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2月17日凌晨,炮火准备的烟雾还没散,二营已跨出国界,疾进在乙城西北侧的群山中。他们是穿插部队,要躲着正面战场走。这里是一片荒山。茅草、灌木比人高,天气闷热,人们走得浑身冒火,七窍生烟。正这时进入到一片峡谷区,右侧有溪水哗啦、哗啦地响,一听那声响,更觉着干渴得难熬。
郭小龙小声说:“班长,喝一口水吧。”
“不行,要喝也得请示连长。”
他们是尖刀排,连长在排后尾。郭小龙本想再坚持一下,请班长作个请示,“叭叭叭”从左侧闪了几闪火光,班长一声没吭倒在了地上,接着又是几发枪声,郭小龙脑子闪了一下,“敌人!”马上清醒起来,朝闪亮处投出一颗手榴弹,爆炸声一响,有两个人影爬起来又倒下了。另外几个人从树后跳起来就往河水中跳。这时天刚蒙蒙亮,郭小龙一时看不清有多少人,就喊:“敌人过河跑了,追呀!”带头冲上去跳进了水里。河水很凉,一下去满身的燥热就消失了,跟他跳下去几个战士,就一边用手捧着喝水,一边追击。郭小龙顾不上喝水,在前边甩开大家十几步。敌人离他只有一二十米,他边打边追,看看快撵上,忽然身后一个战士拉住他说:“别追了,连长叫你呢!”他回头一看,果然连长在河岸大喊,除他俩以外都回到岸上了。他这才想到好几分钟前就听到了喊声,可始终没意识到那喊声和他有关系。
“怎么搞的,喊也喊不应,”连长生气地说,“赶紧处理好伤员还要赶路呢,哪有工夫缠住这几个敌人不放?”
大路两侧,战士们忙成了一团,有包扎伤员的,有捆扎担架的,有砍竹子的……
郭小龙回到他攻击前的地方,见班长仍然躺在原地没动,脸上盖着个血污的军帽,忙上去问:“班长,你怎么样?”
班长没有回答。他推了一把,仍没有反应,伸手拿开军帽一看,他叫了一声,又把军帽盖上,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他想都没想转身回到连长身边大喊道:“你为什么不叫我追那几个敌人?班长叫他们打死了,牺牲了!他连一枪都没来得及放!我本来是能追上那几个龟孙子的,可你喊我回来……”
连长张了几次嘴,都找不到插话的空。
“住嘴!”突然耳边炸雷似地响了一声,“你是战士还是老太婆?叫敌人的子弹吓懵了?”
郭小龙并没听清喊的什么,可被那种威势镇住了。他静下来认出在一边的是陶玉成。可陶玉成已无暇再顾他,只冲着连长问:“你说说,你们连的任务是什么?”
“十点以前穿插到同登和谅山之间的450高地,组成双正面防线,既阻住谅山北援之敌,又挡住同登敌人南逃之路!”
“可你现在瞎忙些什么?在这儿耽搁多久了?”
“我们遭了伏击。”
“睁眼看看,这算什么伏击?敌人从河边朝我射击的!有放着制高点不占,反蹲到背水阵地上打伏击的吗?而且连工事都没挖!”
“这……”
“这明摆着是遭遇敌人的散兵!这证明敌人在这一线没准备!你不抓住时机迅速穿插,倒有空弄些破烂。”陶玉成气哼哼用脚踢了一下绑了一半的担架。
“可伤员……”
“就近隐蔽,自行警戒,等待后勤收容,你走你的!”
“是。尖刀班长牺牲了……”
“谁第一个杀死敌人的?”
“郭小龙。”
“升任尖刀班长,记三等功。头一次交火就懵头了,象什么样子!耽误了战机我不饶你!”
