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之正和他那位漂亮而且年轻的妻子杜小棣,走在郊区新修的柏油马路上。
清风徐来,煦阳暖人,远山叠翠,田园绿遍。两口子好开心,好开心。这是一个春天快要过去,夏天已经来临的季节,绝对是应该走出屋子,到大自然中去的时候。人,其实本也是自然的一员,只不过愿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罢了。
也许好久没有沐浴在泥土的芳香里了,这种畅快,暂时使他们忘怀一切,仅仅想到眼前的风光,而不想其他。否则,城市里,机关里,办公室里,住宅区里,甚至家庭里,每张脸上交替闪烁的问号、惊叹号,都能让人神经错乱的。现在好了,索性不走脑子,这种轻松的快乐,哪怕就在这一刻,也够满足的了。“没想到,”当然是朱之正说,“在这远离尘嚣的西山脚下,竟能觅得另一番想不到的情趣。”
这一点不像他说惯了的官话,尽管杜小棣不那么聪明,但听得出来,她丈夫现在讲话的口气,不是那种四平八稳,有板有眼的社论。人,一旦接近正常,就可爱了,是不是?
还能说明,那种免官的烦恼,对他来说,已经去他妈的,退烧了,没有热度了。这很不容易,因为官是一种有诱惑力的东西,像老酒,上瘾,越喝越想喝。看来这位不能免俗的先生,也终于想开了!做妻子的虽然漂亮,但也浅薄,有点儿俗气,可又很可爱,她想不到这么深奥,但他能愉快起来,她挺高兴。
——好啊,及时行乐吧!这是一年中多美妙的时光啊!既是春天,也是夏天,既不完全是春天,也不完全是夏天的日子,如果你不想别的话,这春夏之交的日子,也许可以成为一个爱情季节。
二
是这样,他想通了,那城市里太多太多的人群,太闹太闹的声音,太烦太烦的事端,还有,太乱太乱的头绪,太脏太脏的记忆。在好容易挤出水泄不通的二环路、三环路、四环路以后,干吗还要回过头去看它想它呢?岂不是杀风景了吗?甚至包括他的这位年轻的妻子,一些难念的经,统统置之度外。
这憩静的山林,初绿的景色,确实是令人心旷神怡的。
“亏你这个小傻瓜想出来的好主意!”他赞赏他妻子。
“我没说错吧?”她很高兴朱之正,终于被她说服,按她的主意到古峪来了。至于真正的躲一躲,避一避那些烦心事,实际也是为他好的目的,并没有告诉她的先生。只是说,你既然工作不那么愉快,人家也不要你管事了,你还支撑着干吗?跟我走,听我的安排,什么度假村、消闲别墅,什么高级宾馆、旋转餐厅,都不在考虑之列。我想起一个好去处,西山脚下有个叫古峪的小村子,我认识的曲大娘家,那果园最僻静了。咱们与世隔绝地在那儿呆上一个礼拜,不行?
往日,他也许要犹豫的,但这一回,破例地答应得非常痛快。
无论将来会怎样变化,怎样发展,且不去考虑了。眼前,她是你的老婆,你这个做丈夫的本来该让年轻妻子愉快,是不是?朱之正比杜小棣大二十多岁,做她的父亲也绰绰有余,她能嫁给你,义不容辞地顺从着她,还有什么说的呢?何况那张脸笑起来,是顶教他陶醉的。这种快乐,不完全是丈夫的,还能品味出一点父亲般的慰藉。杜小棣真是个小傻瓜,单纯得透明,确是怪可爱的,至少要比在他治下的乱糟糟衙门里,整整八小时,看那一张张世纪末的嘴脸,顺眼多了。
他有时也纳闷,迷恋这样一个简单的头脑,是不是对于这个复杂世界的逆反心理?为此丢掉了官,为此又回去搞自己的老本行。说了归齐,也许朱之正不是吃政治饭的,受不了那种复杂,不过因缘时会,阴差阳错地当上了官,而且是大官,其实免掉他,比继续呆在那位置上,更好。当然,谁心里都明镜似的,免职不完全因为胜任或者不胜任,让你当,你就胜任,不让你当,你就不胜任。朱之正如果不是那么很认真,很想做些事,而且很坚持自己观点的话,官是当笃定的,谁也拿不下来。他不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官场运筹学,三把火没烧,就碰壁了。
那部门好比一艘破船,已经触了礁,搁浅在那儿,虽然一时半时沉不下去,但要让它浮出海面,继续航行,也太天真了些。神仙都没这本事,你算老几?他一心一意想做一个称职的大副,忙得连新婚妻子都冷淡了,现在想起来,当然是犯傻。因为大家并不希望他做什么,船长不着急,你瞎忙什么?
