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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远方 第三节 转

公元1966年“文革”开始时,阿贞刚念完三年级。按师范院校规定,她们那个年级应该去学校见习实习了,可是那运动一来,什么计划规定秩序纪律一下子都给冲垮了。那个原定要带阿贞她们去实习的老教授被戴了高帽子游了街,大字报上批判他一心培养只专不红的修正主义苗子,曾说过要招一个“杀关管子女”为研究生等等。那“子女”的名虽未点出,但一看而知是指阿贞。不久又有人揭发政治辅导员不执行无产阶级阶级路线,发展了“与人民政府有杀父之仇的人”加入共青团,那“有杀父之仇的人”分明又是指的阿贞。三年大学生活中,阿贞太顺利了,阿贞太走红了,阿贞太不明白“佼佼者易污,蛲蛲者易折”的道理了。阿贞开始要面临她并不熟识的危难和折磨了。

祸不单行。在里弄卫生站打打针换换药一天挣几毛钱的灵芝,忽然也挨了大字报。贴她大字报的是一个刚搬进永安弄不久的家庭妇女。她的儿子曾被灵芝那脾气暴烈的大儿子曾义打断过一根肋骨。尽管起因是那小子看上了阿福家的三姑娘珊珊,有一天夜里在弄堂口拦住了动手动脚,正巧被曾义撞见了痛打一顿,但这个仇却是结下了。运动一来,那当娘的就将一张“打倒五类分子家属张灵芝”的标语糊到了曾家的大门上。读高二的曾义回家一看,暴跳如雷,三两下就撕下了那标语。岂知那时候大字报大标语是撕不得的,报上专门有篇社论,说是只有反革命才会见了“四大武器”即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脸色发黄,心里发慌”云云。曾义撕一张,马上有人再贴一张,那问题眼看着要升格到“现行反革命”、“反对文化大革命”的线上纲上去了。灵芝看着苗头不对,急忙打电话向在学校里住读的女儿阿贞告急。阿贞是懦弱的妈妈的主心骨。

阿贞顾不得保护自己,先得要保护母亲和家庭。她匆匆忙忙赶回山东路,拐进弄堂就见自己家门口三三两两地站了不少人。见她来了,人们的目光都盯着她看,什么表情都有。阿贞无暇顾及这些,只是粗粗看了一遍贴于那扇大木门上的大字报。大字报的内容主要是揭露曾君伊的历史问题和张灵芝怂恿“反革命儿子”“撕毁革命大字报的罪行”,够能搞臭人、吓坏人,不好好对付发展下去要惹出大麻烦来的。阿爽进了自己家,当机立断:先将家里所有的钱凑起来给阿义,让他马上跟几个同学一起去北京串联,避避风头;然后自己就返回了掌校;去找那个曾写过一封情书给自己的马姓同学。那同学出身好,已经当了系一级红卫兵组织的头头了。

“马博才,”阿贞说,“我可以参加你们战斗队吗?”

“你?”马博才不相信地,“你肯?”

二年级时,马博才几乎留级,而阿贞则已经开始在《青年报》和《萌芽》上发点小文章小作品了。

“我出身不好,”阿贞说,“出身不能自己选择,革命的道路自己可以选择的。我要加入无产阶级革命派。”

“嗨,求之不得呢!”马博才倒很直爽,“我们正缺个搞宣传的!我马上让你当我们的……”

“不要。我只要……”阿贞开始指挥起这个红卫兵头头来。

第二天,阿贞手臂上也戴上了一只“红卫兵”袖章。她带了马博才等七八个男女“战友”,雄赳赳一路杀进永安弄去。永安弄的人以为又是哪个单位派了人来抄哪个人的家了,纷纷闪避着又紧跟着来看热闹,却见这帮子人马直奔阿贞家门口,将一大张画得花花绿绿的写得工工整整的“大批判专栏”,覆贴到了那份大字报上。“专栏”的两侧,赫然两行大字:

革命宣传,不得覆盖!

十天一期,定期出版!

十天不到,阿贞便又将一整张崭新的“大批判专栏——第二期”贴了上去。那内容较“第一期”更为丰富多彩,有“最高指示”、“大串联消息”、“工农兵豪言壮语”、“世界革命动态”等等,毛笔字秀丽俊逸,花边儿鲜艳美观,角落里还有逗人发笑的漫画。如果说那第一期专栏是以势压人旨在威慑对方的话,这又好看又耐看的第二期则是以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来收服人心了。自此后,永安弄内便有了这块文学园地。一直到第二年冬季,阿贞毕业分到外地去了,阿义也被敲锣打鼓地送到江西插队落户去了,这“旬刊”方才停办。

李家的晦气不待言说。

李平奇在运动一开始就被抛了出来,因为他在编写“历代官制”时,经常向人赞美“清官”“好皇帝”之类。一帮子充当先锋的“革命师生”去他家“破四旧”,几百本藏书抄了去不算,还将他那千余张积累了近十年的“历代官制”资料卡片,也扔进麻袋装了走。不料那麻袋是破的,拎到延安路上就脱线掉底,卡片一刀刀落在马路上,随着汽车轮子飞着转着如散传单一般。李平奇等那帮革他命的人走了,像个垃圾瘪三一样夹了一个竹筐,低着戴了千度近视眼镜的脑袋,在宽阔的延安路上一路拾过去。从西头到东头,又从东头返回西头,找回来的已不到三分之一。五十来岁的半老头子回家抱头痛哭了一场,比当年反右派被批判不让他上课还悲痛。之后他又被逐出图书馆,干打扫校园和男女厕所的活。老头子很坚持礼义道德,每每进女厕所总要先高喊一声:“有人伐?”以至于后来进校的学生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管他叫“有人哦”。一届一届地传下去,一直这么称呼到八十年代。

