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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情结 春节的故事

讲一个春节的故事,类似贺岁片的那种。

世纪之交,沂蒙山深处羊头峪的村民们过了个好年。你从这庄的孩子们逮着机会就啰啰那个“有人花钱吃喝,有人花钱赌博,有人花钱美容,有人花钱按摩,今天揽了个好活,有人雇我唠嗑”,要么就来上一嗓子:“腿(忒)伤我的自尊咧——”就能看得出来。

这全仗了乡广播站长梁广文的努力,是他让这个只有十三户人家的小村村民们第一次看上了电视的。那位要说了,都什么年月了,人家连电脑、因特网什么的都玩得不耐烦了,你这里才看上电视,有什么好吹的?看官,话是这么说,问题在于这里穷还在其次,关键是地形地貌太复杂了,你听听这名字就知道是怎么个概念:羊头峪!十三户人家,哩哩拉拉散落在羊头状的个山坳里,这里一撮儿,那里一堆儿的,而四周还都是峰峦叠嶂,你那个差转机的功率再大也不行不是?当然也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努力了,还有“村村通”的个号召及方方面面的关怀和支持在里面,但他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梁广文当过几年通信兵。爬过电线杆子,复员回来就安排到了乡广播站。他这人挺有意思,喜欢啦一些乡间俚语、民间笑话,也喜欢唱京剧。他唱京剧只会唱两句,叫“杨子荣有条件把这副担子挑,他出身雇农本质好,从小在生死线上受煎熬……”但唱得不准,我们那个外号“播音晚(完)了”的女播音员一听他唱那玩意儿,就说,不好了,杀猪的来了。我在县广播站干编辑的时候,还属条条管理,他那个乡一级的广播站归县广播局管着,他每次到县上来开会,挎包里总要装一些小土特产,如花生、核桃、栗子、枣之类。见了我们就掏出一把来,说是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们尝尝!他若有一次没带东西,那就过意不去,他会临时到商店买一点糖块儿散给大家,露出怪不好意思的那么种表情,说是走得急,忘了给你们带点吃的了。那次我说,你是把我们当作小孩子了吧?来开会还走亲戚似的,非得带点好吃的不可?

他就说,这是我们燕崖乡的风俗,时间长了不见面怪想得慌,见了面总得意思意思不是?再说我又不抽烟,会抽烟的见了面递个烟什么的,咱不会抽,在那里干坐着怪不得劲的。——他是把那些小土特产当作烟卷的替代品了。

他那个乡就叫燕崖乡,因出产燕子石、上水石之类的稀奇古怪的些石头而闻名。我们那里有一句顺口流也牵扯着它,叫要看风景燕子崖,要看媳妇钓鱼台。而凡是风景不错的地方一般都偏僻,呈现着一种未被开发和破坏的自然形态。那个乡政府所在地的燕崖其实离羊头峪不远,五六里地的样子,但燕崖本身的地形地貌也怪复杂,四周也是悬崖峭壁的,一年四季永远都有燕子在那上头盘旋。电视信号也是传不到那个羊头状的山峪里。

梁广文工作积极,人缘不错,曾是连续几年的先进工作者。整个八十年代,他那个纯山区的燕崖乡的小喇叭入户率都达百分之九十几。尔后他又领着人自己动手制作水泥杆儿,将线路上的那些木头杆子全换成了水泥的。当然了,那时还是大锅饭,做水泥杆子的经费大都是上级拨下去的了,但那样的地形地貌,具体施起工来也是怪复杂不是?他于一次施工中就将一只脚的踝骨给崴折了。好了之后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

那几年,有一个说法在整个广播系统喊得非常响,叫“两个万岁”,一是无线万岁,二是有线也万岁。意思是说,无线的电视是有生命力的,有线的广播也是有生命力的。估计梁广文经常引用,我有一次去他那个乡采访,他乡里的人就管他叫“梁(两)万岁”。我在他那个站上吃饭的时候,他还举例说明有线广播万岁的问题,说是头几年小喇叭不通的时候,羊头峪的村民过年都过错了,那年本来是小年,他还在那里等着过年三十。有了小喇叭好了,你每次广播都要报今天阳历初几阴历是多少,年五更还报时什么的,那怎么会过错年?又说,乡镇一级的干部都喜欢讲话,每次来个放电影的,放映之前他都要拿着麦克风啰啰起来没完不是?有了咱这个小喇叭,他就甭等着来了放电影的才露脸了……言谈话语里让你感受到他对本职工作的一种无限热爱和对未来前途的十足信心。

可此后的几年不行了,梁广文受到了空前未有的冷遇。你道何故?盖因电视基本普及也。想想看,当电视普及,人们连半导体收音机都懒得听了,谁还听你那个小喇叭?再一个原因就是乡一级广播站由条条管理改为块块管理让乡里面管了。看官可曾知道,乡里面的各种站点如水利站、种子站、林业站、畜牧兽医站、文化站、计划生育站什么的特别多不是?那么这些站点上的人员工资从哪里出呢?就从本乡财政上出。而该乡还没多少乡镇企业,经济上特别落后,人员工资还往往落不了实,哪还有闲钱发展你那个有线广播?甭说发展了,就是机器坏了,也没钱维修。有一年,梁广文竟有半年没领到工资。好在他全家都在农村,有责任田种着,鸡鸭鹅狗的喂着,连同养猪什么的,日子还算勉强过得去。但与他这个放大站长的身份还是不相称,心里面不平衡。这时有人再喊他梁万岁的时候,他往往就会说,还万岁呢,万岁个×呀!

