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樾隔日并未起早,意识清醒地窝在床上,闭上眼睛假寐,面上似是舒适享受,内里却是煎熬。
身体上的折磨与精神上的折磨。
身体上的折磨乃是她体内所含的毒,比蛊还甚的毒——流景。浑身如千万只蚁在撕咬,似要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永远得不到翻身。流景,流景,芳华皆耗尽,流年遂不景。
十余年来,自己俱是岁岁遭受如此之痛,痛至心肺骨髓,也生生强忍下去。她不愿回那个充满噩梦的地方,那个常年开着曼珠沙华的幽禁之地。那个主掌者,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只要她回去,叫那人一声,便可顺利避过此年的毒发期,只是她根本连见也不想见她一面。对她是一种又爱又恨的情感——教会她用毒,却在她身上种毒。
精神上的痛苦,便是往事全带着血腥的泥味向她铺来。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些她杀掉的人脸上死绝的表情,四分五裂。曾经的她,纯粹是一个嗜血狂魔,这些东西,却成了如今的噩梦,几乎夜夜袭击她的精神防线,直至崩溃。
身子才迅速在这几年孱弱下去。
是的,她敬她,她也恨她,那个只动一手便使自己毫无招架之力乖乖等死的人,那个只消一眼便知晓她未来的人,那个偶尔也会关心自己的人,那个嘴上严厉,心肠却软软的人,那个狠绝暴戾的人,那个将自己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人——冥岸谷主。
“小姐,该起床了,巳时了,您已经晚了两个时辰了。”娇娇轻轻敲开她的门,摇着官采樾。
“娇娇,你同外面家仆交代,说我今日不适,暂留房中休养,不必忙活了。”采樾半咬着牙,从紧绷的唇中吐出一句,脸色如纸一般白,上面隐隐几条细小的红血丝,网状地交织,诡异得怕人。
娇娇起身去窗边拉开珠帘,打开窗户,却被缩在被子里的采樾喝止。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娇娇这才意识到不好,连忙去抓住她急于躲闪的手,竟是冰凉得令人心疼,“奴婢为您唤大夫来。”
“娇娇……”采樾又一次使力,浑身竟像是要裂开,“不用,你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只要过了今日就没事了。”
娇娇还是一副受惊的样子,见自家主子实在难受得紧,又本能地相信她所说的。这样一急,倒是急出了几颗滚烫的泪珠。
采樾哪里见得这个小顽石哭过,也不顾身上的不适,又多说了几句,“娇娇不哭,我真的没事。你听话,出去吧。”
“是,小姐。”娇娇急忙抹干眼泪,又帮她整好被角,理好散在额前的鬓发,把帘子拉了个严严实实,才缓缓走出去。
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与死寂,万条虫蚁咬噬班的身子禁不住地颤抖。在这浑浊一片中,尽是血腥的味道。她不敢再多动一毫,血脉的跳动也会引起肌肤强烈的撕裂感,像是有无数毒虫要从体内破肤而出,但一切又都是幻象。嘴唇都被紧咬得渗出惨淡的血,蔓上苍白而干涸的唇,直叫人心上滴血!明明身体一阵阵发着冷,一边裹紧被子,手心还全是汗。连脚尖也是锥心的痛!
这样的苦痛,采樾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她的意识还是十分清醒的,越疼,就越清醒,也越是能想许多平日里无暇去想的事。但又因这疼痛,使思考无法继续,取而代之的,又是无尽的折磨。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娇娇糯糯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似是问询。此刻采樾已有些听不清,但大体还能辨出什么问题。
“小姐,少爷来了,要进门吗?”采樾模糊着眼望去,门上三条黑影,大体辨得是宋前梓璃,包子和娇娇三人。
“不用了,娇娇,送少爷回罢。”这一句未掌握好火候,一出口便是软弱无力。
“呀!少夫人怎地这般虚弱?”包子甚为担心的声音响起。
娇娇也忧心:“是啊,似是比方才更重了些。这怎么办啊?小姐又执意不见大夫。”
采樾想开口辩白,努力提气,话正欲出口时,一道低沉的男音却止了她的话。
“你二人在此等候,我进去查看查看。”闻言,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正是宋前梓璃。
采樾房中昏暗一片,和外面的明亮对比成两个世界。宋前梓璃没来由地心里一阵虚浮,喉咙发紧。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才看清床榻上缩在被中的一团小小的隆起,没有任何动作。采樾哪里还敢动。全身已如溃烂般疼痛,牵一发而动全身。
连宋前梓璃走近自己的脚步声都听来不甚真切,心脏的跳动却清晰得突兀。
“怎么了?”低沉温和的声音模糊地响在耳畔,采樾竟有些想哭,许多情感带着陌生的滋味排山倒海似的向自己涌来。
她却说不了话。嘴唇稍移都已是万难。在黑暗中,她只能看见他发着亮光的眸子。还隐隐觉得他有担心之态。
不是不爱么?何必惺惺作态?真的…倦了。
又想到昨夜之事,定是动了心中郁结,这毒才比以往早发作了几日,让她猝不及防,一点准备也无。
沉思间,温和的手指已搭上她的手腕,很轻柔,生怕弄疼了她。她并无过多的排斥,因为她现在就算想反抗,也无能为力。
锦官城物产丰饶,天暖云湿,所以山林多有奇怪之物;锦官又因与边界地区临近,各种奇珍异宝也都有,何况地处锦官之南的滇缅就是一个蛊毒之乡。宋前梓璃从小也识得一些毒,学得一些医术中的望闻问切,可她的脉象,令他都颇为吃惊,比他所把过的任何的脉象都还混乱,且弱得像是立马要死掉,但又绝不致死。
谁,如此狠心地,对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