那李人的打击来得猝不及防,几乎又一次要了他的命。他亲见继父李平奇被责令打扫厕所,自己倒是也作了点思想准备的。但他所在的学校是个初级中学,全校统共七八个班级,最大的学生也不过十四五岁,所以搞运动好像一锅火头不足的粥,只会冒泡总不见真开。几张大字报,稀稀落落地挂在墙上没几天就成了丝瓜筋,那老校长只好让几个人到外校去抄点带普遍意义的来,隔几天更新更新以造点革命气氛。日子一天天太平地过去,李人那绷紧了的神经也松懈了下来,所以那天随了大家去区体育场参加全区文教系统革命师生斗批改大会时,裤袋里还塞了一本刚借来的英文版《印刷流程》,准备偷空翻翻。近来,或许是小时候的生活环境的影响,他对印刷业方面的书很有兴趣,已经读了好几本这方面的专著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那大会主持人在领着全场老少唱了几段语录歌后,突然拔直了喉咙高喊道:

“把反动资本家的狗崽子、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大流氓,现行反革命李人,拉出来示众!”

李人糊里糊涂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已有两个早就悄悄地等候在他身旁的“红袖章”,以猛虎下山之势扑将上来,一左一右准确熟练地一手抓住他的臂膀,往后往上提,一手按住他的脑袋,往前往下按,于是李人这堂堂一米七十余的壮实男子,顿时就成了个弯背曲腰垂头伸颈的大虾米,威风扫地。在一声接一声的尖锐的口号声中,他被推搡着押到了台前。

一个女的开始用很标准的普通话和很地道的朗诵语调义愤填膺地读批判稿。

低头立于台前的李人,在最初的惊恐和痛楚过去之后,拼命地使自己的神经从眩晕和空白状态中挣扎出来,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听觉和思维能力。他努力地捕捉着喇叭里传出来的嗡嗡嗡的声音,终于明白了,为了揪出他这个“深藏的阶级敌人”,区文教系统的一个什么“司令部”,已经足足内查外调了三个多月,连安徽的那个劳改农场也派人去过好几回了。世上本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与猪棚大姐的事被抖了出来。又有人去了合肥外调,而大姐已经死了。死得一定很惨,因为那读批判稿的人用了“畏罪自杀的女右派”来称呼她。喇叭里忽然传出了一个李人有点熟悉的声音,李人想看看是谁,但头被牢牢地按着,根本转动不了。但不一会儿他也还是听出来了,是与他一个学校而且教同一个班的姓秦的女教师,在揭发他说过这说过那的“现行反革命”言论,内容集中在“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点上。陈廷樑的名字也多次被提到,似乎他在南京也早被揪斗了。

批判会开了近两个钟头。李人毕竟在农场里锻炼过,低头弯腰站着坚持到了最后。被押出会场时,一路就不像刚才被揪上来时那么好走了。拳头雨点般从两面落下来,还有几根木棒树枝从旁边戳进来直掏他的腰眼,连押送者也免不了挨了好几下。那两个红袖章自然一肚子窝火,好不容易冲出群众运动的红海洋,把李人拉进了一间办公室,一人一脚就把他蹬到了水泥地上。其中一个还不解气,扑向李人揪住了头发拎起来,啪啪地又搧了两个大耳光。

主持大会的头头被一群红袖章簇拥着进来了。姓秦的女教师也在里面。大会开得很成功,他们一个个红光满面,志得意满得很。

“听着,”那头头说,“从明天开始,你天天到这里来报到!哪个学校要批你,你就到哪里去!”

“态度放老实点!”秦姓女子还添一句。

李人像游魂般回到自己家里,竟没有发现家门大开,房内一片凌乱,又有人来抄过家。他一头倒到自己的单人铺上,伸手拉过床头灯,拧掉灯泡,把手指伸进了插座。开关是拉线的,线头吊在墙上。他抓了几次都没抓到,只好挺身坐了起来。

正在这时,大门“吱——”地一声,有个人犹犹豫豫、小小心心地探进了脑袋。

阿贞本应1967年毕业,因了这“文革”却拖到1968年年底。比她小了三岁的高中生阿义反而比她早离开了家,与楼上阿福的三妹妹珊珊双双结伴到江西去插队了。他们是同班同学,本来倒没什么特殊关系,因为阿义那次路见不平揍了那调戏珊珊的浑小子,所以珊珊就很主动地常来跑阿贞家,没多久那阿福娘和灵芝就俨然以亲家母关系相处了。珊珊上面几个兄姐都早早地进厂工作了,所以轮到珊珊分配,去农村无疑。阿义本来倒是“活络档”:阿贞尚未分配,阿德有病,寡母算生产组编制,若是争一争,至少可分在上海郊区农场。可是因了珊珊的关系,阿义便以堂堂男子汉的豪迈气概作出了与她同去江西老根据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决定。

“男子汉,就应该闯闯天下!”他对泪水涟涟的母亲说,“我根本就不想在这条倒楣的永安弄呆一辈子!”

这个话里就有根深蒂固的怨气了。灵芝只好竭尽全力地打点行装,送他启程。

因为阿义和珊珊的关系,阿福娘和阿贞娘日渐热络。那体重一百五六十斤的女装卸工虽已退休,精力却旺盛,没事做特别喜欢做媒。那一日见阿贞从学校回来,急忙把她拉上二楼,神秘兮兮地告诉她:

“我给你娘介绍了个对象,蛮好的,你可别反对!”