说话间,几年过去,所谓山回路转,柳暗花明,广播电视系统向其它带电字的行业如电力、邮电之类靠拢或学习,又实行起了条条管理,他那个乡一级的放大站就又收回到了县广播局。此时我已离开县广播站到省城工作了,但我完全能想象出梁广文每次到县上开会的情景,仍然像走亲戚似的带着诸多的士特产,发起言来就深有感触,还是这个条条管理好哇,一放到乡里,就跟没娘的孩子似的,简直让他治毁了堆呀!

接着又搞起了“村村通”,上有线电视。梁广文的精神头儿就又来了,说是这才真叫两个万岁哩!

话说十三户人家的个羊头峪,由于地形地貌的缘故,一直捞不着看电视,村民们自是着急得了不的。所谓饱暖思淫欲,温饱也思文明。若是村民们一直像前些年似的穷得叮当响,整天价为填饱肚子而劳作,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来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没颗米,明日又无钱,他自然不管你电视不电视;另外他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若是从没越过山里半步,山外的世界一概不知,他也会一如既往地感觉良好,没有另外的闲情与野心。问题在于时下整个沂蒙山已基本脱贫,这羊头峪又太小,交通也不便,除了收提留,很少有乡以上的干部去过那里,他们的印象里面也一直是该村没多少油水;村委会连个办公室也没有,偶尔去一次,村委主任就在自己家里招待,现杀鸡,现做菜,让人心里怪不落忍的。乡里面的一些摊派诸如各种集资提留之类,多多少少地就免他们一点,农民负担相对地就少一些。农民负担轻了,温饱的问题那还不好解决呀!另外,此地虽穷,但改革开放之初,即已实行退耕还林,种草种树,搞小流域治理,几年过去,干鲜水果什么的也都见了效,零花钱的问题也基本解决了。那年搞户户通电的工程,实行上边支援一点,县上拿一点,自己拿一点,哎,属于他们自己拿的那一部分还都拿出来了。有了电,这个电视的问题就突出出来了。当年就有几家买了电视,但信号的问题解决不了,荧光屏上永远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那些想买的一看也就没劲了。没劲是没劲,庄上的人可都盼着哩!加之这些年一些年轻人外出上学了,打工了的,见了点世面,比方村委主任叶盛田的女儿叶中慧在外边打了几年工,回来一宣扬县上的电视多么清楚,又是能看三十八个频道什么的,庄上的人们就更是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琢磨着弄台三十八个频道的电视看看。加之此时已进腊月,农村里面,凡是科学的事儿、文明的事儿,一进腊月就格外好办,你道何故?盖因都想过个好年,图个喜兴,图个热闹也。正好上级也有这么个村村通的精神,上下想到一起去了,因此上,待梁广文至该村联系此事儿的时候,乃一拍即合,进行得很顺利。

十三户人家的个羊头峪乃是峪外杨家庄的一个自然村。有村委无支部,村委主任叫叶盛田。我前面说了,该村连个办公室也没有,来人就在村委主任家里侍候。梁广文来联系此事儿的时候,叶盛田照样现杀鸡、现做菜。喝起酒来,梁广文说,嗯,今回不孬,你庄的孩子还比较热情,操它的,上回搞户户通电的时候,我领着电力部门的同志来找你,你庄上半大不小的毛孩子见了就问,你们来收提留呀?打听你住在哪里,他给你乱指划。一会儿说这崮堆儿,一会儿说那疙瘩,点划得我们多跑了好几里地。

叶盛田说,那是让收提留的收怕了,自打你给我们上了电,庄上的人感谢还来不及呢。哪能再点划你!

叶盛田的老婆王春丽则说,你个老梁还怪能哩,又拉电灯又上电视的,凡是带电的事情你都会鼓捣吧?

梁广文说,操,我哪里都会鼓捣,我还参加过计划生育小分队哩,围绕着中心开展工作就是了,乡一级干部都得围绕着中心开展工作,这点定了。

王春丽说,这回上有线电视也是中心工作?

梁广文说,差不离儿吧,既是中心工作,也是我的本职业务,你老叶可得给我面子。

叶盛田说,为老百姓办实事儿还能不给面子?关键是你们收费也太高了。

梁广文说,三个一点只要你们一点还嫌高呀,你知道那个有线电视的信号线多少钱一米?

叶盛田说,我这里是没问题呀,牵扯到每家每户的事儿就不好说了,你让他一下子拿这么多钱,还真够他呛!

梁广文说,所以要你做动员呀!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叫难不难,就看谁来作动员对不对?

叶盛田说,拉了线,十三户人家都能沾光,要是有那么三户五户的就是不干,主线上的钱摊到那些上电视的头上,那就更受不了!

梁广文说,那是,有个电影叫《一个也不能少》,这回上电视也得一户也不能拉,话又说回来,你们这个熊山庄住得也太分散了!上回上高压电的时候,就动员你们搬迁,住得集中一点,这么不行,那么不行,怎么样?现在看出来了吧?这回上有线电视还是这个问题,将信号线拉到一家一户的屋里,还得多花钱。

叶盛田说,祖祖辈辈就这么住着,房前屋后的树长着,菜种着,又是鸡鸭鹅狗的那一套,住惯了,他是不愿意挪地方不假,穷家难舍嘛对不对?看来这个动员的任务还怪重哩,那你得跟我一起去动员。

梁广文说,就不兴开个社员大会?

叶盛田说,住得这么分散,去通知的功夫也把工作做了。

梁广文说,操,上个熊电视还得挨家挨户做动员,看来为老百姓办好事儿、办实事儿也不容易啊。

叶盛田说,那当然了。

梁广文扭头看了看墙上镜框里面的些各式各样的同一个女孩子的照片,问道,这是你女儿吧?

