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h正在树下睁大眼努力练习意念传身,忽见湖堤边走来一人,手提湿淋淋泳裤,口哼小曲。h一看,竟是总经理老从不由喜出望外。几步扑上前去,抓住v总经理之手,请他务必尽快做出技改决策。
v总经理耐心听完,慢条斯理地说:很好很好,我们正在考虑。
说完,便甩着手里的泳裤而去。边走边补充说,他要赶飞机出差没有更多时间。“h怔在那里,一阵热血涌上脑顶,眼前金星闪烁,他扶住树干,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总算明白自己是永远不可能”恬淡虚无,得气入境了。气功真正的神秘之处在于它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否则那些s总经理t总经理v总经理怎么会无师自通,各有一套养身调心的绝妙功法?
h一气之下便再也不练气功。奇怪的是,自此以后公司又换几任领导,他竟木然不觉。常将d经理称为v经理,将o经理称为q经理,似乎在他看来,这些不知从哪里派来的官员都如出一辙。朋友以为他视力发生问题,带他去见那位气功师,气功师眯眼打量他片刻,双手抱拳恭喜他日下已得气,因为他已做到了视而不见。
毯子i又感冒了。
发烧,头疼,浑身酸乏,还咳嗽。
感冒莫不是由那条毯子引起的?他从床上坐起来,呼哧着鼻子猜想。毯子实在太短了,盖了肩膀盖不了膝盖;盖了脚丫盖不住胸口,一整夜就这么东拉西扯的,自己同自己捉迷藏做游戏,常在半夜被冻醒过来。他不得不蜷着身子睡觉,在毯子下缩成一团,一夜下来竟比不睡还累人。老伴看不过去,干脆在毯子上再压上一条毯子,但只要一蹬腿一翻身,稍不小心,腿还是露在了外头。他真不明白商店或是毛毯厂干嘛就不卖也不生产加长的毯子和被套,莫非所有的人都是一样长短的不成?
i的个头确是高于一般人。年轻时当过篮球运动员,走在街上总像在俯瞰一切。其实他很平易近人,泱泱万人的大工厂,所有的人都称呼他的外号:长厂长。
长厂长在家吗?有人在门外大声疾呼。
这些日子随时随地有人打上门来。厂里正在评职称,从科室技校,几百号知识分子,都伸长脖颈盯着那数量极其有限的高级工程师工程师高级教师的职称。一双双饥渴的眼睛恨不能把他这个评委主任撕成无数份印有职称的名。片。毕竟拖欠了这么多年了。他对他们不无同情之心。明,明干着高级技术人员的活儿,却拿不到相应的报酬,一家老小,靠那几十年原封不动的一点工资,这叫什么按劳取酬?按照他的想法,他是真想把全厂干部工人的工资来一次彻底大调整……
他听见老伴低声细语地将来人劝走了,一声重重摔门的声音。
……可是他手里就这么点钱,给了甲就不能给乙,甲多了乙就少了,捉襟见肘。于是就有了你死我活的争夺,把人和人最后的一点友善争得精光……
又有人敲门,敲得好急。老伴没有去开。她大概不想让他们打扰他。他太累了,真想辞职不干了。门破了很久,终于安静下来。
……会是谁呢?又是设计科那几个年轻人?他承认他们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对生产贡献最大,最辛苦,最有本事。可他也明明知道他们没有一个能评上高级职称。他们还得熬上等上许多年。那些老技术员熬了等了一辈子了,再等就白了头发到了退休年龄,而他们,小伙子,还有的是机会……
他咳了一阵,心里有些发闷。他觉得自己像是个替人还账的穷老板。剜肉补疮,将拖欠了这个人许多年的信誉,还给另一个人,又用另一个的抵押,去安抚另一个人……欠账太多,谁都这么说。谁欠的?历史,历史是无法清算的,拍拍屁股就扬长而去。老知识分子的境况自然亟待改善,可是几十年的学业荒废,实际水平是否就能够上高工?说实话他很怀疑。他想起他曾去听过职工大学的一位老教员的课,讲到最后,课堂里只剩下三个人。第二天他问起那三个其中之一,那人摇头说他也没有再去,不知最后剩下几个人……而课堂上学生场场爆满的青年教员,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们公平的待遇?他觉得自己在归还老帐的同时,又欠下了新帐,一层压一层,积重难返。如此恶性循环,还账本身还有什么实际意义……
