命家,这其间一定要经过很长远的路。她怎么能够在一年半的短时间里就走完了那长远的路程呢?她具有着什么样的力量使她转变得这么快?我惊奇地看她底脸,我底眼睛里充满了赞叹。
“不错。从前我只是一个供人玩弄的软弱的生物,我只是一个点缀太平的装饰品。我没有意志,我没有思想。我在家里的时候是父母给我决定了一切;我和陈冰伯结婚以后,又是我底丈夫给我决定了一切。我每天除了打扮自己给丈夫看,给丈夫底朋友们看而外,就没有别的工作。我完全是为了我底丈夫而存在的。他把我供养在家里,好象一瓶鲜花,可以给他一些陶醉,一些温馨,装饰他底家庭,娱悦他底朋友。可是等到花瓣开始枯萎的时候,我底一切也会跟着完结了。是的,我们这种女子底命运都是这样悲惨的!”她说话时热情烧着她底心,她底脸颊也变得更红了。她底一对大眼睛里射出来强烈的光芒,这里面有爱,又有恨。我知道她并不曾把过去的事情完全忘掉。但是她如今已经征服了过去的事情而存在了。这存在就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
“可是如今我不再是那样的女子了。你看我坐在这里,我是很坚定的。我底手不再擦脂抹粉了,它如今要握着笔,要在丝车旁边工作;我底嘴也不再说那些讨人欢喜的话了,它如今要发出使人战栗震恐的演说,说出使人感动流泪的话。而且有一天我会看见整个旧社会在我底打击下面粉碎,那时候我这只手会拿起武器,我会勇敢地跟着群众前进,我相信我不会比你们男人胆小。你看这就是我底胜利。这只手不就是一个铁一般的证据吗?”她说到这里便把她底刚才高高地举起的那只右手向我这面伸过来。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地看着她底被崇高的感情鼓舞着的光辉的脸,我相信她底话就象相信我自己,于是我被惭愧和崇敬底感情压倒了。然后我接受了她底手,我紧紧地握着它,又爱怜地抚摩它。她底手,依旧是一只温柔瘦小的手,它怎么能够具有着那么大的力量,做出那么多的事情呢?我狂热地俯下头去把脸紧紧压在那只手上面,我接连地吻她底手。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可爱了。
“起来!不要这样傻!静淑就要回来了!”她责备似地催促我,但是我不肯马上抬起头。
“放开我底手,不要这样耽搁我底时间了。你看,静淑叫你写的文章你还没有动笔!她回来就要问你要的,”她第二次催促道。
我记起静妹底文章,我记起文珠底今晚上的工作。我立刻抬起头,就象从梦中醒过来一般。我再看她底脸,她正送过来含笑的、爱怜的眼光。我似乎受到了一次祝福。我便回答她,笑,又埋下头去开始写文章,说明在时局变乱中劳动者应有的觉悟。
楼梯上忽然起了响声,文珠低声说:“静淑回来了。”静妹果然走进了这个鸽笼似的房间。
静妹走进来便问:“哥,你把文章写完了罢?”
我抬起头望着她笑了笑,抱歉似地说:“还早得很。”
“怎么,你才写了两小段?”静妹走过来站在桌子旁边,埋下头看了我底文章,惊讶地说。但是接着她又笑起来,她责备我和文珠两人:“我原也想过,把你们两个放在屋里是不行的,你们一定会讲什么废话。哥,我以后不要你来了。你来,不但不能够帮忙我们,反而耽误我们底工作。”
我知道她是说着玩的,她决没有责备我的意思。我羞惭地埋下头继续写字,我不敢说一句辩解的话。
“文珠,我们马上走罢,开会的时间就要到了。那本名册你今晚上不写好,也是不行的。谁叫你去和他讲了那许久的闲话!”她说着一面抚摩文珠底肩头。文珠就放下笔站起来。
“你们又要出去吗?”我惋惜地问道,我刚刚得到一点光明,如今她们一去,我又会落在黑暗的深渊里了。我不愿意她们去,但是我没法叫她们不去。
我底这心情,她们一点也不知道。静妹淡淡地说:“我们要去开会,什么时候回来没有一定。锁就在桌子上。倘使你不能够久等,你出去时就请你把门锁上。可是这篇文章你今晚上一定要写好。”
静妹说完并不让文珠跟我说话,就把她催促起走了。
我放下笔,静听着她们底脚步声在楼梯下面消失了,然后忍着心痛急急地继续写文章。
我把文章写完,把我所能够说的话全说尽了,倒也觉得畅快。但是这畅快并不曾继续多久。当我呆呆地望着黯淡的煤油灯光、不能忍耐地等待她们回来的时候,我底心又受到了孤寂底侵袭。同时前楼女人底凄惨的哭声象针一般刺痛着我底耳朵和我底心。
静妹和文珠许久不回来,而且好象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再迟一刻走就会错过最后的一班电车。我只得去了,绝望地去了。
我给她们留下一个字条:
我等了你们这许久,依旧不见你们回来。我不知道你们开会要开到什么时候。我不能够再等了,不然会错过最后的一班电车。
文章写好了,在我底软弱的笔下写出来的东西,不知道是否可用。写了这样的文章以后我依旧带着孤寂的心回去了。这情形也许是你们想不到的罢。
以后我还想常常来看你们,又想不再来了。怕的是抱了寻求光明的目的来你们这里,但看见了你们所散布的光明以后,又畏缩地带着空虚回丢了。也许我这个人已经陷落在不可挽救的深渊里面了,你们底光明也不能够把我救出来。
我锁了门去了。走出大门,走在石子路上,我还屡屡回过头去看那房屋。我想我也许会看见她们回来。但是我终于看不见她们底影子就转弯走了。
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那静寂是很可怕的。上面是黑漆般的天空,嵌了许多明亮的星星,却有两处红光把星群遮掩了。一边是工厂烟囱里的红烟,一边是s市底灯光。显然地天空中染了两片血迹,这血是从许多人身上流出来的。
我走在窄狭的石子路上的时候,我觉得我底眼睛被血光蒙住了,我看见甚至那些黑暗的东西也带了血底颜色。我忽然记起来杜大心曾经在这个地方住过的事。于是他底日记里面的某一些话又浮现在我底脑里了。
是的,他和我现在所感到的并没有两样。我也明白静寂只是一个假象。这时候在工厂里,在s市,人们正在享乐,谈笑,游戏,竞争,劳动,受苦。我所认为罪恶的一切都正在那里盛行。只有在我这里才是寂寞和死亡。我实在太软弱了!
四月二十九日
亦寒寄了一封信来:
我已经到了a地了。我在这里会见了不少的朋友,个个都充满着信仰和热情。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我刚刚开始了忙碌的工作。请你不要挂念我,忙碌的工作对我只有好处。我相信在这里我会找到我所追求的力量。
冷,你还是不相信人民吗?我现在是在和人民密切地接触了。我只恨不能够使你也有着我底经验啊!不然,你底眼睛就会马上睁开的。
最后他写了通信地址,要我多和他通信。
他底信被我摊开放在书桌上,我读了又读。
我想他也许有理。倘使我也能够有着他底经验,那么我底眼睛说不定会大大地睁开,看见另一些事情罢。
我便开始想象着倘使我也有了他底那些经验……我想象了许久,最后我终于被一阵烦躁压倒了。
五月一日
天落着微雨,到处都带着阴郁的色彩。但今天是一个节日。
我没有一点快乐。这个节日并不曾给我带来一点生趣。
我知道这时候静妹和文珠一定在广大的人群中间,在演讲台上面,忘了自己地忙碌着。在她们那里有的是活动与生命。这一天也是她们底节日。
我又知道在这时候我底那篇文章一定被许多张嘴读出来,而且跟着刊物散布出去,在各处撒播生命底种子。
但是现在我把自己关在这个阴暗的房间里,在我这里却只有孤寂和死亡。
弄堂里有人在唱劳动歌:
当你不愿意作工的时候,
你底压制者会把双手缩回;
当你说:“已经做够了,”
放下锄头,你底事业便开始了。
……
我恐怖地蒙住我底耳朵。
五月二日
秋岳底杂志出版了。他给我送了一本来。他做事情真快!
杂志已经改了名称,新的名称是两个奇怪的字:黑暗。篇幅比从前的少了一半。
“怎么拿‘黑暗’两个字做杂志底名称?谁高兴要黑暗?”我心里这样想。
我把杂志翻开,我仔细地读着。从封面到末页,我找不出一线光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一片惨痛的呼声。
“好黑暗的时代!”我不禁绝望地叫起来。我明白这杂志题名底意义了。
我把杂志放在书桌上,不敢再看它一眼。
“秋岳,你为什么还要给人们带来黑暗呢?这个世界上不是已经充满了黑暗吗?”我苦恼地大声问他。
“你以为这个世界上的黑暗已经够多了?人家却嫌黑暗还不够呢!”秋岳挣红脸,圆睁着两只小眼睛生气地说。“我底意思正是要把他们底眼睛拨开,叫他们看见黑暗是怎样地可怕,叫他们起来,去寻找光明。对于这个工作,这份杂志还嫌太软弱。但是我要尽我底力量办下去。”
是的,他的确尽了他底力量了。他一个人在十天以内就把这份杂志弄了出来,不管别的朋友离开他,劝阻他,攻击他,他依然把办杂志当作一件重大的工作做。
是的,已经有人在攻击秋岳了。克谨终于因为小的事情跟秋岳闹翻了,便在外面开始散布关于秋岳的流言。甚至在这一期杂志还没有出版的时候,克谨就扬言说杂志本身没有出版的必要,而且他不相信秋岳会把杂志办成功。这样做了,克谨还不甘心,他又写信给各地的朋友,讲秋岳底坏话,劝他们不要再给杂志帮忙。所以c地【注释6】的朋友写了信来骂秋岳,说他不该把杂志当作私有物任意处理,说他不该把杂志办得太软弱,说他不该给杂志更换奇怪的名称。结论是:他们以后跟杂志断绝关系。牺牲全部精力来办一份小小的杂志,秋岳如今反而变得更孤独了。
“他们那班人简直是瞎子!”秋岳叙述了上面的不愉快的故事以后,开始愤恨地说。“为什么到了这时候还要闹这些小的意见?我并不是一定要办杂志,只是因为没有别人负责,我才出来把责任担在肩上的。”
“那么你就把杂志让给克谨去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我淡淡地说,我完全不了解他底苦恼。
“让给克谨去办?你相信他肯办吗?”秋岳绝望地叫起来。“为什么你也这样想?克谨底性情我是知道的,没有利益的事情,他决不会负起责任去干。”
他歇了歇又说:“我不肯把杂志交给任何人办。我不愿意我们底呼声被人窒息。我爱它,我把它当作生命一般地爱它,我决不肯放弃它,让它被人摧残。我决不能够这样做。不管别人怎样攻击我,不管他们怎样骂我把杂志当作私有物,我一定要把杂志办下去,我要用尽我底力量使这软弱的呼声永久响在人们底耳边。也许有一天这软弱的呼声会产生大的效果。”
他底小眼睛射出强烈的光芒,他底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他底眼光是那样坚定,那里面依旧充满了信仰。他没有一点疑惑。
信仰竟然有这样大的力量?我想着,我底身子突然战抖起来。
“把杂志当作自己底生命,这生命不是太渺小了吗?”我疑惑地问。
“太渺小?那么又有什么更伟大的事情呢?我们不能够把整个世界担在一个人底肩上。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做出一些事情,产生一些效果,贡献一些力量来帮忙完成大的事业,就象无数的小滴聚合成汪洋大海那样。我想到我能够用我底软弱的呼声来帮助大的改造事业,留一点不灭的迹印在这时代底沙泥上,我已经是很幸福的了!许多的人白白地过去了,他们并不曾留下一点痕迹。比起我来,他们不更悲惨吗?我没有一点理由抱怨我底命运!”