“真的!”阿贞不免吃一惊。

“当然真的,明早就见面,9点钟到人民公园。”

“喔——”连面都没见过!这阿福娘!阿贞笑了。

“你娘也实在太苦了,做死做活连个伴都没有!眼看你们都一个个出道了,也该想想自己以后的日子了……”阿福娘感叹着。

阿贞等她娘下班回来后,一边帮她淘米洗菜,一边像是不经意地说:“明天要我陪你去吗?也好帮你出出主意。”

灵芝的脸刷地红了:“没的事……我又没……是阿福娘!”

“妈!”阿贞平平静静地,“去看看,说不定真合适呢!等我走了,你和阿德也可以有个照应。”

“你走?走到哪里去?”

“妈你晓得吗,我们的毕业分配方案公布了,我给分到佳木斯去了。”

“佳木斯、佳木斯,是在……”

“不很远,哈尔滨北面一点。”

“天哪!”灵芝的眼泪簌簌往下掉,“是冷死人的地方呀!”

“哪里会呢!几十万人口的大城市,人家不都活着吗?”

“这可怎么办呀,只留阿德和我两个人呀……”

“所以,明天去看一看。”阿贞把毛巾递给妈,让她擦眼泪,“我就是放心不下你和阿德,这正好……”

“不!不!”

“干嘛不呢,妈你守了这么多年,实在也够苦了……”

“我守谁?守他?”灵芝突然锐声喊了起来,“守曾君伊?我凭什么要守他?他有哪点对得起我?他结婚前爱李立立,结婚后爱的还是李立立!他就算是要寻开心找消遣也宁可去找那个小护士!他的心思哪一点在我张灵芝身上?我从来也没想到过要守他!我只是瞎了眼!我守我自己!守你,守阿义,守阿德!天哪,老天一个个地要把你们从我身边拉了开去呀!难道我命中注定要自守自一直守到死吗……”

妈妈这么样的大发作,是阿贞从未见到过的。她慌了一阵,为她绞热水毛巾,又给她捶背揉心口,好不容易才让她娘止住话头,只剩了哼哼唧唧的呜咽。眼看她安静了下来,阿贞开了口:

“妈,你不必想不开。相信我可以有办法。你离不开我,我也一样离不开你和阿德。我一定想办法从佳木斯再调回来,一定!你女儿说到做到!曾君伊欠你的债,我来还……”

这么说着,她自己的眼泪也滴了下来。

晚饭时,阿贞告诉娘,那个帮她来贴“大批判专栏”的马博才,因为出身红五类,得了一个留在上海当教师的名额,只是地段不很好,靠近西郊,而且是初级中学。

“他额角头真高。”灵芝羡慕地说。

“他的额角头生得一点也不高。”阿德插嘴了,嘴里含了一口饭,呜噜呜噜地,“一只头像只扁南瓜。”

灵芝和阿贞都笑了起来。阿德已满十三周岁,刚升初二,他也是细高身材,长得很像阿贞,眉清目秀,若不发作毛病,坐在椅子上一副白面书生派头。只是自小学五年级后就根本没读过书,智力也就停留在那一水平上了。形象思维倒还可以,常说出些很逗人发笑的话来。

临近7点钟时,阿贞奔向永安弄口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马博才家的传呼电话。

“是你?嗨呀,马博才额角头真高,阿贞公主来电话必有差遣了……”

“别这么油腔滑调!问你一句:明早有空吗?”

“有空有空!没空也要为你挤出空来……”

“想找你谈谈……”

“什么?”

“9点钟,人民公园,门口见。”

“真的?不是拿我寻开心吧?”

“说吧,来不来?”

“来!来!一定来!”

阿贞搁下电话时,一脸苦笑。她的心里,像是塞满了一捆不干不净不软不硬的烂稻草。

李人伸向开关拉线的手像僵了一般停留在空中。那被人推开的门后,伸进一张脸来,脸的下半截被一只雪白的大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口罩上面的两只眼睛却贼亮贼亮,忽闪忽闪如坟地上的两点鬼火一般。本打算寻死的李人这时却感到一阵惊恐,一只手不由自主从墙上垂下,一只手从插座里抽出,身子直跳起来,喝了一声:“谁?”

大口罩里发出一个沙哑沉闷的声音:“请问,这里是李立立的家吗?”

尽管隔了这么多年,李人还是马上就辨别了出来。这是陈廷樑,正明印刷厂的大老板,自己的父亲。

他一屁股坐回床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廷棵只比死神早来了一步!

想到这里,李人竟然想笑。

陈廷樑从沉默中得到了肯定,一个闪身就进了屋,关上了身后的门。那口罩上面的两点鬼火对准了李人,闪了一下,沙哑的声音重又响起:“你是陈仁?”

李人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不,姓李。”

“当然,当然,”陈廷樑却一下子就取下了大口罩,瘫坐到了靠近门口的一张靠背椅上,“跟你娘的姓嘛,嘿嘿。”

李人的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原打算去看一场向往已久的名角主演的好电影,结果却让老师关了“夜学”,浪费了那张电影票一样,十分扫兴。他嘴角挂着无可奈何的苦笑,把刚才拧下来的灯泡重新安上了插座。

“不用开灯,这就很亮了,很亮了……”陈廷樑说着,摸出烟,点上火,抽起来。

他直截了当地说,无路可走了,只好老老面皮,找到他们娘儿俩,请他们收容他几天。南京有两派,一个叫“好派”,另一个叫“屁派”,两派都以斗他这个资本家显示其革命彻底性。他被斗得实在吃不消,只好逃。他先找到山东路,好不容易才从一个老邻居那里得到了这里的地址的。

李人默默地看着他。他老了,两颊的胖肉松松地垂挂下来,像一只没有塞足的油面筋。胡子没刮尽,从腮巴骨到头颈上脏兮兮地一大片,而且明显地已经花白。李人忽然发现:陈廷樑也是个连腮胡!也是个国字脸!陈廷樑的身高肩宽腰围乃至整个身体的比例,与自己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母亲李立立一口咬定自己是他的儿子,没错!

