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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宫娘娘 第七节

洪剑春从夜壶箱抽斗底里寻出来的那张小纸条,是陆宝宝在离弃他后一年,刚刚生下她第一个孩子时,托阿花转交过来的。

阿花是永安弄内唯一与陆宝宝保持联系的人。陆宝宝走了一年后某天上午,阿花正在晾被单,突然有人来叫传呼电话,说是打给阿花的。阿花此生尚未有人打电话给她过,拿起话筒,无论如何听不懂那嗡嗡嗡的声音是在讲些什么。闹了半天,是谁打来的电话,讲些什么,一点也没明白。晚上与大块头讨论了许久,没结果,睡了一夜,便把此事忘了。

第二天下午却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正楷毛笔写着:

陆阿花同志 亲启

阿花不识字,立刻到隔壁弄堂叫来正在挖阴沟的大块头。两夫妻到小披间,拆读来信,方知是陆宝宝写来的:阿花大姐并小毛大哥:

别后一年,时在想念之中。电话不通,只得发信,请谅。如蒙不弃,望能拨冗于明日(本月十七日)下午五时正赴新雅酒楼共进晚餐,妹届时恭候于正门。

谨此

妹 陆宝宝

于公元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读毕此信,两人相对呆坐了足足五分钟,最后大块头开了口:“要不要给楼上洪先生看一看?”

“不要。”阿花说,“不请他,请我们,总有道理的。”

“要不要去?”大块头再请示。

“我去。你不要去。”

“为啥?”

“女人跟女人讲话,讲得透。夹个男人,不便当。”

“不过,”大块头似乎对新雅的大菜颇感兴趣,“信上是请我们两个人的。”

“人家是客气客气,侬还当真了呢!”阿花拿起信封,“看看,信上只开我一个人的名字,阿——花,是伐?又不是小——毛,嘿嘿……”

阿花黄昏时将家务公务收拾停当,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出客衣裤,头发上抹了些生发油,认认真真前去赴宴。不料刚刚从贵州路转弯,一眼望见陆宝宝站在“新雅”门口东张西望,心中就发酸,眼眶就发湿,步子也迈不动了。“唉呀,好你个陆宝宝!”阿花当时心里想,“你就这么狠心不去看望洪先生呀?侬晓得洪先生前半年就像一支快要点干的蜡烛,瘦得不像人样,面皮黄得就像草纸,差一点就要去见了阎王了吗?侬晓得我阿花是怎样赶早赶黑千方百计帮洪先生料理家务,烧一日三顿,顿顿换口味,才让伊吃点饭吊吊命吗?侬晓得全条永安弄是怎样猜你、骂你、咒你,都说侬不得好死吗?要是侬现在走进永安弄,一人一口痰也要淹死了侬!侬这个呒没良心的蓬嚓嚓……”

这么多恶狠狠的思想在阿花的脑中一闪而过,使她差一点想转身走开,但另一组想法又很快冒了出来:

“可怜这陆宝宝,也瘦得像条黄瓜呢!看伊踮着脚跟东张西望,是在盼等我阿花呢!伊又打电话又来信,一定是有要紧事体要寻我呢!伊当初离开洪先生时哭得手心冰凉冰凉,还一句又一句地拜托我照料好洪先生,到底还是夫妻情分不断呀,我就是看在洪先生面上,也要晓得晓得伊现在到底在做点啥,嫁了人呒没呀……”

阿花的脚跟于是就像被粘牢在水泥地上了。这一立停,马上就使陆宝宝看见了她。陆宝宝迈着极快的碎步走过来,眨眼间就到了阿花面前,一把搂住了阿花的肩膀。可怜这阿花脑子里顿时就飞走了一切思想,只剩下了满腔眼泪水,哗啦啦地从双眼倾泻了出来。这边陆宝宝虽未听到阿花一句话,却也领会到了全部的谴责和原谅,眼泪也像开了闸的小河直往下流。但她毕竟当了一年干部家属,已懂得要注意影响,当即抹干泪水,把阿花拉进了餐馆。

画屏后面一张火车车厢式的小桌子,已经摆好一盘色拉、一盘西式火腿、两杯葡萄酒,陆宝宝在此显然已等候许久了。阿花刚要坐下却吃惊地发现,一边的长条座位上,一个娘姨抱着一个蜡烛包,包内一个雪白滚壮的婴儿正在熟睡着。

“侬的?”

