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低垂的眼睛只敢看到对面那两双伸在软布拖鞋里的脚和脚下紫色地毯上的绿格图案。你的脚也搁在一双软布拖鞋里，你的脚下是地毯上绿格图案的另一端。你的身后是南阳台，阳台的铝合金拉窗半开着，晚风吹来，挂在阳台上的风铃叮咚作响，声脆音美。你在风铃声止的时候略微抬头，一下下地干咽唾沫。终于，风铃再度歌唱起来，你顺着风铃的起伏节律，非常别扭地发出了你自己的声音——
2.爸。妈。
3.你爸是个文质彬彬的高个子，看上去挺随和，他对你说话开门见山。是这样的孩子，我和你妈不仅仅是为了领个孩子回来玩——要是那样，我们可以抱个婴儿从小养起。那样他肯定会和我们更亲，甚至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是我们的养子。但我们不是那样的人。我们都有我们的事业，我们都是要强上进的人，我们之所以选择你，是觉得你是一个可造之材。我们宁可你与我们暂时有隔阂，也愿意收养一个有培养价值的孩子。我们希望你在成为我们的儿子后，在改善了学习条件学习环境后，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最终成为一个杰出的人，优秀的人。你妈长得小巧玲珑，声音就像个小姑娘，身材也像，动作举止也都像。她对你说话时，自称你妈还要脸红，但她那种幸福感满足感却洋溢在脸上掩饰不住。我也得如实告诉你孩子，我们本来是希望收养一个女儿的，一个品德容貌和学业都属上乘的女儿。这你应该理解，女孩子一般更听话些，懂事也更早些，我们都是知识分子，我们认为男女都一样的。可我们找了很久，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之处，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选择了你的。当然我说这话的意思不是说因为你是男孩子我们就会减少对你的爱，也不是说我们要把你当女孩子养。我的意思只是我们不愿意看到你像别的男孩子那么淘气、固执、甚至野蛮。你爸说，你既然来到我们家了，就是我们家中的一员，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千万开口说，别闷在心里。亲人之间要经常交流。你妈说，我们收养你的决定是慎重的，即使以后再有很理想的女孩子，我们也不会找她来取代你的，这你放心。以后你也是这个家的主人了，也要对这个家的一切负起责任来。你爸说，你妈身体不是很好，有时会发一点小脾气，你既然是我们的孩子了，也要学会关心父母，照顾父母。你妈说，你爸工作虽然忙，但满肚子学问，他可以在任何问题上给你以辅导，我们有信心让你在实验中学也成为最好的。你爸说，我经常出差，你不要把同学邻居什么的领到家里来。你妈说，少和那些不爱学习的孩子接触，他们只想享受，一身恶习。你爸说，我给你讲的水电煤气和家用电器的用法你一定要记住，凡事留心，别发生危险。你妈说，我把水给你放好了，你洗洗澡，早点休息吧……
4.你妈领你逛了一天商业街。先去太原街，坐电车。你和你妈是从始发站的下一站上的，车上人还不算多，并且也有几个座位，你和你妈坐在了中间部位的前后两个单座上。你妈从前边回头说，挺好，还有座。你在后边探头说，是挺好，还有座。电车晃晃当当地开了起来，你妈拿钱让你去买票，小声说，锻炼锻炼。车到下一站，上车的人就多了，不光座位全满了，凡是能立足的地方也都站满了人。你和你妈之间横了一个胖男人的半截身子，你和你妈就没法说话了。这时你听到售票员喊，哪位同志发扬雷锋精神，给这位抱小孩的妇女让个座。你透过你眼前那个胖男人叉开口的腋下能看到，一个抱孩子的妇女从前往后挤，两眼在那些有座位的乘客身上扫来扫去。在售票员的喊声中，（能够进入你视线的）那些有座位的乘客全都脸朝窗外，麻木不仁地看窗外的景致。你也看了窗外一眼，窗外的景致也显得麻木不仁。这时那个抱孩子的妇女已经挤到了你妈身边，你妈正专心致志地看一只苍蝇在窗玻璃上爬行。那只苍蝇可能是一只受伤的苍蝇，爬得很吃力。你的眼睛离开了苍蝇，看那个抱孩子的妇女；抱孩子的妇女已经挤不动了，两眼狠巴巴地看你妈的侧脸；你妈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她不会意识不到那个妇女在看她），只看苍蝇。当售票员再一次喊哪位同志发扬雷锋精神时，你斜着身子站了起来。抱孩子的妇女见你站了起来，目光从你妈身上挪开，努力想挤过那个处于她和你和你妈之间的胖男人。可还没等她挤过来，那个胖男人已经先她一步坐在了你刚刚让出来的那个座位上。抱孩子的妇女怒目圆睁，大叫了一声。嗨，她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没道理，他（指你）是给我让的座。胖男人不吭声，也去看那只受伤的苍蝇。抱孩子的妇女不依不饶，站在胖男人身旁吵嚷不休。
车上的许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你这里，你妈也回过头来。抱孩子的妇女虽然瘦小枯干，可嗓门挺大，嘴皮子也利落，她说挺大个男人抢一个抱孩子娘们的座，也好意思，也不怕屁股生疮，也不怕闪了腰伤着肾，也不怕得下肢瘫痪半身不遂……胖男人大概没想到抱孩子的妇女会如此厉害，先还横眉瞪眼地说你她妈再说一句，可很快就节节败退招架不住了，只能站起来，骂骂叽叽地让出座位。抱孩子的妇女哼了一声，洋洋得意地坐在了最早属于你的那个座位上，并对怀里的孩子说，儿子，你长大了可不要做没礼貌的人。一场风波过去了，你看看你妈，想对她笑一下。可你忽然听你妈说，请问，你认为你是有礼貌的人吗？你妈是对那个抱孩子的妇女在说话。我——抱孩子的妇女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你妈说，我什么意思？你抱个孩子不容易，我儿子把座位让给了你，可你连个谢字都不会说，你说你是不是有礼貌的人？你妈的声音不大，但还是把刚才投向你这里的那些目光又都吸引了回来。抱孩子的妇女卡了下壳，可仍不示弱。做点好事就想报答，觉悟太低了吧。她用那种阴阳怪气的腔调说，还需不需要我再给点小费呀。再说了，我谢也谢不着你们娘俩，我谢售票员，是她帮我找的座位！你妈说，你这人真是混——你说，妈——恰在这时，电车停了，司机在前边喊，下车吧下车吧，车坏了，不能开了。你妈把半截话咽了回去随你下车。虽然是因为电车故障停的车，可售票员并不给大家退票钱，她说你们可以用这趟车的票坐下一趟车。你和你妈没能挤上下一趟车，你妈气得又骂了一句已经挤上下一趟车的抱孩子的妇女，扔掉退不回来钱的电车票，拉你上了一辆招手即停的面包车。到了太原街，你妈不再生气了，一个劲地问你要这个不，要那个不。你一概说不要了不要了，够了够了。可你越是说不要了够了，你妈给你买东西的热情就越是高涨：后背式双带书包、双层磁铁文具盒、钢笔、铅笔、圆珠笔、图画笔；《格林童话》、《青少年优秀作文赏析》、《烈火金刚》、《红岩》、《初级英语速成教材》；夹克衫、旅游鞋、牛仔裤、毛巾浴衣、半打裤衩、半打三色棉线袜；夹芯雪糕、奶油咖啡西点、草莓圣代、雪碧、汉堡包、热狗……吃穿看用一应俱全。见你妈高兴，你也高兴，你开玩笑说，妈，我一点也没想到，你还挺厉害呢。你妈闻听更加兴致勃勃，说，不像是不是？我讲道理，可要是碰到不讲道理的主，我也会来横的。离开太原街，你妈又乘兴带你去了中街、北市场，坐的都是无人售票的大客车。等逛完中街和北市场该回家时，你和你妈都累得筋疲力尽了。打的，你妈果断地说，说着又领你坐了一回出租车。