王春丽说,是呀,在县城打工,这两天也该回来的。

梁广文说,长得还怪出条哩,也怪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叶盛田说,也可能,县城又不大,在街上遇见过也是可能的。

两人一盅一杯,一递一句地喝着说着,脸即开始泛红,梁广文说,哎,出个谜语给你猜,叫一片青草地,打一花名。

叶盛田说,不是诨话吧?

梁广文说,操,诨话干嘛,文雅的。

叶盛田说,不是女人底下那地方?

梁广文说,想到哪里去了,不是诨话不是诨话嘛你还往那里猜!

叶盛田动一番脑子,摇摇头,那是什么呢?还真寻思不出来。

梁广文说,是梅花!没花嘛,对不对?

叶盛田说,嘿,还真有点意思,也怪文雅,寻思你这样的人说不出这么文雅的话来着!

梁广文说,再接着猜,来了一群羊,打一水果名。

叶盛田寻思一会儿,又摇摇头,来了一群羊?那是什么水果?

梁广文说,草莓呗,青草都让羊吃了,草不就没了吗?

叶盛田说,噢,是这么个草莓,看不出你这样的人儿还能出这么文雅的谜语!

王春丽也在旁边嘿嘿,狗嘴里吐了一回象牙!

梁广文说,你以为呢!再接着猜,又是一片青草地!

叶盛田说,嗯,这回是女人底下的东西了。

梁广文说,我寻思你就往那地方猜,也不怪你,现在的风气就这样,不说诨话不喝酒。野梅花嘛,也是没花不是?

叶盛田说,这么说我也会出,又来了一群羊那就是野草莓了吧?

梁广文说,对了,还算你聪明,讲一个带色的,不讲带色的你是不过瘾呐,嫂子你出去!

王春丽说,大冷的个天儿,我出去干嘛?

叶盛田说,你说你的吧,她又不是未婚女青年!

梁广文就说,说是一位相当一级的领导同志,去东北某地视察,来到一个老大娘家,那位领导同志看看那家的摆设,和蔼地问道,大娘生活好吗?那位老大娘即高兴地说是好啊,你瞧俺家的摆设,电视、电话、冰箱、洗衣机什么的都有了,如今开放搞活什么都能卖了,俺两个闺女都在深圳卖淫,每个月都往家寄钱,还是改革开放好哇!那位领导同志一听扭头走了。

叶盛田嘿嘿地就笑了。

王春丽还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那领导同志扭头走了干嘛?

梁广文说,看,嫂子也跟那大娘一样,不知道什么是卖淫。

王春丽说,我还真不知道卖银是啥哩,卖银器?银镯耳环什么的?

叶盛田说,操,卖淫就是养汉,乱搞男女关系!这个也不懂。

梁广文说,卖淫还不是养汉、乱搞男女关系,而是开窑子,当窑姐儿。

王春丽就很吃惊,外边都这样了?嗯,那领导是该不高兴,是得扭头走了。

两人说着喝着,天就不早了。叶盛田要留梁广文住下,梁广文说换了地方睡不着,执意要走;遂约定第二天再来,下刀子也来,抓紧一起作动员。

叶盛田将梁广文送出来,看着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影里,还听见他在远处唱呢,杨子荣有条件把这副担子挑,他出身雇农本质好,从小在生死线上受煎熬……

第二天有雪。

王春丽起了床,披着棉袄开门一看,地上的雪有一寸厚了,天上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她朝床上喊了一声,下雪了,这鸡还杀不杀?

黑影里,床上的叶盛田打着哈欠应了一声,杀,还能不杀!

王春丽说,这雪不小,那个老梁未必能来!

叶盛田这时已起了床,他出得门来朝天上看了看,说是这么点雪还能不来,他不是说下刀子也来吗?

王春丽突然就笑了。

叶盛田说,神经兮兮的,笑啥呢?

王春丽说,那个老不着调的怎么寻思的来,还如今政策好了,什么都能卖了……

叶盛田说,操,说的忘了,听的还放不下了呢,你看着他说话不着调,办起真格的来,还是一五一十的!

王春丽说,小慧说是这两天也要回来的,别淋到路上了。

叶盛田说,只要通车就没事儿,从燕崖那里下车,五六里地一会儿就到了,我还就喜欢在雪地里走个路什么的,也不冷。

叶盛田说着即将鸡窝的门儿拉开了半截,他放过几个性急的老母鸡,待一只大红公鸡一露头儿,顺手即抓住了。尔后拿刀在它脖子上一抹,刀法怪专业的,一看就是经常杀鸡的主儿。那鸡在洁白的雪地上扑楞几下,留下几滴鲜红,随即一动不动了。

几个扫雪的人打门口路过,一个叫杨老万的说,村长下手还怪早哩,离过年还有半拉月就开始杀鸡了。

另一个叫杨小三的说,这个天儿还就适合杀个鸡啦宰头猪啦的,一杀鸡就有点过年的气氛。

叶盛田说,操,什么过年的气氛,广播站的老梁要来,给咱上有线电视!

杨老万说,来了公家人儿都是你个人招待,这一年下来得杀多少鸡呀!大伙得商量一下,给你弄点补贴什么的,如今也不是前两年了,家家穷得揭不开锅,还能老让你一个人作奉、奉献啊!