他头疼得厉害,迷迷糊糊睡去。他梦见自己变成了老愚公,每日挖山不止,却是挖一锹,山增高一分,没有穷尽……
他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门敲得极有耐心,似乎不把门敲开就决不会离开。老伴终于去开了门。未容她说话,他听见脚步声直奔自己的房间而来。他很想知道来者是谁;其实他知道不论是谁都是同样的来意。他终于在那人进门之前在毯子里缩成一团,闭上眼佯作睡觉。然而他感觉那人站在他的床边,久久没有动静,似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摸他的毯子,他纳闷,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却见一人万分感慨地叹了口气说:长厂长,知道你的难处,这是我托人给你定做的一条加长毯子。
然而i的感冒却一直没有痊愈。
悼词j参加过无数追悼会。他在文化局某处当了十几年的老科员,由于他本人也不清楚的原因,至今还是个副科级。像筹办遗体告别仪式这类的事,不免时常落到他的头上。
好在他十几年前就从一本红皮书中了解到诸如“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样的道理,所以他从来就对生老病死抱着一种达观的态度。况且,追悼会其实也并非人们想象的那么悲切凄凉。当人们站在殡仪馆外的院子里等候向遗体告别时,照例聚集成堆谈笑风生,谈的什么,反正死者是听不见了;灵堂里同一只花圈的纸花瓣上。扎满了各种各样为不幸故去的人敬献挽联留下的互不相干又重重叠叠的针眼,还有小白花与黑纱,也都是本着节约的原则用了一次又一次,反正死者都是看不见的。这一切都似乎在沉痛悲壮的哀乐声中配上电子音乐,有一点类似黑色幽默的效果。j在为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艺人溘然谢世、积劳成疾的中年艺术家早夭,还有车祸空难等意外事故操办的丧事中,从未感觉到前来吊唁的人们发自内心的哀悼与惋惜。一切都如同空荡荡的灵堂冰冷而僵硬,那时他总暗暗在心底嘘出一口长气:唉,中国人太多啦……
不过,渐渐地j竟然从一系列追悼会的经验里发现了其中一项相当具有人情味和富有诗意的东西,那就是悼词。
虽然严格说起来,那些活着的人给予亡灵的悼词显得有些雷同,有些千篇一律,但同他们在尘世所受到的指责训斥审查以及各种流言蜚语比较,这一份实际已同他本人绝对无关的悼词,却显得那么宽容大度,那么温和体谅,那么公正公平,甚至还有点儿一半赠送一半发放的过誉的赞美与违心的吹捧……
j发现了这一点,初时兴奋,继而却迷茫困惑。他觉得悼词中对死者的评价与死者生前所受到的对待实在有太大的差距。老话说“盖棺定论”,看来应以悼词的结论为准。既然如此,此人生前定是受了天大的冤屈;悼词大概兼有替人正名的功能?可既然此人一死便人人称道,为何在他生前却不能得到承认?待到他满怀一腔遗憾离去,人们立即在他身后焚化一大堆纸扎的桂冠,那桂冠岂不是太廉价太虚伪了?
j思来想去,竟勾出更多的疑虑来:如果说一个生前被非议,被误解的人,死后尚能从悼词中获取对他已无意义的安慰,多少还体现了某种人间的正义与良知,可那些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吮吸民膏专横跋扈的家伙,生前明明遭百姓咒骂痛恨,死后的悼词却是一片歌功颂德,满篇溢美之词,悼词难道是只过滤器么?