5.你爸领你去了半天医院半天体育场。在医院挂号时，你爸让那个穿灰大褂的女人在挂号单上写了他的名字，那人问到年龄时，你爸说别写年龄啦。那人说，那怎么行——噢，接着她好像又明白了什么，用你的名字，给孩子看病？你爸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那穿灰大褂的女人说，那好吧，不写年龄了。你爸说谢谢，伸手去接公费医疗卡。可你爸的手被那个穿灰大褂的女人给挡住了，求你个事儿行吗？她问。什么事儿？你爸的手搁在窗口里边。一点小事儿，穿灰大褂的女人说，替我开点药，那种新包装的速效感冒冲剂。这——很贵吗？你爸问。不贵，穿灰大褂的女人说，一点也不贵，你超不了标。她解释道，我并不是想要那药，那破药，冲完也就是比红糖水有点药味。我只是想要那个包装，要那个不锈钢的包装奶锅。是这样，你爸说，那好吧，取完药我给你送来。穿灰大褂的女人说，那就先谢谢你了，她冲你爸甜甜地一笑，不过你这个公费医疗卡得先放我手里。你爸说行呀行呀，就带你走了。走出挂号室，你爸气愤地说，什么东西，土匪一样。你问你爸，咱们的药，为什么给她？你爸想想，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就说，这种事情，以后你会慢慢懂的。然后又说，也不能说就是咱们的药，公费医疗嘛，公家的药，我吃你吃她吃，也没什么不一样的。你爸领你来到座落在门诊大楼角落里的体检室，你看到，体检室的门框两边像贴对联似的贴了两条红纸，一边写着搞好计划生育，一边写着祝君身体健康。进到体检室门里，又有两个小门，一个门上写个男字，一个门上写个女字。你爸问一个从“女”门里出来的医生说，这是婚前检查呀，普通体检在哪？那个医生刚说都在一块，一个站在一旁的小伙子就插了上来，不好意思地问医生，大夫，她是处女不？你爸陪你进了“男”门，然后他又退到门外。“男”门里边挺热闹，有十来个人，一个是医生，其他人显然是实习学生，不光有男的，还有女的。你一坐到圆形转凳上，那些学生就扑了上来，好像蚁群看到了骨头。他们有的给你试体温，有的给你测呼吸，有的给你量血压，有的给你把脉搏。再之后，他们的要求就让你无所适从了，这个把你拉起来那个把你按坐下，这个左抻抻你那个右拽拽你，一个争着带你去艾克斯光透视室，又一个抢着领你去做尿常规化验。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的工夫，需要你参与的事情就全做完了，你便成了一个被排斥在圈外的无用闲人。现在有用的是那个医生。那些学生们把刚才以你为中心的圈子变成了以医生为中心的圈子，争先恐后地向他报告你的身高、体重、听力、视力、双手握力、双臂拉力、淋巴结硬度、心律心音频率还有心肺如何肝脏如何什么的。你听不明白，悄悄向门口移去。可你刚把门推开，还没看清你爸在哪坐着，医生就从他的学生中间站了起来。把裤子脱了，他对你说。脱……裤子……你的脸颊一下红了，我？医生笑了，不你还我吗？他的学生也都笑了，包括那几个女学生。离开医院后，来到体育场，你爸买了十来种不同场地的活动票，给你讲解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什么项目用这个什么项目用那个。你爸又分别租来你将使用的一些东西，指导你做这个然后又做那个，顺带着还教会了你一些专门术语：助跑摸高、原地摸高、助跑跳远、立定跳远；引体向上、俯卧撑；60米冲刺跑、计时折返跑；乒乓球球感、足球球感、篮球球感；掷铅球、荡秋千；将狗刨式泳姿改成蛙式泳姿、一米跳台跳水（冰棍式）。把一切都做完以后，你爸满意地说你还不错。你有气无力地说，爸，我在这榻榻米上睡一觉行吗？
6.你爸你妈还一块领你去高级酒店的ktv包房吃饭唱歌玩了半宿。那个年龄和你姐姐差不多的女孩子不仅替你倒饮料（替你爸你妈倒酒），替你把一块大白餐巾盖到腿上（也替你爸你妈盖），还在对你说话时管你叫先生（管你爸你妈分别叫先生和女士）。你吃桌上的那些东西时，你爸你妈就不断手拿麦克到电视机前去唱歌，你为他们鼓掌。后来他们唱累了，让你也去唱，也为你鼓掌。对唱：妹妹你坐船头哇啊，哥哥在岸上走……等到日落那西山口噢噢，让你亲个够欧……女声独唱：我哦哦哦们嗯共产党人嗯好比咦种哇子，人嗯嗯民好比土哇啊地……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男声独唱……人生能有几个秋哟呀，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哪，西边黄河流……童声清唱：春夜无眠哪啊，啊啊啊，心中苦哇啊，啊啊啊，忽然听到哪啊，啊啊啊，窗棂响哇啊，啊啊啊……
7.你妈说，这回你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见识过了，你不比任何一个城里孩子差了。你爸说，但到此为止，你的任务是学习成才，不能让城里这种眼花缭乱的生活分了心。
8.你爸你妈都上班走了，你蹑手蹑脚地站到穿衣镜前，打量自己。只是几天的工夫，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城里孩子，鞋子，袜子，裤子，上衣，头发，浑身上下，都和你这几天见到的城里孩子不相上下了。你笑了。你随着电视里传出来的音乐声扭了扭屁股。你扭得有点顺拐，不优美。所以刚扭两下，你脸就红了，你不好意思地停下来，继续看镜子里的自己。你看到了你的眼睛。你发现，如果你不说话（你有乡下口音），只有你眼睛里边那种躲躲闪闪的目光才能暴露你的出身来路。你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直到眼睛发酸了，你才悻悻地离开穿衣镜。穿衣镜立在过厅里，你朝过厅的北门走，路过厕所厨房，走上了北阳台。北阳台的外边，是一幢住宅楼，和你住的这幢楼格局一样，也是七层。你从北阳台退回来，往过厅的南门走。过厅的南边有两个门，一个是你爸你妈的卧室，一个是客厅。你站在你爸你妈的卧室门口往里望望，没进去，转身拐进了客厅门。客厅里的电视在播放体育欣赏节目，伴随着节奏感很强的音乐声，是一些外国人滑雪冲浪的镜头。你只溜了一眼电视，就径直走上了南阳台。南阳台的外边，是一片不大的绿地，你从七楼这样一个高度往下看，绿地上的花花草草老人和孩子，都能被你尽收眼底。你从阳台的窗口探出头去，声音很大地咳了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向空中（你的唾沫没有粘度，如果你能目睹它向下坠落的整个过程，你会发现，还在半空中，它就散开了，变成了一些肉眼根本看不见的唾沫星子，在太阳的照耀下泛出微弱的白光）。你离开南阳台，关掉电视机，回到你住的小北屋，翻开了对你来说非常陌生的英语书，打开了装有英语语音练习磁带的小录音机。
9.你妈回来的时候，厨房被你擦得一尘不染。你爸回来的时候，你妈说，咱的选择无比英明，你看咱儿子，多懂事，多能干。
10.你爸回来的时候，你在写信。你爸看了眼信说，这么几天的工夫，你已经往你过去住的地方写五封信了，可你现在的家是这里。
11.你和你爸你妈一块儿坐到饭桌前时，你说，下午有个人来电话说是报社记者，要采访你们——和我，我说我爸我妈和我都不接受采访。你爸你妈一齐说，好儿子。
12.星期天傍晚，你爸带你从他（你爸）爸你爷家回来的路上，提到了英语学习。你爷说得对，你爸说。对（可你并不知道你爸说你爷说的什么对），你说。你爸说，我的英语发音很不准确，而且学过的年头太多了，连简单的语法也记不牢了，恐怕过些日子就辅导不了你了。你说你行。你爸说，你不懂，我想咱们应该接受你爷爷的建议，找个更明白的人来帮助你。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你还不清楚你妈的态度，而在你们家里，你妈才是绝对权威），就含含糊糊地哼哼哼哼。这时你们乘坐的无轨电车停到了师范学院站，你爸说，咱们提前一站下车吧。你点点头，跟着你爸走下电车。在师范学院大墙外边的人行道上，隔不多远就站着一个胸配校徽手捧“家教”纸牌子的男女大学生。他们好像互不相识，在热热闹闹的夏日黄昏里，就那么孤零零地木然伫立，注视着包括你和你爸在内的所有行人。你爸像个徜徉在牲口市上的精细农民，来来回回地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停留在一个穿一件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身上。那姑娘捧在胸前的白纸牌牌上，用黑墨水写着“英语家教”几个大字。你爸说，你看看，这就有个教英语的。你溜了一眼其他捧着“英语家教”纸牌子的男女学生说，是教英语的。你爸说你等着我去看看，就快步向那姑娘凑去。你说我等着你去看吧，就蹲在距他们（你爸和家教老师）不远处的道边看两个卖蝈蝈的乡下人身旁的蝈蝈笼子。两个卖蝈蝈的乡下人油嘴滑舌，唱双簧说相声一样，为了动员周围的人买蝈蝈，天花乱坠地介绍着蝈蝈的生活习性和轶事趣闻。你听了一会儿，忍不住给他们纠正了一个关于蝈蝈的常识性错误，惹得他们很不高兴，骂你一个城里的小孩子懂什么。周围围观的人说，他哪是城里人，他也是你们乡下人（他们一定是从你的口音得出结论的）。卖蝈蝈的乡下人和看蝈蝈的城里人就一齐笑话你。你赶紧离开蝈蝈笼子往你爸和家教老师身旁靠拢。你来到你爸和家教老师身旁时，他们已经谈好了要谈的事情，变得老熟人一样了。你爸给你们做了介绍，然后说，那咱们现在就去认认门吧。家教老师说那就认认门吧。你和你爸还有家教老师就一齐往你家住的那个住宅小区走。走了几步，你爸对家教老师说，我妻子那人，有时候有点过分敏感，她若态度不好你别介意，熟了就好了。家教老师比较大度地点点头，好像早有准备似的。你爸接着又对你说，你妈要问，就说是你爷介绍的（他指的是家教老师），懂吗？你说懂，并以示理解地看你爸一眼。然后你对家教老师说，我爷退休以前，是你们学院的教授。你爸亲昵地拍你肩膀一下，家教老师亲昵地拍你脑袋一下，说我还听过你爷的课呢。回到家里，你妈果然脸色难看，她挑衅性地向家教老师提了许多问题，还一丝不苟地验看了她的证件。后来家教老师离开了你家，你妈开始冲你爸发火。看样没收养一个女儿你是心中不甘啊，非要变相地……你爸连连摆手，注意点影响，他警告你妈。你还管影响吗，你妈仍然声音很大，明摆着的，男孩子应该找个男老师。你爸进一步地低声下气起来，也是我爸一片心嘛。你妈更来劲了，说，狗拿耗子，是他自己的一片心还是对你的一片心？你爸说，天地良心，我爸和我可都是天底下最本分的老爷们儿呀。