叶盛田说,公家人儿还能吃多少,不就添双筷子,就怕他来得少呢!来得越多,说明咱工作做得越好。

杨小三说,今年过年要真能看上电视就好了,外边儿雪花飘着,屋里火炉生着,再看着个电视,这过年的质量就上去了。

杨老万说,别再净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叶盛田说,有线电视还能雪花那个飘!电视信号是随着线路走的,飘不了,要不叫有线电视呢!县城里早看上了,能看三十八个台,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杨小三说,村里就这么决定了?真上有线电视?

叶盛田说,这不正要挨家挨户作动员嘛,你们回家商量商量,要上就抓紧上,争取过年都看上。

杨老万说,那得好多钱吧?

叶盛田说,还没核算呢,电视你得自己买,线路上也得摊一点,跟那年上高压电一样,也是三个一点,咱自己不拿一点,上边儿就不会支援咱一点。

他二位嘟囔着这是好事儿,是该抓紧动手什么的,即离去了。

那边厢,梁广文正一瘸一拐地走在雪地上。

从乡政府所在地燕崖去羊头峪的路线是这样,出得燕崖,沿沂河干涸的河床,一直往南再往东,拐弯处即是杨家庄了,出杨家庄往东南方向便是一条大山峪,羊头峪便散落在这峪两边的山坡上。此时,漫天皆白,雪落沂河静无声,梁广文走在白雪覆盖的河床上,豪情满怀,翻来覆去地唱着那两句戏词,这任务重千斤,派谁最好噢噢噢噢……正噢噢着,一不小心,白雪覆盖的鹅卵石一轱辘,将他给摔倒了。他嘻嘻地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雪,又唱,杨子荣有条件把这副担子挑,他出身雇农本质好,从小在生死线上受煎熬……

前边不远处有一个拖着什么东西的身影在晃动,梁广文一个人走路躁得慌,遂紧赶了一段,待走近一看,是个女的!淡黄的面包服,火红的围巾,在这雪花飞舞漫天皆白的世界里,煞是好看。噢,她拖着的还是那种带轮子的箱子哩!那种箱子在柏油马路上拖着走行,在这布满沙石鹅卵石的河滩上拖着就麻烦,怪不得她走得这么慢呢!梁广文又紧赶了几步,喊了一声,哎——

那女的一回头,脸红红的,发际间冒着热气儿,你好?

还是个姑娘,好漂亮,说着普通话,也似曾相识,梁广文遂问了一句,姑娘这是上哪?

那女孩儿答道,去羊头峪,回家!

梁广文说,巧了,咱俩同路,我也去羊头峪,你是大学生吧?放假了?

女孩儿说,我哪是什么大学生,是打工的。

梁广文说,跟大学生似的,姑娘贵姓啊?

女孩儿说,姓叶。

梁广文说,是叶村长的女儿小慧吧?大名叫叶中慧?

女孩儿惊奇地,你怎么知道?

梁广文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我就是到你家去的!这种箱子在这地方怎么能拖?再结实的东西也拖坏了,咱俩抬着吧!

两人抬着箱子一颠一颠地走着,待出了河滩,上了一条可以开拖拉机的路,梁广文替她拖着箱子,又作一番自我介绍,自己姓梁,是乡广播站的,去羊头峪是搞村村通的工程,上有线电视什么的,小慧即兴奋的说是,真给我们上有线电视?那可是太好了,县城那地方早就看上三年了,能看三十八个台。

梁广文问她,你在县城工作?

小慧说,嗯,在县城打工。

梁广文说,噢,听你妈说过,看你的气质,好像在省城工作似的,普通话说得也怪好听。

小慧笑笑,在省城工作气质就好了?如今经济发展了,科技进步了,各种信息传达得也快了,省城有的,县城里面也都有了,咱沂蒙山出去的个作家不是说吗?济南是个大县城?这说明省城大点就是了,别的方面也差不了哪里去。

梁广文说,嗯,有道理呀,你说话还怪有水平哩,你在哪个单位工作?

小慧吱唔了一下,说是在一家公司里面工作。

梁广文说,那起码也得是个秘书一级的干部。

小慧说,哪里是什么秘书一级的干部,那是家民营的公司;哎,俺庄的有线电视春节之前能上去吧?

梁广文说,我是尽量争取啊,要不,大雪纷飞的个天儿,我费这个洋劲?就怕群众工作不好做。

小慧说,上有线电视是好事儿,还能不好做?

梁广文说,不是要拿点钱嘛。电视机要买,线路上也要摊点钱。

小慧说,这是应该的,到时我帮你做工作,挨家挨户地做,送上门儿的好事儿,他能不干?谁不想过个好年?

梁广文说,那可是太好了,你这个说话的小水平,还真适合做动员,哎,咱俩好像在哪里见过呀,怪面熟的。

小慧说,是吗?可能的,是在我家见过我的照片吧?

梁广文寻思一会儿,说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肯定不是见的照片。

两人说着笑着,不大一会儿羊头峪就到了。王春丽从山坡上看见,老远地跑下来迎接他们,见他二位有说有笑,遂问他们:你俩早就认识?

梁广文说,好像早就认识了样的,我肯定在哪里见过。

小慧则说,多亏遇上了梁大叔,要不,这一路可真够受的!

王春丽即露出自家人的神情,大大咧咧地说是,现成的大劳力不用白不用,酒还能白喝了?

梁广文笑笑,你这个同志!

到得家来,叶盛田说,你个老梁真行,这么大的雪,说来还真来了。

梁广文说,我不是说过下刀子也来吗?不到半拉月就过年了,要上就抓紧上!