所以他一人在那儿张罗,在那儿忙活,着急过,呼吁过,还草拟过三十多条应急举措之类的方案等等,自然是扯淡了。直到暗示要重新安排工作,他悟了,过去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和现在把他从这个位置上拿下来,实际表明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放你在那儿,摆摆样子的。刘大官人跟他推心置腹地说过,阁下,中国的事情急不得,可你放着这样年轻老婆,像一块地撂荒着,不过几天风流日子,你的年龄已不允许再等了!
哦,天!他的低调和他的高调,一样地石破天惊!
刘东林是个十分庸俗无能的官僚,但他很会做官,上下左右,面面俱到。甚至他把儿子打发到外国去,跟他的儿媳妇保持着名存实亡的关系,别人睁着眼睛装看不见;而那个盛莉,也理直气壮地以半个夫人的姿态出现,人们也不认为是奇哉怪哉的现象。而他朱之正娶了杜小棣,因为杜小棣曾经是一年前的这个日子里,出了问题被抓起来的歌舞团编导巩杰的未婚妻,一下子,舆论和行情一齐下跌,直到现在解职为止。
对刘东林这位上司,他是敬而远之的,但他老兄这番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你再过两年,花甲一过,再熬几年,便奔古稀,而你年轻的太太正是女人的好季节,像开春的等待灌溉的肥沃土地,你不抓紧耕耘,属于你的时间,还有多少呢?
人,某种意义上说来,实在是很可怜的,短促的一生,完全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是挺多的。何苦!真的,何苦呢!悲剧也好,喜剧也好,要来的,总是要来的;要去的,也总是要去的,那就随缘吧!
悟透这两个字,不易。
三
现在也分不清了,到底是朱之正要免去职务,不那么热衷公务,有更多时间陪着杜小棣,使她有说有笑呢?还是因为那个关了一年的巩杰,要释放出狱,她为了不使朱之正尴尬,故意在努力冲淡难堪的气氛,在谈笑风生呢?好像他们结婚两年多来,小日子从来没过得这么滋润。
——但是,这个世界是好别扭,好别扭的。虽然他们结合了,而且还是彼此都付出了代价的婚姻,那个坐牢的年轻人的影子,哪怕是这对老夫少妻最最忘情的那一刻,也好像是抹煞不了的存在。有了太阳的同时,就有了阴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尽管快活,又好像并不十分快活,何况巩杰要走出牢门了呢?于是就有了这个逃避阴影的行动计划。
是她那小脑瓜琢磨出来的,她搂着他,她爱他,她真心愿意朱之正少一些烦恼,免职的事就够他受的了。
这是多好的春天啊!要不是不怎么爱动脑筋的妻子,给他出了这个怪别致的主意,差点就错过这个好季节了。“小棣,过去在研究所做技术工作,忙得没有一年四季,如今在衙门呆久了,干脆连春夏秋冬,都失去感觉了。”
穿着乳黄色风衣的杜小棣,回过头来向他嫣然一笑。那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面孔,要不是路旁有行人的话,他真想抱住她亲一下。他很高兴有这股激情,真正的从心底里涌上来的冲动,不完全是性的欲念,而更多是爱的感觉,这使他有点小小的惊讶。这种二十年前,或者三十年前有过的浪漫,居然还未在心中死绝,虽然离古峪尚有一段路程,已经产生出不虚此行的满足。“小棣,你怎么认识古峪这曲大娘的?他们家有咱们落脚的地方吗?”
“那是一个挺大的果园,好几套大瓦房,还有场院,还有看守果园的窝棚,是一个足可以浪漫的地方,歌舞团下乡体验生活,经常在她家住的。”
“没有记错的话,小棣,就是你们搞的那个挨批的节目吧?”