j想得头脑昏沉,心灰意懒,莫非悼词只是写给活人看的?暗示每个人将来都能恰如其分地得到肯定?或者说悼词起草者的潜意识中是否包含这样的因素?主啊,宽恕他吧,他既已不再存在,便不再有碍于我……
想到这里,j的心里略略悟到了什么,有几分通畅起来,那份思绪联结到自己,不知哪里隐隐地有些酸楚。十几年来,他可谓是全局最忙最累的人,秋天去弄菜,过节去弄肉,春天搞基建,夏天办旅游……别人什么事儿办不成什么事儿来找他。一年有三百六十天不能国家人一起吃晚饭。可他的事办得最多,人们对的意见也最多;干十件事有九件事受到批评,比如说他提议办一所探索影剧院,专门上演上映一些实验性影剧,结果遭到了强烈反对;他把一个前几年因受排挤而调走,在外地出了名的演员设法调回来,又使所有的次名演员妒火中烧,诬告他藏有私情……混到现在,连个科长也没混上。
他觉得有些伤心伤神,呆坐良久,忽然觅见桌上有一份“个人年终总结”,他沉思片刻,提笔在上头写了大大的两个字:悼词j某为人正直品行端正人格高尚任劳任怨精明强干人才难得将其一生献之于改革大业成绩斐然贡献卓著为我民族之精华国家之精英殊追认为名誉科长呜呼哀哉尚飨!
不幸见日后,j在公干时受了重伤,送至医院抢救,多日人事不省。眼看危在旦夕,局里决定为他安排后事,却不料他奇迹般地死去又活来,无意中发现局里为他所准备的那份悼词,意与他本人日前所拟的一模一样,他不禁哑然失笑,病愈后一如既往,又开始张罗某人遗体走后门提前火化的事去。
斜厦他也许是全城最后一个听说那栋塔楼闹鬼的人。
但他终于还是知道了九十年代的楼房竟然还有闹鬼这一说。而且闹得有鼻子有眼、闹得溪跷离奇、闹得栩栩如生。
据说先是有民工发现自己清晨醒来时,竟躺在了水泥预制板的地面上,连褥子带枕头完好无损;继而就如同瘟疫传染,整个房间的民工都在地上直挺挺躺成一排,十分壮观。这些人平日里一天干十几小时活,劳累不堪,通常一觉睡到天亮,从未有梦游或是神经衰弱的不良倾向,即便是有人睡相不佳偶然翻身落地,也不可能连锁成如此军事化的地面行动。更奇怪的是无人有痛感,且一律的在不知不觉中往东南方向失足。那么不是半夜出鬼有一只魔爪将他们一个个搬运下来,还能有什么解释?
又据说他们喝酒时,那酒杯尚未倒满酒便会往一边溢淌,在杯口与酒之间形成一个裤裆似的三角空缺,任你怎么倒酒那杯子总是不满,就像有个小鬼在一连勾着指头算计你。最邪的据说是玩儿麻将牌,那麻将怎么也落不成垛,塌方似的出溜出溜往下滑,没等出牌,它自个儿就往外跳,蹦在地上,死活找不到,隔了好几天,在走廊那头的角落里……
他早在一年前就警告过承建这座大楼的第三建筑公司的一个什么经理,大楼未竣工之前楼内规定不许住人。他担心工人会从未加设防的电梯井中一脚踩空摔成肉酱,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但他说了等于白说,没人会听他的。高楼内又通风又凉快,即使没有电没有水,对于那些从农村招来的民工自然是不住白不住的理想所在。
吴工程师虽然已过不惑之年,略有几根白发,却做过几年工农兵学员,是绝对的无神论者。所以他对那些荒诞不经的闹鬼传说当然是嗤之以鼻。但以前他每晚落枕就着,一觉睡到天亮不醒,一只闹钟是不够用的,必须同时开两只以上的闹钟才能把他闹醒。却从这天开始,夜里他辗转于床噩梦不断。梦中的他总是在摆弄着一堆堆凌乱的积木,而后积木坍塌下来,将他活活埋在其中,只露一个脑袋,犹如当年孙行者被压在五指山下一般……
这天早晨他不用闹钟便早早醒来。尚未消失的积木使他想起该楼开挖地基时曾多次挖到过的朽木白骨,森森寒光曾刺痛了他的眼睛,令他毛骨悚然。果然大楼开工后不久,这栋大厦的总设计师苏总工程师安然归天与世长辞。作为苏总的助手之一,完成大楼的重任就历史而光荣地继承在他的肩上。但从那以后,他却常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当然梦总归不过是个梦罢了。梦醒后的吴工依然抖擞地按时去设计院上班。即使他在被大厦闹鬼的传说纠缠一夜之后,晨光中他仍匆匆起身,直奔大厦工地而去。