“嗯。”

“几个月了?”

“刚满一百天。”

“呵——呵!是洪先生的!”

陆宝宝苦笑:“医生讲伊是早产儿,只有八个月就养下来了。”

“我看看,我看看。”阿花迫不及待地扑过去。

陆宝宝把婴儿额下的毛巾往里塞一塞,让阿花可以看得更仔细些,那脸上的一丝苦笑始终挂着,好像是在自我嘲讽。她自己也不明白这孩子是谁的。受孕的那个月,上半月在永安弄三号,下半月住进了郭平分得的一套花园洋房,之后就有了这个头胎儿子。她盼孩子盼了整整三年,吃了多少中药,但这个孩子的出生却给她带来了一个谜、一个阴影,没有给她带来欢乐。无论是她,是郭*,是洪剑春,还是所有的旁人,统统都将对这孩子疑疑惑惑,永远疑疑惑惑。哦,为什么他不早一个月来到这个世界上呢?如果那样,陆宝宝的唇角就不会永远留有那一丝苦笑了。

“像洪先生!真的!”阿花热烈地说,“侬看,侬看,那眉毛、那鼻头,还有嘴巴,统统像,统统像,跟洪先生困熟时简直一模一样!”

阿花这一番忘情的评议,陆宝宝只认作是她的一片好心,除了依然保持着那一丝苦笑之外,并没有太理会。然而阿花话一出口,脸却涨得通红通红的了。时年四十二岁的阿花,心中充满了羞愧,酸胀酸胀的,只觉得浑身都好像扎上了针一般热辣辣地。幸而这餐厅专座灯光暗淡,周围没有什么人,阿花趁陆宝宝把孩子重新包好之机,赶紧坐下了,眼前不禁浮现出那天的情景……

那是在陆宝宝走后三个月的一个礼拜天上午。天气开始转暖了,阿花觉得应该把洪剑春的被子换一条薄一点的了。好像往常一样,她轻手轻脚地走上三楼,准备把一叠已经洗净晾干叠好了的衣裤给洪剑春送去,同时拆出被面被夹里来。不料推开房门,只见洪剑春没有像往常那样端坐于方桌旁棋盘前,而是和衣躺在床上,而且显然已经睡熟了。阿花瞄了一眼那张方桌,只见桌上堆着一叠书,书旁有一叠纸,纸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而那盏挂在方桌上的电灯还亮着,晓得洪剑春是一夜未困,熬了一个通宵在写书了。“罪过罪过!”阿花怜悯地想,“这么用功,这么有才气,却落到这个地步!”她踮着脚尖走过去,先将自己手中的衣物轻轻地放到床头边的夜壶箱上,再伸手去拉床脚头斜放着的被子,打算给洪剑春抖开了盖上身。不料她因为要越过洪剑春的身体去取被子,胸前系着的围裙垂挂下来拂着了洪剑春的头发。洪剑春轻轻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使那原来侧卧着的姿势变成朝天仰卧了!阿花吓了一大跳,赶紧直起身,再也不敢去动里床的被子。阿花许多年来第一次这么挨近洪剑春,而且是在旁无他人的状况之下。洪剑春许久没有刮胡子了,从脸颊下部到唇口唇下都是黑而粗的短须,一直漫到耳根鬓脚颈脖上,而高挺的鼻梁,紧闭的眼皮,又带着一种清清爽爽、一尘不染的苍白,使他那张并未整修过的脸,看上去一点也不埋汰龌龊,反而显出男子汉的刚毅气质来。阿花呆呆地立着、立着,怎么也挪不开脚步,整个身子像被吸铁石牢牢吸住了。“这是不可以的!”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可是她还是不能走开。她的心里涨满了甜、酸、苦、辣,手脚变得酥软酥软,怎么也挪不开脚步了。她的心跳得怦怦直响,震得她自己的头都晕了。她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烧得她自己都感到烫了。她情不自禁地跪到了地板上,使自己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洪剑春。这一跪居然让她呼吸到了洪剑春的鼻息,嗅到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体味。她心荡神摇,再也抑制不住,悄悄地把自己的下巴搁到了床沿上,闭上了眼睛,就好像自己已经睡到了洪剑春的身边一样。她深深地呼吸着,听任自己这么跪着、跪着,许久、许久。