她没有接茬,他能理解她不愿回答,不过又想,也许她跑在前面,不曾在意他说了些什么。其实巩杰要释放的消息,还是他最早知道,最先告诉她的。他也并没有告诉她,能够提前获释,正是他这个主管这档子事的领导,作了很大努力的结果。朱之正说来还是脱不掉知识分子气,有了释放的准确信息,马上通知两位有关的人,一个是巩杰以前的未婚妻,即现在身边的女人,一个是巩杰的生身父亲,也就是退下来的老部长,谁知都碰了壁,两个人表现出同样的漠不关心的冷淡。
老前辈早把儿子当叛逆了,可以理解;但她,已是他妻子的杜小棣,会完全忘情早先那个热恋过的意中人吗?当然,顾忌着丈夫的嫉妒,本来心里有疙瘩,这个总夹在夫妻生活当中的第三者,够麻烦的了,她即使高兴,也不会表现出来的。
“怎么说,他到底年轻——”
“你也并不老呀!”
“小棣,你真的不嫌我?”
“看你,又来了!”
“真的,我能让你满足吗?”他在她满足的时候,偶然也试探性地在她耳边问上一句。
她确实不是那种很会动心机的女人,很自然地点点头。
他也忐忑地问过:“那他一定让你更快活了?”
“谁?”她不讳言,她就这样地坦率,她有过不止一位的情人。
“就是那一位——”
“你计较那些事情吗?”她反过来问他。
他说什么?他答应过不伤害她,永远不!因此,这使他有一点黯然神伤,她并没有忘记那个姓巩的编导,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也潇洒得多,也英雄得多的囚犯。
人,是有记忆的动物,他,想开了,别难为她了。难道一定要她讲一些他爱听的话,明知是哄,还要从哄中找寻安慰吗?
——算了,面具这种东西,在两人世界里,就免了吧!
四
郊外的静谧气氛和城市里的喧嚣,到底不同,杜小棣从这里感到了难得的轻松,和把一切乱七八糟暂时搁置起来的超脱。真后悔去年这个日子里,为什么没想起躲到这里来呢?
她其实是那种不愿意给自己找苦恼,添麻烦,也不愿多动脑筋的年轻女人。这类女孩子在北京城里,有那么一批,漂亮、快活、享受,有一个或数个有钱或者有势的男人,也就是所谓的“托儿”奉陪着,恣意忘情地消耗着青春,才不愿想那么多烦事,总愁眉苦脸,皱纹多了,还得多去几次美容院呢。去年春夏之交,可把她烦恼透了。
她不愿谈那个毙掉的节目,一切都由此发生的,因为那是巩杰信心百倍搞的。那时,他意气风发,在文艺界是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人物,歌舞团的女孩子还羡慕她的好运道呢。她傻乎乎地快活,快活的不是这份爱,而是因为她找到了白马王子这个事实。而巩杰这个新锐的现代舞蹈,是他事业走向成熟的高峰,结果,毙了。
——女人,有时是挺莫名其妙的,爱,是属于你自己的,你一个人去尽情享受好了,干吗那么热衷于炫耀?所以,他因为节目的原因,一肚子火气,上了街,然后不见了,后来才知道被抓起来,她从此就失去了他。幸好,慢慢地麻木了,然后也就浑然不觉了,她就具有这等本事。
沉湎于过去,思前想后,人会衰老得更快的。她的人生哲学是珍惜这一时、这一刻,那些愁事,你想,该不能解决,还不是解决不了。
连朱之正这大半年也受到她的熏陶,没办法,两口子吗!不是你改造她,就是她改造你。起初没从大副熬上船长,很不自在一阵,现在连大副也不当了,好像更无所谓了。他相信,归根结底,他不是当官的料,和杜小棣结婚就是最好的例子。一个非常政治化的人,有可能跟送上门来的她,睡上一觉,占个便宜,但要横下一条心,讨这样一个老婆,就得掂量掂量得失利害了。可他,却当真的热恋起来,他等待的正是这种单纯的女人,他早年死去的妻子,外号叫“两报一刊”,冲这四个可怕的字眼,便知道他遇到杜小棣后,为什么产生出这迟到了三十年的爱情。
对他的这桩婚事,怪了,大家侧目而视,谁也没有拦阻过,可谁也没有投过赞成票,他有预感,为这个女孩子,他要付出。中国人有种奇怪的心理,愿意看到别人失败,而不愿意看到别人成功。
但他认了,人,一辈子连一件傻事也不做,那可太没劲了。
刘东林狡猾得很,“大主意你自己拿。”他那当家的儿媳妇笑笑,说了一句,“咱们中国要兴选美的话,她够条件。可她,你知道背后怎么议论她?”