吴工淹没在自行车的洪流中,穿越大街小巷。自行车发出干涩的呻吟。
灰褐色的城市正在一日日漫无边际地向四外扩散膨胀。代之以昔日破旧的农舍菜园的,是一座座被建筑师们称为“冷冰冰的方盒子”的高层建筑群,骤然矗立于城区周围,犹如一道新的长城,将绿地与田野隔绝其外。吴工曾见过一幅从飞机上所拍的城市鸟瞰图,第一眼的印象令他暗暗吃惊一城市的形状完全是一只四边突起、中间凹陷的巨盆,由贫中蒸腾的烟雾尘埃,恰如一只灰黑的盆盖悬浮其上,使他顿感呼吸憋闷压抑。然而盆边还将继续增高增厚,终将筑成一片坚固的混凝土森林。
所以吴工在邻居同行们眼中永远是一个埋头干活定路而目不斜视的怪人。他对城市景观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心理。即使在他的情绪特别熨帖的日子,他的目光只要!掠过那些饭店顶端犹如土财主头上的瓜皮帽一般风光露脸的旋转餐厅、或是古董街口簇新的石狮子、街心公园里被小孩摸得黑不溜秋的假小孩白玉雕塑,他发亮的额头便顿时黯淡无光。
有人说吴工至今单身一个,坏就坏在他这双总是眯缝着的小眼睛上。而问题在于大学时代的吴工并非如此,他也不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亮的眼睛就一年年在城市的高楼之间萎暗下去,瘪缩下去,最后连看女人也是那么一副目不忍睹的神态,虽然总算被破格提拔为高工,眼睛却是越发地朦胧又朦胧。于是吴工汗涔涔地仰视那栋风传闹鬼而面目狰狞的塔楼,城重又目不忍睹起来。——设计要求高达七十层的大厦,至今尚未竣工。四下包裹着钢筋铁骨的脚手架和密实的防护网,在三十一层处然而止,看上去如同一个上着石膏夹板的无头巨人。
就算闹鬼、就算外星人来访,也不该选中这座塔楼。吴工一时很有些忿忿然。他不喜欢这个楼是他自己的事,作为建筑师他可不愿意在他的“领地”上节外生枝。尽管这座楼的外形设计极其平庸无奇,就是被市民叫做“冰棍楼”的那种大众化的直筒子,但它的设计高度在全城却是独一无二、史无前例!建成后它将俯瞰整个神州大地甚至整个宇宙。它是领导者智慧和力量的象征,是全城人的骄傲和希望。为了它的早日建成,全城人奉献了心里以及心外的全部热情和血肉。虽是建建停停,历时多年,但总算有了半拉可望又可及的高度,怎么就会不明不白地窜出这些神神鬼鬼蛊惑人的心的怪事?!
巨型塔吊卫士一般屹立于大厦一侧,加上水泥振捣棒不停咆哮的噪音使他颇得安慰。工程的承建经理已在楼前。等候,经理风度翩翩,精明强干,抹过油的头发又黑又亮。吴工已同这经理打过多次交道,在他面前吴工总不由自惭形秽,他深信自己早已让这腰缠万贯的包工头给耍了个底朝天。
经理递过来一只安全藤帽。他们穿过预制板的门洞,走上楼梯。尘土飞扬的空气中他闻到一种不可言传的神秘气息。经理那深不可测鼻孔在每个楼梯拐角都兴奋地煽动。似乎预示着一个重大机密即将泄露。吴工气喘吁吁,面色潮红,他觉得自己的腿绵软无力,奇怪的是他的身子开始摇晃。而且总像汽车拐弯那样,往一边倒去。他想自己也许是得了恐高症或是美尼尔氏症,恍惚中抬头猛然发现走在前面的经理居然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原来如此气度轩昂的老板竟然是个瘸子,他忍不住咕噜一声笑出声来。
经理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这回你知道了吧!