这是阿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罗曼蒂克举动。天知、地知、阿花知。她是被楼板上的响动惊醒的。不知是哪个邻居上楼来了。阿花像做了贼一般惊慌失措,慌不迭地立起身,顺手捞起地上一双脏布鞋三两步就冲到了门口,逃回了自己的房间。三天内她不敢抬头看洪剑春,一个星期里她暗暗臭骂自己几百遍“不要面孔的烂污货”。她没敢把这一切告诉大块头,她觉得自己已经对不起他了。好不容易,她才在心底埋葬了这个回忆。

岂料此刻她看到了陆宝宝的儿子,出于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热情,竟忘情地说出了“真像,真像,真像他困熟的辰光”这样的话。幸亏她的脸红并未被陆宝宝所觉察。

陆宝宝殷勤地劝阿花多吃点、多喝点,两个人一顿竟花了不少人民币。阿花看她付帐时直咂嘴,心里由不得又为洪剑春叫屈:

“这么大手大脚,看来是嫁了个阔佬了!怪不得不要洪先生了!”

但转念一想又奇怪:“要讲伊嫌贫爱富好像也不像,当年伊为啥不嫁范仁义?”

两人在席间谈的都是洪剑春。陆宝宝问长问短,问东问西,就是绝口不谈自己。

阿花心里憋得难受,随口冲出一句:“侬那个先生呢?”

陆宝宝瞟了一眼阿花,这才开口谈了起来。她的口气很平静,告诉阿花“那个人”是个市里的干部,即将调动工作。她现今住在湖南路三〇〇号,巧是巧,那房子原来是范仁义的,范仁义一家临解放统统迁往香港,这幢房子最近刚刚调拨给了她的“那个人”。“那个人”家里有电话,所以以后联系是方便的,电话号码是五四八六一。说完这些,陆宝宝打开手里的小皮包,取出了一只信封,递给阿花,说:“阿花大姐,一年前我拜托侬照顾好洪先生,我晓得侬尽心尽力,辛苦了一年。我呒没白看错人,我总算托了一个真正的靠得牢的好人了。这里付给侬三百万钞票,表表我的一点点心意,请侬收下!”

阿花好像怕被烫着了一样,连忙把两只手垫到自己的屁股底下,连连摇头:“勿要勿要!我照顾洪先生是情愿的,我根本呒没想过要钞票!”

“阿花!”陆宝宝将阿花的手使劲挖出来,“我晓得侬从来呒没想过钞票。侬要是想过,我也不托付侬了!我下个月也要工作了,以后每个月都有自己的工资。我想以后每个月都交给侬一点,请侬阿花大姐帮帮我的忙,照顾照顾洪先生,不晓得侬肯伐?”

阿花两眼看定了陆宝宝。“洪师母,”她说,“侬一片心意,我今朝算是领情了。侬虽然离开了洪先生,还能想着伊,也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了。钞票,我一个也不要。照顾洪先生,是侬托我的,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可以向侬发誓,只要我阿花活一天,就照顾洪先生一天。啥辰光洪先生寻着了人,不要我照顾了,我也算做完了这桩事体了。我今朝要是收了侬的钞票,我还叫侬的阿花大姐吗?我不是成了侬刚刚叫伊抱小人的娘姨了吗?”

这番话说得陆宝宝的头直往下坠,半天抬不起来,阿花一边帮她将钱塞进皮包,一边催她:

“我看得出来,你的那个人管侬管得蛮紧的,侬还是早点回去吧。真的,我老早就晓得侬心里还是有洪先生的!”

陆宝宝又伤心地流了一会泪,方才与阿花告别。临走,又取出了一张纸条,上面事先写好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托阿花转给洪剑春。

“我晓得他恨我,”陆宝宝说,“他一定会一把撕掉或者甩到地上去的。可是,”她顿了顿,“阿花大姐,他是个呆读书呆下棋的人。他不懂世道,不懂人情世故。有许多许多事是他不知道的。我也永远永远不会对他讲。但是,说不定他以后还会碰到麻烦事,说不定我还能暗底里帮他一点忙。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求求你,帮他把这张纸条收起来,万一他想起要用我这个人了,也可以便当点,一个电话就可以了。阿花,我求你了!”

阿花从话中听出许多话来。但是又统统是懵里懵懂。她回来把纸条递给了洪剑春,后来又为他藏进了夜壶箱抽斗。这一藏就藏了十四五年,直至公元一九六六年,洪剑春才想起把它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