13.借着电视屏幕提供的亮度，你用眼角的余光能够看到，你爸的一只手伸进了你妈的短裙子里。你妈不再嘟嘟囔囔，而是闭上了眼睛哼哼叽叽。
14.回到你住的小北屋，你轻声唱：我一十八摸呀摸哪摸，摸进你的……
15.家教老师是师范学院英语系的女学生，说汉语讲的是普通话，说英语用的是牛津腔（你爸说的）。家教老师很耐心，也很精通教授方法，你的学习进展就很明显（也是你爸说的）。家教老师隔日晚上来你家辅导两个小时，和你斜对着坐在写字桌的两侧，她身上淡淡的香味非常好闻，鼓鼓的胸脯柔软地挤贴在写字桌的边沿上。她撅着腥红的小嘴教你清辅音和浊辅音：[p]、[t]、[k]、[s]、[f]，[b]、[d]、[g]、[z]、[v]……有时她的唾沫会喷到你脸上，可你学得很投入，不躲闪也不擦抹，只是努力改掉你的乡下口音用牛津腔说：i am jenny.i am seven years old.there are three people in my family.my fatheris a doctor.my mother is a nurse.i love my father.i love my mother.and i love my family.然后又用普通话说：我是珍妮。我7岁了。我家里有3口人。我的爸爸是一名医生。我的妈妈是一名护士。我爱我爸爸。我爱我妈妈。我爱我的家庭。很好，家教老师说，叔叔阿姨，他读得很好，他似乎有语言天赋。家教老师管你爸叫叔叔，管你妈叫阿姨。她常常在教你之余对你爸你妈说，我的家庭情况也和他（指你）差不多，可我像他（指你）这么大时却没有他（指你）这样的福气，现在由于他（指你）我认识了你们，我想我就是也有福气了。
16.开学第一天的新生家长会，你爸你妈都去了。刚开始时，所有的家长都不管别人只顾自己的孩子。后来你扭头去看一个大胖子女同学时，听班主任提到了你的名字。你敏捷地站起来答到，又听班主任提到了你爸你妈的名字。你低头看了看你爸你妈，你爸你妈都叫你坐下，脸上还露出些难堪的神色。你就又坐下了。可其他家长都回头和侧脸看你们，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肯定是其他家长早就知道了一些关于你关于你爸你妈的情况）。你爸你妈的表情更不自然了，你也被人们看得不得劲起来，有点抓耳挠腮。结果你越抓耳挠腮，那些看你和你爸你妈的人就越是津津有味，议论声也越来越大，使班主任的演讲都受了影响。你爸低声说，这些人真没教养。你妈低声说，我跟教导主任说好了别提这事的。你低声说，班主任好像是表扬咱们吧。后来你爸找个机会先走了，再后来你妈和所有的家长一起也走了，最后放学时班主任单独把你留了下来。班主任说，你要珍惜你这个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班主任是个胖老太太，说话时激动得浑身肉颤。你知道吗，你们十个经省里领导特批招进实验中学的农村学生，只来了六个，××青年杂志社做了那么大的努力，那四个学生由于无人帮助，仍然只能徘徊在省重点的大门之外，多不幸呀。你是幸运儿，你遇到了好人，你要对得起你的养父养母，对得起××青年杂志社，对得起你胸前省实验中学的校徽，对得起祖国的期望人民的重托。你要提早就有清醒的认识，在实验读初中还算不上什么，等三年之后，你能继续读上实验的高中了，你才有资格说你已经站到了北大清华甚至剑桥哈佛的门口……你说，老师，厕所在哪？我都一天没去厕所了。班主任给你指点了厕所的方位后，在你身后对其他老师说，农村孩子就是要强，从这憋尿的小事就看得出来。
17.你爸抖动着手里的报纸对你说，你不是说拒绝采访了吗，这篇东西是怎么回事儿。你脸色苍白，读着报纸上文章里用你的名字说的话……歌里唱的是，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我要用我的心灵唱一首歌，千好万好还是社会主义好，没爹没娘的孩子也是宝……你说，我没有，这不是……你的声音里带出了哭腔。你妈气愤地说，太不像话了，他谁也没采访就胡写一通，咱跟他打官司。你爸沮丧地说，专门往人疼处戳。
18.与你同桌的女生举起了右手。好，你发言吧。班主任对她说。我要求调换座位。与你同桌的女生说。班主任愣了一下，调换座位？班主任示意与你同桌的女生坐下。现在是开***，不是开换座会。与你同桌的女生没有坐下。我要换座，她说，***应该解决我的问题。那——班主任说，你为什么要换座？他——与你同桌的女生斜了你一眼，他身上有味儿。全班同学都笑了，你的鼻子一下就酸了。我没味儿，你急忙辩解。你有味儿，与你同桌的女生高声强调。你说话时看着班主任，与你同桌的女生说话时看着你。班主任说，你坐下，她是对与你同桌的女生说的，这很不好，班主任使劲挥了一下手，一只苍蝇从讲台上飞了起来，盘旋一圈，落到班主任脸上，班主任就又挥了一下手。瞧不起同学，班主任伤心地说，何谈友爱。与你同桌的女生伏在课桌上哭了起来。
19.体育老师一边说话一边用脚用膝盖还有脑袋踮球，像一个身手熟练的杂技演员。要懂球性知球感，体育老师说，为什么健力宝青年队要去巴西学习，是因为巴西人天生的就懂球性知球感……别的男生也都在模仿体育老师的动作，让想象中的足球不离开自己的脚腿和头。你站着没动，看看体育老师的脚腿头又看自己的脚腿（你看不着你的头）。在你再次抬头看体育老师时，只见他忽然让头上的足球落向地面，同时把右脚一收一伸，那足球就跟长了眼睛一样，径直打在你的身上。你趔趄了一下。你怎么不做动作？体育老师微微喘息着喊。你看到足球从你身上弹开后，滚到了其他同学的脚旁，其他同学用脚轻轻一磕，足球就准确地回到了体育老师脚下。我说话你听见了吗？体育老师说着，用左脚把球停住，然后他又是一收右脚一伸右脚，足球再次打在你身上。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更生气了，你眼看着我就让我把球踢你身上去？你无言以对。
20.你走得很慢，边走边背英语单词，不时让手里的卡片在眼前一晃，又赶紧把手放下。从“时刻准备着”的塑像前走到篮球场大约一百米，你是在距篮球场还有一小段距离时掉头准备往回走的。篮球场上，一片嘈杂。可是在你掉转身子的那一刹那，险些没撞在一辆紧跟在你身后的自行车上。你跳了起来。那辆自行车的前轱辘，几乎插在你的裆间。与此同时，一阵笑声在你周围响了起来，发出笑声的有男生也有女生。你站在车轱辘旁边，看着骑在一辆红色小轮山地车上的语文课代表，也看着数米开外那几个停步不前只顾大笑的男生和女生。语文课代表说，我技术可以吧，他是对他身后那些男生女生说的。一点也没碰着你，这回他是对你说的。你说不出话来（显然他们一直在跟着你。刚才在“时刻准备着”塑像前，他们一群男生女生在嘻嘻哈哈，当时语文课代表身下的红色小轮山地车，是推在一个女生手里的），你低头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英语单词卡片（肯定是在你绕过他们往篮球场这边走时，他们也跟着你走了将近一百米的路，而骑着那个女生的红色山地车的语文课代表，则始终保持着慢骑速度，让山地车小小的前轱辘毫厘不爽地贴在你的屁股底下，两腿中间），你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他们（他们这回要感到无聊了吧）。
21.姐，你的两封信校长的两封信还有那谁和那谁谁的信我都收到了，没回是因为忙。我一切都好，生活学习都很满意，别不多谈。给校长和那谁那谁谁以及谁谁谁谁代好。