“那就请你赐教吧!”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他了解这个不断给刘东林买高级补品的儿媳妇,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杜小棣也许有点傻,把什么都对他讲过的了。他晓得这个外号“公用品”的女人,会说什么。她不说不说还是要说的,这娘儿们,不但爱插嘴,还爱插手,老公公批阅文件,她都要干预的,这是中国从古到今许多政治家的癖好,都有让夫人参政的雅兴。
盛莉说:“朱叔叔你听了别往心里去,人家都管她叫公共厕所——”
看那一脸正经的样子,朱之正一笑,中国人就这点乌鸦跳在猪身上,嘲笑别人黑,而看不到自己黑的伟大。刘东林不让她把看法发表完:“盛莉,你别捣乱,行不?快给我们拿点冷饮来,好嘛!”
等儿媳妇离开,刘东林恭喜他的艳遇。朱之正向他的上司如实交待,老刘,截至此刻谈话时为止,有艳而无遇。老奸巨猾的刘大官人才不相信,世界上没有一只不沾腥的猫,何况这个女孩有求于你管专案组的副部长,分明送货上门。
天地良心,并非如此,不过,他也不需要那个官人证实他的清白。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傍晚,杜小棣大概放下他的电话,就骑着自行车赶来了。
她气喘吁吁,满脸绯红,一头的汗,跑进他的屋子,就站在空调器前吹着。这不是他第一次找她来谈话,但却是最后一次公事公办式的谈话。对这个先是怕他,后是恨他,终于相信他,而后依赖他的杜小棣,他断定,她不是那种藏着掖着什么的人,有什么不和盘托出的呢?她和巩杰没有任何有关案件上的攻守同盟,不错,她卷进去过,也只是和别的人一样,不像别人检举说的,和外国人有什么秘密勾当,他坚决主张把她解脱了。
虽然其他办案的同事持保留态度,那时,他是头儿,他说了算。“就这样——”
他找她来,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个决定。其实,无需他亲自面谈的,可他愿意看到她如释重负的轻快。
他看到她沁出的汗珠,“那你先去洗洗脸吧?”
朱之正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子在他的卫生间里,竟“哗哗”地冲起凉来。
接着,便是轰然一响,如果不是一件什么东西砰然倒下的话,他不会跑过去的。
“摔倒了吗?小棣!”
没有回答。
“出什么事啦?”
还是不吭声。
他推开门,只觉得两眼一亮,一个赤裸的杜小棣微笑地看着他。
五
话说回来,杜小棣决定嫁给他的时候,也担心过的,这么一个官员,他古板吗?他老气吗?他缺乏情调吗?是不是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都那么“社论”似的让人受不了?何况他原来有过那么一位太太。
这也是那个玛蒂替她担心的。
“这男人挺让我意外的。”婚后,她告诉玛蒂。“想不到的那么过瘾——”
“很能满足你的性要求了——”她知道杜小棣是不隐讳的女人,何况她是西方人,又是两个女人在私下里谈,就更无遮拦的了。
杜小棣说,别看上了年纪,床上功夫比那年轻但并无多少经验的巩杰,要强多了。“很让我享受的,我真没想到,玛蒂!”
“我希望你的这位官员先生,能永远这样让你得到这种快乐。”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外国留学生,是专攻中国少数民族文化的来自美国的研究生,是巩杰的朋友,当然也是她的朋友兼情敌。“太成熟的果子,在树上就挂不多久了。”玛蒂为她担忧。
“我从来不想那么多!过一天是一天,混到混不下去再讲。一个女人,你说呢?眼下他把你当宝贝供着,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还求什么?何况他半点也不‘两报一刊’,我觉得他怪不错的呢!”
这位洋人有点奇怪,“也许你们中国人的脸,都是平的,给别人看的全是没有起伏的表面,只有关起门来,才是他的真实面貌?”
“你可说对了,有时候,有的人甚至跟你睡觉,跟你做爱,也未必是他真实的自己。”杜小棣的这番话,好像挺深沉,其实她倒是不走脑子,凭感觉信口说出来的。接着,她补充:“老朱还不是!”
“那你不打算跟他分手了?”
“玛蒂,我问你,你是有学问的人,而且你也是个女人,你说真话,像我这样的,除了图一个彻底的快活外,还图什么呢?”