父子之间的心思或许会有感应,陈廷樑突然问道:“你娘呢?”

娘?李人猛地感到有点不妙。他想起进门时没掏钥匙门就开了,而平时母亲管门户始终管得极紧——她怕贼偷了她的私房钱。不祥的预感袭来,他急忙拉亮了电灯。室内一片狼藉,白粉墙上全是墨汁淋漓的大标语:

打倒反动资本家的小老婆!

砸烂右派老娘的狗头!

署名是当时很有名气的“里革会炮司”,由一批待业青年组成的造反派。

满地都是碎玻璃碎瓷片以及衣橱抽斗里拉出来挂下来的衣裳,已经被踩得稀脏。

又抄过家!而且是冲李立立来的!富有经验的父子俩对视了一下,李人马上向里面母亲的卧室冲去,陈廷樑紧跟着。

箱底朝天,一只红木的雕花梳妆盒被踩成了碎片。李立立仰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身边是一只安眠药的空瓶。

阿贞在佳木斯的一所中学里教书,先教语文,后来教历史,不久又教数学和政治,有两个礼拜教了音乐和美术。这是因为学校里实行“一专多能”制,只要需要,教师不许对教什么课挑挑拣拣。学校还规定每个教师一天起码排五节课,另外再以三个小时开办大批判学习班。暑假也被取消,据说那是修正主义的。阿贞去后半年,生了一场大病:急性黄疸性肝炎,住了一个月隔离病房。工宣队长怕她上了班传染开去,才特批她出院后回上海探亲。阿贞发信告诉马博才,让他准备一下,一回上海就跟他结婚。

马博才家里三代红,红三代统统挤在南市区文庙附近一间赛似鸽棚的三层搁里。他完全同意将新房建在阿贞的永安弄家中,靠里一间。他才不在乎当倒插门女婿呢,那是“四旧”观念。

刚毕业的大学生工资低,那时候大家也都不讲究,所以马博才只是去买了一张大床四把椅子搬进房间,就算是准备就绪了。后来总觉得那房里空荡荡的,好像应该有个放放东西的家具,花钱又不舍得,于是就去找学校里的一个杂务工,名叫李人的,让他帮忙找点破旧的桌椅板凳当木料,打个衣柜。马博才分配到这所学校虽不足一年,但已经是校革会主任了,李人不能不服从。不过因为马博才虽是头头,平时为人倒也并不恶声恶气,李人也还乐意帮这新郎倌一把。李人当时的处境已经好了一些,造反派们对他这样的“死老虎”已失去兴趣,热衷于揪斗“党内走资派”,他也早就不必去区里报到供各校轮流批斗了。他在学校自然不能登讲台,但因为心灵手巧,名为杂务工,实际上简直成了“百管部”部长,统包了全校的电工、木工、泥瓦工、清扫工,兼管传达室的收发和教务组的外勤运输。得了马博才的吩咐,他很认真地开始了图纸设计。

“你的新房,”他问那即将当新郎倌的头头,“大不大?”

“问这个干什么?”

“面积大,就不必用上层空间,不然,就另一种打算。”

“大个屁,统共不过十来平方,而且乌洞洞的。有窗的前间一定要让给丈母娘和小舅子住,人家来信特为关照的。”

李人埋头干了几天,做成了一个可以拆开又可以叠起来的大立柜。上下三层,上层如一对箱子,中间像个梳妆台,下层则有几个大抽斗,既可放衣物,又可拉出来当写字台用。十几年后上海家具市场上流行的组合式家具,其实在李人当时所设计的这个大立柜上已初见雏形。

“怎么漆成这个颜色?”马博才却不满意。李人没按当时流行的红棕色上漆,而是只用了透明的虫胶和蜡克,这大立柜显出木纹本色,白塌塌的。

“可以增加亮度,”李人解释道,“你不是说那房间是暗室吗?”

一直到李人推出总务处的黄鱼车,大立柜拆成三截搬了上去,卷起裤脚管准备上车去蹬,他方才知道,要他运去的地方,是山东路永安弄内的曾家。

“姓,姓什么?”他抖着嗓子问,“免得我弄错了。”

“曾。”马博才说,“不过丈母娘姓张,找张灵芝就是了。”

旁人在打趣:“新娘子芳名曾贞,中文系出名的才女呢!”

李人脸色发白,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哎唷,哎唷……”

“怎么了你?”马博才吃惊地问。

“胃气疼,又犯了,哎唷——”

“好你个家伙,偷懒!刚才还是好好的!”

“哎唷!”

“他倒是向来有胃病,”一个教师说,“面色都变了!”

“滚你的!”马博才恼火得很,“还有谁会踏黄鱼车?帮个忙!”

