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同的。她还记着上辈子的事。
上辈子的她是一个皇商家的庶女。听奶娘说,她姨娘原是府里顶受宠的人,可生下她后就撒手人寰了。说是血崩而亡的,她那痴情的好父亲认定是阿笙克死了他的心爱人,要教他痛不欲生。
“哼,若不是夫人,若不是她害死了若儿,她现在还好好活着呢!”每当说起阿笙的姨娘,奶娘便能滔滔不绝,到最后总是抱着阿笙哭个不停,哀嚎姨娘的命不好,富贵中竟折了命。阿笙不知道怎么接奶娘的话,只能默默地拿起帕子给奶娘擦眼泪,教她老人家节节哀。
阿笙总觉得那死去的仿佛是奶娘的亲人,不是自己的。阿笙对那从未谋面的生母没有任何感觉,仿佛心脏本就是没有这项功能的,不会痛,不会伤,不会思念,也不会难过。她的心仿佛装满了重要的人,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空荡得教人心慌。当然,这她是决计不会对奶娘说的,不然只怕会被奶娘念叨死。
奶娘说,她的姨娘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儿,父亲与大兄皆为秀才,算起来也是个不错的出身了,姨娘也是娇宠着长大的。只因后来她那便宜外祖被人陷害,久禁囹圄,家中拿着为数不多的钱四处托人,却毫无进展。就在一家人一筹莫展之时,她那皇商父亲出现了,说他有办法,只条件是你们家女儿与他做妾。姨娘那时只二八年华,看看大自己两轮的男人,然想到一直将自己当掌中宝的父亲,只得含泪答应。
婚后,皇商父亲果然将外祖救了出来,姨娘对他是满心眼的感激。姨娘本是小户人家出身,在家中再是受宠,又能有几分富贵,况夫婿为了她冷落了一干妻妾,竟是教她专房独宠了起来,一时间两人真是蜜里调油。可好景不长,便宜外祖在狱中久受折磨,身子已是被败坏了。回到家中虽说养着,可已是不中用了。不出一年的时间,便宜外祖便过世了。
那时她姨娘正怀着她,父亲吩咐府中谁也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姨娘,怕姨娘吓出个好歹来,可姨娘最终还是知道了,提前胎动,生下了不足月的她。
“阿笙,你姨娘的事,不怨老爷,若不是夫人,若儿又怎么会,怎么会,呜呜呜”奶娘又摸了一把泪,“你姨娘若是活着,你定是老爷心尖尖上的孩子,又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呢。我苦命的小姐啊......”
和奶娘的满心心痛不同,阿笙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好,真的很好。姨娘死后,父亲就将她逐了出来,放到了离京很远的乡间的庄子上,做个名义上的主子。没人愿意跟她这个一出生就失宠的主子混,只有奶娘。奶娘原是外祖家的远房亲戚,因无后被夫家休回了家,来到姨娘身边后便一心一意伺候着她,所以奶娘常唤姨娘闺中时的小名,是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了。
奶娘就带着阿笙在庄子上住下了。在阿笙看来,这真真是一个极好的庄子,有树,有田,有小溪,有狗儿猫儿,有阿笙觉得可爱的一切。庄子很大,起码阿笙小的时候就觉得这里就是整个世界了。夏天的时候,阿笙可以在树上抓知了玩,可能她比较笨,从来没有抓到过活的。有次她眼尖,竟捡着了一个,心里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虽然最后被奶娘发现扔了,可是阿笙还是很高兴。冬天的时候,阿笙对雪人,又高又大的雪人,每次教奶娘见着阿笙趴在雪地里玩雪,都会连忙将她抱回屋中,竟是怕阿笙出事似的。
“哎呦哟,奶娘的小阿笙,奶娘的小祖宗,这雪地里可不是什么好去处,要是往后身子更弱了,奶娘可怎么跟你姨娘交代啊。”每当这时,阿笙就笑,咧着嘴笑 ,笑得教奶娘的心头仿佛也生出了希望似的,奶娘便不说什么了,只是抱着她摇啊摇,摇啊摇。这是阿笙最喜欢的事,她觉得奶娘将她抱回来不教她玩也是可以原谅的了。
