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听见过那些穿越海潮的风声?
与四季里流过的温热不同。
它踏浪而来,带着山那边凝望的渔歌,流露无尽的遐想。
然后蔓延过千山暮雪,驾临烽火雄关,吹响螺号,也吹响了无眠之人的遐思。
雪十三今夜无眠,和花二落从广场离开后,两人住进了一家客栈,嗜酒的花二爷进屋之后喝了几盅就沉沉睡去,他却全无睡意,默默的坐在窗口发呆。
一轮残月逐渐沉没,昏沉的光勾勒远处的阴影,远远看去就像是有人用绳索吊在它的弯钩上,轻轻一拉,就能吊起整个大地的脊梁。
他看着远方,遥远的红河两岸传来苍白的光色,夹杂着风,缓缓吹到脸上。
于是他被惊醒,脑海中的记忆缓缓退去,他听到了穿越海潮的风声,有一种惊涛拍浪的豪迈,也有凄婉无尽的苍凉。
他叹息一声,喃喃道:“风无形,浪有声,可惜这辈子不知道还能否去看看天涯海角。”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他孤单的身影,屋子里烛火燃尽,渺渺残烟散去,一切陷入阴暗。
花二落的鼾声悠悠传来,这个不羁风流的家伙总能在任何地方睡下,没有任何的担忧,也没有枷锁的牵绊,无拘无束,快哉江湖。
自己与他终究是不同的,雪十三看看天色,反正无眠,索性出去走走也好。
于是他飞身跳出窗口,像是残影般缥缈,脚尖在屋脊上轻点,腾挪之间速度太快,已看不清他的脸。
观星楼虽说是个镇子,却占地辽阔,鱼龙混杂与此,什么去处都有,他缓缓落下身子,周围没有人影,这个时辰,人们多半睡下了。
他仔细打量,发现不远处传来火光,与街上点燃的灯火不同,这是一堆篝火,火光闪烁,跳动的火苗忽高忽低,有火星子窜起,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愣了一愣,缓缓抬腿走过去,脚步轻盈,不惹半点尘埃。
火堆旁,一道佝偻的身影坐在那里,一双枯败的手里捏着一根烧火棍,正在轻轻拨弄柴火 ,那些干柴被他轻挑,燃烧的更加火热。
他咳嗽一声,轻声道:“老人家,我能坐坐么?”
“坐吧,天下土地又不是我家的,随便坐就是。”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声音充满沙哑苍凉,仿佛沉寂了百年。
雪十三微微一笑,看到旁边有一块青石,便盘腿坐在上面,佝偻的老头儿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幽篁的脸,眼神浑浊,却直直的打量着雪十三。
“大半夜的人们都睡下了,你一个年轻人没事瞎转悠什么呢?”老头低下头去,手中的烧火棍在火堆里一阵挑拨,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雪十三叹息一声,道:“老人家,我睡不着,便出来走走,看你这里有火光,就过来了,如果有打扰之处,我这就走。”
说完就要站起身,老头却摆手道:“这天寒地冻的,你既然睡不着走到我这儿,也算是缘份,又有什么打扰不打扰?安心坐着吧,老头子没什么好的东西招呼你,只烤了几个地瓜,不介意的话,就尝尝。”
他一边说,一边用烧火棍从火堆里刨出来几个黑不溜秋的东西,雪十三定眼看去,果然是几个有些糊了的地瓜。
老头搓搓手,捡起一个,递给他,笑道:“吃吧,我张老头烤的地瓜天下一绝,别人想吃都吃不到哦。”
雪十三伸手接过,从老头的话语中他知道他姓张,看装扮,应该是个老乞丐。
他把地瓜放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清香缓缓溢出,他不由得赞叹道:“好香啊。”
张老头咧嘴一笑,道:“比不得有钱人家的美味佳肴,咱们老百姓就图个吃饱。”
雪十三点点头,道:“人这一生,能吃饱穿暖,就是幸事。”
张老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浑浊的眼神露出一丝光亮,他拿起地瓜,剥去表皮,咬上一口,热气飘散,满足的样子让雪十三不由感慨。
这便是每一个平常人都期待的生活,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温饱,想睡的时候有一张床,想吃的时候有一碗饭,想喝酒了,能自在的畅饮,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可是这一切,于他却是那么遥不可及,越是简单的生活,越让他觉得难以实现。
张老头看着他的样子,疑惑道:“年轻人,是地瓜不好吃么?”
雪十三回过神,摇头道:“不是,地瓜很香,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情罢了。”
张老头哦了一声,道:“人世间烦恼的事多了去,如果天天想夜夜念,哪里还有快活可言?所以,背负越多,痛苦也就越多,要懂得放下,才能活得自在。”
“放下,自在。”雪十三细细品他说的话,虽然通俗,却蕴含禅机,只是自己真的能放得下?