忽然就有一张白纸从他眼前飞过,接着又是一张,天女散花一般。有声音怪叫:邪了!有声音应和:真邪了!他几步并一步攀上楼,只见一群民工席地而坐正打扑克,那扑克牌明明是往西甩出手,却飞碟似地往东边悠悠地滑脱下去……
经理站住,背着手,似总结地对他说:这回你们不认也得认了!
吴工浑身一阵激灵,眼前黑了黑,额头沁出一层冷汗,膝盖颤了颤,一把抠住墙缝,呛了一口风。他知道自己输了。其实他早知道,只是他不想认也不能认。认个鬼认个外星人认个什么也比认这强。认了他就完了,这楼完了大家也都完了。
吴工定神憋住一口气,转身往楼下跑,一溜烟跑到立体交叉桥上,他知道在哪能够囫囵个儿地观望这座楼。桥上挤满了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个个手搭凉棚,围着那塔楼挤眉弄眼,暗暗窃笑,一脸秘而不宣的鬼祟神气。只听一片嘁嘁喳喳声,重复着那两个字:邪了!真邪了!
吴工木然而立,将眼镜片摘下在裤腿上蹭了蹭又戴上,戴上又摘下,脚下的尘土洋滴湿了一大片而浑然不觉。眯细的小眼睛撑得老大,良久,薄薄的嘴唇歪了歪,腮帮子耷下来,嚼碎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话:是斜了,斜了,是座斜塔!
吴工跌地喃喃自语,顾不得斯文扫地。他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大厦要在全城人面前脱光他的衣裤就像那个皇帝的新衣。也许他一直所担忧所惧怕的就是这一天。现在他不认也得认了,正如那经理一向断言的那样,如果是施工质量的问题,倾斜幅度决不会如此之大。而真正令他痛心的是,他大概是全城最后一个知道,大厦并没有闹鬼,而仅仅只是由于地基沉降引起了倾斜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的人。当天下午吴工被破天荒地请到了院长办公室。
院长亲自站起来在他身后把门锁插严。亲自给他沏茶用的是抽屉里自己喝的碧螺春茶叶。院长气色红润,慈眉。善目,使人倍感亲切。院长当年曾留学列宁格勒,是建筑界的权威人士,内行管内行很受设计院上下的敬重。
然而院长温和地望着他并不急于发话。院长只是说辛苦辛苦先凉快凉快吧,倒像是唯恐吓着了他。吴工感到心。里很温暖。他一路上已准备好了全部的答辩程序。因而十分沉着镇定。
请原谅院长大人,这座大厦开始设计时您还没调来,总设计师是苏总也许您认得他。那时我刚从建筑学院毕业。建筑界中青年是个断层,人手奇缺。院里调我来给苏总当助手。那时他刚从牛棚里出来,毕生的梦想就是盖一座全城最高助塔楼,并建议选址在东湖西侧。关于这个基址院里是有争议的,我查阅过地质资料,这块地方很早以前曾是湖沼,土层中有淤泥和流沙,原则上不适宜盖高层建筑。您也许知道苏总搞建筑是半岛出家,专业水平不那么,不那么……当然不是学院派的,但他的性格里具有一种挑战和反潮流的气魄。他说地质资料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应当有超越前人的勇气。这块地方别人都不要,我们要!我们会创造出建筑史上的奇迹。他的想法市领导非常欣赏,最后方案是市领导亲自拍板的。苏总亲自搞的结构部分。当然勘查设计院提供的数据是仅作参考用的。于是大厦就在这块淤泥地上从此站起来了。也许您了解后来的情况,由于资金由于原材料由于一切不言而喻的原因,大厦几度停工,施工的时间跨度确是长了些。前几年有一个建筑质量检查团曾发现塔楼有倾斜的趋向,认为是施工的责任,撤了一个副经理,从十三层往上反复修改和矫正了几回、以为没大问题了,却没想到,没想到……
吴工沮丧地垂下头去,内心充满失职断耻辱和悲哀。万一大厦日后倾覆,其后果不堪设想,那么他就是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虽然设计图上的审定人是苏总而不是他,这个浪漫又奇特的创造者是苏总而不是他,当时他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他仅仅只是参与了计算。何况,数字不准确他如何会有准确的结果……但吴工的年龄断层恰恰断在了儒家与弗洛伊德交接处,因此他多年一直在谴责自己——他当时并没有表示过一句反对的意见,他曾渴望得到苏总的赏识与提携。当苏总带着未尽的遗憾离去时,才会把这宏伟的蓝图托付给了他。他是作为苏总最信任的学生而接受嘱托的,他抵御不了这种荣誉和成功的诱惑。如今苏总虽已作古。他又怎么能忘恩负义地背叛先师呢?