李立立当年在医学院读书时生性活泼,哪里热闹往哪里凑,什么好玩玩什么。一次拖了曾君伊去逛城隍庙,忽对路边的测字摊产生了兴趣,也不管曾君伊反对嗤笑,硬是算了一卦。那算命的在她粉嫩粉嫩的胖手上摸了一通,顿作惊叹状:“哎呀呀呀,你这完全是诰命夫人的福相呀,要财有财,要势有势,要什么有什么。大难可以不死,九死亦可一生,将来是凤冠霞帔在身,黄金白玉满堂,子子孙孙都要借你的庇荫呢……”

那天,一帮予以凶狠地实行毁灭性抄家闻名全市的“里革会炮司”冲进她的家,她实在没有料到。家底子全部都被抄了去,她那赖以应付各种天灾人祸自以为足以使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物质基础垮了,她的精神支柱也便崩溃了。造反派与金银财宝一走,她就吞下了一瓶安眠药。李平奇那段时间正被勒令扫厕所喊“有人伐”,一早就出门,天黑方回来,要不是陈廷樑恰于此时撞了来寻求避难,她这个生死关也就过不去了。不过话又要说回来,陈廷棵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母子俩都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时候赶到,这恐怕也是天数,而且正应了李立立那“大难可以不死,九死亦可一生”的卦。

冲胃、灌肠、吊盐水,折腾了几天,李立立出院时轻了十来斤,李平奇和李人一左一右架着她回了延安路底层。李平奇为人厚道,对陈廷樑客观上救了李立立感激不尽,而且引经据典地说,法律规定已离婚的父母对其子女均有抚养责任,而子女亦不能以父母离婚而不承担赡养义务,因此陈廷棵来找已成年之李人是理所当然的。李平奇都这样说,李立立还能多说什么?且那李人对陈廷樑也无驱逐之意,自己打了地铺,把那单人床让给了他。这样,陈廷樑躲在那延安路上,居然一呆就是半年,直到南京组成了统一的权力机构,那面的正宗陈太太来了平安信,陈廷棵才离开上海。

陈廷棵临走前一天,李立立趁李平奇和李人都不在,很严肃地与他进行了一次谈判:

“我跟你说,阿仁是你的儿子。”

陈廷樑沉默不语。

“他长得这么像你,你还看不出来?”

“是有点。”陈廷棵开口道,“不过……”

“不过个屁!你鬼迷心窍,去相信你那个拆白党的本家兄弟……”

“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叫他拿出证据来!”

“你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是我的骨肉。”

“混帐!我什么时候怀胎我会不知道?呸,还要我怎么说……”

“别说了。”陈廷棵摆摆手,“我这次回南京,到底是生是死也说不出来,这种事我也不想深究。你伤透了我的心,我也伤透了你的心,没谁亏了谁。倒是阿仁这孩子还是不错的,我也不管他到底是谁的。这半年惊吵了你们,我心里知情。日后只要还有太平日子,我决不忘记你们母子俩就是了……”

李立立本来想在促使陈廷樑认子之后,进而追问一下老头子在国外的存款等等。谈到这个地步,她也开不了这个口了。

李人对自己的血缘问题早已毫无兴趣。生父是陈廷樑还是曾君伊,对他来讲真叫半斤八两,都不是好出身。凭直觉,他感到陈廷樑是他老子,然而同样凭直觉,他知道陈廷樑还不肯承认这一点。老头子在他房间里住了近半年,始终客客气气地,从未表露出有什么亲子之情。如果推断一下,老头子恐怕总还是有点什么道理。只不过他不想追究而已。

可是那天知道马博才娶了阿贞之后,他黑着脸走进了母亲的房间。

“我想跟妈单独谈谈。”他对李平奇说。

“行行。”李平奇马上走开,到附近的天山街道图书馆去。尽管依然扫厕所,他那个编一本《官制辞典》的念头却还没打消。

“记得阿贞吗?”李人单刀直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娘,“她是不是我的同父异母妹妹?”

李立立猝不及防,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阿贞?曾君……不!不是!她跟你浑身不搭界!”

“真不是?”

“不是!”李立立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曾君伊的儿子!你是陈廷樑的!”

“有证据吗?”

“老天,又是这句话!我是做娘的,我心中有数……”

“曾君伊跟你……先于陈廷棵……”毕竟为人之子,有点结巴了。

“这又怎么样?我跟你再说一遍,我有数!还要我怎么说!”李立立捂着脸哭起来,“我前世里作孽今世里报了,这个债还到什么时候才算了呀……”

李人默默地站起身,不理她,径自回了自己房间。

“这算什么结婚?碰都不让我碰一碰!”

“谁说不让你碰了?一、二、三,还要几碰?”

“到我被窝里来!天晓得,还两个被窝!”

“臭!你的脚臭!”

“我三天没穿解放鞋了!过来,你闻闻!”

“别吵别吵,妈和阿德都没睡呢!”

“我不管,你不来我来,我进来了!”

“不许不许!”

“我要生气了!”

“娘的,裹得这么紧,跟包素鸡一样,你就这么狠心呀!”

“何苦呢,累得气喘如牛的。睡你的!”

“这算什么老婆,都三天了!”

“别吵,好好睡,明天还要排队买我的火车票呢?”

“好阿贞,阿贞,让我进来,我不做别的,只要抱抱你,抱一抱,好不好?你是才女,才貌双全,嫁给我是委屈了你了,我晓得的……”

“不说不说,我情愿的……”

“我只要挨挨你,行不行,挨一挨,脚真的不臭。我一定待你娘好,待阿德好,让你在外面安安心心的……”

“哎——”

马博才用嘴死死地堵住了阿贞的嘴,不再吭声。简直是一场搏斗,床架在吱吱地响。阿贞听见了这吱吱嘎嘎的响声,同时又听见了隔壁母亲在瑟瑟索索地收拾房间和阿德在有滋有味地嗑着瓜子。她羞愧难当,拚命地抵抗着。马博才这么粗鲁,这么恶狠狠,她没料到。她挣出了一身的汗。被子被蹬开了,一掀一掀地,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闻到了臭味,不但是脚臭,而且是狐臭。她一阵恶心,四肢都禁不住痉挛起来,刹那间感到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她听凭着马博才摆布,只是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这就是结婚!”她居然还能清晰地思维着,“代价,这就是代价!”