玛蒂问她:“巩杰要是出来了呢?不会关他一辈子,是不是?”
杜小棣根本没想过,她过去的情人,还会出来。回答也未经过大脑,率直地说了出来:“那你把他弄到国外去,他本来就打算的。”
玛蒂笑了,“难道你不明白,他真正爱的是你——”
“你和他呢?在黄果树……”
“那种春风一度的感情,值得当真吗?当时我需要,他也有这个欲望,你因为演出晚来了两天,我们同住在一个房间里,你好像不该太当回事的吧?”
玛蒂的中国话,说得挺溜,如果光听声,不见她脸的话,无论如何想不到是一个蓝眼珠、白皮肤的洋人,还有那样一张极其性感的嘴。巩杰在少数民族地区采风时结识的她,很快就熟了。巩杰是个挺有魅力的男人,很讨女人喜欢的硬派小生,玛蒂被他打动,也是自然的。女人嘛,按照杜小棣的观点,是一刻也不能没有男人的。
巩杰一直想到国外去,不是镀金,不是淘金,他主要是想去搞他的艺术,闯出一个他的世界。又不肯依靠有势力的父母,而且那位老前辈也不会帮他出国搞艺术这没出息的行当。他和玛蒂亲近,这其中有功利主义成分,他不否认。他解释过,“性和爱不完全是一回事!”杜小棣也不甚在乎,因为大家彼此彼此,她也有空虚的时刻,也曾偶尔有把爱情把身体给过别人的时刻,何况这也是这类年轻姑娘的潮流,太在意,岂不是太俗了嘛。
他呢,也就是那位天之骄子,对杜小棣的感情,玩的成分多于爱的成分,暂时的成分多于长远的成分。因为他不想结婚,也不想成家,更不想带一个累赘,到美国去闯荡。
杜小棣心里明白,她头脑再简单,也能理解他的这种现实主义。不过她也有她的现实主义,她追求的是这个现在你属于我,而不是属于别的女人的现实。往后想,干什么,那不太傻了嘛。
但两人异常地相爱过,算是试婚也好,非正式的同居也好,经常住在一块儿,也是尽人皆知。像这样的公子哥儿,长相,个头,才气,干练,思维敏捷,待人接物方面,可算是出类拔萃的了。他完全能够凭借他老子娘的余热,做一些像他那类子弟例属正当的事情,从政也好、经商也好,他那样精明,岂有不成功不发达之理?可他热衷艺术,迷恋舞蹈,也真是让他爹妈失望,还爱上这么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不是很正经的女孩,“公厕”,天哪,太可怕了,更被父母视做陌路之人了。
这个风流女孩,浪漫是一回事,心地还是明白的,就冲这一点爱他,也是值得的。何况他真帅,真有头脑,女人是需要属于自己的男人有这点体面的。所以特别在他出事以后,到关进去以前,她可是百分之百地用爱来回报他的,她愿意牺牲自己,为他做一切事的。以前他太强,除了献给他身体和爱情外,她几乎无所表现,出事了,她倒有可能为他做些什么了。
爱情这东西,挺怪的,信手可取时,往往不经意间错过,等到要失去了,又万分地难抛难舍了。她那时真有个感觉,好像除了巩杰,这世上男人都死绝了。于是她明白了,这才叫做爱。那个失去了自由的年轻人,终于懂得,他跌进了爱河里的时候,并不珍惜那滚滚河水,现在他干渴得要死,河却可望而不可即了。
问题就在这儿,玛蒂说中了,爱,不是精神,而是物质。巩杰离开关了近一年的拘留所,第一个电话,就是打到她住着的高干楼里来的,而不是打给送他进局子的父母。
“他怎么会晓得我的电话号码的呢?”她纳闷过,但也没有接着往下思索。
六
朱之正精神抖擞,健步如飞,从背后看,谁也不相信他是五十六,或五十七的人。而且他是那种根本不买染发剂的顾客,一头黑发,不显老相。如果是一个糟老头子的话,说话颠倒,眼神恍惚,腿脚蹒跚,口水直流,哪怕为她杜小棣,或者还为那个巩杰,做了些什么,甚至为此影响了他的前程,她也未必肯将自己的千金之躯贱卖的。睡一觉,让毫无战斗力的老头子蹂躏一顿,作为报答,不是不可以,但嫁给他,做他的老婆,一天到晚,看那块干面包,要考虑考虑的了。
她早先不认识朱之正,他是因缘时会,从底下单位一步登天的。但色迷迷的刘东林,是老首长了。每次机关舞会,她是尽量躲着的,不是怕他那双不老实的双手,在她屁股上抠抠摸摸,而是怕那个盛莉。可为了巩杰,她既求过有爬灰盛名的刘东林,也求过叫“公用品”的风骚泼辣的女人。她早先也在歌舞团独唱过,信守美声唱法,嗷嗷起来,令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盛姐,你帮帮忙吧!巩杰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你也不是不清楚。”
“问题在于这个年轻人,碰在了硬杠杠上,谁也没法保他,连为他说话,都得吃挂落儿的呀!”