22.①字要规规矩矩地写；②话要清清楚楚地说；③课文要仔仔细细地读；④练习要踏踏实实地做；⑤作文要认认真真地完成。①加法结合律：三个数相加，先把前两个数相加，或者先把后两个数相加，和不变；②乘法结合律：三个数相乘，先把前两个数相乘，或者先把后两个数相乘，积不变；③分配律：一个数同两个数的和相乘，等于把这个数分别同这两个数相乘，再把积相加。
23.你妈做好饭后，叫你去吃。你合上作业本说，不等爸啦？你妈说，他出差了。你就和你妈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你妈和你东一句西一句地说闲话，说到你们的语文课正在学习朱自清的《背影》时，你妈说这是她当年读书时最喜欢的散文，说罢就把文章的最后一部分背了出来……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你妈背完以后，你放下筷子，为她鼓掌。妈你背得真好，我们老师也要求我们背呢，可我还没记牢。你妈脸色微红起来，我也没想到呀，她说，这么多年了，我还能记住。你说，这是一篇叙事散文它的写作特点一是语言平实质朴却饱含真挚的感情二是抓住了人物在特定环境下的特征中心思想是表达了父亲对儿子的一片真情以及儿子对父亲的深切怀念。你妈说，老师的话你倒记得挺牢。然后她问，你对你爸还有印象吗？你忙说，有呀，印象很好，不能因为他经常出差和我交流得少就没有印象。你妈笑了，我是问你对你的生父。你也笑了，我还以为你在说——你继续笑着，没有印象（你这回说的是你生父）。
24.电视里在播送本省新闻，一些风华正茂的老人正坐在桌子前开会，播音员饱含深情地叨咕着一个个名字。播音员每叨咕出一个名字，电视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个与会者的脸部特写，那些泛着油光的大脸，显得威风凛凛。你忽然指着一张脸说，这是我们班那谁他爷。你爸你妈同时看你一眼，你怎么知道？他们问。你说，他去接过那谁，是坐小轿车去的，他一去接那谁我们老师都趴窗口看他，我也看了，我就知道他是那谁他爷了。你爸说，你们老师怎么那么好奇？你说，我们班有二十七个特长家长，可老师说过，那谁的爷爷是特长家长里边的特长家长。你爸兴趣盎然地问，还有特长家长？我乒乓球打得好，小时候在体校呆过，算不算特长家长？你妈说，你别逗咱儿子了，我不是给你解释过吗。你说，打乒乓球好像不算——等明天上学我问问老师。你妈说，你不用问了，你们老师指的特长家长不是指的能打球会拉琴那种特长。你点点头，同意你妈的说法。然后你问，爸，你什么级？你爸愣了一下，什么什么级？就是，你说，就是级别，你是科长处长还是局长厅长。你爸你妈相视而笑，笑得声音很大，让你有点不知所措。你说，我问错了吗？你妈说，没错。你爸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你说，我只是想知道，别人再问我我该怎么告诉他们。
25.淋浴器装在厕所里，厕所的空间不大，在这里洗澡，有一种隐秘的气氛和安全的感觉（这样，你的动作便自如而慵懒）。你把头发上的泡沫冲掉以后，大大咧咧地关掉了淋浴喷头的开关，往里边靠一步，拿起了座便水箱盖上的浴液瓶。浴液瓶是那种比较软的塑料瓶，在瓶口盖上，有一个小圆眼，你用拿着浴液瓶的右手一挤瓶体的大肚子，浴液就从小圆眼里冒出来细长的一缕，蚯蚓一样爬到你的左手心里，凉滋滋的。你将挤出来的白色浴液抹在胸前，胸前也有些滑溜溜的凉，好受极了。你很熟练地在身体的其他几个主要部位上涂抹了浴液，比如两臂，比如后背，比如生殖器大腿小腿和脚踝……你抹得很细致，很耐心，放下浴液瓶后，你不光用双手结合抹了浴液的部位在浑身上下搓个不停，还蜷起指关节，用指甲在你的皮肤上使劲挠。你重点挠的是脖子、手背、后脊、腹股沟和脚。做完这一切，你又打开淋浴开关，让热水在你身上久久地冲洗。之后，你没有去动淋浴开关，你隔着厕所门冲外边喊，妈，我洗完了。你听到你妈的脚步声从客厅响到厨房，接着，水温低了（你妈先关掉了煤气开关），水流断了（你妈也关掉了进水开关）。有毛巾没？你妈在外边问。有，你说，你看电视去吧，我这里没事儿了。接着你又问，你是看那盘侦破的呢吗？你妈说，没有，我看爱情的呢，你别着急，侦破那盘留着后天礼拜天和你一块儿看。你说那太好了，说完你就站到镜子前边，用毛巾慢慢擦干身体。在你慢慢擦拭身体的时候，镜子上的水雾也在慢慢褪去，你的大半截裸体，在镜子里边逐渐逐渐地清晰起来。你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裸体。忽然，你对着镜子发起呆来，优雅的擦拭动作也停了下来，你惊慌失措地低下头去。你看到，在你小肚子底下的那个三角区域，有几根黑毛曲曲弯弯。
26.你飞速穿好裤衩背心衬衣衬裤，弓着身子离开了厕所。在客厅门外，你和把手放在裤裆处往厕所走的你爸走了个顶头碰。你爸笑着说，你可够能洗的了。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你没看你爸，也没敢停步，侧一下身子就溜回到你住的小北屋去了。
27.电视里的笑声五花八门：嘻嘻嘻，哈哈哈，咯咯咯，哟哟哟，嘿嘿嘿，哧哧哧……
28.你在床头、书桌和抽屉里翻来找去。你从床头书桌和抽屉里拿出来的，不是课本就是教学参考书，你很气馁。你最后把铺抽屉的《356锌锶型爽心矿泉壶使用说明书》拿出来看。纸张挺括光洁，里边还有很多幅彩色照片，都是一些身着薄翼的妖娆女人（家庭主妇？）与矿泉壶的合影。
29.在“时刻准备着”塑像前，你们几个农村来的特招生汇聚一起（是山里来的男生召集的），议论纷纷。山里来的男生说，我们六个人虽然分散在几个班级里，可应该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要不然受歧视。草原来的男生说，城里孩子小心眼，只许自己学得好，不许别人学得好。矿区来的男生说，我想回去，我不想和城里孩子竞争了。海边来的女生说，你怎么这么没志气，还不如我们女生坚强。平原来的女生说，看来我们得抱团了，抱成团就不孤独了……山里来的男生说，我们不和他们城里孩子比吃比穿比老子，我们和他们比学习。矿区来的男生说，虽然统考我们比他们考得好，可他们知识面宽，比学习我们也比不过他们。草原来的男生说，知识面宽有什么了不起，考试就考书上那些东西，又不考十万个为什么。海边来的女生说，知识面宽确实是好事，可我们在把课本上东西学好的基础上，可以慢慢开阔自己的知识面嘛，这没什么难的。平原来的女生说，有许多我们知道的事，他们还不知道呢，我们和他们是知识结构不一样……除你之外，其他几个人都重复了一遍“知识结构”这个词。你不仅没有重复“知识结构”这个词，也没参加他们的议论，你的眼睛始终空空洞洞地盯着不远处的学校大门口。学校大门外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透过校门口栅栏状的大铁门，你能看到许多一闪即逝的各式车辆，还有一些飘然而过的男人女人。有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停在大门口，戴头盔的小伙子站在关着的大铁门旁边开着的小铁门口，比比划划地和看大门的老头在说什么，好像是吵架（估计他要骑车进来，而老头不让）。这时你发现山里来的男生矿区来的男生草原来的男生和海边来的女生平原来的女生一齐把目光向你转来，问，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愣了一下，低下头说，行。
30.每逢下午第四节自习课，班主任都要带一张报纸来到教室。有时是省报，有时是市报，有时是日报，有时是晚报，有时是《中国教育报》《光明日报》那样具有权威性严肃性的报纸，有时是《通俗故事报》《影视明星报》那样都找不着主办单位出版单位的报纸。但她带来的报纸都有教育意义，她总是用报纸上讲述的那些少年人的故事激励你们。你们听听，她才14岁，可她的书法已经在全国获奖了。小时候家里穷，她就在沙子上练字，用抹布蘸水在木板上练字……她4岁开始学杂技，几年下来，浑身伤痕累累，可在这次巴黎国际杂技节上，她成了年龄最小的获奖者……面对歹徒，那么多大人都退缩了，可他勇敢地冲上前去。他的12岁生命超过了一般人24岁的生命，48岁的生命，96岁的生命……他把他的画寄往全世界，寄给那些对于世界和平起着至关重要作用的国家首脑，美国、日本、德国、英国、俄罗斯、以色列……手指头都被琴键磨出血了。你们明白了吧，没有诀窍，就是刻苦，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她说，我的演技就是心灵的真诚。你们品品，人家13岁小姑娘说的这话……他不光学习好，还关心社会，关心祖国的建设和发展，除了给新闻单位写信，还给市长写信，给省长写信，给中央领导写信……