他说话好象传教士在讲道,充满了热情和信仰的战抖的声音就象音乐一样地美丽。
“好坚定的信仰!”我这样想着,我突然觉得有着坚定的信仰是怎样幸福的事情了。我问自己:“我难道不可以给我自己造一个信仰吗?”
“好,你继续办你底杂志罢。我不再劝阻你了,你也许是对的,你比我更幸福,”我用了羡慕的声音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走我底路呢?”他同情地问我,看那神气,仿佛他以为有把握说服我似的。
“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不能够走你底路,也许是因为黑暗把我压得太苦了,我不能够给自己造出一个象你底那样的信仰来,”我痛苦地说,我对他苦笑一下,过后我忽然问他:
“鸣冬呢,你这几天看见他吗?”
“鸣冬已经加入了朱乐无底团体,跟他们在一块儿工作。他以后恐怕没有功夫来找我们了。他已经找到了很好的路,”秋岳用类似欣慰的声音回答我,好象他并不悲惜他失掉了一个帮手,却高兴鸣冬找到了一条很好的路。
我原也料到鸣冬迟早会离开我,但想不到竟然这样快。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秋岳两个人了。秋岳有他底杂志,有他底信仰。而我,我究竟有什么呢?
许多工作,许多路带着眩目的光彩在我底面前引诱我。但每一种都是跟我离得远远的,我伸了手出去,却抓不到它们。
“冷,你这样长久地在空想里生活下去是不行的。你不过白白地浪费你底青春罢了。我要求你帮忙我办杂志,使这软弱的呼声继续下去,使这软弱的呼声散布出去。也许有一天会生出我们意想不到的效果来。冷,答应我你来给我帮忙罢,即使不是为了信仰,就为了友谊罢,”他温和地恳求说,他说得很恳切,显然他还以为我不见得就会答应他。
但是出乎他底意料之外,而且甚至出乎我底意料之外,我竟然一口答应下来,我并不迟疑,好象我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许久。我答应他,并不是为了信仰,也不是为了友谊。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五月四日
克谨突然来看我,这是我想不到的事,他许久不到我这里来了。
法兰绒的西装,光亮的头发,涂着雪花膏的三角脸;刚刚剃过胡须的青下颔。他并没有一点改变。但是他对杂志的态度却大大地改变了。
他开口就指摘杂志底种种缺点,他又详细地说明秋岳没有办事的能力,他得意地叙述他破坏这杂志的经过,他最后断定说如果秋岳不把杂志交出来,他会使杂志马上消灭。
他底声音里充满妒忌,脸上露出焦急和痛苦的表情。
一个人浪费他底精力去破坏朋友办的杂志,这个人未免太可怜了。世界是这样地大,为什么他一定要把眼光放在如此小的一个角落里?
我可怜他,我却不想安慰他。我让他一个人说话,却不回应一声,而且我也并不注意地听他。我把他底话当作耳边的一阵风。我底思想在远处。
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当妒忌蒙住一个人底眼睛的时候,那是很可怕的。他能够看见什么呢?
“克谨,算了罢!你为什么老是想着办杂志的事情?你就不可以找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来做?何必要跟秋岳作对?”我等他底嘴唇闭上了时,就这样对他说。
“你不懂,你不懂!我一定要使秋岳底杂志办不下去!我知道c地朋友已经来信声明跟杂志脱离关系了,”他半生气半得意地说,从他底口里喷出来白沫,差不多要喷到了我底脸上。
我茫然看着他底涂雪花膏的三角脸。我忽然想起了他从前热心地主张办杂志的事情。是的,我不懂。象他那样的心我怎么能够懂呢?
他终于板着面孔地走了,因为我不能够安慰他,不能够帮助他。
我送走了他,好象送走了一个不愉快的梦。我觉得现在我开始知道我应该走什么样的路了。
五月八日
朱乐无来看我,他比从前老得多了。我几乎认不出来是他。但那发光的眼睛和发光的秃顶却没有改变。
我们一年多没有见过面了,但是今天谈起话来又好象彼此很了解。他并没有说什么客气话,就把静妹底信递给我。静妹底信里并没有许多话,意思却很明显:
哥——请你相信乐无先生就象相信我们那样,我们特地请他来和你商量关于你以后的行止。他底意见对你一定有大的帮助,请你千万不要拒绝他。
静淑,文珠。
她们这样关心我,我怎么能够再违拗她们底意思呢?我底心软化了。
我默默地把信揣在怀里。我对朱乐无笑了笑,温和地说:“好,你说罢。我很愿意听你底意见。”
他便开始他底长篇的叙述。他说话声音不大,而且迟缓,有时候差不多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但态度和声音里都带了热情。尤其是那一对发光的眼睛具有一种摄人灵魂的魔力。在它底注视之下我底全部抗拒力都失掉了。我找不出一句托辞来保护自己,因为我每想到一个托辞,我立刻觉得他已经早看出来了。
他很象一个传道者,他的确具有着传道者底某一些特质,所以他终于把我征服了。
他说了许多分析现社会状况的话。他又说到年青人在这个时代中的任务。他又说他这一年来旅行各地所得的经验。最后他说出结论:要我到a地去。
到a地去!这思想从来不曾进到我底脑子里。可是如今却象一条路在我底眼前展开了。
到a地去!这太突然了。我不能够马上决定。我还应该考虑。
我并没有答应他。我说我还要去和静妹、文珠两个人商量,同时我自己也要把全盘事情彻底地想一番。
送走了朱乐无以后,我发觉这个房间忽然黑暗起来,那两只照彻了全个房间的亮眼睛没有了。我说我要安静地思索全盘的事情,但是我怎样开始呢?
我底事情不是很简单的吗?或者到a地去,或者就留在s市。
朱乐无也许有理。他说我留在s市不会做出任何事情。对于我,s市是一个坟墓,我留在这里就只有被活埋。
但是我能够离开静妹和文珠到a地去吗?
五月十四日
我还是在思索离开s市的事情。我依旧不能够决定。我不愿意走,我不愿意离开静妹和文珠走到那未知的地方去。
我并没有去和静妹她们商量,我也没有写信给她们。我知道她们底意见和朱乐无底一定不会是两样。她们一定主张我到a地去,因为她们把事业看得比个人底幸福还重。为了给人类谋幸福,为了使她们底理想早日实现,她们甘愿牺牲自己所宝贵的一切,而毫无悔恨。她们一定会把我送到a地去。
我思索了这几天以后,我还是只有徬徨,和我刚刚送走朱乐无的那时候一样。
但是静妹和文珠底信来了。
哥——你为什么不到a地去呢?在那里不是充满着活动与生命吗?我们知道你所需要的也就是这两样东西。那么它们现在是放在你底面前了,你一举手就可以得到它们。而你一迟疑,就会失掉它们。
乐无先生说你要等着和我们商量以后才可以决定你底全盘事情。可是我们空等了你这几晚,还不见你来。你为什么不来呢?你是不愿意离开s市吗?你是故意拿这个托辞来拒绝他吗?还是你不再信赖我们?
哥,不要永远是这么顽固罢。不要永远给我们失望罢。你看,你底几个常常来往的朋友,亦寒到a地去了,鸣冬加入我们底团体来了,秋岳有他底杂志。只有你一个人还死守着你底生命之废墟。你究竟有什么呢?你究竟做了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可以找一个值得献身的工作做呢?
去罢,勇敢地去罢,我们底爱永远在你底身边,永远爱护你,永远祝福你。
静淑,文珠。
在这信后面她们又添写了下面的一段话:
请你到我们这里多来几次,我们有许多话要向你说。而且你要是有什么苦衷,也请你来告诉我们罢。我们愿意和你谈个整夜。
这一段话是文珠写的,前面的几段却是静妹底笔迹。
我究竟去不去看她们呢?这是应该马上决定的。因为到了她们那里我就再没有徘徊的余地了。我知道从她们那里出来我似乎就只有一条路:到a地去。
然而现在我并不想离开s市。
静妹还寄了一份她们底《劳动周报》来,那上面就载着我替她写的那篇文章。
我读着自己底文章,我甚至不相信这是我底笔下写出来的东西。我底文章打着我底脸,打着我底眼睛。
我底文章里面充满着信仰,充满着热情。我象一个勇敢的战士那样坚定地演说,解释在时局变乱中劳动者应有的觉悟。
但是我底觉悟呢,我应有的觉悟又在什么地方?在写了那篇文章以后我却拿上面的问题来问自己了。
矛盾,矛盾!难道我必须这样矛盾地生活下去,就不在灭亡以外另想办法来消灭我底这许多的矛盾吗?