叶盛田说,那好,喝口水,抽袋烟,说动员就动员,咱顶风冒雪地挨家挨户作动员,说不定他一受感动,答应得会格外痛快。

小慧自告奋勇,说是你别去了爹,我陪梁大叔去作动员!

梁广文也说,让小慧替你吧,咱俩的嘴都笨得跟棉裤腰似的,赶不上小慧伶俐,她又见过有线电视是怎么回事儿,现身说法,更有说服力!

叶盛田说,也行。

两人喝口水就去了。

还真如叶盛田所说,大部分人家看见他二位顶风冒雪地到门儿上作动员,都答应得很痛快,说是快过年了,你个老梁腿脚不好,还一瘸一拐地亲自来动员,又是三个一点什么的,那还不弄上台电视好好过个年?就怕信号不行,别再净是雪花那个飘!

小慧说,有线电视还能雪花那个飘?你想让它飘也飘不起来。

一位老大娘说,小慧也调到广播站了?当播音员哪?

小慧说,咱哪有那个命,我是替淹爹来作动员。

那老大娘还挺爱说话,说是这闺女真是越长越漂亮,几天不见就换个样儿。看着跟播音员似的!

梁广文说,嗯,还真是,小慧要当了播音员,还真比县台的那个播音晚了强,那个播音晚了长了个大额头,舌头也不小,播音完了嘛她每回都要说成播音晚了,怎么长得来!

小慧就笑了,你们也太会挖苦人了!

不怎么痛快的人家是经济实力不行。不行的原因也多种多样,有的是孤儿寡母,原本就家庭困难;有的则是因为超生,让上边儿罚了个倾家荡产。但也都答应想想办法。

一天下来,照例的在叶盛田家喝起酒来的时候,梁广文就挺高兴,说是这个村村通还怪顺民心得民意哩!你们全家也都挺上心,将集体的事儿当成自家的事儿,特别是小慧,刚回来,也没顾上歇歇脚儿,就跟我挨家挨户作动员。

叶盛田说,农村事儿就这样啊,特别羊头峪这么个小山庄,要搁过去,也就顶一个大户人家,那还不是自己家的事儿?

梁广文说,你觉得这就没啥问题了吧?

叶盛田说,杨大千家答应了吗?

小慧说,他说要想想办法的。

叶盛田说,他说是那么说,真要往外拿钱他还是拿不出来,头年他才超生了三胎,让乡里罚了个×蛋净光,他向哪拿钱去?偷啊?现偷也来不及。

梁广文说,他家里是没么儿不假,没么儿还说大话。

叶盛田说,他看着你顶风冒雪地去了,怪感动的,不好驳你的面子。他也就那么一说。

梁广文就挺感慨,说是咱沂蒙山有个好处,什么都可以有死角,唯有计划生育没死角,你就是超生游击队他也能找出你来,罚你个×蛋净光!

喝着喝着梁广文又高兴了,说是,哎,小慧,出个谜语你猜!昨晚上我出了个谜语,把你爹你妈憋得够呛。

小慧说,出吧。

梁广文说,叫一片青草地,打一花名。

小慧笑笑,连想也没想就说,不是梅花呀?接下来是来了一群羊对吧?又是一片青草地什么的?

梁广文愣了一下,噢,你知道呀?

小慧说,老掉牙的谜语了,谁不知道呀!我也给你出一个,叫……算了。

梁广文说,算了干嘛,说嘛。

小慧说,以后再说,那个谜语谜底怪干净,可谜面挺恶心!

梁广文说,不是说抽烟的那个?解开裤腰带什么的?

小慧说,就是那个,怎么寻思的来,倒是怪形象。

梁广文说,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小慧说,还不是你们县台的些编辑说的,满县城就数县台的些私孩子能瞎编,喝起酒来没别的话,就啰啰儿这个。

梁广文笑笑,那些人是怪能编不假,要不叫编辑呢,集瞎编乱造之大成。

叶盛田意识到什么,说是再好的孩子在那些地方呆久了,也能学坏了。

不出叶盛田之所料,真要往外拿钱的时候,还真就有三家没拿出来。不是他们不想拿,而是确实拿不出来。他们连电视机都买不起,哪里还拿得出线路上的钱!梁广文急得什么似的,搓着手一个劲地转悠,这待咋办、这待咋办!

叶盛田问他,少一分也不行是不是?

梁广文说,这可不是少一分二分的事儿,一共就十三户人家,再有三家不拿钱,摊到别人头上,受得了吗?

小慧说,还缺多少?

梁广文说,怎么也得缺万把块钱吧!关键是你们住得也太分散了,得多扯多少线哪!

小慧有点撒娇的,就不能照顾一点儿呀?

梁广文说,这还算上县里补的、上边儿给的呢!要不你们干脆就上不起。

小慧说,你也不会白干吧?你们不会少赚点呀!

梁广文说,你还怪懂哩,不过我还真就是白干,村村通是温暖工程,谁也不敢乱搭车、乱收费,充其量给我点补贴就是了。

小慧就说,实在不行,我先给他们垫上吧!

梁、叶二人都吃了一惊,一起问她,你哪来这么多钱?

小慧无所谓似地,攒的呗,平时家里又不问我要钱!

梁广文看看叶盛田,到时候他们认账吧?

叶盛田说,认了也未必还得起,就这么办吧,也算孩子的一点心意,别拖了全村的后腿!

梁广文挺感动,说是那可太谢谢你了,看不出咱小慧还有这么多的私房钱,觉悟也不低!

小慧故作轻松的,这有什么!