31.那三个比你高一些的男孩和一个与你一般高的女孩从三面向你围过来，他们明显的来者不善。你无路可逃，只能站住。正对着你的那个男孩两手攥着一把刀，刀锋在夕阳中一闪一闪的。你后边的那个男孩一手拎根木棒，一手拎着书包，脱下来的上衣搭在肩膀上。你侧面的那个男孩搂着女孩的肩膀，用一种轻蔑的目光看着你，嘴里哼哼着《你的心事我知道》的曲调，似乎很悠闲。女孩嘴里嚼着口香糖，两手玩着搂她那个男孩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你的另一个侧面是墙，你倚墙而立，眼看着他们把你围住。搂着女孩的那个男孩口中的曲调始终哼得哭哭叽叽，可他就是不停下来，他把没搂女孩的另一只手向你伸了出来。那一只手毫无特别之处，细长、肮脏、青筋暴起。他蜷起小手指和无名指，用食指中指与大拇指在一起熟练地拈动着。你看看他拈动着的手指，又看自己的手指，满脸茫然。他妈的，老子是问你有这个没有？他终于停止哼唱，开口说话了。什么？你声音发颤地问。这个是什么？你动作僵硬地模仿他也去拈动手指。可不像，你拈出来的，是一个捉蚂蚱的手形。混蛋！那个拎棒子的男孩叫了一声。你他妈装傻呀！那个拿刀的男孩也把刀指向了你的胸口。我，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你的声音比搂着女孩的那个男孩刚才哼哼的曲调还要难听。土鳖。那个搂着女孩的男孩说。是，你说，是土……憋。你看到他们都笑了起来。我刚从乡下来，你解释，我、我不懂……那个女孩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她夸耀地说，他肯定是实验的特招生，老师不是还让咱们向这帮农村土老帽学习呢嘛。是吗？搂着女孩的男孩好奇地问你。是，你如实回答，我是实验的特招生。搂着女孩的男孩想了想，挥挥手说，那算了吧，放你一马。你呆呆地看着他，他又说，咱们哥们是杀富济贫，不欺负人。你明白他们是不想找你麻烦了，你挤着笑脸说谢谢。那四个人嘻嘻哈哈地说不客气再见了便宜你快滚吧就转身走了，你看到他们走向了又一个独行的学生。你松了口气，赶紧朝另一个方向逃之天天。
32.为什么？与你同桌的女生问？一个数a的绝对值就是数轴上表示数a的点与原点的距离，数a的绝对值记作a。你说。那这个呢？与你同桌的女生又问。一个正数的绝对值是它本身。你说。那这个，还有这个呢？与你同桌的女生继续问。一个负数的绝对值是它的相反数。你说。唔——与你同桌的女生不再往下问了（不好意思了），她自己对着作业本冥思苦想。你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她的作业本，说，0的绝对值还是0。可与你同桌的女生忽然发火了，烦人，她说，这回我没问你呀。你说对不起，低头去做自己的作业。过了一会儿，与你同桌的女生缓和了语气，悄悄说，那谁近视眼，想跟我换座位，换到前边来，我没干。你急忙抬头望定与你同桌的女生，只是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外语也不好，她来和你一座，就不能帮助你了。与你同桌的女生解释她不换座的理由。你笑了笑，你说你是为了帮助我，真是太谢谢你了。与你同桌的女生又说，我听他们男生说，你的理想是当老师。你真这样不求上进吗？你脸红了。我是瞎说呢，你说，以前在农村，我最尊敬的人是小学校长，我就想以后我也当老师，那时候我不大知道更多的东西。与你同桌的女生说，以后谁再问你，你至少要说你的理想是当大学教授。你说，行，然后又试探着问，那你的理想呢？与你同桌的女生自豪地说，专业的是当电视节目主持人，业余的是当dj。dj？你问，什么叫dj？与你同桌的女生说，看来我需要教你的东西真是太多太多了。
33.你爸的同事问你，长大了你想干什么？你看了你爸一眼，小声说，当大学教授。你爸的同事拍着大腿说，你看人这孩子，想的是那么回事。我那丫头，说长大了要当三陪小姐，真气死我了。
34.上场检录之前，你把你刚写好的一首诗交给文艺委员，文艺委员说咱班的上稿数已经够了，你不用再写了。又批评你说，你怎么才写来。你捏着手里的稿纸无言以对。与你同桌的女生对文艺委员说，你不了解情况别乱批评人，他们男生交上来的诗全是他一个人写的。文艺委员瞪大了眼睛，是吗？你能连写十首？你红着脸说，那我就不交了。恰好这时班主任走了过来，她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重在参与嘛，她对文艺委员说，把他的也收了吧。然后班主任对你说，写得不好没关系，你一个农村孩子可能没接触过诗歌，但只要写就能有提高。你连连点头。这时体育委员也走了过来，把你往场地上推。该你上场检录了，他大声说，接着他又小声说，你要是光吹牛拿不着分，有你的好看。你离开班级朝运动场里走，险些没被地上扔着的一个空矿泉水瓶子绊了一跤。你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人笑你。没人笑你。你的同学都坐在树荫凉里，有的在看书，有的在说话，有的在打瞌睡。
35.手榴弹和铅球两项同时检录，但铅球比赛是上午的最后一项，手榴弹比赛是下午的第一项。在那些参加检录的学生里边，你个子算矮的，广播站的记者采访了好几个人，也没采访你。推完铅球，你得了个第二，体育老师一把就把你揪住了。你真棒，你哪班的？他说，你要是动作规范，准能拿第一。你回到运动场北侧你的班级所在地时，大喇叭筒子正宣布铅球比赛结果，念到了你的名字。你拿了第二？一个同学叫。你拿了第二！又一个同学叫。大喇叭筒子反复宣布着铅球比赛结果，全班同学都听清楚了，都冲你叫好。下午，在手榴弹比赛场地上，你能够远远地听到你班级的同学为你喊加油的声音，同时你也听到了大喇叭筒子里播音员在用甜脆的声音朗诵你写的诗：运动场上红旗飘/运动员们逞英豪/四化大业扛在肩/向着共产主义快快跑……你开始助跑、后仰、展腹、抡臂，奋力一投，叫好声从各个角落都响了起来。你第一。
36.数学课代表的自行车很旧，再加上你骑得晃晃当当，车子就发出很杂乱的声响。骑到“时刻准备着”塑像前时，你听到有人喊你，你一溜号，就摔倒了。你还没看清喊你的人是谁，就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学，这是第二次就能骑了，也算不错……你看到了“时刻准备着”基座前坐着的人，是山里来的男生矿区来的男生草原来的男生和海边来的女生平原来的女生，他们的表情都很冷漠。你们都在这干什么呢？你讪讪地问了一句。你——他们中的一个男生吼了起来，你忘了吗？忘？什么？你不解地去看山里来的男生。我们的约定呀，没等山里来的男生说话，他们中的一个女生就说，我们不是约好了每隔一周的周末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都要在这里见面吗，说话的人语调很忧伤。
37.好了，山里来的男生说，不说别的了，我们的每次见面都要有一个中心内容，现在我说一下今天的内容。你仰脸看着山里来的男生。他坐在高处，你们坐在低处，他背后的“时刻准备着”就像他家乡的大山。你们有谁读过咱们语文书的第300页？山里来的男生问。没有，大家都说没有，并问他300页上写的是什么。你念一下吧，山里来的男生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他的语文书，翻到后边，递到你手里。我？你想拒绝。对，你（他一定是看出了你的心不在焉）。山里来的男生就像一个向学生布置事情的老师，口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只好把目光从自行车上移开，接过语文书，读300页上的那些文字：1953年，美国纽约州一所小学的一位教师，要求他的学生写作文谈谈二十五年后的生活。学生们写好后，他把这些作文封在一个大信封里，说要等二十五年以后才把它拆开，看看学生们的设想和二十五年后的现实是否相符。到了1978年12月，这位教师拆开那个信封，阅读当年那些用幼稚的笔迹写成的文章，不禁大惊失色。因为这些作文，有的预言喷气式飞机三小时可以渡过大西洋，有的预言会出现按纽电话和自动冲印相片的摄影机。一位女孩子甚至看到了通货的螺旋形膨胀，预言二十五年后，要花四倍的价钱才能买到一辆汽车。这些预言都成为现实……你念完后，山里来的男生站了起来。咱们也来写一下，他说。他呆的地方本来就高，一站起来，他显得更高了。咱们写一写二十五年后，中国的情况会怎么样，我们每个人都会怎么样……