五月十七日
秋岳来得很早,我还没有起床。他底手里拿着一大卷校样。
“看,这一期底稿子又齐了!”他夸耀似地给我看,圆脸上现出幼稚的得意的笑容,他底笑容的确有些可爱,“这一期一定可以提前出版。”
“印费不成问题吗?各地朋友底捐款以后不见得就会寄来吧。”
“捐款?恐怕都给克谨弄掉了!我昨天又接到p地【注释7】朋友骂我的信,说:‘黑暗两个字怎么可以做杂志底名称呢?名不正,则言不顺,正名是最要紧的。’对于这种人我简直没有办法,我只有置之不理。我想一定是克谨在那里捣鬼。总之那班只说空话不做事的人是不可靠的。他们从来就不曾睁开过眼睛。他们有时候挂个招牌,发表一点进步的言论,不过想学学时髦。叫他们出几文钱,不知道要受多少气。就索性不和他们发生关系也好。杂志底印费现在还不会成问题。我有钱。”
秋岳说他有钱。但是我知道他也并不宽裕。他在离s市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家庭,这家庭是靠了负债生活的。他自己也不得不做着小事情挣钱寄回家。如今他显然是把预备寄回家去的钱挪用来做杂志底印费了。他以后会负更多的债,会受到更大的经济的压迫。然而他不去想那些事情。他埋着头专心地看校样。
我默默地望着他。我想着他底那些事情,我禁不住又要赞叹地想:这个人,他这么慷慨地牺牲自己,只为了一件小小的工作。他没有光荣,没有酬报,没有安慰。在朋友们底仇视、破坏、攻击等等底包围中,他却依旧这么平静地继续做他底工作,并没有一句怨言。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支持他呢?难道又是那个信仰吗?
是的,那个信仰已经使得文珠有过那么惊人的变化了,现在它又在秋岳底身上产生这样一个奇迹,这并不是一件难解释的事情。
信仰,我现在明白信仰底力量了。我要的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信仰呢!静妹并不曾说错:没有信仰的人不能够生活。我和静妹比起来,和文珠比起来,和秋岳比起来,和亦寒比起来,和鸣冬比起来,我算得是什么呢?
我也开始热心地帮助秋岳校对稿件。这一年半来我从没有象现在这样热心地做过事情。
秋岳和我坐在桌子底两边。他时时抬起头望着我满意地微笑,或者讲一两件印刷上的有趣的事情。
我们很快地就把稿件校对完了。我放下笔感觉到一阵轻快。
“冷,你以后永远就象这样地帮忙我罢!我们两个一起来办杂志,一定会把它办得更好。我们要做给他们大家看,我们究竟还有持久的精神,我们究竟能够做出一件有益的事情。”他卷好了校样,依旧用一根麻绳束起来,慎重地放在桌子上,笑容满面地说了上面的话。
“永远这样地帮忙他办杂志?”我望着他底因微笑而灿烂地发光的圆脸,我忍不住拿这句话问我自己。这毕竟是一条路。然而我终于想:牺牲两个人底精力办一份软弱的杂志,这事情未免太愚蠢了。而且静妹她们还希望我到a地去。
我把到a地去的事情向他说了。这番话显然打破了他底梦想,给他带来失望。我自己心里很不安。
但是出乎我底意料之外,这个消息并不曾给他一个大的打击。起初他底脸色略为阴暗,但是后来那些阴云就消散了。他甚至热心地劝我到a地去,他宁愿失掉我这个刚刚得到的帮手,一个人更孤寂地去工作。他相信到a地去对我有益,对那个大的事业也有好处,因此他甘愿牺牲了他底个人的快乐。
他也劝我到a地去!他们都劝我到a地去!好象除了这个我就没有路可走了。
我依旧踌躇着,我不能够决定,因为一旦决定了,我就必须抛弃现在的生活,抛弃静妹和文珠,抛弃我底一切朋友,到那个未知的地方去工作。
恰恰在这时候有人在敲后门。房东不在家,下面没有人,我去开了门。是给我送电报来的。我把电报收下了。
a地来的电报。是什么人拍来的呢?亦寒吗?但是他有什么事情,须得拍电报给我?
秋岳帮忙我翻译电报。它果然是亦寒拍来的,字数很少,除了地址以外只有:务请来a地一行。
下面是人名和日期。
“去罢,没有迟疑的余地了,”秋岳热心地说。
我拿着电报看了半晌,终于迟疑地说:“等我去找静妹她们商量看。”
五月十九日
我还没有去找过静妹和文珠。我却在公园里消磨时间。
今天是一个晴天,天气的确很好。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公园是那班以诗人自命的人常常称赞、歌咏的地方,我说:“在这里我该可以得到暂时的陶醉来安苏我底疲倦的心罢。”
但是那些景象出现在我底眼前了:
三个小队的巡捕掮着枪在梧桐树底夹道中用不整齐的步伐走正步。一群号兵在凉亭里挣红了脸吹着铜的号角,吹出不和谐的声音。冬青树很整齐地排列着,就象一队受过操练的兵士。花坛上面有一些白的、红的花朵无生气地在那里捱着它们底最后的日子。柳树无力地在池边垂下它底瘦枝子。池里的水是混浊的,显出病态的绿色,上面飘浮着两三只破旧的玩具小船,几个西洋孩子站在池边叫喊地向它们抛掷石子。草地上有几处已经现了秃顶,枯黄的草倒下来,在人们底脚步下面时时发出低微的叹息,但又被因打架而号哭的西洋孩子底声音掩盖了。
我走过斜坡,迎面走来两个大肚皮的女人。她们蹒跚地走着,大肚皮在腰身窄小的绸旗袍里面山一般地凸起来,后面又挺出了鼓一般高耸的圆臀部,重重的压在两只短小的腿和脚上面。在她们底后面跟着一个穿蓝制服的西洋人,正抚着他底八字胡在微笑。另外一个穿黄制服的中国人带着愚蠢的微笑在旁边恭敬地伺候着。那个西洋人经过两个穿湖绉长袍青缎鞋的粉脸瘦汉子底旁边,投了一瞥轻蔑的眼光在他们底脸上,接着发出一声粗笑。那两个人娇弱地摇摆着身子走过去,就象柳条被风吹着垂下来在地上舞动。他们忽然又站住了,把头掉向右边看,那里有一个白衣青裙的女郎。他们底眼光就盯住那一双露在短裙下面的粉红色的瘦腿。女郎觉察似地把身子一扭。他们笑了。
我看着这一切,我底心突然感到了寂寞,并且因寂寞而痛起来了。
永远是这一类的人,永远是这一类的环境。难道这s市就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吗?
我决定走出去。但是在梧桐树底夹道里我看见一个人。我远远地就认出来他是鸣冬。我们有好几天不见面了。
“鸣冬,”我高兴地叫起来。千万想不到在这样的环境里遇见他,这喜悦就象在沙漠上遇见一个伙伴一样。
他大步走过来,他底脸也被喜悦的光辉笼罩了。他紧紧握着我底手,把它抖着,一面带笑地说:“冷,想不到在这个地方会遇见你!你也到公园里来?”
“我到公园来,恐怕是最后的一次了,”我这样回答。
“你为什么总说这种丧气的话?你不是决定到a地去吗?”他仍旧带着笑容说。
我底事情,他也知道!他们都知道!但是我并不知道他们底事情。他们显然把门关住了,不让我进去。难道对于他们我就永远是一个陌生人吗?
“这个地方的一切只有使我心痛。你想我在这里能够得到什么?除了寂寞外还能够得到什么?至于到a地去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决定,也许就不去。”最后的一句话我本来不想说,我甚至没有不去的意思,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把它说出来了,好象是故意说给鸣冬听的。
鸣冬沉吟了半晌,但后来他就笑了。他拍拍我底肩头说:“你还是象从前那个样子,自己到各处去找寻寂寞。你没有一点改变,没有一点进步。不过我晓得你一定会到a地去。我劝你还是早点去罢。现在迟疑,只是白白浪费时间。”
我们两个慢步在这夹道里走着,问答了一些话。忽然一个青年急急从后面走来,走过鸣冬底身边,轻轻在鸣冬底肩膀上拍一下,就往前面走了,却回头来对鸣冬点头一笑。我看见鸣冬底脸上也现出了笑容。那青年是一个学生,他底面貌我并不曾在别处见过。
“他是谁?”我问鸣冬。
“一个朋友,”他底回答是这么简短,但是有力量。
我不再问下去了。我知道他如果说出来一个人底姓名,这姓名对我也是陌生的。“一个朋友”,这四个字不是就可以说明一切么?
接着迎面又走来一个年青的女郎,白的短衫,青的裙子。她底面貌很秀美。她看见鸣冬就站住了,含笑地招呼他。他走上前去和她说了两三句话,她就走了,走到我们底后面去了。我仿佛听见她对鸣冬说了一句:“我在池边等你。”
“她是谁?”我奇怪地问。
“一个朋友,”鸣冬依旧平淡地回答。他底嘴咽住了许多秘密。我知道这两个朋友和他在公园里遇见,并不是偶然的事情。他到这里来决不是为了消磨时间,象我这样。他一定带得有一种使命。但是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一点。对于我,他依旧保守着秘密,好象我是一个和他没有一点关系的陌生人。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些秘密呢?那些都是我很想知道的。
“鸣冬,”我烦恼地唤道。我想一定是我底眼光感动了他,因为他掉过头来同情地望着我。
“你为什么不对我说真话呢?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秘密。难道你不相信我?”
鸣冬皱了皱眉毛,摇摇头,他底脸变得严肃了,他向周围一看,然后低声对我说:“我们今晚上要在这里散传单。”
今天不是一个纪念日,他们却要在这里散传单,我想也许是为了援助一个纱厂底罢工潮。但是在这公园里有什么人配读他们底传单?那些游魂似的影子会懂得罢工潮?
我默默地听了他底话。我心里想,何苦把自己底精力这样浪费!但是我并不曾把话说出来。我不愿意在这时候用话来伤害他。
“我去了,”他看见我在沉吟,就突然说了这句话,撇下我,一个人径自走了。
我回过头默默地看他底背影,我开始循着他底路走去。
我到了离池边不远的地方,看见他和那个白衣女郎一块儿站在柳树下面。
他不会知道我还站在这里偷看他们。也许他已经把我这个人完全忘记了。
我不想出去。我不想离开这个公园。先前我觉得它象一个沙漠,现在我却有些留恋它了。
我在这个地方站了许久。我看见他们两个向那边走去,接着又有一个青年走到他们底旁边。他们三个人快乐地谈笑。鸣冬并没有看见我。
一个欲望突然在我底身体内生长起来。我觉得我马上要疯狂地追上去,抓住他们,恳求他们说:“让我来加入你们这一伙罢,让我来跟着你们一道工作罢。我不愿意再留在孤寂里,我被那寂寞压得够苦了。”
但是我什么动作都没有做,他们就已经去远了。我望着他们底背影,我底眼光好象在祈求说:“回来罢,回来把我也带去罢,不要单单撇下我在孤寂里!”