“我老婆有喜了!”马博才很得意地扬着手中的信,跟李人说:嘿嘿。明天帮我买二斤糖,缝只包裹寄去,听到没有?她来信讨的。

李人应了一声“晓得”,马上转身走开。他的心里,像灌了铅一般沉重。马博才跟他在一个学校,天天见面,这个人办事又不会遮遮掩掩,所以其恶劣品质李人已愈来愈了解。早有人传说他跟那名姓秦的女教师不清不楚,李人起先还以为是上海人喜欢嚼舌头。有一次拎了壶开水推开“革委会办公室”的门,只见两个人在沙发上贴饼似地粘成一条,方才知道传说属实。秦姓女子的丈夫在闵行工作,只有周末周日才回家来,那马博才后来便把秦家当自己家来跑了。秦生下个儿子,脸像南瓜眼睛像两条缝,活脱脱一个马博才第二。这些事,学校里的人都清楚,而远在佳木斯的阿贞何以知晓?“命运怎么就这么不公正?”李人独坐时常常这么想,“该罚的不罚,无辜者却受尽折磨,天理何在!”

他跑了好几家商店,买了两斤当时很行销的维生素c糖,酸的,同时又附带上十来包话梅、陈皮、辣橄榄之类,一起给阿贞寄了去。马博才问他多少钱,他说算了算了,没几元,不必计较了。马博才历来贪小,哈哈一笑也就顺水推舟作罢了。这之后,李人常给阿贞寄点小零小碎的吃食去,他记得当年“君伊诊所”的这个大小姐是比较喜欢吃零食的,自己有什么好吃的也总留点给她。当然,如今用的是马博才的名义。

一日,李人正在传达室整理报纸信件,忽然接到张灵芝打来的电话,口气急煎煎地:“请千万帮帮忙找到小马,”声音里夹着呜咽,“我们家的阿德,我儿子,烫伤了,在仁济医院观察室,我一个人不行,快让他来……”

李人跨上自行车就冲出校门。“找马博才?苦命的寄娘呀寄娘!”他一路想着,心里喊着,“他在秦家的床上呢!”刚才他亲见这一对男女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校门,往那个老窠去了。他两腿踏得飞快,冲了好几个红灯,熟门熟路地向那片他十多年来努力避开不走的市中心扑去。

“我是马博才学校里的,”他向灵芝作自我介绍,“我叫李人。”

他老远一眼就认出了寄娘,他寄娘却根本没想到面前这胡子拉茬的大男人,就是当年那吃包子只吃馅不吃皮子的大少爷陈仁。“李老师,”她一把抓住他,“小马让你来的?一样一样!快帮我扶他去上药,我哪里拖得动呀……”

阿德在冲开水时癫痫发作,一壶水全泼在自己脚上。醒过来后疼得鬼哭狼嚎,结果又诱发了第二次抽搐。李人到医院后,先让护士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然后又扶了他去涂了药膏缠了纱布,最后再跟灵芝一起守着他吊完了一瓶掺了消炎药、止痛剂的葡萄糖盐水。眼看阿德安稳了下来,李人往自己身上一背,把他送回家去。

他老马识途,出了医院大门就往左拐,灵芝脚步小,在后面追着。穿过福州路,沿着山那面的门早就封掉了!李人这才向后转,拐进永安弄。灵芝喊完了忽然也觉得有点多余:人家又不知道那面本来有个门,乱喊什么?她想着。

佳木斯的最低温度可达零下四十多摄氏度,不用下雪所有的树木枝枝桠桠上,都会裹上一层洁白耀眼的冰霜,东北人称之为“树挂”,望上去比那雪景更为精致,也更为肃杀。“文革”期间,道路清扫工电忙于“斗批改”,不再按老规矩下一场雪扫一次街,结果那大街小巷上日积月累地便铺满了坚冰,把男女老少都锻炼成了溜冰运动员。阿贞初到佳木斯时,出门走不了五十米就要跌三四跤,一年后的第二个冬天,也像当地人一样,一身棉袄棉裤外加一件棉大衣共计载重十市斤也照样能在冰冻的大街上健步如飞。她的妊娠反应是胃口大开,有一天中午到食堂去,先吃了四大两红艳艳的高粱米饭,洗好了碗看见厨房大师傅端出了金灿灿的苞米粉煎饼,又去买了二两,就着一根白是白绿是绿的生大葱和一小碟黄糊糊的“大酱”,有滋有味地嚼了下去。大师傅饶有兴趣地看她吃,大为赞赏:

“哪像什么上海人呀,完全是我们的东北大妞儿!”