当然,刘东林让朱之正管这起案子,是不是有盛莉“防患于未然”的因素,就不得而知了。但要看刘东林对任何一个别的女人,如今只有垂涎三尺的份儿,决不敢有非分之想的规规矩矩,便知这个挺浪可也挺有板眼的儿媳妇,在某种程度上是能够操纵控制着她公公的。
“我给你提一个纯粹是女人的建议吧,小棣!”
“你说吧!”
“我只是这样想,也许,我们老刘会把巩杰这起案子,让一个姓朱的副手过问的。我只提醒你一句,这个姓朱的二把手,是一个单身汉,还是一个妻子死去多年的老鳏夫。”说到这时,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流露出一个绝非善类的笑。
杜小棣虽然不是那么灵气的女孩子,对于这个暗示,是能领会的。
果然,没过几天,团里的政工干事通知她,领导要找她谈话。她问是不是一位姓朱的副部长,那一脸正经的干事,虽然也是女人,但挺反感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很憎恶地看了她一眼。因为这些跳舞唱歌的姑娘们,和头头脑脑过于亲密的来往,是让严肃的人摇头的。尤其像她这样被认为浪出水来的,跟谁都可以脱裤子上床的“公共厕所”,不是妖精,也是祸害,更为人所不齿。
就那身的穿戴,还是春夏之交的季节,是不是也过于裸露了?袖口短得连白嫩的乳房都闪出一大块来,还要怎么一个浪法啊!到烈日炎炎的三伏怎么办?天体主义,全脱光了?
她去了。
杜小棣为自己能够摆脱这位盘问个没完没了的那张寡妇面孔,而感到轻松。她有经验,越是上年纪的老先生,对年轻美貌的女孩子,越是好说话些。尤其你不要怕长痱子,挨靠得他紧一点,发发嗲,缠住不放的话,不至于太让他为难的要求,通常都会满足你的。
谁知请她在他对面坐下的这个朱之正,根本不是老头,至少看不出是个老头,很精神,很有一点气概的。在这个年龄段上的男人,就像曲大娘家果园里的秋天,那些挂在枝头已经成熟了的红玉或者国光苹果一样,分不出早和晚,先熟和后熟的。你说他四十多岁可以,五十来岁也可以。她还注意到,他穿的那身t恤衫,和手腕上的那块表,是国内难买到的名牌货;杜小棣全部学问表现在购物上,这对她来说,是很容易判断的。后来当然就知道了,这是他在美国的女儿,经常孝敬他的东西,他只有那么一个女儿,在那儿嫁了一个挺有钱的台湾博士,两口子不是在大通银行,就在美洲第一银行,是部门业务主管,根本是不打算回来的了。
“请坐吧!”
他的工作秘书是个姿色端正的职业妇女,给她倒杯茶来,就退出去了。那临走时一瞥的眼神,杜小棣能懂得什么叫做蔑视,谁让她是一个名声不佳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在审查中的案犯的未婚妻呢?