阿笙从来没有小伙伴,她总是自己跟自己玩。有一次一个胖乎乎的小子跑来找阿笙玩,想带她去偷梨子,被奶娘瞧见了,竟是要抽那胖小子。
“今儿个教我逮着你了吧,竟是要教唆小姐学那不好的,小小年纪就偷鸡摸狗,长大还得了,看奶娘我不教训教训你,你便不知道这庄子上还是有主子的!”奶娘抽起木条,作势要追他。阿笙呆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焦急的小胖子,她知道奶娘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他,奶娘没有孩子,自己却是极喜欢孩子的。小胖墩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教奶娘心难受得都挤到了一块儿。
“这里哪有什么主子小姐,主子才不会来这儿呢!你个做梦的老虔婆!少唬我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阿笙还在惊讶刚才还看起来很是腼腆的小胖子,骂起人来竟然那么顺溜。咦,竟是将奶娘给骂住了。阿笙回头去看奶娘,才发现奶娘已经泪流满面,一双眼睛瞪得血红,手里紧紧地握着木条,表情极不好看,教阿笙瞧着很有些狰狞的意思,很是怕人。
可是阿笙不怕,奶娘是全天底下待阿笙最好的人,奶娘伤害谁也不会伤害阿笙的。她急急扑过去,小手给奶娘顺气,这次奶娘什么也没有说,只紧紧地抱着阿笙。奶娘在抖。阿笙知道,奶娘在哭,哭得阿笙觉得快透不过气来了,才渐渐平息,带着她回了屋子。
阿笙睡在里间,奶娘在外间。这一夜奶娘几乎没有睡。
第二天一大早,那孩子的父母便带着鼻青脸肿的胖小子来了,显然在家里已经被“教育”过了。那孩子的父亲便是庄子上的田管事,他拎着自己儿子的耳朵,将他到了奶娘面前,狠狠地就把他往地上摁。
阿笙从没见过这阵势,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奶娘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坐下。阿笙感觉此时站不是坐不是,很是不知所措。其实奶娘的意思她懂,阿笙是主子,下人跪主子,她是自然是受得的。
可阿笙不这么觉得。说穿了,士农工商,商是最底层的,且她也只是一个商人遗弃的庶女罢了。阿笙看了眼奶娘面无表情的脸,这架势,她还是快点坐下来吧,也好让这孩子快点儿起来。
“奶娘,您可别跟我们这乡下人计较,我们没见过世面,脑子笨,嘴更笨,要是惹您老人家不开心了,您可千万别憋在心里,您骂我们也好,打我们也行,只您别憋着,要是憋坏了您老人家的身体,那我们可就罪过大了!这个逆子,冒犯了小姐和您,您说怎么处理,小的没二话!”田管事上来便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阿笙总结了一下,大意就是:我儿子,你随意。
“是啊是啊,当家的说的对,奶娘您可千万别客气啊!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田管事娘子在一旁附和到,脸上殷勤得真看不出来这是他儿子。
阿笙默默地想,这对夫妻真是有意思,别人家出了事都是求别人大人有大量,他们家可倒好,压着儿子就说随意处置,难道真是捡来的......点点头,阿笙觉得自己真相了,她向那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的小胖子投去了同情的目光:虽然咱俩都没爹没娘,但我起码还有奶娘护着,你真是......太可怜了( ̄▽ ̄)。
殊不知阿笙的点头在田管事夫妻眼里那就不一样了,那就是不计较了的意思(虽然阿笙也并没有想计较什么)。夫妻二人顿时大喜,直呼小姐仁善,小姐慈悲,小姐真是观世音菩萨转世。
阿笙表示自己吐槽无力了,自己究竟跟那个人前光芒万丈又圣洁慈祥,人后最喜抠脚丫子,逮着神仙就说说“道友,要不切磋一场”,神仙见了都绕道走的女汉子慈航有几毛钱关系啊,你这愚蠢的凡人!