下面的一段路程,行进得很快。路上遇到敌人几次小规模的阻击,陶玉成命令轮流掩护前进,迅速摆脱敌人,决不恋战。就这样,当他们按规定时间赶到450高山下时,山上已响起炮弹的爆炸声。
连长和郭小龙听到炮声,两人互相望了一眼,脑门儿渗出了汗珠。陶玉成说:“不要紧张,敌人往山上打炮,说明他的步兵还没占领山头,赶紧抢上去还来得及,快,立即抢占:”
天亮了。雾很重,能见度极低。尽管山头标高只有450公尺,用肉眼仍然看不清山顶。
郭小龙当了尖刀班长,和陶玉成并排冲在最前边。从在吉普车旁相遇到今天,不过隔了五天,他发现陶玉成老了一个阶段。他眼下的双睑松垂,面色铁青,豆粒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的顺着两鬓白发往下滴,后背和胸前已湿得渗水了。尽管他紧闭着嘴,仍压不住那呼哧呼哧的喘声。
七连长捅捅小龙说:“在河边上,老头子批评我,我还不大服呢。现在真后怕,要不是老头克咱,可就砸锅了。”小龙没吭声,想起自己在河边的表现,脸上臊的冒火。他偷眼看一下正大喘着气爬山的副师长,不由得心里生出怜惜和敬佩混杂之情,一时间,他仿佛忘了这个副师长就是那个军代表。反而想,奔波一夜,自己都觉得精疲力尽,对老年人说来,那滋味更难挺吧。
面前是一段多半人高的石坡,陶玉成上去,又滑了下来。郭小龙看见他的两条腿在发抖。没等警卫员赶上,小龙抢先把一只手伸到了他的腋下。
“别管我!”陶玉成躲闪了一下,“快去占领山头。你听炮停了!敌人步兵准备上山了,快!”
果然,部队刚在射击位置就位,敌人的先头部队就从雾中现出了人影。敌人没料到我们会突然出现。这头一仗打得很顺手,一阵火力就把敌人压回去了。枪声一停,陶玉成就催促大家挖工事。工事还没有全部完成,敌人就发动了第二次进攻。
这一次进攻,敌人是有准备的,势头不同了。潮水似的步兵,落雨似的炮弹,把山头山坡的树林削去一片。一度有十来个敌人攻上了山头。展开好一阵肉搏,伤亡几名同志,才用枪托、拳头、匕首把敌人消灭,又堵上了口子。因为我们的工事并没修完,缺乏掩护,接近尾声时,右翼重机枪的两名射手都牺牲了。这时敌人展开了最后一次孤注一掷的反扑。连长下完必要的命令,自己扑到重机枪后射击起来,郭小龙的冲锋枪打断了,他就趴在连长身旁给他压子弹。敌人炮弹落点很密,郭小龙不断被落下的树枝、沙尘埋住,他又不断地从掩埋物中挣出身来。在有一次他从尘土中钻出时,发现连长趴的位置很高,整个后背暴露在外面,想提醒一声,这时却听到了连长急促的声音:
“首长,您下去!”
“打你的,别分散精力!”
这样小龙才看清背部突出的原来是副师长,而连长却被他压在身下。
“首长,你下去!”连长边射击边喊道,“打掉了我,谁都能接替,可这阵地上少了你不行!”
“这样的战斗你能指挥,可我不能代替你打机枪,我眼花了……”
一团软绵绵、热辣辣的东西堵到了郭小龙的喉咙眼,他眼睛潮湿了。在泪水模糊中他看到一滴滴紫红的血正从陶玉成的耳旁往下流,他一鼓劲爬起身,用力把陶玉成从连长背上拉下来,自己伏到连长背上,大声说:“您压子弹!”
陶玉成没再说话,爬到郭小龙的位置上急忙压子弹。
敌人退了。天开始下雨。陶玉成指挥大家挖猫耳洞。郭小龙和连长各拿起一把军用锹,不约而同地先动手挖了一个大些的,并且拣来树枝竹杆作了伪装和覆盖,让陶玉成躲进去。陶玉成的警卫员战斗时下班参战了,这时刚回来,陶玉成命他帮伤员挖好洞再管他的事。而陶玉成自己却找通讯兵打开报话机,向“前指”作了简要汇报。替首战得胜的穿插部队请了功,特别提到了连长和郭小龙的名字。
傍晚,雨大了。450高地平静无事,而乙城方向却传来密集的枪炮声。连长带着郭小龙查哨回来,陶玉成正冒着大雨站在工事外倾听同登方向的动静。
连长问:“首长,还不休息一会?”