张老头拿起烧火棍,缓缓道:“当然了,有些东西能放下,有些东西,终究是放不下的,你看我手里这根棒子,跟了我很多年,我每日用它烧火,走累了就当拐杖,遇到野兽可以做武器,睡觉放在枕边,醒来后继续杵着上路,他就是我不能丢下的东西,因为一旦丢下,我的命可能也就随着丢了。”
雪十三看着他手中的烧火棍,很平凡的棒子,甚至有些丑陋,可就是这样一根丑陋的烧火棍,却是一个老乞丐赖以生存的法宝,如果丢弃,也就丢弃了所有。
他似乎有些明白过来,想到自己的身世,他明白自己丢不掉的是那颗赤子之心,是一直以来支撑他的信仰,如果这些东西丢了,他也就不复存在。
可张老头的话语里,那些能丢的又是什么呢?
是仇恨么?是血腥么?是那种一直以来解不开的执念么?
还是在心里折磨自己的阴影,以及与生俱来就有的血脉?
他有些迷茫,脸色也有些苍白,体内的冰玄血脉受到影响,开始不安的躁动起来,好在百里小歌在他体内种下了天火苗,能抑制冰雪血脉的爆发,否则这些年,他已经彻底入魔,万劫不复。
张老头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年轻人,别想太多,今朝有酒今朝醉,既然遇到老头子,就陪我喝一口。”
说来也奇怪,张老头在他肩上轻拍之后,雪十三顿时感觉到体内一片祥和,那狂暴的冰玄血脉逐渐消停,奔流的气血也慢慢归于平静。
他看着老头,没有多想,缓缓说道:“承蒙老人家款待,十三感激不尽。”
张老头哦了一声,道:“你叫十三,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雪十三微微失神,想起自己去这个名字的用意,那是十三年在蛮荒蛰伏的象征,除了自己,没人懂得。
张老头从腰间取下一个葫芦,笑道:“老头子喝的酒可不比那些琼浆玉液,但我这可是最纯的烧刀子,你别嫌弃。”
雪十三忙道:“怎么会呢,老人家你请问吃地瓜,还有酒喝,我若是挑三拣四,岂不是辜负你一番美意。”
张老头哈哈一笑,将酒葫芦递给雪十三,他接过来,打开酒塞仰头喝了几口,大呼道:“果然又烈又辣,好酒。”
张老头看着他,缓缓说道:“好男儿,就该喝烈酒跨烈马,若是能弯弓杀伐,征战疆场,自是最好,若只知道穷奢极欲虚度光阴,岂不白长了一副血肉之躯?”
“大爷,此番话当为九州男儿榜样。”雪十三不知道为何有些眩晕,他的酒量一向不差,这一点花二落最清楚,可他明明才喝了几口张老头给的烧刀子,便有些醉了。
张老头喝了几口酒,笑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青黄右擎苍,千骑卷平岗......”他大声呼啸,将一首千古名作读得荡气回肠,风声霍霍,火光冉冉,仿佛千军万马奔腾,其声震天。
当‘西北望,射天狼’缓缓落下结尾的时候,雪十三已经倒在地上沉沉睡去,火光照耀他的脸,有些苍白,透露出少年的稚嫩,却又那么倔强。
张老头缓缓叹息一声,道:“碧瑶,你在天上可曾看见,这少年,与我当年和曾相似?”
夜空中寂寥无声,没有人作答,只有流火缓缓燃烧。
他从身后拿起一件破衣轻轻盖在雪十三身上,浑浊的眼神逐渐透亮,他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说道:“孩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小小年纪承受如此背负,真是苦了你了。”
雪十三睡得很熟,对于老头的话他听不见,更做不了回应,张老头坐到火堆旁,喃喃道:“冰玄血脉如此爆裂,总有一天你会抑制不住的,虽然神农谷的小百里在你体内种下天火苗,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罢了罢了,我与你也是算有缘,就将‘流火微凉石’送与你吧。”
只见他身上青光闪闪,手中不知何时悬浮出一块晶莹石头,石头上跳动着彩色的火焰,流光移动,十分耀眼。
张老头看着他,轻轻捏个法决,那块石头便缓缓朝着雪十三飞去,然后从他眉间一闪而没,须臾间便传进了他的血脉深处。
张老头喘了一口气,道:“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今后的路何去何从,就靠你自己。”
说完他站起身,一身补丁的破衣在风中摇曳,他看看天空,笑了笑,缓缓道:“碧瑶,一别经年,我老了,你还好么?我知道你在等我,别着急,我很快就会来找你的。”
风缓缓流过,他拿起旁边的烧火棍,一步步走进夜色,走向远方。
那远行的脚步,蹒跚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