阿贞腰粗体胖,走路迈大步,不知者还以为她就是这个身段。

既然与丈夫两地分居,她就理直气壮地向工宣队长递交了“调动申请”。

那队长说,刚来不到两年就想走?没门儿!响应***号召扎根边疆闹革命吧!但看她产期越来越近,也就不得不让她返沪生产,阿贞带了校一级和区一级的介绍信登上了南下的火车。只要有接受单位,她还要想办法调回上海。

灵芝的懦弱和阿德的愚钝,令阿贞牵肠挂肚,她把他们托付给了马博才,为此才甘愿把自己作为一个交换条件。岂料那正当壮年的马博才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都不是恪守“一夜夫妻百夜恩”的正人君子。阿贞婚后一周便走,她一走他便又和秦姓女子两人如胶似漆。灵芝虽发现苗头不对,却不敢摆丈母娘架子去管教这个在学校里当革委会主任的女婿。不多久,这马博才竟然将秦姓女子带到永安弄来过周末,因为每逢礼拜六,人家丈夫是要回上海来的。可怜那不傻不聋的灵芝,有时候刚洗了晚饭碗,还没来得及熄灯睡下,就听见后间床板吱吱嘎嘎地乱响。她一边咽下眼泪,心中为远在东北才貌双全的女儿叫屈,一边还要时刻注意着那傻乎乎的阿德,不要让他闯了进去。

永安弄里的人眼睛尖,鼻子灵,很快就看出嗅出曾家女婿的不地道。上海人不兴义愤填膺仗义执言,舆论监督喜采用点点戳戳、指桑骂槐的方式。那矮礅礅的马博才携了滚滚壮的秦姓女子进出永安弄,两旁自来水龙头上忙着的婆婆妈妈们便以钉子一般的眼光行注目礼,令这对男女连背上也感到火灼灼地。有的孩子受了教唆,还会冲着他俩的背影唱起来:

“轧姘头,剃光头,剃了光头去杀头……”

马博才脸皮再厚,秦姓女子经验再丰富,终于还是撑不下去了,两个商量下来,决定改建曾家住房。原则只有一条,不从永安弄进出,把门开到山东路上去。具体施工,仍由校里的摘帽右派李人负责。

灵芝对此没有异议。她比那两个不要脸的男女更畏惧弄堂里的风言风语。家丑不可外扬,她一辈子信奉打落了牙齿咽回自己肚里的哲学。

李人来了,阴沉着脸,用一把钢皮尺东量量、西量量,灵芝则诚惶诚恐地陪着,一脸的羞惭。不用点穿,两人都明白这马博才的卑鄙用意,两人都无意掩护这对坏蛋,却又不得不当他们的守护神。两个人都觉得是自己在干着对不起阿贞的事情。

永安弄的门还保留,山东路上则又开了一扇。两间房间的一侧隔出一条通道来,每间于是都可以一门关煞,不必再经过别一间方可进出了。一家其实分成了两家。

竣工那天,李人变戏法似地把一只多层小书架搁到了灵芝的那张方桌上,又从口袋里挖出许多瓶药来,说是专治癫痫的。灵芝看了看,都是些比较难觅的新药,自然感激不尽。过了几天他又来,自行车后架上驮了一大捆墙纸装饰板之类的,开始为灵芝的前间进行装修。不多久,那间临近山东路的十来平方米的小屋,便焕然一新。

“过几年,”李人对灵芝说,“让阿德开个刀,能根治的。”

“唉,不得了的医疗费呀……”

“毕业时争个全民工矿名额,”他显然已经谋划好了,“有了劳保就行了!”

“李老师,叫我们怎么谢谢你呢!”

“不用。是马博才让我来的。”他冷冷地说。

阿贞回上海来生孩子,事先没跟家里说定了哪天到。从佳木斯到上海,中间要在哈尔滨转车,能搭上哪班车说不准。况且她又很喜欢让全家人喜出望外。

进得永安弄,推开那扇贴过“大批判专栏”的大门,一时里她还以为走错了门了。往水龙头旁一看,发现了熟悉的煤球炉,炉上一只当年被阿义阿德刮得吱吱响的钢精锅,正焖着饭,知道的确是到家了,而且家里有人。她把旅行袋往地下一放,高声喊了起来:

“妈呀!”

灵芝从那条窄窄通道的一端跑了出来,后面跟着阿德。阿贞这才看清,原来山东路一头开了一扇门了。

“阿德呀,快去帮你阿姐提过旅行袋来呀!”

“你让开点呀,叫我怎么过去呀!”

娘儿俩在那窄道上挤成了一团,好不容易才走过来。阿贞疑惑地望望这改建了的房子,问:“这怎么回事?谁住进来了?”

灵芝的脸上顿时掠过一片阴影,说话也有点结巴:

“没呀,这,这不是你的房间吗?小马他、他上班去了……”

“他要到礼拜六才回来……”阿德抢着说。见到阿姐他非常开心。

“阿德,去看看水开了没有!”灵芝慌忙吩咐他。

不料阿德很清醒地回答并非糊涂了的母亲:“没烧开水,是在焖饭。”他转头又继续刚才的话题:“姐夫要到礼拜六才回来,跟秦老师一起来……”

“秦老师?”阿贞莫名其妙。一眼看见母亲灰白的脸,做了贼被抓住了似的表情,十分里也就猜着了八九分了。

马博才其实也很可怜。他搭上了秦姓女子后成了她的精神奴隶,那女的规定马博才必须上交阿贞的每一封来信。阿贞的信写得又简短又干巴,几乎只谈一个调动问题,令那女人嗤之以鼻:

“哪里有一点点女人味道?我看她完全是为了调回上海才嫁了你个猪头三!”

马博才想想倒也是。这阿贞中看不中用,结婚后同房一次还像是强奸,哪里像秦姓女子一到床上就千般风情地令他销魂荡魄。对阿贞冷了心,对她娘她弟自然更无感情可言,山东路的一应事务统统都吩咐李人去代办,图个省心省力省钱。阿贞回沪后第二天就进了产房,马博才匆匆赶到医院时,孩子都已生下了。女的,足足七斤。马博才见阿贞时心怀鬼胎,当然也的确有点惭愧,站在床边坐也不敢坐。但阿贞却不动声色,说是累了,想睡,让他快走,还关照他既然学校里工作忙,以后不必常来,反正有妈照顾着呢!马博才以为丈母娘帮他遮掩得好,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阿贞坐月子的一个月里,他照样往秦姓女子那里跑。阿贞也不计较,好像真地相信他忙得很似的。

阿贞产后第三十天,打了个电话到马博才的学校,找一个名叫李人的。

“我是曾贞。你是李人吗?”

