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活着时,家里总乱七八糟的,用爸爸的话说,她和小果一样,是粗线条女人。林阿姨和妈妈不同,她精细认真,有条不紊,能时刻注意着把自己把爸爸把我们这个家拾掇得干净利落,一尘不染。她生活很有规律,还懂营养学,不论吃萝卜白菜还是牛心鸡肝,她全能说得头头是道。有一次她甚至对大便的色泽形状与肠胃的关系还发表了一段长篇演讲。
一天晚上,夜已深了,爸爸推开了我虚掩的房门。爸爸很少来我屋里,如果有事,他总是在中厅轻轻叩响我的门板,然后低声唤我。有一次小果悄悄问我:你是不是嘱咐过你爸,不让他到咱这屋来。我说没有,是爸爸自觉。我说爸爸毕竟是一个颇有身份的领导干部,他懂得应该如何尊重别人。小果说不对,这里边肯定有点什么你不便言明的内容。我有些急了,脸胀得通红,小果暧昧的言外之意让人难以接受。我提高声音说,我不是也从来不去他和妈妈那屋吗。我伸出指头点数着家里的房间说:这屋是咱俩的,那屋是他俩的,中厅和其余那两间是公用的,我在我屋他在他屋我们会面可以在公用的屋里,这有什么不正常。小果不再说什么只是微笑,我越解释她越笑得神秘莫测不怀好意。现在想起我对小果的解释,心里有点埋怨爸爸唐突孟浪。幸好小果现在已经不是这屋的女主人了。我看到爸爸脸上的表情窘迫不安,向我打招呼时,他讪讪的声音显得陌生而遥远。
还没休息哪,这么晚了。爸爸关我屋门时,好像回头看了一眼。
你不睡了吗,有事儿?我正坐在桌前写一份材料,电视上的画面在无声地跳动。
没事儿,我就是,睡不着。爸爸披件呢子大衣,里边的新睡衣像医院的住院服,涂着粗粗的竖条条。他从我桌上的烟盒里取出支烟,不好意思地嵌进嘴里,低声下气地说:抽一颗烟,这烟劲儿不大吧。
不大。怎么,你烟抽没了?
嘿,我不戒了吗。有点忍不住了。
我这才想起,好几天没看见爸爸抽烟了,原来他戒了。我没说我不知道他戒烟了,我只说我忘了。现在爸爸抽烟的样子有点下作,像一个初出茅庐的乞丐在饕餮有钱人施舍的残羹剩饭。我扭过脸去,把电视调出来一点声音,看一座豪华的外国庄园花繁叶茂,听一些金发碧眼的红男绿女妙语连珠。爸爸没话找话地问我在写什么,我说写份材料。爸爸便不再说话,只认真抽烟。抽完烟,他犹豫一下似乎想再坐一会。可一看我把烟盒又推到他的面前,他就站了起来,满脸自嘲地小声咕哝:够了够了,这一颗烟,起码能顶一个礼拜。你写吧,我睡去了。爸爸出去后,我听到他去了趟厕所,然后厨房的水龙头又响了一下,我猜他一定接水漱口来着。
此后的几天,我果然注意到林阿姨总夸爸爸饭量大了,也不咳嗽了。每到这时,爸爸就不自然地看我,然后严于律己地声称自己烟戒得并不彻底。他自责地说:有时候也憋不住,尤其在单位,别人一让烟真是难以拒绝。
你多宣传嘛。林阿姨说。一旦别人都知道你戒烟了,你的心理就会产生暗示,提醒你别再接受别人的烟。如果你还抽,那么你的心理就会对你的行为提出批评,阻止你犯规违禁。
林阿姨这样说话时,我不敢看爸爸。我只能草草地忙完手中正做的事情,揣足了香烟离开家门。
以前我总是出门便奔长有家去。长有是我多年的棋友。我俩下棋,用旗鼓相当比喻再准确不过了。可最近我没怎么去长有家,因为长有老婆这阵子生孩子,长有他妈过来照顾,挤得他家那间小屋一点地方也没有了。有几次长有也提出来,要来我家,都让我拒绝了,我说我爸的新娘子才过门不久,怕见生人。这样我和长有捉对厮杀的机会便越来越少,可我抗不住棋瘾,便只好又发展了几个家里可以常容我去去的棋友对弈。但和这些不常较量不太熟悉的对手下棋,我觉着别扭,棋力受到了限制,棋艺受到了影响。
这天我特别想和长有杀两盘,就跑到了他家。我想不在他家不在我家我们也可以下棋,我们可以到我新发展的棋友家下,没必要一定等到夏天了去路灯底下就着飞蛾蚊虫拼搏厮杀。我把长有找到街上,长有显得魂不守舍,说出话来吞吞吐吐。长有比我小上几岁,性格内向善解人意,是我几个最值得信赖的哥们之一。快到那个可以在他家下棋的新棋友家时,我忍不住了,我问长有怎么了。
长有在一片街灯的亮光里停住了脚步。长有不说话也不看我,用高大魁梧的身体把我挡在阴影之中。
我生气地说:你到底怎么了?我看你心思根本没放在下棋上。
长有把目光盯在我脸上,神色忧伤,情绪低落。你不够意思,长有说,你只把我看成一个下棋的伙伴,你没拿我当交心的哥们。
你这什么话,听谁说什么了?我怎么不拿你当交心的哥们了?我讨厌一个人这样冲我讲话,是不是哥们不能总挂在嘴上。我说:你要不愿下棋就算了,我也没什么兴趣了。
长有说:你真的想和我断交?
我说:我简直搞不清楚你说些什么。你抽的是什么疯?
长有呼呼地喘着气,几乎喊了起来:你离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