然后,她就哭了。他虽然严肃,态度却还温和,话说得很重,口气倒也不那么剑拔弩张。不知怎么回事,他给她留下一种可靠感,信赖感,因为大部分男人,都是程度不同的色鬼,而那些怀有性侵犯意图的男人,眼睛里的欲焰,是无法遏制的,而作为像她这样的女人,恰恰又是最敏感的。也许她在这个人的目光中未曾发现不轨的企图,所以把盛莉明目张胆的教唆和自己也习惯了卖弄风情的手段,全部放弃了。
杜小棣想起那张政工干事的寡妇面孔,她不明白,难道我和巩杰谈过恋爱,也是罪吗?我怎么啦?我招谁惹谁啦?她打算告诉他,别瞎费力气了,她是巩杰的朋友,好朋友,上过床、睡过觉的朋友,但和他发生的那些事毫无关联,录像里有我不错,但我只是站在那儿傻听罢了。
朱之正端详着她。
她发现他的那双眼睛,不像有的男人,喜欢把目光停留在女人身上那些敏感的部位。她愤慨地说:“有些人对把我拖进这桩案子里来感兴趣,就由于是可以消遣我,如果换个人,他们连问都不会问的。”
“那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好多人干吗那么恨我——”她不够伶牙俐齿,表达不出以下这个意思:有的女人,她全部的幸与不幸,都是和她长得漂亮分不开的。
“你冷静一下,你先喝口水——”他很礼貌,也很威严。
因为她确实不知道巩杰到底背着她干了些什么?可别人认为,她要不知道详情,太阳从西边出来。谁能相信,马上就要成为,其实已经成为巩杰妻子的人,会不了解自己丈夫的蛛丝马迹?会提供不出一点点他的反动言行?哪怕一句?
政工干事问过:“你们两个,一天到晚,除了那个,还是那个?”
她反过来问那张寡妇面孔:“你说呢?一男一女在一起,要不那个,还能做什么?”
杜小棣一点也不是黑色幽默,她就是这样一个追求快乐的女孩子。所以巩杰只把她当做一个拿得出手的漂亮女孩。一道甜点,一块棒糖,一条围巾,一把名牌的网球拍,仅此而已。其实在心目中,却是把她看成是一个艺术品位、爱好、情趣都不高的,只懂得玩耍快乐,购物啊消费啊的女人。尤其是缺乏头脑,缺乏思想,使他失望,一谈到比较严肃些的话题,她就不是对手。他宁可和那位研究中国少数民族艺术的,对蜡染崇拜得五体投地的玛蒂,促膝长谈,不分昏夜,也不知有多少共同语言,说也说不完。
何况巩杰出事的那些日子,也是玛蒂从美国来中国的时候,她经常在太平洋上飞来飞去的。那时他陪着逛北京,在一起的机会较多,而杜小棣千真万确随一个野路子模特队到外地走穴,赚土老帽的钱去了!
关于她和巩杰以及这个外国姑娘间的这些长长短短,她当然不会对朱之正讲。
不过,她觉得他好像能猜出什么似的,因为他指出:“按理,别人这样想也是正常,既然你们如此要好,非同一般的关系,你就多少能了解一点;否则,巩杰竟连什么都不想告诉你,那怎么谈得上亲密呢?”
——“这当然也是呆话,难道夫妻就不可以保留一块只有自己才能进入的天地吗?”后来他们结合了,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组合在一起的那种感情,不仅仅是一种模式,可以允许有各式各样的。要统统是海枯石烂的话,那也怪可怕的。照书本去念的模范爱情,像蒸馏过的水,是没有什么味的。”
天天打架,不是好夫妻;一辈子没红过一次脸,难道能算是好夫妻吗?
七
“要不要歇一会儿?”她问。
“你累了吗?”做丈夫的先关心她。
“蹬过这条小河,再翻过那座矮山,就是古峪了。”
“林子里可真够清静的——”
“连人影也不见!”
“好像这世上就剩下咱们两个。”这是朱之正最理想的境界。
“那多好——”过一会儿,她竖起耳朵:“什么声音,笃笃笃?”
“这你就不知道了,啄木鸟,好几年也没听见过了,那时我们在三线……”
朱之正回想起在大学念书的时候,还有过一点名山大川的游兴,至少是在心灵上这样自由徜徉过的。那时年轻,还幻想过和一个所爱的姑娘,一起到那渺无人烟的沙漠、荒山、处女地去“开辟鸿蒙”呢!后来进了科研机构,又结了婚,成了家,在三线一呆就是十几年,局限在秦岭太白那连绵大山之中,不仅想象力丧失殆尽,连梦也是飞不出眼前脚下的深山大壑。
——生活,有时像密封的茧一样,你要是突破不了这层层的束缚,就是一个永远的蛹。唯有冲决而出,你才生出翅膀,你才飞得起来。可是,人的可悲,就在于或变成巨人,或变成侏儒,常常是不由自己和不能自己的。你有了茧的保护,茧也左右你的变化。就这样,人的生存空间,其实是极有限的。
后来,很可能是巩老前辈,那时还在台上,发现他虽有些知识分子气,但还是能做些事,想做些事的人,加上刘东林看重他作为副手的无野心性,不具有取而代之的威胁,就把他弄到北京来了。接着,前几年,文凭突然吃香起来,命运经常这样阴差阳错,他自己也颇意外地,得到了他做梦都不曾想到的一切。
——现在,这一切,像佛家禅偈,从来处来,又往去处去了,九九归一,又回到本初状态。虽然失去了的,不免惋惜,可终究来得轻易,所以也就不那么后悔。再说,他得到了这个心爱的女人,还不够吗?也许老夫少妻的局面难能长久,但那是思量也无用,唯有听其自然的事情了,目前他拥有着她,这一点,扪心自问,还不该心满意足吗?