38.你重新骑到自行车上，发现车链子掉了。
39.星期天上午，你爸你妈正吵架时，××青年的女编辑不约而来了。见有人来，你爸你妈眨眼之间就变得没事人一样。你爸说，你总也不来，她（指你妈）可想你呢。你妈说，大姐呀，前几个他（指你爸）还叨咕要带他（指你）去看你呢。××青年的女编辑满面春风，忙呀，她说，大家都忙呀。她转过头来打量着你。你可长高了，她说，也长壮了，她又说，长得像个大小伙子了。你一边从电热矿泉壶里接水沏茶，一边观察你爸你妈的眼色。不高，嘿，不壮，嘿，不像，嘿，你很有礼貌地回答××青年的女编辑。××青年的女编辑把一套二三十本小薄书递给你。这是“五角丛书”，她说，是当年我攒的，有点儿不全了，送你吧，这里涉及的知识可广泛了。你忙说谢谢，接了过去。你在一旁翻看“五角丛书”时，××青年的女编辑把谈话引入了正题。你们一定得接受采访，××青年的女编辑说得苦口婆心，我理解你们不愿声张的心情，可对这件事情，应该提高到一个相当的高度上去认识，这是对全社会都有意义的。××青年的女编辑转向你说，你知道吧，那个矿区来的男生已经退学回家了。你点点头，他不习惯城里生活。你爸和你妈交换着眼色。这样就没法不满城风雨了。你爸说，早知道要搞得满城风雨，当初我们就不……你妈说，大姐，要不就光在你们××青年上发一篇文章，其他的报纸电视台就算了……××青年的女编辑依然和颜悦色，她目光诚恳但态度坚决。你们一定要理解我们刊物花那么多心血促成这项献爱心活动的良苦用心，宣传你们，也是宣传我们刊物。现在正是刊物征订期，这也等于是为我们刊物做广告了，请你们千万配合。你爸你妈都无言以对。××青年的女编辑站起来说，走，上凤凰楼吃饭去，我们老总一会儿直接过去。
40.在凤凰楼的酒桌上，××青年的总编辑把一个红纸包着的口袋递给了你爸。这一千元钱，他说，是我们刊物对他（指你）继续帮助的表示，好事我们是要做到底的。
41.他妈的，我们成他们的广告道具了。你听到你爸说。你妈说，谁爱咋想就咋想吧，不管他。你爸说，我真是丢死人了，嗨——你妈说，我不嫌你就行呗，只要你别伤了我的心——你听到有人下地的声音，忙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你爸你妈卧室的门口，回到了你的小北屋里。
42.你的小北屋一团漆黑，对面楼那个直对着你窗户的窗口也黑着灯，但有一点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43.妈的，我让你半宿半宿不回家，我让你半宿半宿跳舞去……你能听到隔壁男人女人的叫骂厮打声。但后来一个女孩子的哭声使男人女人的叫骂厮打声低了下去。
44.1、2、3、4……睡！99、98、97、96……睡！
45.姐姐，春节将近，给你拜个早年。因寒假补课非常紧张，我就不能回家了。给校长代好。
46.吃完晚饭，你爸出去散步。他前脚一出门，你妈就后脚跟了出去。你离开书桌，来到客厅，打开电视，半躺在沙发里挂电话。喂，是我，怎么样，过得挺好吧……作业太多了，哪也没去成，本来是计划去辉山滑雪的……听不出来？太不铁了。少放屁，我可没有乡下味了……你回来啦，我只是碰碰运气。怎么样，哈尔滨冰雪节还有意思吧？上回挂电话你妈说……肯德基？去过，上回那谁那谁还有那谁我们几个去的。别瞎说呀，什么两男两女，多难听……《傲慢与偏见》吧？对对，你们女生都应该读读，它能教育你们怎么当女人，伊丽莎白……他那熊样吧，牛×哄哄的，他不爱理我我还不爱理他呢……不了不了，我没什么兴趣。再说了，我爸我妈要是知道我用那么贵的随身听听流行歌曲，非不高兴……我刚才听她说了。肯定行，她家后门多硬呀，谁也干不过她……
47.你朝那群打雪仗的孩子慢慢走去。他们尖叫着，奔跑着，身上五颜六色的羽绒服鲜艳夺目。你下意识地哈腰捧起有些发粘的积雪，攥成一团，只是不知该朝哪扔。他们看到了你，停下来。你也想玩吗？三单元那个男孩问你。带我吗？你脸上现出讨好的神情。那个男孩笑着看了看他身边的一群孩子，问，咱们能带他玩吗？不——能——那些孩子好像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问题，异口同声。你的头垂了下去。不带就不带呗，你小声说。你悻悻地将手里的雪团远远抛出，离开他们。但他们对你却不依不饶，他们杂乱无章的喊叫声一直追随着你钻进了楼门洞：你名人也没啥了不起的，不就上电视上报纸嘛！屁名人，怎么着你也是个没爹没娘的乡巴佬。读个实验呗，瞧你牛的，有啥了不起。你不是从不和我们玩吗，怎么今儿个又来找我们。你去找你同学玩呀，他们不都高材生嘛！德行样吧，到城里装×来了……
48.在你妈的同事家里，那个与你同岁的男孩子对你充满敌意。那个男孩子的妈妈说，你好好请教请教，看人家是怎么学的。那个男孩子的爸爸说，你必须虚心向人家学习，关键是掌握学习方法。那个男孩子的妈妈又说，人家在小学时一句英语都没学过，可现在得100分。那个男孩子的爸爸也又说，人家的作文回回都是班级的范文，有时还是全年级最好的呢。你妈始终微笑着，别夸他了，他也有毛病。你低着头，用手指去蹭电镀扶手椅上的一块污痕。后来，三个大人到另一间屋子玩麻将去了（他们还找来了一个你妈同事的邻居）。大人一走，那个与你同岁的男孩子就变被动为主动了。你会弹钢琴吗？他问你，并坐到钢琴前晃动着身子弹了几下。你说不会。你练过舞蹈吗？他又问你，同时在地毯上做了两个劈腿下腰的动作。你又说没有。你学过美术吗？他继续问你，而且还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他画的素描给你看。你这回是摇了摇头，一声不吭。
49.你爸说，你怎么又玩麻将去了，还带孩子去，这对他影响很不好。你妈说，我是担心让他在家受你的影响更不好，他还是孩子，还没到拈花惹草的年龄。你爸说你小声点，你为什么总这么不信任我，我是有应酬。你妈说我够忍让的了，我劝你别太过分。你爸说宝贝，我对你还不好吗。你妈说你对我好，把他弄来了，我算是有伴了，你就可以不理我了。你爸说，你说话得实事求是，是你要领养个孩子的。你妈说，我是为你想嘛，免得你良心受谴责。你爸说，你这么不讲理，我没法跟你说。你妈说，你早就跟我没啥可说的了，我知道。
50.这天晚上，你没听到你渴望听到的声音。
51.返校大扫除那天，各个班级都抽出一些能干活的学生打扫校领导的办公室，在这些出入校长室书记室教导主任室的学生中，有你，有山里来的男生，有草原来的男生，有海边来的女生。你问他们，平原来的女生呢？他们说，她放假走时就说不回来了。
52.书记室是套间，外间是办公室，里间是休息室。你把休息室的窗子擦得一尘不染，地板也用锯末子擦过，又打了层蜡。书记是一个满脸红光的男人，他回来取东西时，夸你真能干，问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你说了你的班级和名字，他拍着脑门哈哈大笑。瞧我瞧我，他说，咱们学校的大明星嘛。他亲热地上前拍拍你肩膀，我们还握过手呢，你记得吧？你脸红了，你说，我当然记得，那时候我刚来学校。他说，你变了，长高长大了，我都认不出你了。你没有再说不高不大什么的，你往墙上的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书记用背冲着你，匆匆忙忙地在休息室单人床的被褥底下掏了一把，然后站直身体，道着谢谢又出去了。你把书记送出门，回屋擦书记留在地上的脚印时，看到床边的地上有两片浅粉色的塑料包（大概是书记掏东西时从床上带下来的）。你把那两个浅粉色的塑料包捡起来，捏一下，发现里边装着的是一种环状物，圆凸在手指间既软又硬。你漫不经心地两面翻着看上边的字，可只看一眼，你的呼吸就急促起来，腿也有些发软。只见塑料包上，一面写着“计划生育舒适卫生”，另一面写着“避孕套ф35mm”。你的双手包括身体都怕冷似的抖动起来，你下意识地把避孕套口袋扔到了地上。可想了想，你做贼一样四处看看，又把两只避孕套口袋捡起来，手忙脚乱地揣进了你贴身衬衫的小兜里。
53.第一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走进教室时，全班同学都站了起来。数学老师说，同学们好。全班同学齐声应道，老师好。数学老师说请坐，然后拿起粉笔转向黑板。今天我们讲她在黑板上写了起来。你低头打开书包，惊讶地发现，数学书你忘带了。
54.某人买的生日蛋糕被别人给吃了，他很生气，就问四个可疑的人。得到的回答是：a说b吃了，b说d吃了，c说我没吃，d说b撒谎。四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说了真话，当然吃蛋糕的也只是一个人。你看看周围围着你的几个同学，得意地问，谁吃的？班主任突然从后门冲了进来，别扎堆，她喊，好好自习。