我垂着头默默地离开公园。那感情,就象幼年时离开故乡一样。
回到家里我思索了许久。我终于写了两封信:一封给静妹和文珠,一封给朱乐无。我说,我决定到a地去了。
五月二十二日
是的,我决定到a地去了。我想我应该开始准备一切。
我给亦寒拍了一个复电去,我说:
决来。
我怕我会改变这个决心,所以拍了上面的电报。
静妹和文珠晚上来了,她们得到了我底信。
她们来得很迟,我知道她们不能够在我这里久留。
刚刚看见她们底美丽的、温柔的、充满了光辉的面孔,我就想到在一刻钟或半点钟以后就会把她们失掉,而且更想到在几天以后就会长久地也许永远地看不见她们了。
我快活地、充满了爱情地看着她们,我感动得不想说一句话。在我底心里悲哀暗暗地在抬头了。
她们底脸上永远闪耀着喜悦的光辉。她们是没有悲哀的。
文珠叫了一声“冷”,就抱住我,狂热地吻我底嘴唇。她底嘴好热!在这热吻中我忘记了一切苦恼。象一个武士那样,在作了大的牺牲得到胜利以后,现在来享受他底情人底酬报了。决定到a地去就是我底胜利。
静妹在旁边微笑着,这微笑表示出来她是很关心我底幸福的。她说:“哥,我从没有象现在这样快活过。你想不到你底决定使我们多么快活!现在真是一切苦难都去远了。”
她底象提琴一样柔软的声音流进了我底心里,我觉得我要哭了。我找不出一句话来感谢她。
“冷,你真决定到a地去,没有一点反悔吗?”文珠装出似信非信的样子问道。
“当然,”我接口回答,即使不是为着我自己,单为了她们两个人底幸福,我也应该这样回答的。无论如何,即使把一切的苦恼隐忍在自己底心里,我也不能够再把这一点幸福给她们夺去了。
“静淑,我们应该把他早一点送走,免得耽搁久了,他又会反悔的,”文珠掉头对静妹说,她底脸上依旧留着灿烂的笑。
静妹微微一笑,她底笑容和文珠底不同。静妹永远是安静的,温柔的。她回答道:“是的,他应该早一点走,因为a地现在正需要人。而且哥留在s市,不会有一点好处。”
她们都说得不错。她们底思想都是很周密的。但是她们都只是在为事业打算,为我打算。她们想着:事业怎样急迫地需要着新人!我进到新的环境里又怎样会变为一个新人。她们却不曾想到,早走一天,我就多一天看不见她们了。
没有她们,我底生活会是多么痛苦!我能够把这个告诉她们么?
静妹温柔地注视我底脸,她底眼光是那样地温柔。她微微地摇着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怜悯似地低声对文珠说:
“我想这离别对哥哥一定是很难堪的,说不定动身的那一天他会掉眼泪。”
她说出了我底弱点。也许我以后掉眼泪的时候还多着呢。我埋下头不敢看她和文珠。
“为什么要掉眼泪呢?难道离开灭亡的路还值得哭吗?我底冷一定会勇敢地走新的路,我相信他!”文珠热烈地说;接着她大声问我:“冷,你说是不是?”她底清脆的声音送进了我底耳朵。
我含糊地答应一声,不敢抬起头:我应该怎样回答她呢?
“可是他从此就跟我们离远了,”静妹低声解释了一句,她底声音里荡漾着一种东西,使我想到她底泪珠。到底是静妹更了解我。
“也许可以说是离远了。但是空间的距离怎么能够算远?我们底爱会永远爱护他。就象星一样,它远远地照耀在天边,任何地方都可以受到它底光芒。从这光芒里他就可以看出我们底面容。”
文珠底声音比先前更清脆,她底话说得这么美丽,我不觉地抬起头看她。她底眼睛里射出光芒,就象星一样。
“哥,你听见了文珠底话吗?她把我所不曾想到的都说出来了。你勇敢地去罢,”静妹提醒我说。
是的,我听见的,你们底话我都听见的。你们底话都说得不错。但是我怎么能够有勇气离开你们呢?
我想这样说,但是我终于把话忍住了。我并没有流泪。我把眼泪吞在肚里。
我苦笑着。我违背自己底本意说了些我要勇敢地到a地去的话,我并且答应明天去打听轮船底消息。
她们马上找出本日的报纸来翻看。报纸上记载着二十七日早晨有一只轮船开往a地。
“冷,你一定搭这只船去,”文珠热烈地催促道。静妹也附和着,劝我早一点离开s市。
我答应了。她们接着又嘱咐了许多话,譬如我在a地应该怎样工作,怎样行为,怎样对待朋友,她们都对我说了。一个热烈,一个温柔,但她们底态度都是很恳切的。我感激地听了。
在半点多钟以后她们终于去了。
房间里依旧是黑暗和孤寂。但渐渐地屋角里有了星底光芒。
我坐在书桌前面埋着头注视一个都市底名字。【注释8】报纸上并没有印错,但它并不是都市,它是一只轮船,这轮船就要把我载到a地去。
a地并不是一个坏地方,但是我担心的是:那星底光芒果然会照耀到a地的天边么?
五月二十三日
我想到了母亲。
母亲底前一封信是一个半月以前收到的。我寄了回信去,又寄了静妹底回信去。但是经过了这痛苦的一个半月的长时间,她并没有来过第二封信。我向她要的她底最近的照片也没有寄来。
她为什么不回答我们底信呢?是她病了?还是因为别的事情?或者我们底信这次竟然不曾达到她底手里?
然而如今我要离开s市了,我和母亲离开更远了。以后信件底往返会是更艰难的。
我不敢存着会见母亲的希望,但是我不能不想到母亲。一想到她,我就觉得她随时都会被病魔压倒,她随时都会离开这个世界。我无论如何不能够给她一点帮助了。
但是在我就要远离的时候,能够不给她一封信使她知道我这时的心情么?
我觉得我应该写这封信。我果然写了,把我所感到的都告诉了她。我并且答应和静妹去照一张相片寄给她,使她看见这相片就象我们兄妹依旧在她底身边一样。
晚上静妹一个人来。她来得早。她打扮得漂亮,换上了华丽的衣服,这是她以前穿过的,这许久她都没有穿它了。她刚进房来的时候,我几乎把她认作另一个女人。
我惊讶地望着她,我底眼光代我说出下面的问话:“为什么要这样打扮?”
“哥,我们出去照一张相给母亲寄去,”她微笑地说。
她说出了我所想说的话。她底思想竟然和我底完全一样。这使我异常高兴。
她从来想得很周到。甚至在她给母亲写了前次的那封信以后,她依然不让母亲看见她底真实的生活。她打扮得和从前一样,使母亲看见我们并没有大的改变,使母亲知道我们底生活并不困苦,使母亲可以放心,不会再为我们担忧。
我们出去,在一家大的照相馆里,花了大的价钱合照了一张六寸的美术相。在那里别人以为我们是一对情侣。
照了相出来,路过一个咖啡店,我拉了静妹进去。她底脸上还是和平常一样地带着温柔的笑容。
我们在一个较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坐下来,喝着浓黑的咖啡,听着金圆国家里流行的爵士音乐。那音乐吵闹地刺着我们底耳朵,但我们不去管它。我们谈着,我们痛快地谈着。
侍者一定以为我们在谈情话。他有时候远远地送来一瞥神秘的眼光。但是我们谈的却是会使许多人震惊的话。静妹还告诉我一个重大的纪念日就要到了,在那一天她们底工厂里会发生罢工潮。
静妹没有再到我家里去,是我把她送到电车站的。她在上电车以前还告诉我她明天要和文珠来给我饯行。她并且说:“哥,我今晚上很快活,我的确很快活。”她底眼睛很明亮,就象一对光亮的星。
我看着她上了电车,看着她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看着电车开走了。我还在向那个地方招手。
静妹,我今晚上也很快活,我的确也很快活。
五月二十四日
秋岳早晨来,我告诉他我在二十七日早上两点钟离开s市。
“这样快?”他睁圆了小眼睛,惊讶地问我。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静妹她们催我早点走,她们以为日子久了,我会反悔的,”我微笑地回答,我并没有留恋。
“这样好,你现在得救了。冷,我祝福你。”他把我底手紧握了一下。他底小眼睛发亮了,他底圆脸也发亮了。我现在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他是为了我底得救而欣喜的。
我感谢他。我这时候突然觉得离别并不是可悲的事情了。有这许多朋友关心我,爱护我,我并不会是孤独的。有这许多人底心因我底痛苦和幸福而悲喜,我决不会是寂寞的。
我笑了,我相信我底脸也发亮了。
于是我们坐下来校阅这期杂志底清样。我们专心地工作。
“冷,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合作了,”秋岳忽然放下笔抬起头看我,用略带苦涩的声音说。我现在才知道他还有些留恋。
“是,”我这样回答,同时我想起了我去后他在这个地方的生活情形。我在a地会有许多朋友和许多工作,他在这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和一份杂志。这杂志有的仇敌比朋友更多,而且他为了办这杂志竟然使一些朋友变作了他底仇敌。
“秋岳,我不愿意离开你,我知道你以后的生活会比我更痛苦,更寂寞,”我抱歉似地说,好象我和他同在一个孤岛上过了一些时候,如今我却撇下他,独自回到人间去了。
出乎我底意料之外,他却微笑了,这微笑扫去了他底脸上的留恋的痕迹。他反而安慰我说:“冷,我有什么痛苦?我有什么寂寞?我倒觉得我生活得很愉快……”
“但是你一个人——”
“一个人,不错,”他不等我说完,就把我底话打断了。“在某些时候一个人也不会是孤独的。信仰能够完成一切。你知道我有信仰。我底信仰很坚定。我一个人能够把杂志底工作担在肩上,在压迫,仇视,破坏,攻击下面永久不息地发出我底呼声。虽然这呼声是软弱的,但是它终于会打进人们底心,终于会产生一些结果——这样我还能够抱怨我底命运,说这不是幸福的吗?”