有了钱,这边梁广文负责进料拉线,小慧就去联系进彩电。小慧不知怎么就从青岛的一个厂家直接争取了个出厂价,人家将货给送到家,还送给了她一台能唱卡拉ok的影碟机。

梁广文问她是怎么弄的,她轻描淡写地说,如今彩电大战不是?这玩意儿还不好买呀,一下买这么多,他巴不得呢!另外凡是第一的和最后的都是有意义的,第一个电视村,他要重视;最后一个上电视的村,他也会重视,这两件事都比较容易宣传对吧?你等着瞧吧,咱村要上了电视,省台县台的绝对要报道,一出画面,他那个牌子的电视机就出来了,那还不是给他作宣传?他能不给咱优惠一点点?

梁广文就服得要命,没想到小慧水平还不低哩,信息也怪灵通!

小慧仍不以为然地,人人都知道的事儿,我能不知道!稍微留点神就是了,你不是也说这个村村通是温暖工程什么的?

扯线就是全村一起动手了。好在也甭单独树线杆,从山脚下的杨家庄将线引出来,沿着高压线杆走就可以,很快的。

挨家挨户地安装调试的时候,小慧就给他做帮手。从主线上分出支线来再引到各家各户,须在房墙上打洞、安线盒。梁广文腿脚不好,还要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小慧挺感动,旁边有小青年看热闹,小慧往往就喊一声,没看见梁大叔腿脚不好啊?不会帮帮忙?年轻轻的眼里没活。

看热闹的小青年乖乖地就上去了。再安的时候,这家安着线盒,下一家往往自己就把洞打好了,有条不紊的。这都是小慧指挥的结果。你这里调试着电视,下一家就过来叫小慧,你说俺家在哪里打洞好?小慧看看线的走势,说是打到山墙上吧。

具体调试起来,小慧也轻车熟路的样子。梁广文发现她鼓捣这玩意儿挺专业,就问她,你以前摆弄过?

小慧说,这有啥难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呀!

梁广文就说,你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好姑娘。

临近年关,又下起了大雪。梁广文和小慧于漫天飞雪及零星的鞭炮声中走家串户地调试电视,孩子们前护后涌、咋天呼地的,就给这宁静的小山村带来了许多欢乐,凭添出些许节日的气氛。

因为下雪,也因为赶活,有那么几天梁广文就住到叶盛田家里了。叶盛田家的电视当然是最先安好的。喝着酒,看着电视,叶盛田两口子就高兴得什么似的。叶盛田说,哎,还真没雪花那个飘哩,雪都飘到外边去了!今年雪不小,明年又是个丰收年定了。

王春丽说,这个什么器还不会摆弄哩,小慧你多摁几下,看看能看三十八个台吧!

小慧就手把手地教给她,告诉她这玩意儿叫遥控器,摁哪个钮是中央台,摁哪个钮是山东台什么的。

王春丽即过瘾似地摁起来没完。挨个摁完了,说是人有多能啊你看看,跟看小电影似的,有这玩意儿看着,再隔三差五的饺子吃着,这小日子跟城里也差不多少了!

看一会儿电视,小慧又熟练地将那个影碟机连上,当屏幕上出来一些穿泳装的女郎的时候,小慧说,梁大叔ok一个!

梁广文说,我这个破锣嗓子哪会ok这玩意儿!还是你唱吧!

小慧就唱些爱来爱去的歌曲。把她爹妈给震得一愣愣的,王春丽说,这声音真是你唱的?

小慧说,那还有假?

王春丽说,怎么跟电视上唱得差不多呢?

小慧说,咱哪赶得上人家,这是自娱自乐的东西,自己唱唱玩玩就是了。

梁广文听着她唱《迟来的爱》,突然觉得这声音好熟啊!正待寻思在哪里听过,小慧又说,梁大叔唱一个!

梁广文酒有点上脸,遂脸红红地站起来接过话筒说,我就会唱两句样板戏。清唱,这任务重千斤,派谁最好噢噢噢噢,杨子荣有条件把这副担子挑,他出身雇农本质好,从小在生死线上受煎熬——往下不会了。

小慧就愣了一下,似寻思起什么。

王春丽则说,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赶明儿咱也学学,哎,老梁你过年别走了,年三十咱们咧它一晚上!

梁广文说,哪能呢!忙活一年,也就年三十在家里跟老婆孩子热乎一下,才算是过个好年。

王春丽说,你不会把老婆孩子一块接过来呀?

梁广文说,有一句老话你忘了?叫年三十吃饭,没外人儿?

叶盛田说,操,你个老梁还讲究这个!

梁广文在叶盛田家里住着,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个小慧特别讲卫生,天天晚上要烧一大锅水洗澡。天那么冷,小山庄的条件又不好,你再讲卫生,还用得着天天晚上洗澡了?哎,她就洗,有病似的,不洗不行。梁广文躺在西厢房的床上,听见对门儿屋里唏唏啦啦的洗澡声,就寻思起小慧的特点来了:一是信息比较广,雅俗谜语她都会;二是对影碟之类的音响设备比较熟,歌曲唱得也怪好听;三是特别讲卫生,天天晚上把澡洗:四是出手挺大方,财大气粗的样子。而同时具备这四条的女孩子是干嘛的?那还不是明摆着?蓦地想起《迟来的爱》,原来是在那地方认识的!又想到这姑娘还有点小觉悟,一下拿出了一万多,越思越想越奇怪,如今的孩子咱不明白……今晚喝得有点多,思维却有点小活跃,看着像个大学生,想不到是干那个的!当叮个当叮当叮当,这孩子毁了,还叶中慧呢,干脆叫夜总会得了,睏了,睡!