因此吴工左右旋转着身子,躲避着院长的目光而讷讷不知所云。他想说如果要追究法律责任就索性把我送交法庭好了。他偷偷瞟一眼院长,而院长依然神态自若笑容可掬。院长终于心平气和地说话了,口气之平谈就如同平日在走廊里相遇问他吃过饭没有。院长说:“嗳,吴工,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过去的先不谈了,重要的是,有什么补救的办法没有?”吴工惊魂落定、眼眶潮湿。那一刻他认定院长是世界上最专业、最聪明、最杰出的院长。他赶紧点了一连串头以便同院长达成最默契的配合,尽快制定阻止大厦继续倾斜的方案。亡羊补牢,祖宗早有遗训在上的。
院长站起来送客。院长虽近离休年龄但办事仍有效率。他拍着吴工的肩膀说,我看嘛,这一次学术性的论证会就先不开了,人多口杂,意见容易分散,我马上派出测量小组给你一套准确的检测数据,你辛苦些,一周以后先弄出个方案来,注意一定要稳妥,但目前要保密,我们要在市里领导过问此事之前把准备工作做好。明白?
吴工久久提着院长的手,院长对他的特殊青睐通过粘湿的手掌传递过来。他全身一阵酥麻,说实在的被领导委以重任的滋味真有点让人陶醉。
他倒背着身子退出门去。隔着走廊的玻璃,他望见夕阳正从一排高楼后面坠落下去。血红的天空衬托着千篇一律的楼群生硬的线条,犹如一块毫无生气的布景。他想城市的小学生课本上应把“太阳下山了”改成“太阳下楼了”,在这片拥挤的土地上,高层建筑正在不顾一切地风起云涌,否则把那些数以亿计的人口往哪儿塞呢?
他眯起眼。黄昏的余光中,一幢幢细高的建筑物犹如一个个沉默而忠实的见证人,记录着、证实着城市和民族的历史一一他的心忽而一阵紧缩、一阵寒颤,刚才的兴奋和激情顿时悄然飘散开去……
天气燥热。城市经回笼罩于一片炽烈的白光之下,憔悴而疲惫。位于城中心广场那个形如宫灯悬挂的电视发射塔,却像一只滚烫的火锅,日日煎熬着吴工的神经。
但吴工仍然三天之内拜访了本城最优秀的建筑师。他在建筑界人缘尚好,凭他的信誉和人品,他相信不乏出谋划策、解囊相助之人。院长没有谈到报酬,但报酬总会有一点,近日电视里常为那些做出了杰出贡献的人颁奖。他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到时候从他的奖金里分出一部分作为给同行的回扣或是信息费或是提成或是资助都未尝不可。
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大学的同学、后来读了硕士,虽在国内没有获过奖,但在日本得过一次国际竞赛奖的时工程师。时工的设计以丰富的想象力和独创性著称,常常给人以出其不意的审美体验。
他找到时工时,时工正夹着一卷图纸,站在自家十七层公寓的顶楼,脸色苍白欲作跳水状。吴工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时工说你这是干什么何苦来着。时工说你放开我我的设计方案被枪毙了,灵魂文化已死生命还有何可恋?那些蠢货非让我把方柱改成圆柱把灰色换成黄色再加一个琉璃瓦的亭子顶,不这么改就不批。哼,这就是中国的内向耗散自活系统懂么老兄?世界建筑已进入未来主义这里还有人花大钱修造神仙佛祖名妓遗迹搞假古董真庙堂倒说什么维护古城风貌发扬传统文化,再往下就该说维护古人风貌了不是?二十年代俄国建筑师罗巴金的莫斯科高层建筑方案,过了半个世纪才在芝加哥实现成西尔斯大厦,谁能预测未来的行走式城市插入式城市夹挂式城市超级结构式城市不会在下个世纪变成人类的理想城市呢!嗬,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吴工松开手。他记起这已是第三次在顶楼平台拯救时工了。当然时工属于比较容易被拯救的那种。只要谈到未来主义他一般就立即复活。为了巩固时工的一线求生之念,他赶紧叙述了来意,并恳求时工在挽救了斜厦之后再考虑消灭启己也来得及。