我不能够反驳他。但是知道他觉得自己幸福,这总是一件使我欣慰的事情。而且他并不是用那些话来掩饰他底痛苦的胸怀,他说的全是真话。
我们校完稿,秋岳马上把它送到印刷局去。下午五点钟光景他又来了。
秋岳这次来,是来约我出去吃饭,他指定了一家广东酒楼,因为在那里我们可以比较安静地谈话。
他底邀请是很恳切的,但是我拒绝了,因为静妹她们要来给我饯行。
我和秋岳在家里谈话。我等候她们来。然而楼梯上从没有起过脚步声,天已经黑了。
“她们今天不来了罢?”秋岳不能忍耐地说。
“她们会来的,一定会来的。静妹昨晚对我说得很清楚。”
过了一些时候,她们依旧不来。
“已经八点多钟了,她们还不来,恐怕不会来了,”秋岳不能够忍耐地第二次说。
“也许她们事情忙,今晚上会来迟一点,”我说话时依旧充满了希望。
“也许她们事情忙,今晚上不会来了,”秋岳接着说,这句话刺痛我底脑子,使我烦躁起来。
“她们一定会来的,我知道她们一定会来的,”我肯定地说。
但是九点钟过去了,依旧不见她们底影子。
秋岳也不再说她们不来的话,我们都不作声。他烦躁,我也烦躁。
这样过了半点钟。我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够再这样等下去了。我第一个站起来,我低声说:
“她们不会来了。”
但是她们为什么不来呢?果然是因为工作忙碌吗?或者还是因为别的事情?不过我知道这时候还不来,她们今晚上是不会来的了。
“那么我们就出去罢,”秋岳用祈求的声音说。
我答应了他,因为我不能够再拒绝他底这个小小的要求。
我们走出去。但是我还担心她们会来,所以我不锁门,而且还给她们留下字条,说我现在到什么地方去,要她们也到那里来。
我们在那个饭馆里坐了很久。我依旧时时盼望她们来,但是始终看不见她们底影子。
秋岳端起酒杯,他底话就渐渐地多起来了。我也喝酒,我觉得今天晚上我特别喜欢喝酒。酒使我忘记了那没有终局的等待。这晚上我们谈了许多话。我们谈得很痛快。
从饭馆里出来,我跟秋岳在十字路口分别了。我略有醉意,心是热辣辣的,脑子里没有一定的思想。我飘浮似地在马路上走着。
这个月夜很美丽。天气不十分热。马路上只有稀少的行人。在一条僻静的街上我看见一个盲目的中年妇人,左手搭在拉三弦的乐师底肩头,右手敲着檀板,在那里一步一唱地闲走。她底凄哀的歌声配着三弦底永远哀诉的调子,一声声流进了我底心里。
这两个贫苦的盲人底影子在一条侧路上消失了。月夜底柔和的空气中还留着他们底哀诉的声音。似乎空气也在低声哭了。不知道怎样我忽然伤感起来,我很想淌眼泪。我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难道我为着这个垂死的社会而哭么,或者是在哭我底就要被埋葬的过去的生活?
我回到家里。字条静寂地躺在桌子上,没有人动过它。
屋子里很静。我扭熄电灯,月光洒了一地的白影。我静静地在沙发上躺了好些时候。
五月二十五日
我底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早晨我到朱乐无那里去。他对我讲了一些a地的情形,又交给我几封介绍信,把我介绍给a地的朋友们。
他底态度很诚恳。他是一个刻苦的、热情的传教者,他没有个人的欢乐和个人的计较。好象他就只是为着信仰而生活的。秃的头顶,发光的眼睛,略带红色的瘦脸,严肃的生活态度……这一切都是那么平凡。可是他居然成了一个运动底秘密的指导者,一个大团体底无形的领袖。
我很奇怪他底瘦小的身体里面怎么会积蓄着这么大的力量。
在他底发光的眼睛下我失掉了我底一切。
我出来的时候,他送我到门口。他带着和蔼的微笑和我握了手。他把我底手握得很紧。这握手是很坚定的。这使我明白:对于我,一个重大的、艰苦的、但又是必胜的工作就要开始了。
我回到家里安静地等候着静妹她们。我想她们今天会来得早一点。
但是到了五点多钟,她们还没有来。我出去买了些烧鸭、腊味和点心,准备她们来时一起在家里吃。我出去时,象昨天晚上那样,也给她们留下字条,告诉她们我到什么地方去。
我捧着许多吃的东西,很高兴地急急走回家里,我想她们一定早到了。
房门半掩着。我推开门进去,一个女人站起来迎接我。那是文珠。她底第一句话便是:“你买了这许多东西!”
“静淑呢?”我关心地问。我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在桌上。
“我们那里工作很多,她须得留在那里。她派我做代表来给你饯行。明天晚上我们两个也许都会来送你上船,”文珠先给我一个微笑,接着就用愉快的、清脆的声音说了上面的话。
“你看,我也给你买了这些东西来,”她笑着走去把屋角的一张报纸揭开。报纸下面是一个菜篮子,盛满着肉和菜蔬。她指给我看,里面还有两斤面。
“太多了!我们怎么吃得完?”我带笑地说。
“那么努力吃罢。这本来是给三个人吃的东西,现在静淑不来了,我们两个来吃完它,”她扑嗤一笑,快活地说。她走过来,带着她底明亮的眼睛,红红的双颊,清脆地说:“来,给我一个吻。”她抱着我,把她底热的嘴唇,压在我底嘴上。
我被激情压倒了。我忘记了一切。我只记得我马上就会失掉她,而我却不能够失掉她,不愿意失掉她。我也把她底身子紧紧抱着,把她底嘴唇紧紧压着。我害怕我不小心一松开手,放开嘴唇,我就会把她永远失掉了。
后来她把脸抬起来,看我底眼睛。她又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她说:“这个吻是代静淑给你的。”于是她又热情地吻着我。
激情渐渐地消退了。我们放开手,彼此对视着微微一笑。
“时候不早了。我来做菜。你不要动手。你等着吃罢,”她命令似地吩咐我。但是我并不听从她底话。我底帮忙有时候反而妨碍了她底工作,她就责备我几句,但是我知道她在和我开玩笑。
“你为什么不要我动手呢?不劳动者不得吃,这不是你们常常说的一句话吗?”
“是的,你有理,但是那句话今天在这里不适用。在这里我底话就是你底法律。”她大声笑了。
我们快活地谈着种种的闲话。这些话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但是它们给了我们很大的快乐,使我们忘记自己是两个把身心都献给了事业的人,而且使我们忘记这次的会面也许就是我们最后的会面了。
菜端上桌子,两个人先前愉快地劳动着,如今愉快地吃着。我们带笑地谈着许多有趣的事情。我们的确很快乐,只可惜少了一个静妹。
吃完以后两个人把食具洗干净了。她在沙发上面坐下来,我就坐在沙发底靠手上。我们微笑地望着,从眼光里我们交换了一些意思更多、更深的话。先前的那种快乐已经渐渐地在黯淡了。
“冷,你后天早晨就要离开s市了,”她开始温柔地说。她底声音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地温柔,显然有一种强烈的感情鼓舞着她,她好象故意要使她这时候说的话在我一生中留下一个不灭的印象。她底声音就象音乐那样地美丽,祷告那样地真诚,我觉得我底全个灵魂都被她摄去了。“我想你不会有什么留恋罢。到了a地,你底生活史上又会翻开一篇新页了。你得到了新生,我和静淑都替你高兴。是的,为了事业,为了大家,为了你,为了我们自己,这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她略略停顿一下,就用她底充满着爱底光芒的眼睛把我注视了好一会,然后又继续说下去:“我前次曾经告诉你,我底爱情就象一颗永恒的星,它底光芒可以普照一切。所以就在a地的天空,在将来你工作疲倦的时候,你也可以看见我底光亮的眼睛。这一对眼睛永远不会离开你。我在s市,你在a地,这空间的距离决不会分开我们。你去罢,你勇敢地去罢。”
她又停顿一下。她注意地看着我,显然她想从我底脸上得到一个确定的保证。但是我却不能够马上把这保证给她。因为我愈看见她底眼睛里的光芒,我愈觉得这光芒是我底生活里离不掉的东西,我便愈疑惑这光芒是否会普照到a地的天空去。
我不能够回答她,我埋下头,把它靠在她底胸膛上。我想在那里得一点温暖来安慰我底心。
她伸起一只手抚着我底头发,接连地唤了两声“冷”,那声音温柔得使我想哭。“我现在有点明白了,你过去有过那么多的痛苦,现在你底新的生活又还没有开始。这次的分离对你的确不是很容易的。可是你也应当鼓起勇气来忍受。自然,我们能够在一起生活,一起工作,永远住在一处,这也许更幸福。然而这是不可能的。s市给你的阴影太多了。你在这里决不能够下决心改变你底生活,你决不能够得到新生。为了你,为了事业,还是让你到a地去好些。所以我和静淑都主张让你到那里去。并不是我们愿意早早把你遣走,并不是我们对你没有一点依恋……你也知道,我和静淑都爱你,我们都只爱你一个人。你底幸福,你底一切都是我们所最关心的。”
她停顿了。我依旧不能够回答一句话。我只是把头在她底温软的胸膛上压得更紧。我底思想只有一个:我不能够失掉她,无论如何我不能够失掉她。
“冷,不要这样地依恋我,”她更温柔、更坚定地说下去。“我们相爱并不是要永远厮守在一处,是要将各人所受到的爱保持着,拿去在广大的世界上创造新的事业,为着那许多无爱的人。我们相爱是要将彼此所受到的爱注入到万事万物中去,使无论什么地方都有它底痕迹。要这样的爱情才会有永久的生命,要这样的爱情才能象永恒的星那样地普照一切。”
她说得多么美丽,就好象一篇祷告文。但是我却想哭了。
“冷,你把脸抬起来,看我底眼睛,它们会告诉你许多事情。”
但是我怎么能够把脸抬起来看她呢?我底脸被泪水打湿了。
她慢慢地捧起我底头来,感动地说了一句:“冷,你哭了。”
我不能够再忍耐了。我把脸再一次压到她底脸上。我用我底眼泪打湿了她底脸。
过了好些时候,我已经把时间的早迟忘掉了,她推开我底脸和身子。她惊醒似地说:“现在我应该走了。”
“再留一会罢,”我恳求道。
“不行,家里还有许多工作等我回去做。你难道肯让静淑一个人忙死吗?”她站起来,揩干了脸,又对我说了两句话,就要往外面走。
我知道我不能够留住她,而且我也不想挽留她了。我现在渐渐地明白了,她迟早总是要走的。而且我们不能够让静妹一个人在家里忙。
我送了她出去。一个人回来,我倒在沙发上躺了许久。我没有闭眼睛。这许多天来的生活象电影一般地在我底眼前飞过。最后她底一双大眼睛给我掩盖了一切。
她底眼睛,她底话马上把我包围了。于是我闭上眼睛安静地思索了好一会,直到我渐渐地明白了她底那些话底意义的时候。
我想,她们明天晚上一定会来,我还可以和她们见面谈话。
五月二十六日
我疲倦地躺在床上,我是被敲门的声音惊醒起来的。
是谁呢?谁在这时候来找我?