55.你和十来个男女同学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其中骑自行车的同学都来回扭动着车把如同比慢。道路很窄，你们又是横着走，使身后的车辆不容易通过。有一辆出租车慢慢地超越你们时，司机探头骂了你们一句。你们待出租车加速时，一齐大喊：司——机——傻×！司——机——傻×！
56.五四青年节的时候，你把你爸帮你写的入团申请书交给了班主任。
57.你领我去找家教老师，你妈说。找家教老师？你说，把她赶走的时候，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她吗，为什么还找她？你妈说，你别管那么多，你不是还记得她宿舍吗。记得你就领我去，你要是不记得了，我就自己去找。记得记得，你说，我领你去领你去。你妈就回到卧室去换衣服，隔着卧室半开着的门，你在走廊里能看到你妈站在地毯上气哼哼地脱衣服穿衣服。她（指家教老师）不是马上就要毕业了吗，你妈说，她（指家教老师）不是希望留在省城吗，你妈继续说，她（指家教老师）要是不老实，我就搅得她（指家教老师）这个狐狸精毕不了业，分不了配，让她（指家教老师）滚回农村老家去。你说，妈，我觉得你穿床上那条裙子好看。
58.从你家到师范学院，有一站地，你和你妈走得快，一会儿就到了。师范学院正门对着的是教学主楼，教学主楼上挂着一只大钟，大钟的时针分针秒针全都不动，看上去永远是差3秒7点15分。在大钟的下端，有四个褪了色的红漆大字镌在灰楼的墙壁上：为人师表。你领着你妈从停摆的大钟和“为人师表”下边钻过教学主楼，往第一栋女生宿舍楼走，这时，刚吃完午饭的学生正三三两两地由食堂回来。学生宿舍楼一共有三栋，两栋女生的在前边，一栋男生的在后边。在三栋宿舍楼的一侧，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竖着一块不规则的大石头，大石头对着学生宿舍楼这一面，也被人镌了字，字也褪色了。那是八个草体红字：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你站在“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前边说，就是这栋楼，三楼，305房间。你妈也站住了，不像来时那么怒气冲冲，显得有些犹豫。是我上去好还是你把她找下来好？你妈征求你的意见。你是要和她吵架吗？你说，要是吵架，就我把她找下来吧，别让别人听着。你妈说，你怎么和你爸一个德行，总护着她，是不是你也被她迷住了。你说没有，你说她那么能说，我是怕你吵不过她，再说她的同学没准还要帮她呢。如果下来吵，我就可以帮你了，可以两对一了。你妈说，你真的这么想吗？你说，我真的这么想。你妈搂住了你，你是我的好孩子，你妈的眼圈红了起来。你比你妈高出半头，你妈的头发抵着你的鼻子，你能闻到你妈头发里清新的气味。你有些不好意思，就扭动身体要挣脱出来。可你妈搂你搂得很紧，你动不了。孩子，你爸要是离开我了，你跟谁？不能，我爸对你多好呀，他怎么能离开你呢。我是问如果，如果他要离开我，你跟谁。可是——可是我看我爸不能离开你，他就是工作太忙，不能总陪你……我不希望你这么世故，我要你正面回答。我不让你们分手，我不让他离开你。你还是没正面回答。我……我跟你。我没他有钱。那我也跟你。我没他有能耐。那我也跟你。我没他……那我也……你妈笑了。你爸他不能离开我，你妈得意洋洋地说，就是有一百个狐狸精勾他，他也还得回我身边来。你点了点头说是，同时挣出了你妈的手臂。倒是你，你妈说，就会说好听的，你妈又搂住了你，嗨，我毕竟不是你的亲妈呀，你妈的声音哽咽了。你也使劲搂了你妈一下，同时贴着你妈的耳朵叫：妈——
59.你们穿过师范学院，从后门出去，进了贵妇人美容中心。你妈半仰到一张躺椅上，你坐在门口，看仰在躺椅上的你妈和站在躺椅旁的美容小姐。
60.脸上长痘痘的男生和没穿校服的男生把你带到了学校外边的收费公厕。什么事儿呀？你左顾右盼地问，他们那种神秘莫测的样子让你也紧张起来。收费公厕比不收费公厕要干净一些，没什么臭味，倒是有一股十分剌鼻的药味。脸上长痘痘的男生说，上回那事儿能证明，咱们是铁哥们了。显然他这话只是对你说的，他和没穿校服的男生早就是铁哥们了。你说当然是铁哥们，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说的是哪件事儿呀？没穿校服的男生说，要不说农村人可交呢，一点不显摆，当无名英雄。他是对脸上长痘痘的男生说的，但并没有讽刺你的意思。行了，别的咱也不说了，是铁哥们就够了。脸上长痘痘的男生从兜里掏出三颗烟和一只打火机。没穿校服的男生接过去一支，你却退后了一步。我不会抽，你说。你——脸上长痘痘的男生有点吃惊，你们农村人不都抽烟吗。没穿校服的男生说，是铁哥们了有福同享嘛，这是好烟。
61.与你同桌的女生在一张纸上写，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能保密吗？你在那行字的下边写，能。与你同桌的女生又写，要是不保密怎么办？你又写，天打五雷轰。与你同桌的女生写，据不完全统计，咱班已经有三对了。你写，什么三对？与你同桌的女生写，真是乡巴佬，搞对象呗。你捏着笔愣住了，看着与你同桌的女生的脸。她脸红了，你脸也红了。与你同桌的女生不看你，又写，你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你又写，都是谁？我一点也看不出来。与你同桌的女生写，你想想昨天看电影时我为什么笑。你写，是不是班长和文艺委员是一对。与你同桌的女生写，你的脑子还算没让功课彻底废掉。你写，还有谁？与你同桌的女生写，你自己想想。你扭头往这边看看，又扭头往那边看看，在纸上写下了两男两女的四个名字。与你同桌的女生在一对名字间打了个勾，在另一对名字间打了个叉。你又四处看看，又写一对名字，然后又写一对名字。你写出第六对名字时，与你同桌的女生才满意，她把第六对中的一个名字和第四对中的一个名字用斜线连上，打了个大勾。你拿过那张纸对折一下，准备撕掉。可与你同桌的女生在你把纸已撕开一点时，忽然出手，又把那张纸抢了过去。据我分析，与你同桌的女生最后写道，你要是能快些转成城市户口，会有好几个女生愿意跟你好的。
62.小弟，总也没有你的信，我非常想念你。我知道你学习十分紧张，不愿意让人打扰，可现在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只好提笔给你写信。校长死了，是被人打死的，是放暑假的第三天被老谁家二小子三姨夫丈人的老妹夫找人用锹把儿镐把儿给打死的。那个老妹夫的女儿是小学校的学生，上学期读完了四年级，她家就不让她念下去了。校长对那老妹夫说，你咋地也得让孩子小学毕业呀。那老妹夫说，一个丫头片子，会写名就行呗。校长说光会写名不行，一定要那老妹夫同意让女儿继续上学。校长还提到了你，说那孩子聪明，以后没准会跟你似的被城里学校特招去呢。可那老妹夫就是不理校长那份胡子，喝了点儿酒，撵校长，不让校长在他家呆着。他推校长，校长并没打他，只是闪了一下，那老妹夫没站稳自己摔倒了，脸上蹭破了一块皮。本来事情就算完了，可那个老妹夫的媳妇，就是老谁家二小子三姨夫丈人的老妹妹，把自己男人损了一通，说他让个臭教书的给打了，还不敢还手，太笨了。你说，小弟，这老娘们是不是尽坏事儿。结果，那老妹夫第二天就到学校去打校长了。他可能是怕自己一个人胆子不壮，就跑别的村去找了几个平常跟他一块耍钱的人，答应帮他这次忙每人给发五十元的红包。那几个人和那老妹夫一块儿来到学校，冲到校长的办公室，硬是把校长给打死了。我没看着校长的尸首，据说校长死不瞑目，现在校长的尸首还在县医院的冰柜里放着。那几个打死校长的人有的被抓了，有的跑了，可那老妹夫在县里有人，就还在家里呆着呢，因为他没动手。小弟，校长死了，再没人疼你和姐了，你赶紧长能耐吧，你有了能耐，就可以把姐也接出农村了……