“我在等你们,战士们吃过饭没有?”
“吃了压缩干粮。”
“伤员呢?”
“安置好了,担架一到就能运走。”
“听声音,同登那边大局已定了,到我这歇一会儿吧。”
经过下午在机枪旁一段战斗,连长和小龙都觉得和副师长的关系不同了,那道无形的等级界线抹掉了。两人毫不拘束地跟着陶玉成挤进掩蔽洞,把那个小洞塞得满满的。
陶玉成从靠墙处拿起一个水壶,拧开盖喝了一口,把他送给连长:“来一口,去去潮气,这还是出发前军长送给我的呢,忍了一天没舍得打开盖。”
连长喝了一口,火辣,喷香。咂着嘴把它传给了郭小龙。郭小龙贸然吞了一大口,马上呛得咳起来,陶玉成和连长都笑了。
陶玉成收回水壶,又贪馋地抿了一口,这才拧上盖子说:“头一天上战场,你们都打得不错,我给你们请了功。”
“我有错误,”连长说,“在河边耽搁了时间,我不配记功。”
小龙说:“下河追击是我带的头,我还埋怨连长不叫我追下去呢。我也不配!”
“功是功,过是过,不能葫芦茄子一锅煮!”陶玉成说,“错误谁不犯,我们都是学一步走一步摸索着干革命的,要光把我的错误集中一起写个材料,早该撤职查办的了。”
连长笑道:“你说重了吧。首长是老革命了,还能犯严重错误?”
“怎么不能!在支左的时候,我曾经把几个好同志亲手定成了反革命。害得人家家破人亡!”
象在耳边响了一颗炸雷,郭小龙浑身震颤了一下。他几乎象祈求似地说:“那是别人用假材料骗了你,或是上边有压力,不会出自你的本意,一定不是出自你的本意。”
“是出自我的本意,”副师长声音有点喑哑,他干咳了一声,接着说,“因为我相信极左路线那一套,我认为共产党员就应该是上级的驯服工具,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我已成了习惯。”
连长安慰地说:“就算这样,您也是受了极左思潮的坑害,也还是个认识上的偏差,又不是品质上的缺点,你不必心情太沉重。”
“不,我所以使这一套,是因为它能保住自己既得的权力,职位,优越的物质待遇。看到那些在政治上保持独立思考,勇于坚持自己意见的同志一批批倒了,我就越发自觉地紧跟极左的那一套。这不能说不是品质问题,只可惜我是打倒‘***’后,在党校学习期间才认清自己这个实质性的问题。”
郭小龙听了,身上一阵战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连长长吁了口气说:“那样的历史背景下发生的问题,您既然认识到了,而且自责很严,党和群众会谅解的。”
“可是自己能谅解自己吗?”陶玉成说,“看清了自己造成的恶果,还能心安理得吗?人民把我从个捋锄把子的培养成军事将领,给我大权,给我高于一般群众的物质供养,为的是当他们的利益遭到威胁时要我挺身出来保护他们,可我在他们危难的时候却为了保护自己,站到了敌人和人民敌对的那一边,帮助他们镇压了人民。今天如果自己还原谅自己,还有一点革命良知吗?不,小伙子,你们上前线,背负着的是祖国的信任,人民的委托,而我,是背着对人民欠下的债务,可惜我老了,蜡头不高了,立功补过的日子太短了。我真羡慕你们的年轻,干什么都还来得及,珍惜它吧。千万记住,革命者不能让别人替自己思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多顺耳的主张,也拿到实践中检验一下看,听听普通群众的呼声!”
连长先是觉得郭小龙在一下一下搐动,这时忽然听到哇地一声,他哭出声来了。陶玉成吃惊地问:“小鬼,你怎么了?”
小龙没有回答,外边一阵骚乱,警卫员报告后续部队上来了,并且给大家带来了慰问品。陶玉成,连长立即钻出猫耳洞,去迎接新来的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