哼!( ̄^ ̄)ゞ
阿笙拍拍自己的头,她的脑子里什么时候钻进了这些奇怪的东西。说来也奇怪,很多事情奶娘也没有告诉过她,可她却仿佛天生就晓得似的。
“行了行了,起来吧,”奶娘扶起了跪着的小胖子“只一点,小姐终归是小姐,是主子,别再教我再听见什么不该听的了。行了,回去吧,小姐也不缺那么一点东西。”奶娘指着田管事夫妻带来的堆在地上地上的东西,挥挥手说到,“都带回去吧。”
田管事夫妻顿时急了,“这这.......”
“我收下了,你们走吧。”阿笙在一旁出声道。
不收下他们的东西,他们就觉得没有得到原谅,只怕会再上门。阿笙最怕麻烦了。
田管事夫妻三人走后,奶娘和阿笙谁也没去翻看,奶娘神情恹恹,嘱咐了阿笙几句,便进去休息了。
阿笙一个人搬了张凳子,坐在院子里,捡了一根草,编了起来。她看了眼奶娘的屋子,小小的人儿叹了口气。奶娘的反应之所以这么强烈,终究是因为小胖子无意中的话戳中了奶娘一直以来回避的事实。
父亲不要她们了。
是的,父亲将她们驱逐出来,放到了这庄子上,便是存了永不相见的心思。
当年姨娘早产,的确是夫人的手笔,是她让丫鬟谈论姨娘父亲的死讯,故意教姨娘听见。姨娘悲痛之下,提前发动。父亲在外头做生意,府中全靠夫人张罗。整个府中的下人都是夫人掌控下的。姨娘难产之际,夫人进入产房,道出了一直以来被幸福掩盖的真相——外祖入狱是父亲一手策划的,目的就是姨娘。
幸福宠爱的外衣下竟是这么千疮百孔的真相。等父亲回来,等来了姨娘的尸骨,和不被期待的阿笙。可是这并不是父亲驱逐她的真正理由。真正的理由是,阿笙不祥。
父亲认定阿笙不祥,会给家里招来大祸,因为阿笙衔玉而生。可这块玉并不是什么好玉,上面雕着一只兽。其状如羊身人面,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奶娘说她爹吓得将那玉丢在了榻上,她却扭着还不会动的身子,硬是将那玉佩捏在了手中,还咯咯直笑。她爹更加确定阿笙定是上天不喜的降罪之人,好嘛,这刚出生就克死了亲娘,这以后不就轮到亲爹和家里的老老少少了,这还得了!
他爹不敢教任何人知道,只恐祸及家里,于是迅速将她打包送走,据说没把她打死还是看在姨娘的份上。哼,阿笙觉得他是不敢。瞧,上天都拿我没办法,只得教我好好活着呢。
阿笙很喜欢她的玉佩,冬暖夏凉的。阿笙想,上天送她这块玉佩,定不是像她爹想的那样,什么祥不祥的。阿笙戴着它的时候,总感觉心里头暖暖的,像是有人在她身边保护着她似的。这种感觉阿笙很熟悉,仿佛百年千年就是这么过来的。除了洗澡的时候,阿笙从不拿下来。小时候奶娘想教阿笙将玉佩收起来,才摘下来不出半个时辰,阿笙就难受得心里发慌,脸色发白。奶娘吓得立刻将玉佩还与了阿笙,立时便好了。阿笙发誓,她绝对没有装来着,如果是假的,就教阿笙以后不能吃胡萝卜!
看,多么重的誓啊。
现在阿笙有点想奶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