63.意大利电影《苦爱不得》的第一张光盘走到头了，你往影碟机里放第二张光盘，这时电话铃响了。你妈本来是坐在沙发这一头的，可为了去够沙发那一头茶几上的电话，她只好把身体放倒在三人长沙发里。你妈躺得比较舒服，对着话筒说的那声喂就懒洋洋的。你妈的声音像才睡醒，和刚才电视屏幕上那个意大利女人的声音一样。可意大利女人喂完之后，声音就像还没睡醒呢；你妈喂完之后，却换成了一种早就醒来的声音。你怎么，还没上车？你妈显得很不高兴。等了一下，她又说，这么说你明天赶不回来了？又等了一下，她更不高兴了。哼，就你工作忙，谁知道你都忙些什么，跑到那种花花地方还能想得起家来。再等了一下，她简直就是在吵架了。少来这套！我理解你你怎么不理解我，你知不知道明天什么日子？最后她说，你变了……说完你变了，你妈扔下电话，伏在沙发里默默无语。你从影碟机前回过头来，小声问，妈，你怎么了？太不懂感情了，你妈说，就像一个没有文化的粗人野人……你妈的面颊挂上了泪珠。你看你妈哭了，更加慌张，顾不上去按影碟机上的play键。你跑到厨房，把一块毛巾绞湿拿给你妈。妈，别哭了。你妈不接毛巾，说儿子你以后可不能对我忘恩负义呀。你说不能，就把屁股搭在沙发边上，哄孩子一样给你妈擦脸。你妈萎在沙发里的身体，弯成了一只大虾的形状，你坐的地方是大虾的凹陷处，也就是你妈的肚子前边。你妈一边抽抽搭搭，一边把双手沿着你的两肋环搂过来。我太不幸了，你妈说，我太不幸了，你妈越来越紧地搂你的腰。屋里出奇地静了下来，你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动。你妈也停止了絮絮叨叨，转而用脸蹭你的大腿（大概泪珠挂在脸上让她很不好受，她把你光裸的大腿当成了毛巾）。过了好一会儿，你妈平静下来，她问，你知道是谁来的电话吗？你小声答，我爸吧，接着你又补了一句，他都出差十多天了。对，你爸，你妈说，他一出差就像过节一样，他一离开我就像小鸟飞出了笼子。你妈又问，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你想了想，说，我，我也不知道。对，你是不知道，你妈用的是原谅的口吻，你不可能知道，可他（指你爸）应该知道，你妈的口气又愤怒起来，那是他把我骗到手十五周年的日子。你说，是你们，结婚，十五周年？你妈说，对，我都跟他过十五年了，你想想，我要是结婚就有孩子，我的孩子是不是就也有你这么大了……你妈说着哭了起来，这回是真正的哭，而且她一边哭还一边说些含糊不清的话并前后左右地扭动身体，带得你（她仍然搂着你的腰）也坐不稳了。
64.妈，我害怕，我不能……你别怕，你能，你又不是我的亲儿子……
65.客厅里没点灯，但并不算黑，电视屏幕的tv/video频道发出天蓝色的幽光，恰好能照到两米开外的三人长沙发上。
66.窗口吹进来一股微风，微风轻轻地拂动窗纱，窗纱后边，悬垂的风铃结束了静止状态，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67.唔——啊——
68.你怎么不高兴了？我没不高兴。妈不好吗？好——你不愿意这样吗？我……好好说，妈听着呢。我……愿不愿意？愿——意。好，我的好儿子，好宝贝，好心肝，妈都喜欢死你了。妈，我爸——不提他！妈，我怕——没事儿子，你虽然也是大小伙子了，可许多事情你还不懂，尤其是这男人和女人。但以后你就懂了，你会什么都懂的。你现在可能觉得妈这样做不好，觉得妈不是人，太过分了，可你早晚能理解妈的，你会知道妈是最好的妈妈……妈，以后我是不是一一好儿子，你啥也别瞎想，你还是你，只要你对我好，听我话，一切一切都照我说的去做，妈不会亏待你的……妈——
69.你妈和你爸的吵架，从来也没这么凶过，不论你爸怎么赔礼道歉，你妈就是直着嗓子骂个不休，没心肝的东西，把我骗到手的日子都给忘了……后来屋里闷成了蒸笼，紧紧关着的窗户门（他们每回吵架都能理智地关严窗门）阻挡了空气的流通，窗口挂着的风铃纹丝不动。你妈这才说，好吧，我也累了，原谅你（指你爸）了。你爸得到了赦免，赶忙去做饭，同时满头大汗地去把各屋的窗户门都给打开。你妈对你说，走，孩子，陪妈出去见见风去。你说要不我帮爸——你话没说完，你妈就拉你迈出了家门。你妈往外走时理直气壮，可一走下七楼，你妈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妈，你试探着说，我觉得你不该那么欺负爸。你妈搂着你的肩膀说，我是跟我自己怄气呢。你怔怔地看着你妈，我不懂，你仿佛有了刨根问底的权力，为什么？你妈把你推开，恶狠狠地说，不需要你懂，你少问为什么。你就也怄气，和你妈光走，不再说话。后来在一棵大树底下，你妈主动和你接吻，你和你妈也就缓和了。你和你妈散完步回来，饭已经好了。你妈给你爸倒酒，你爸给你妈夹菜，你爸讲在另一座城市的出差见闻，你妈倾诉这些天里对他（你爸）的思念，两人之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你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心神不宁，似乎刚才是你和你爸或你妈大吵了一通。你爸你妈还没下桌，你就提前回了房间。你对着外面黑黢黢的夜空久久发呆，什么事情也干不下去。你躺到床上，开始睡觉，可尽管你这间小北屋的门紧紧关着，门板另一侧的声音还是能泾渭分明地钻进你耳中：你爸你妈洗澡的声音，厨房厕所走廊的灯被关掉的声音，回到卧室的脚步声和卧室房门被关死的咔嗒声……你根本就无法入睡。你只好从床上又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凑到写字桌前。你摸黑拉开最底下的抽屉，翻出几本书后，把从书记办公室捡回来的那两只避孕套口袋拿了出来。一只口袋还封闭完好，你摸它一下，哈腰把它又塞回原处；另一只口袋的一边已被剪了道口子，你轻轻一拈，口子就开了，你把里边卷着的避孕套捏了出来。避孕套已经发干变涩，是纸张用旧了的那么种手感。
70.……为中国队又夺得一块金牌！又一块金牌……不知谁家的电视机在半夜这样一个时候忽然放大了音量，一个尖锐的男解说员的声音像飞镖一样扎了你一下。
71.电话铃响了，是找你的，你接完电话面露不快。你妈问你怎么了，你说班长要组织你们去马路上擦公共汽车站的候车亭。放假也不让人消停，你说，说我不在家就好了，你懒洋洋地在光膀子上套件背心，去找抹布。你爸说，汗巴流水的天儿，又不是3月5号，怎么想起来学雷锋了，前天返校不是刚和灾区的孩子手拉手吗。你说，整事儿呗，他想入团，就折腾别人。你妈说，不去，在家写作业。你爸说，算了，既然找着你了就去吧，班长肯定比你先入团，将来你入团时，还得他介绍呢。
72.来人递上了××青年女编辑的条子，这是我姐给你们写的条，来人说。你妈你爸传看了一遍，把条子放在茶几上。你妈脸色发白，哼了一声；你爸赔着笑脸，让茶倒水。你坐的位置离茶几稍远，只能看到条子的一部分……忙，因为提我当副总……念你们和你们的儿子……的产品质量信誉有保……便宜，批发价才三百……跟我一样。买完就会……去看你们的，尤其是……这时你听到你妈对喋喋不休的来人说，他（指你爸）们单位连开支都费劲了，他（指你爸）哪敢做主花那么多钱——你爸拉了你妈一下，截住她的话头说，这么着，我先给我们几个头头一家买一台，要是用好了，我们再给职工买。
73.你被班主任和两个同学送进家门，你爸你妈看着你头上的绷带和脸上身上残留的血迹，都傻了。怎么被人打成了这样？你爸扑了上来。是哪个黑心肝的下手这么狠？你妈扑了上来。班主任说，你们别太难过，他（指你）是你们的骄傲，是我们所有学生的榜样。班主任喘了口气，接着说，是这么回事，有几个小流氓进学校抢钱，他（指你）上前阻止。而且最主要的是，那几个抢钱的小流氓并没抢他（指你）的钱，是抢他（指你）不认识的学生的钱。可他（指你）仍然见义勇为，奋不顾身，赤手空拳斗歹徒。你们放心，我们一定要表彰他（指你），奖励他（指你），大张旗鼓地宣传他（指你）。
74.十一晚会上，五个低你一届的农村特招生集体来看你。管你叫大哥，还像日本人一样点头哈腰地说请多关照。
75.你妈回娘家住的前一天，你爸又出差了。那天晚上，你没写作业，你妈也没看电视，你们早早就洗完澡，上床睡觉了。上的是你的床。上床之前你妈说，去我那屋吧，你这床太窄。你说，不，我不去你和我爸那屋。
76.你妈回娘家住的第二天，你爸出差回来了。那天晚上，你爸来到你的房间，跟你谈话。实在抱歉，你爸说，你妈得了一种挺重的病，不能照顾你了，你只好回去了。什么时候走？你问。等过几天你参加完圣诞晚会吧，你爸说。
77.你去找山里来的男生告别。我就不见他们别人了，你说，你们几个，留在省城好好学吧。山里来的男生垂下头去，哪还有几个呀。你问，那他们呢？山里来的男生又仰起头，目光呆滞地看“时刻准备着”的尖顶。你谁也不管，山里来的男生机械地说，只管自己。你说对不起。山里来的男生又说，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想告诉你，现在实验中学里咱们这届的这几个特招生，只剩下我自己了一一当然了，我是说等你走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