时工没等听完回身将腋下的图纸向空中甩去,说这些都不要了,不要了,我马上就有新的伟大的构思。他一步跨下围栏,弯腰栋一块石子,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向上的斜线,斜得倍儿直。又在斜线的顶端,往相反方向又是一斜。然后在第二条斜线为顶尖上,直直地往上划出一根直线——扔石子,说:瞧,成了!
吴工蹲下身。又索性趴下,眯细的小眼睁得老大,他看清水泥地面上出现了这么一个图案:这叫闪电式。嘿嘿,也可叫反转式。建筑物表面着银色涂料,在黑沉沉的乌云下,犹如一道闪电直插大地!时工满意地搓着手,一头长发迎风飘洒,展示出对生命的无限热爱。他解释说根据反作用原理,在倾斜的顶部再往反方向加高,即可扶正固本,反反得正。更重要的是,外观上的视觉刺激,可给人以雷鸣般的警告。你说,这个超未来主义的构思,难道不是中国建筑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一绝!
吴工坐地不起,浑身凉透。他想自己也许是找错了人。或者是时工人错了国籍。这小子吃了三十年米饭怎么就不懂这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怎么会被有关方面批准?但吴工嗫嚅着嘴迟迟未敢开口,他怕一开口时工又要作跳水状。于是他面对闪电式频频点头大为惊喜,反复欣赏良久忽然啊呀一声说,老兄忘了告诉你,地基倾斜恐怕还得另有措施,弄不好向西的斜线过一段重又往东倾斜怎么办?
时工哑然无语,面色渐又苍白起来。吴工不由紧抓住时工的衣襟不放,时工却一声苦笑,挣开他的手指,悲壮地一甩长发,径自一人悻悻而去。
吴工有了时工的教训,物色第二位合作伙伴便有了充分的斟酌和谨慎。他记起杜工。杜工的设计以求实稳重经济适用而颇受用户好评。在建筑界人人有口皆碑。
他寻到杜工时,杜工正光着膀子挑灯夜战。屋里十分闷热,吴工伸手要去按电风扇开关,杜工递给他一把扇子,努努嘴说,开不得开不得,一开都刮跑了。吴工环顾四壁,见桌上地下墙上摊着铺着的都是图纸,难怪是有电扇而不能用了。杜工五十有余,略略谢顶却是心宽体胖,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有求必应。杜工端一杯凉茶说你怎么啦干嘛哭丧个脸相死了爹似的,你要什么,说话!
吴工想起人们私下给杜工起的一个绰号,叫做“杜斧子”——案板前的钩子一溜挂满前臀后丘五花排骨,你要瘦的要肥的或是肥瘦搭配由你任选,要哪块给哪块包你满意。就像是卖肉的,用户要什么样的他就能给提供什么样的——你是要切割颠倒反差错位的后现代还是横三段纵五段的对称古典主义;你是要院围房的外向型式还是四合院形的封闭式;是要得其形似失其气韵还是要具其色彩而失其笔法;是要三叉形十字形t字形的科学主义还是要民族风格加现代主义的综合美……总之是应有尽有按需分配。杜工的座右铭是用户就是上帝,所以他从不出售成品而只是来料加工。也许正因如此他的设计事务所总是顾客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