敲门的声音异常沉重,好象在报告一件重大的事情。
我连忙起来,穿上衣服去开门。
来的是朱乐无。他跑得气咻咻的。脸色庄严得可怕。
我看见他,我马上紧张起来了。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我睁大眼睛恐怖地望着他。
“静淑和文珠失踪了!”他绝望地说。
原来是这个消息,它倒没有什么可怕。我根本就不相信它。
“她们失踪了?笑话!谁告诉你的?文珠昨天晚上还在我这里,夜深才回去的,”我带笑地大声说。
“我底消息很确实。她们是在昨晚上两点钟的光景失踪的。那个时候有一部汽车停在大门口,几个穿制服的男人打门进去。他们跑上楼到了亭子间去,他们在那里骚扰了一些时候,就把静淑和文珠带走了。这是她们底房东亲眼看见的,”朱乐无说。他显然很激动,他底叙述是用混合着痛苦与愤怒的声音说出来的。他似乎不觉得这些话对我是一个何等残酷的打击。
我捧着头在房里大步踱着。我接连地大声问:“她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觉得我快要发狂了。
“到什么地方?谁知道!在黑夜里,一部汽车,几个穿制服的男人,就只有这一点线索!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一点!”朱乐无底眼睛里射出强烈的憎恨底光芒。
“为什么不用逮捕的手续,却用这绑票的行为?我们马上出去打听,恐怕迟了会——”我不能够说下去,我底心因恐怖而战栗了。
“是的。我马上就去打听,”他坚决地说,接着又问我:“然而你到a地去的事情呢?今晚还上船吗?”
“现在不去了,至少也要等到我们把静淑和文珠底消息打听出来以后才走,”我烦躁地但又是决断地说。我底干燥的眼睛望着屋角收拾好了的行李。
“迟几天走也好,你留在这里也许有一点用处,”他镇静地说。
“岂只有用处!你应该知道她们一个是我底亲妹子,一个是我底爱人。”
他注意地把我底眼睛看了几分钟。我看见他底眼光渐渐地变柔和了。他底脸上现出温和的苦笑。他拍了拍我底肩头,就象父亲对儿子说话一样,他对我说:“冷,你底心情我很了解。但是我们为了那信仰,不仅会牺牲一个妹子,一个爱人,连自己底生命有时候也不得不牺牲的。你也许不曾听见人说过我底事情罢。我也有一个女儿,年纪比静淑还要轻,却为了那信仰死在监牢里面了。我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我很爱她,但是当牺牲来召唤她的时候,我又有什么办法阻止呢?我也只有把痛苦忍在心里。我自己也随时等候着牺牲来召唤我,我并不是一个残酷的人。我总是尽我底力量做,我一定尽我底力量去打听她们底消息。我今晚上再来看你。”
他说完了上面的话,马上就走出去了。他底脚步依旧是很坚定的。
他去了,就象一线光亮消灭了。我留在这房间里,我睁起眼睛茫然看着空间。周围的一切并没有改变。但是那黑暗和孤寂却又开始压迫我了。
我疯狂地在房里踱着,我低声唤她们两个底名字:静妹,文珠。
没有一声回应。她们不在这里,她们也不在y区。她们已经失踪了。
“不会的,那是不可能的。文珠昨晚上才来过。她说她们今天会来。她们现在还好好地在工厂里作工,”我狂乱地拿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
但是朱乐无底话忽然象闪电一般地把我底全个头脑照亮了:她们是在昨天晚上一两点钟的光景失踪的。几个穿制服的男人把她们用汽车带走了。这个消息是确实的。他把一切的猜想和希望都给我赶走了。
两个铁锤一般的大字“牺牲”突然向我底头打来。我底头痛得象要炸开一般。我捧着头疯狂似地踱着。
渐渐地朱乐无底瘦面孔在我底眼前出现了。他用说教者底调子说:“我们为了信仰会牺牲一个妹子,一个爱人,甚至会牺牲自己底生命。这牺牲是必需的。”
他底话说得那么坚决:牺牲是必需的。
为什么在已经贡献了那么多的牺牲以后,我们还应该说牺牲是必需的呢?为什么在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以后,我还应该付出这样大的牺牲呢?这样大的世界,这样大的s市!为什么我一个人在一晚上就应该同时失掉我底妹子和爱人呢?
一望无际的血海出现在我底面前。两个美丽的面孔浮在那上面,她们绝望地挣扎了好些时候,终于被血的巨浪淹没了。我眼睁睁地望着,不能够援救她们。
我绝望地哀叫一声。我痛苦地捧着头倒在床上。
晚上十点钟朱乐无来。他带着阴沉的面孔和疲倦的身体。
我知道他奔走了一天,我知道他没有得到什么消息。
他摇摇头,用沉重的声音对我说:“我已经去过许多地方,却始终得不到一点消息。我明天再去打听。”
我不说话。我把两手遮住脸。
“今天傍晚又有一个朋友到她们住的地方去过。大门上了锁,房东已经躲开了。从工厂方面也得不到一点消息,既然我们明明知道她们底失踪和这个工厂有关系。在这个工厂里面罢工潮已经酝酿了许久,现在快成熟了。她们两个就在这个时候被捕,这显然是工厂方面底阴谋。不过她们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人家把她们怎样处置?我们却不知道,这是我们目前最需要知道的。我已经托人在各处打听了,”他严肃地说。他显然把这件事情看得很认真,并且把她们两人底安全看得很宝贵。他底话很清晰,脑子一点也不乱。他的确是一个头脑清楚、办事有计划的人。
“冷,你不要这样激动。我劝你还是早点到a地去罢。你留在这里对她们底事情不会有大的帮助。你在这里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们底事情,你完全交给我办罢。我答应你我会尽力援救她们。静淑和文珠是我们底两个极好的同志。”
我走到他底身边,我抓住他底一只膀子,我用战抖的手摇动它,我哀求地接连说道:
“她们不会有什么危险罢?你会给我救出她们来,是不是?你会救出她们来。人家不会杀害她们。她们没有罪。她们是很纯洁的,她们底心是那样善良的。为什么人家要弄走她们呢?告诉我,你会救出她们来!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们大家,你就答应我底这个要求罢!”
他按住我底两个肩头,用他底平静的眼光看入我底眼睛。他痛苦地笑了笑,然后说:“你太激动了。你现在应当休息一下。我明天再来看你。总之,我答应尽力援救她们。我爱她们,不见得就不及你。这个你该可以相信。”
五月二十七日
如果没有静妹她们失踪的事情,我今天已经在海上了。然而现在我还是在这坟墓一般窒息人的房间里。包围着我的依旧是黑暗和恐怖。
昨夜我一直叫到天明,唤着她们两个人底名字:我底静妹和我底文珠。
早晨起来,不管我怎样疲倦,我马上就跑出去,说是要找寻静妹和文珠。
我走了两条街,只看见一些带着愚蠢表情的面孔。他们在笑或者在哭。但他们都是一样地摇晃着身子走路,软弱得没有一点力量,真象是一些鬼魂。
在一个十字路口,我遇见一小队穿黄色制服的人。他们底脸上都带着蠢然的笑容。我用了愤怒的、探索的眼光看他们,我想从他们底脸上得到静妹和文珠底消息。
但是这些脸尽是没有表情的脸,它们什么也不告诉我。这些黄色的影子走过去了。
我痴呆地站在十字路口。失望又一次压着我底心,我摇摆着头,用茫然的眼光向四面看。一些无定形的影子不住地在我底眼前晃。我底眼睛有些花了。
我到什么地方去寻找她们呢?在这样大的s市里,每一间房屋,每一个地方都保守着它们底秘密;在这样大的s市里,没有一个人或一所建筑是和我有关联的;在这样大的s市里,每一张脸上都带着蠢然的笑或哭,每一件衣服都裹着游魂似的影子,每一间房屋都象一个活葬的坟墓;在这样大的s市里,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去寻找她们呢?
我绝望地拔步走了。我走进一条比较热闹的街。一部电车突然在街中停止了。一辆载砖瓦的小车翻倒在地上,推小车的人在那里用力,想把车子弄起来。没有人给他帮忙。开车的人从电车上走下来,捏紧拳头在推小车的人底弯着的背上重重地捶了几下,推小车的人并不还手,只是咕噜地骂了几句。站在旁边的人们哄然笑了。开电车的人回到电车上面,开起车走了。推小车的人还在那里挣扎,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人拿着手棒走过来逼迫他,恐吓他,他终于吃力地弄起车子走了。我看见他底背上的汗水湿透了那件蓝布短衫。
我也向前走着。我时时茫然地向四面看。包车上坐着油滑的脸,汽车里坐着艳装的西洋妇人。大商店门前进出着摩登的青年男女。电影院门口挂着香艳肉感的广告牌,摆着风流滑稽的面孔。人行道上到处是男人底光滑的头发,女人底波纹的头发;男人底最新式的草帽,女人底差不多垂到肩上的耳环;男人底颜色鲜艳的领带,女人底薄得要露出肌肤的亮纱旗袍;男人底长得挨到地的大裤脚,女人底尖尖的高跟鞋。在这些影子中间时时露出来那裹着绸长衫的男人底柔弱身子,和那曳着拖鞋敞开高领的女人底s形的瘦小身体。在一个弄堂里,在墙角后面有人对着“不准小便”的告白拉开裤子小便起来。
这一切就象一份死刑判决书把我底希望完全杀死了。在这样的地方我怎么能够找到我底静妹和文珠呢?