可第二天梁广文还是有点放心不下,瞅着旁边没人的时候,遂问她,哎,你在的那家公司是做什么的?

小慧满不在乎地,你就装吧你!

梁广文说,我装啥?我还真不知道哩!

小慧说,你一唱那两句样板戏,我就记起你是谁了!

梁广文仍然在那里装糊涂,你见过我唱?

小慧说,你是真忘了,还是照顾我的面子故意不说破?

梁广文始才恍然大悟地样子,这么说,你是在那个叫红苹果的酒家做了?那年县城上有线电视,我去帮了一段忙,完活的时候,台长在那里请客,我是去过一次不假,编播部的些小子也去了,完了还到包间唱了一会儿歌,噢,怪不得一见面就觉得面熟呢,你那晚上也在呀?我那是唯一一次去那地方,把我吓得!

小慧脸红了一下,你别乱寻思呀!

梁广文故作经多见广地,没什么呀,如今就兴这个对吧?

小慧说,我可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梁广文说,我相信你,咱沂蒙山的孩子大概也疯不到哪里去!

小慧说,也别把我想得太好!

梁广文说,在外边挣了钱,回来为家乡做贡献,那还不好?

小慧即介绍了一番自己高考落榜之后在外边打工的经历,先是在省城一个亲戚家办的公司干出纳,后来公司破产了,又在一家酒店里面干服务员;回到县城才干歌舞厅。县城的歌舞厅跟大城市里面的夜总会不是一个概念,我那里的小姐没有一个出台的,多少次扫黄也从没出过事儿,这说明那个歌舞厅还是比较正经是吧?

梁广文问她,在那种地方呆久了,太正经也不行是不是?

小慧说,在那样的气氛里面,当然要逢场作戏,自己也会有点半心半意的需要,这就看个人了,如果你心里有数,怎么也能守得住自己,若是想放纵,在什么地方也能学坏了!

梁广文说,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小慧就说,反正我又没干坏事儿,那就没必要心虚!你要不信,问问你们县台的那个黄编辑就知道,问他脸上的那道指痕是怎么回事儿!不过我还是该好好谢谢你梁大叔,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是照顾我的面子是吧?来,让我吻一下。说着即在老梁的脸上吻了一口。

梁广文有点尴尬地,这是职业习惯吧?

小慧笑笑,随你怎么想!我要是职业习惯就该管你叫哥,而不会叫你梁大叔。

梁广文即越发地不明白了,现在的女孩子都怎么了?拿亲吻跟喝凉水似的?感觉倒是还不错……

还真让小慧说准了,当羊头峪的有线电视上去之后,省电视台还真来人采访了。省台来了人,县台的人当然要陪着,省县两级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乡广播站长梁广文自然也跑不了。梁广文年二十八刚把羊头峪的电视安装调试好,寻思回家过个好年来着,不想除夕的上午又接到了县广播局的通知,要他去羊头峪接待省台记者。梁广文遂又去了羊头峪。

叶盛田和小慧正在门口贴对联,见梁广文一瘸一拐地又来了,就说,还真来我家过年呀?

梁广文说,算你说对了,不但我来,省电视台的记者也要来你家过年,好好宣传它一家伙!

叶盛田说,那好哇,这个春节热闹了!

梁广文说,你个小慧预言还怪准哩,还第一的和最后的都是有意义的!

小慧说,明摆着的事儿,还能不准?

叶盛田说,记者来采访,是不是要格外准备一下?

梁广文说,谁家过年不都准备得好好的?咱庄户人家过年的准备就是待客最好的准备,到时加双筷子就是了,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

傍晚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在孩子们的追逐及咋天呼地的喊声中开进了羊头峪。梁广文、叶盛田,叶中慧一干人等迎出来,就见从车里钻出来两个人。一番互相介绍,人们知道省台来的记者姓胡,县台的那位编辑就姓黄。黄编辑一眼看见小慧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哎,这不是向慧吗?你怎么在这里?

小慧满不在乎地说是,这就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黄编辑问着个脸说是,我还真以为你家是泰安的哩!没想到咱这穷山沟里还飞出了金凤凰!

胡记者问黄编辑,你们原来就认识啊?

小慧说,黄编辑是大名人了,还能不认识?世界又不大,县城就更小。

梁广文见他脸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指痕就知道他是谁了。随后又悄悄地问小慧,他怎么管你叫向慧?

小慧说,在那地方干活的哪有用真名的?都是化名,假名!

梁广文说,倒是不难听。

那司机将他们送到羊头峪,说好第二天来接就回去了。记者来羊头峪过年,大概是小山庄历史上的第一次。庄上的老少爷们儿将他们视为共同的客人,怕慢待了他们,天还没擦黑,就都提着小板凳,扶老携幼的涌到了叶盛田家里,跟在场园里看露天电影似的,多亏叶盛田家的房子不小。那些暂时还没买上电视的人家就甭说,连家里已经有了电视的也赶过来凑热闹,顺便捎带了些好吃的。趁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还没开始,胡记者扛着摄像机,黄编辑拿着话筒采访起了王春丽,这有线电视清楚吧大婶?

王春丽有点不知所措,你想干、干嘛?

小慧说,这是采访你呢妈,没危险!

王春丽说,采、采访?采访不要钱吧?

黄编辑说,要钱干嘛,这是正常报道,不要钱!

王春丽说,上回来的那个小子不是你呀?也是拿着话筒采访了俺老叶一下子,结果走的时候要了俺两千多。

黄编辑脸上红了一下说是,那是你们庄上的苹果参加县里的评选,是参评费!