李人不知为什么,只应了一声“是我”,就噎住了。

阿贞也莫名其妙地满眼眶的眼泪。“多谢你!”她说,“多谢你代替了我,照顾了我的妈妈和弟弟!”

她不说是代替了马博才!她说的是“代替了我!”李人浑身都颤栗了。善解人意的阿贞啊!

“我虽然没见过你,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想,”阿贞顿了顿,“只有你,能帮我办两件事……”

“说吧!”李人依然只能吐出这两个字。

“第一件,知道你很懂摄影,有一架带闪光灯的相机,请借我一用,之后还要帮我冲两张相片。那相片的内容,希望绝对帮我保密。”

“行。”

“第二件,但愿你能应允:我不久还要回佳木斯去。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调回来。我求你,像以前一样,帮我照顾好我这个家,我……”

“我答应。”李人打断了她。他不要听她说出感谢之类的话,“相机怎么交给你?”

我让阿德来拿。

那几天里,马博才一直回山东路来睡。秦姓女子的丈夫病了,在家里休息,他不能再鹊窠鸠占。当然他也沾不得阿贞:阿贞出院后就搬进里间与娘同住,说是便于一起照顾小囡囡。马博才则与阿德一起住山东路的外间。

星期天,阿贞一早起来,就说要跟娘一起,抱囡囡去西郊公园照相。“阿德也去,帮我们抱囡囡,”阿贞问马博才,“你去不去?”

“我,”马博才的小眼珠子骨碌碌转动着,“我今天学校里还有事。西郊公园前不久我们学校里刚刚组织去过,我不去了。”

“那你就算了!”阿贞说,“午饭别等,我们在公园吃。”

阿贞一行从山东路往北走,马博才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去西郊公园要到南京路去乘电车,再换汽车,单程就要一个多钟头!待他们的背影都看不见了,马博才立即像饿虎扑食一般冲向了永安弄的公用电话亭。

阿贞一行老少四人,刚刚走到电车站,阿贞就对妈说,自己必须去办一件东北同事托办的要紧事,西郊公园去不成了。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来,让妈和阿德快上电车到大光明去看《智取威虎山》。灵芝和阿德糊里糊涂被送上了电车,那阿德倒很高兴,说杨子荣看过了蛮好看的,灵芝却很有点想不通:怎么这电影票早就买好了装在她口袋里了?还有,女儿心气之高她为娘心中有数,怎么在知道了马博才的丑事后竟一直如此无动于衷?

阿贞返身往回走,先拐进住在永安弄对面街沿房子的一个同学家里,聊了一会儿,从开着的门缝里注视着自己的家门口。不多久,果真见到了一个矮胖女子的身影闪了进去。阿贞推说要到书店去买本书,把囡囡托给同学管,自己则背了背包进了永安弄。进得弄她就从包里取出了相机,转进自己家门时一手捏着钥匙,一手平端已掀开镜头盖的相机,而且安好了闪光灯。她以又轻又快的动作将那钥匙一插一拧一推,那后间暗室的门就蓬地一下开了。床上赫然叠着一对男女。

“嚓”。阿贞按下了快门。

床上当然有反应。马博才一个翻身平躺下来,卷走了大半幅被子。那女的“啊——”地尖叫一声,只拉住了一个被角。阿贞又连连按了几下快门。

“马博才!”她利索地盖了镜头,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准备离婚吧!”

“我不离!”

“何必呢!”

“我偏不离!”

“这不是跟你自己赌气吗?”

“你好辣手!你这完全是做了圈套让我钻!”

上我的床又不是第一次。

“你!离了我,这辈子你休想回上海!”

“是吗?那就等着瞧吧!”

“看啥人来照顾你老娘,你的戆大兄弟!”

“你照顾了?”

“我怎么没有?我派了李人……”

“亏你说得出口!”

“我就是不离!要离,哼,我把囡囡带走!”

“带不走的,法院判起来总归给娘的。”

“我要囡囡,她是我的女儿!”

“你又不是汐有孩子,不是有个很像你的儿子了吗?”

“胡说!”

“敞舍要装庄阼势呢!”

“不给我孩子我就是不离!”

“马博才,你不要把问题搞复杂化了!你要逼我抛出那两张丑恶的照片来吗?”

“你!你哪里像个女人……”

“很对。你总算认识到这一点了。办手续吧!”

几天之后,阿贞抱了女儿登上“上海——哈尔滨”的火车。学校和区教育局开给她的联系调动的证明她都撕了,因为所谓“两地分居”的理由已不复存在。灵芝和阿德来送她。当娘的泪水一把一把地甩不完,一门心思地认为女儿这一走是再也回不来了。阿德似乎也懂事不少,呆呆的大眼睛作沉思状。姓马的姐夫和姓秦的女老师突然就此不见,他也从不问问是为什么,这说明他并不十分傻。

站台上响起了急促的铃声。再过两分钟就要开车了。阿贞从车窗探出身,向妈妈和弟弟挥着手,蓦地感到离母亲十步之遥的一根大台柱下,有着一双注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如磁铁一般,一下子就把她的全部精神吸了过去。她定神望去,只觉得心头一阵狂跳,一个名字冲口而出:

“陈仁!”

李人拨开人群直冲过来。他只来得及伸长了双臂,握一握阿贞那双变得冰凉的小手,高喊一句:“我就是李人!”火车的轮子,就向前滚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