我终于又走进了窄小的街道,这些街道是比较僻静的。一些短衫汉子在石子路上安闲地走着。几个短衣妇人在门前略带兴趣地谈笑。一群小孩赤裸着上身在街中间打架。一个黄脸妇人捧着大肚皮倚在弄堂口,用疲倦的眼光看着街中稀少的行人。
我到了y区。工厂底大门关上了,在门口守着几个穿制服的人。我又走到静妹她们底旧居。我远远地看见了那三幢旧房屋,我底心怦怦地跳动起来。我怀了一个极微的希望:我想昨天和今天的一切都是梦景。静妹和文珠现在很安全地住在那个房间里,几分钟以后我就可以在那里看见她们。
但是我走过石子铺砌的窄路,到了油漆脱落的大门前,两扇大门关住了。门已经上了锁,我底这极微的希望也给它打破了。
我在这门前立了许久,心里不住地唤着静妹和文珠底名字。几个忠厚面孔的男女在我底身边走过,他们投了一瞥同情的眼光在我底脸上,但马上就畏怯地走开了,使我来不及向他们问一句话。
静妹和文珠就这样地消失了,不留一点痕迹地消失了。我甚至走遍全s市,全中国,也不会把她们找回来。从此在我底天空中那两颗光亮的星就陨落了。再没有光芒来照耀我底生活。我害怕以后我永远没有机会见到光明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线火花在我底心底微微地燃烧起来,这是憎恨,这是复仇。
我又去找朱乐无。他不在家。我回到自己底家里。
我疲倦地倒在床上睡了,天黑尽时我才醒起来。我并不知道时候是早或迟。
黑暗压着我,直到朱乐无来的时候。
我扭燃电灯,我看着朱乐无底阴沉的脸,我知道他又白白地跑了一天。
“没有消息吗?”我恐怖地问。
“没有,”他绝望地回答。
我觉得整个世界就要毁灭了。我觉得那座俯瞰着s市的无形的火山就要爆发了。
我却是赤手空拳地等待着那悲惨的命运底到临。
我太软弱了!是的,我太软弱了。我为什么把以前的那许多有用的精力和光阴都白白地浪费掉,不用它们造成一些力量呢?我为什么这许多年都只把自己关在孤寂的思想里,不到那广大的人群中去生活,去奋斗呢?
我痛悔地捧着脸,我不敢看朱乐无。只有一个思想咬着我底脑子:现在太迟了!我只有睁着眼睛让静妹和文珠失去,不能够做任何事情。
五月二十八日
昨晚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我参加了一个杀头底典礼。我置身在广大的群众中间。地方象是在一个大的广场上。群众拥挤着,喊叫着,好象在参加一个节会。我费了很大的气力往里面挤进去。我终于挤到了前排。
一个戏台般的土坛立在我底面前。坛上站了十多个武装汉子,押着两个女囚犯。那两个女人垂着头,脸被青布蒙住,两只手被麻绳反剪地捆在背后,从她们底身材看来,她们好象是两个年青女子,而且是我常常看见的。她们站在那里不发一个声音,不做一个动作。
忽然两个凶脸汉子伸起手撕她们底衣服。她们似乎在挣扎,但是因为手被缚住,终于不能够做什么。她们底上身衣服全被撕了下来,她们底肉体就在许多人底面前显露了。
“够了,够了!”我这样叫道,但是我底声音没有人听见。我看见台上走出来两个穿长袍马褂的中年人。他们底脸上都戴了一副假面具。他们走到那两个女郎底面前,从怀里摸出尖刀,慢慢地割她们底奶子。那鲜血溅在他们底嘴边,他们伸出舌头把它舐了。
“我们不要看这个!我们不要看这种把戏!把她们放开!”群众中间几个粗暴的声音这样叫喊。
“放开她们!抛下你们底刀子!我们不要看这种把戏!我们不要看杀人!”许多声音附和着。
突然右边那个女子把身子大大地动了两下,发出一声哀叫,就往后面倒下去。这一声哀叫送进了我底心,我认得这是静妹底声音。
我底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来,我底心猛烈地在跳动。我认得她们。她们不是别人。她们是我底静妹和文珠。她们有那么善良的心,一心一意地为人民谋幸福,可是如今却做了色情狂底受害者,被那班假面人拿来这样摧残,而她们所爱护的人民也不来救她们。
这个思想使我更不能够忍受,我便狂热地大叫起来:“这是我底妹子!她们是没有罪的!救她们呀!为什么你们只是袖手旁观着,让那班戴假面的东西去杀害她们呢?难道你们不知道她们是你们底忠实的朋友,她们为你们牺牲了一切,她们现在到这个地步,也是为了你们呀!你们不起来吗?我要动手,我要救我底妹子,我要救她们。”
我叫完就直向台上奔去。不知道怎样,只在一刹那间群众就潮涌似地向前面拥挤,他们也向台上奔去。
我第一个上了台,那班假面人和武装汉子就象影子一般地完全消失了。两个女子都倒卧在血泊里,我跑到右边那个女子底身边,我一把就扯脱了蒙脸的青布,果然现出来静妹底脸。眼睛紧闭着,脸白得象一张纸。我哭着唤她,她不回应。她已经死了。我又扯开左边那个女子底脸上的布,她果然是我底文珠。她底眼睛微微开着。看见我,她就把眼睛大大地睁开了。我不顾血污,把她抱在我底怀里。我接连地唤了几声“文珠!”
“冷,你来迟了。我和静淑已经完了,”她低声说,脸上勉强露出笑容。“不要伤心。这是不要紧的。我们底事业是不会死的。会有人来继续我们底事业,你也会来继续我们底事业。我们会活在事业里,在事业里我们也会得到新生。你看!”她把手伸起来,指给我看前面。我便把头掉过去。
我被一种突然的惊奇压倒了。我底周围尽是悲哀的、同情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底身边竟然聚了这么多的人,却没有一点声息。
这么多的脸聚在一处,而且被同一种同情联合在一起。我这样惊奇着就突然醒过来了。
房间里漆黑,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我自己底心底颤动。我抱在怀里的并不是文珠,却是一段被盖。
血的颜色蒙住了我底眼睛,很鲜艳。这是静妹底血和文珠底血。血沁入我底心里,象毒药一般使我心痛。
我绝望地哀叫起来。我在心里叫着复仇。
静妹和文珠死了。但是我没有死,我知道血底债是需要血来偿还的。
我就没有再睡,我睁着眼睛一直到天明。
起床后我怀着一种奇异的、连自己也不能够解释的心情去找朱乐无。时候很早,但是他已经出去了。
我忽然想起我和静妹同照的相片,就去照相馆把它取回来。相片照得很好。是两个漂亮的青年男女。人看见这张照片决不会想到我们现在的生活情形。母亲当然也不会是例外。
静妹,那浓密的头发,那大眼睛,那微笑的鹅蛋脸,她如今还在望着我笑。
我坐在书桌前面,把相片放在桌上,我注意地望着静妹底脸和眼睛。我忽然俯下头去,把相片吻了许久。
静妹,你果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那血的景象果然只是一场梦景吗?你还会回到人间来,象这样地对我微笑吗?
但是那血,那赤裸的上身,那鲜血淋漓的奶子,那紧闭的眼睛,那纸一般白的脸!我分明地看见了那一切。
她们两个果然就这样地灭亡了吗?
她们是不能够死的,无论如何她们是不能够死的。她们必须活着。即使拿这世界上的一切来做代价,她们也必须活下去。
静妹,文珠,回来罢。你们回来罢。你们快回来,回来看我做你们愿意我做的事,回来看我怎样工作,怎样地奋勇前进,走那新的路。是的,我现在准备去做那一切,只要你们能够回来。
我这样地在心里对她们说话。她们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傍晚朱乐无来找我,那个时候我躺在沙发上,睁圆两只眼睛望着黑暗。我并没有开电灯。
“冷,你病了吗?”他把电灯扭燃,看见我底渐渐消瘦的脸,他惊讶地说。他底脸依旧是阴沉的脸。
“依旧没有一点消息吗?”我战抖地问,我想,希望又消灭了。
“没有,恐怕没有希望了,”他声音苦涩地说。
“怎么,你也说没有希望了吗?”我突然站起来,大声说话,好象要去抓住那飞去的希望。
他默默地点头。
“她们一定死了!我亲眼看见人家杀死她们的。那并不是梦!”我蒙住脸在房间里踱起来。
“冷,安静些罢,”他依旧镇定地说,虽然声音有些颤动。“每个人都要死的。你也应当知道,每天都有若干人死亡。静淑和文珠并不是最先牺牲的人,何况她们并不一定就已经被害。凡是为事业死的人都会复活在事业里。只要我们底事业不死,那么静淑和文珠还是不会死的。我们现在应当加倍地努力工作。”
他依旧象说教者那样地说话。他也在说事业,他底话就和文珠在梦里说的一样。
事业,在我底耳里事业两个字不知道出现过若干次了。但是这一次这两个字却象两颗光亮的星,又象静妹和文珠底眼睛。这时候我底“自我”无论如何不能够抵抗它们了。
是的。朱乐无说得不错。这时候我所能够做的,而且我所必须做的。就只有这一件事:我应该使我们底事业繁荣起来,好让她们复活在事业里,复活在我底心里复活,在人民底心里。
“冷,我劝你还是马上到a地去罢。静淑和文珠底事情恐怕不会有什么希望了。我们这几天从各方面打听她们底消息,都没有结果。各个有关的机关,都否认她们被捕的事情。那个房东又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去了。如今一点线索都没有,我们很难找着她们底踪迹。你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处?我劝你马上到a地去。”
“好,我明天给你回答,”我迟疑地说,因为我不能够马上拒绝他。
我不能够决定这个问题。我不愿意留在房里让这个问题压迫我。所以朱乐无走后,我也就出去了。我只是在马路上闲走,来消磨时间。
我无意间走到了“神秘之街”。这ns路,这混合着东西洋风味的大街,我许久不在这里经过了。
夜市很热闹。人行道上充满着小资产阶级的男女青年和流氓。一张粉脸在我底眼前晃过去,周围的空气马上变香了。我无意间低下头,正看见一双浑圆的粉红色的腿;抬起头我又看见一个雄纠纠的挺胸撑腰的汉子,穿着敞开的短衫向我撞来,我憎厌地避开了。
前面起了一阵闹声,似乎人突然增多起来。几个小鬼似的、有窃笑的脸的东西在我底面前摆过去了。一个美国水兵挟着一个娇小的中国小姐走过来。他一脸通红,走路偏偏倒倒,口里哼着英文小曲。一个黑的东西在我底面前飞过,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响声。过往的人吃了惊,水兵却哈哈大笑起来。我才注意到他底手里的酒瓶没有了。有几个行人站住带笑地旁观着他底举动。我瞥了一下他手臂里挟着的少女。她有一张颇美丽的脸,可是我看不出她底脸上的确定的表情。
我站住了,正在一家“酒吧间”底门前。绿色的玻璃窗拦不住那淫荡而恶俗的、金圆国家里流行的音乐。那个水兵做了一个滑稽的歪脸,就挟着他底女友往里面去了。
路上尽是一些影子,戴着各种颜色的面具。十一二岁的讨饭女孩哀声乞怜地跟着艳装的姑娘跑。瘦弱的患贫血病的黄包车夫象负着重载的牛马似的,喘着气拖了车子慢慢地向前奔;安然坐在车上现出得意样子的,是一个胖大的商人。一辆一辆的汽车在街心横冲直撞,象坦克车。爬虫似的电车在街中狂叫。大商店门前闪耀着红绿的霓虹灯招牌。影戏院门前贴着巨幅广告,堆了些“风流,香艳,滑稽,肉感”的字眼,在下面加了几行小字是“加映×地灾情影片”。隔壁一所窄小的洋房门口贴了一张长的纸条,写着:“内有巴黎美丽女子按摩。”
一种极其强烈的憎厌的感觉占有了我。
“去,去!离开这里!离开s市!”一个声音在我底身体里响起来。
难道我对于这种地方还有一点留恋吗?