王春丽说,不要钱行,你刚才问我什么?这电视清楚不清楚,这不明摆着嘛!我看是挺清楚,跟小电影似的,大伙儿说是吧?

人们就七嘴八舌地插言,嗯,这不假!

王春丽接着说,以前一打开电视就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今年也不飘了,多亏了梁、梁万岁呀!

黄编辑问她,梁万岁是怎么回事儿?

王春丽说,不是无线广播万岁,有线电视也万岁?我看是万岁!

梁广文笑笑,说这个干啥!

王春丽说,梁万岁说的那个如今什么都能卖了也怪有意思,怎么编的来!

叶盛田就吼了一嗓子,熊娘们儿家别胡啰啰儿!

王春丽说,大过年的,这么厉害干嘛呀!

众人哈地就笑了。

杨小三又插言,多亏了梁万岁不假,大冷的个天儿,冰天雪地的,腿脚又不好,说来就来了;还有你家小慧,为了上这个有线电视,一下拿出了一万多,这是什么精神?

杨老万说,是大公无私的精神呗,高尚的精神呗,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精、精神呗!

杨小三说,我怎么听着有点别扭呀,他这话不大顺口是吧黄编辑?好像应该是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黄编辑笑笑,嗯,原话是这么说的不假,你刚才说她一下拿出了一万多?具体是怎么回事儿?

梁广文说,这庄不是小嘛,住得分散嘛,还不富裕嘛,有三家拿不起钱,她就给垫上了。

黄编辑说,想不到向慧还有这么高的觉悟哩!你让我肃然起这个敬!

小慧脸红红地,拉倒吧,还肃然起这个敬呢!那是我先垫上的,什么时候庄上有了钱,得还我!

黄编辑就说,垫上的也值得敬重啊!

先前误认为小慧调到广播站的那位老大娘也来了,她说,小慧也调到广播站了?

小慧说,不是告诉过你吗老奶奶,没有,我没到广播站,咱哪有那个命!

那老大娘还是个糊涂虫,又絮叨起这孩子越长越漂亮,看着跟播音员似的,怎么长得来!

小慧说,现在叫主持人!

那老大娘耳朵还有点背,什么人?

小慧就又强调了一遍,是主持人,等会儿春节晚会开始的时候,就有些主持人在上头舞舞扎扎。

黄编辑拿着话筒接着问那老大娘,你家也安上电视了吧大娘?

那老大娘说,还没有,这玩意儿隔三差五地看上一回就行了,还能天天看哪,跟早年看样板戏样的,那还不看烦了?

杨小三告诉她,看电视跟看电影不是一回事儿,电影是逮着一个片子放来放去放起来没完,电视是一天一个样儿!

那老大娘就嘟囔,那得多少片子!

众人哈地又乐了。

春节晚会也开始了。

王春丽领着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的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包饺子;男爷们儿即一边看电视,一边让胡记者和黄编辑抽烟、喝茶。他二位就发现,那些越是看上去不怎么样的节目,老头儿老太太的就越叫好。

小慧则给那位老大娘介绍,看见了吧,那些拿着话筒说话的就是主持人。

那老大娘说,嗯,都跟你样的,怪漂亮,怎么长得来!

小慧说,咱哪有人家漂亮!接着又解释,晚会是分板块儿的,一个板块儿换一帮主持人!

那老大娘就说,好家伙,还分板、板块儿,怪不得这么多主持人呢!不分板块儿她们就没活干了吧?

众人哈地又乐了。

看上去人们对那个穿马夹和脱马夹的小品还是比较喜欢,你从他们的笑声及马上就学说有人花钱吃喝,有人花钱赌博什么的就能看得出来。待晚会上的春节钟声响了的时候,孩子们在院子里也放起了鞭炮,屋里的人们则纷纷端起酒杯向胡记者、黄编辑和梁广文拜年,这个跟他们碰杯,那个给他们敬酒,三敬两敬就敬得他们眼泪汪汪的了,胡记者感慨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在沂蒙山过春节,也是最值得回忆的一个春节了,我这里也给乡亲们拜年了,为咱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为父老乡亲们越活越年轻,干杯!

大伙嗷地一声就一起干了。

小慧也单独给他们敬了酒,她问胡记者,在俺这小山庄过年好吧?

胡记者说,好,热热的气氛,浓浓的乡情,哪里也不如这里过年好!

小慧跟黄编辑说,谢谢你来俺这小山庄采访,舍家撇业的,都不能跟家人过个团圆年,你也是不容易呀!

黄编辑就说,在这里过年,让我重新感受到了好多东西,也让我看清了真实的你,真的,你让我感动!

小慧笑笑,在这里别叫我向慧好吗,我叫叶中慧!

王春丽开始往这递饺子,二三十口人,一个传一个地传了半天。

人们吃着饺子,议论着大好形势,说着头年冬天是个多雪的冬天,来年定是个丰收年什么的。梁广文就喊了一嗓子,小慧呀,把你那个影碟机鼓捣上,咱们干脆ok它一通宵怎么样?

王春丽说,说的是嘛,那天我就说要咧它一晚上来着!

待小慧将那个影碟机鼓捣好,小慧就带头唱了起来。人们唱《沂蒙山区好地方》,唱《父老乡亲》,唱《春天的故事》,唱《走进新时代》……羊头峪不眠夜,将人们的心给唱热了。

年初一,当那司机来接两位记者的时候,梁广文顺便搭他们的车回家。临走他征求小慧的意见,说是乡广播站需要一个有线电视的管理人员,问她有兴趣吗?

小慧笑了笑,竟一口回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