五月二十九日
早晨,朱乐无和鸣冬同来。他们和我谈了许久,举出许多的理由,劝我到a地去。于是我对他们说,我已经决定了。我底话显然使他们满意。
他们底态度是诚恳的,但又是悲愤的。我知道静妹和文珠底事情在他们底心里种植了深的憎恨。当我对他们肯定地说我决意到a地去的时候,他们底脸上现出了光彩,坚定地和我紧紧握手。这握手暗示着将来的会面,表示着对于最后胜利的坚强的信仰。
我诚恳地望着他们底眼睛。那眼光向我要求许多事情,我感动地一一用眼光答应了。
三十一日下午有轮船开往a地,我决定搭那只船。
下午我去找秋岳,他不在家。我知道他依旧为杂志忙着。我留下一张字条叫他晚上来看我。这字条是交给他底房东家的娘姨的。
但是出乎我底意料之外,他晚上竟然不来。我白白预备了许多话等他来说。
五月三十日
绝早就落着雨,天色阴暗,带了使人不愿意看的愁容。似乎天也哭了,为了这个血的纪念日。这个纪念日是我永不能忘记的,特别在这种时候。
今天是我在s市的最后一天了。这一天却是使得某一部分人战栗震恐的血的纪念日。
正午的时候隔壁人家忽然开了留声机,唱《连英惊梦》,后来我又听见麻将牌底响声。雨已经住了。
我想着静妹和文珠,我底心又隐隐地痛起来。我把相片封好给母亲寄去,我底眼泪落了在信封上面。
母亲许久没有信来,不知道是否患了重病;静妹和文珠失踪好几天了,不知道究竟是死是活;现在我就要一个人离开s市了。——我不愿意想这些事情。
我出去寄相片给母亲,并且要最后一次在s市散步。我要看看s市怎样度过这个纪念日。
我走到一个地方,跳上了无轨电车。电车经过s路桥【注释9】时我看见两个西洋兵立在桥底两边,他们挺直地站着,动也不动一动,连眼睛也不闪,活象两个木偶。我看得这样清楚,因为电车在桥上突然停了,正停在一个兵士底身旁。两个高大雄壮的华捕上车来检查乘客,一个穿钢丝马甲的西捕提着手枪在下面监视。我把眼睛掉向外面看。我底眼光正落在那个木偶底枪刺上。枪刺在我底眼里骄傲地而且贪婪地发了光。我想,它大概是渴血了。我本能地抚摩着自己底胸膛。
“站起来!”一个粗暴的声音不客气地响了。我并不回头。一只手不客气地拍我底肩膀。我把我底在枪刺上停了许久的眼光掉过来看这个华捕底眼睛。他不作声就走开了,跟着他底同伴下了车。我还看见他在和那个西捕讲话,恭敬地甚至谄笑地。然而电车开了。
我不等电车驶到终点就下了车。我闲走着,街上的行人并不少。十字路口立着许多人,伸着颈项在那里观望什么。白色和黄色的穿制服的人提着手枪在人行道上往来。几个扎了裤脚的短衫汉子在街中间拦住人搜查。过往的行人都带着慌张的样子,连说话也不敢放大声音。好象一切都罩上了一层严肃的色彩。在十字路口安置着电网,还有几队武装的外国兵在那里徘徊。我走了许久,我不曾看见平日那班点缀太平的东西。
我闲走着,我一直走到傍晚,我犹如走遍了人心底沙漠。我一点东西也没有寻到。对于s市我实在不能有丝毫的留恋。
我到了家。房里有灯光,有谈话声,原来我出去时忘记锁门。
在我底房间里,秋岳和朱乐无正在谈话。
“静淑和文珠底信来了!”朱乐无说,他底瘦脸发了光。他递给我一张纸。
我们没有死。我们还活着,就在s市。也许我们不久就会出来和你们重见。我们是在二十五日的深夜被捕的。他们打门进来,一共是八个人。他们马上用布蒙着我们底头,把我们两个拖下楼去,用汽车载走了。他们把我们放在一只小船上,白天放在河中间,晚上才靠岸,整天都有两个中年妇人监视着。这样过了几天,他们也不说明究竟要把我们两个怎样处置,他们不释放我们,也不杀害我们。这种生活简直是长期的苦刑。但我们并不怕死。请你们千万不要把我们底事情告诉冷。我们担心他受不住这个打击。他初到a地,信仰还没有坚定,感情又很强烈,他听见这个消息会抛弃工作马上跑回s市来,这是我们很不愿意的。
我们不多写了,至于详细情形你们可以问这个送信来的妇人。请你接到信后付给她十块钱。这个妇人不是坏人。她待我们好。——静,文。
字是用铅笔写的,是文珠底笔迹。
我感到绝处逢生的喜悦,就象在黑暗里看见了一线光明。
她们还活着。不管我底梦是怎样可怕,不管我们底推想是怎样绝望,她们还活着!
“我们怎样救出她们呢?”我兴奋地说。
“你不要激动,我已经有办法了,”朱乐无镇静地说,好象他有很大的把握似的。“那个妇人告诉我一切的情形。她们现在不在船上,已经移到××机关底特别囚室去了。照这情形看来她们马上不会有什么危险。现在我们知道了她们底真实的消息,事情就好办了。我担保会还给你那两个活泼的女子。”
秋岳附和着朱乐无底话,他已经从朱乐无那里知道了详情。他今天才见到我底字条,是那个娘姨耽误了。他在这里坐了许久,后来朱乐无来了,他和朱乐无谈了许多话。
是的,我应该到a地去了。静妹和文珠以为我已经到了那里,她们担心我底信仰不坚定,她们不愿意我留在s市浪费时间。我说过只要她们活着,只要她们能够回到人间,我准备牺牲一切去做她们愿意我做的事,我要努力工作,我要奋勇前进,去走她们愿意我走的路。
这个时候我不能再有一点迟疑了。我至爱的静妹和文珠啊,我如今需要的就是信仰,就是坚定的信仰,没有信仰的生活已经使我痛苦够了。
五月三十一日
下午朱乐无和秋岳送我上船。
舱里很闷热,许多人在那里吵闹。我们放好行李走出来,站在甲板上谈话。
阳光照在我们底头上。我底心是自由的,我底心已经越过了海,飞到那未知的a地了。
他们回到岸上去的时候,我紧紧地握着乐无底手,我诚恳地对他说:“静淑和文珠底事情……”我接不下去,我底眼泪落在他底手上。
“你放心。我一定尽力去做……我们下次再会面的时候,情形决不会是这样。”他苦笑了,但是他底声音里面含有一种力量。这力量把我底隐在心里的细微的悲哀全扫去了。
我又和秋岳握了手,我微笑地对他说:“希望你底杂志办得很顺利。下期印出来请你多寄几份给我。我在a地看见杂志就象看见你一样。”
他也笑了,他底微笑是很灿烂的,这个把杂志当作生命、为了它甚至牺牲一切的人。
他们上岸去了。我痴呆地立在甲板上,栏杆旁边。他们走到岸上还回过头来几次对我招手,但终于消失在人群里面了。汽笛声震彻了我底两耳。
正四点钟,船开始向后面退,完全离开岸边,就向前慢慢地走了。
高耸的建筑,拥挤的车辆,扰攘的行人,都渐次往后面退去。在短时间以后整个的s市就完全消失了。我底眼前再没有红色的外国工厂,灰色的外国兵舰,黑色的外国商船。我底眼前只是白茫茫的海面,这海面在我底眼前展开,长得没有尽头。我们底船在这海上驶着,它要把我载到那未知的a地去。
一种新的感觉在我底身体内产生了,新的幻景迷住了我底眼睛。我不再回头去看那被我抛弃在后面的s市了。我不再为那过去的生活悲叹了。我没有留恋地埋葬了它们。对于我,生活又现出来一个新的面貌,我如今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一个新人。在灭亡的路上我有了新的诞生。
【注释1】s市:上海市。
【注释2】hr路:海格路。
【注释3】k省城:江西省城。
【注释4】ns路:北四川路。
【注释5】a地:厦门市。
【注释6】c地:广州。
【注释7】p地:当时的北平市。
【注释8】“济南”:当时在上海—厦门—广州间行驶的英商太古公司的轮船。
【注释9】s路桥:四川路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