他突然觉得,这眼前的现实,不正是早年间那个和一位女人同行的梦嘛。
“那就在这小河边坐一会儿!”他提议。
“水真清,我去洗一洗——”
他拉她不住,只好叮咛着,“小心,山里的水,很冷的哟!”
“你又成老爸爸了!”杜小棣脱掉了风衣,卷起了裙子,光着洁白修长的双腿,踩着河卵石往水里跑去。冰凉的山涧水,刺激得她嗷嗷地叫,还回过头来招呼他,“来呀,来呀!”
要不是她高兴得手舞足蹈,踩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差点滑跌在水里,他愿意待在一边欣赏这个年轻女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个和他女儿年龄相差无几的妻子,你可以说她无知,说她浅薄,说她几乎不愿动一动脑子;可有这么一位单纯可爱,天真得有一点点傻,但却是娇艳的女孩,能让你暂时忘掉人世间那些钩心斗角,忘掉那些肮脏血腥,成为你温馨的避风港,不也是一种幸福,一种难寻难求的超脱吗?
这世界够累人的了,不是吗?
但是她原来的情人出现了,而且,他是趁那个青年人处境危殆的时机,夺走了她的。他无法不承认他的这份卑污,也无法回避这份自己也好,别人也好的都会谴责的事实;虽然她从不认为他卑污,可也不能面对责难。她不肯说她还爱着那年轻人,但要她说再也不爱巩杰了,那也很难启口的。
那位老前辈,爱说的一句口头禅,叫做“画一个句号”,这件扎手的事情,怎么把“句号”画圆呢?
她真的要跌进水里了,他来不及脱鞋脱袜,就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笑疯了的杜小棣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看把你紧张的,我是故意吓唬你的。”
“你这个坏东西!”他假装松手,要把她放进小河里去。
“别,别——”她搂得他更紧,脸也挨靠过来。
朱之正此刻不但想起了他的梦,也似乎从心底里冒出来那个做梦时代的自己。二十啷当岁,像这春天里山坡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瓣花,都是自由地舒展地生长的。后来,梦就消失了,不再追逐自己的阳光,把仅有的想象力,营造生存着的脚下那块土地,再也不是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而是能够怎么长就怎么长了。
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抱着、吻着这个怀抱里的香喷喷的女人,竟会涌上来一种了结的念头,可怕的念头,孤注一掷的念头,在那个第三个人即将出现之前,也许是最后一次,从他所珍惜的这个女人身上索取了。因为他简直无法预料,她见到她旧情人时,会出现怎样不可控制的场面。何况他允诺过,他是男人,他是一诺千金的男人。于是连他自己都不可理解地搂住她要求:“宝贝,你能给我吗?就在这儿,就在现在!”
她吓一跳,差点从他手臂里滑下来。但又觉得闻所未闻的新鲜,眉宇间充满了兴奋和寻求刺激的好奇神态。
“你害怕?”
“我?”她掩住脸格格地笑了。“天晓得你想得出来!”
正好树阴下,有那么一小块平坦的草地,她最终是不会拒绝的,何况这种奇特的体验。她那逗引的笑意,从嘴角的酒窝倾泻出来,还未等她躺倒,他先醉了。那是一个绝对放松,摊开四肢,全部展示,来者不拒的女人,快乐地拥抱着他,亲吻着他,一边主动解着衣裙,一边在他耳边轻轻呢喃:“我,我,我什么都不去想,我就想你——”还没等说完这个字,她已一览无余地裸露在天地之间。
他觉得她的话太对了,连声附和:“不想,我们干吗想呢?”
这蓝天,这春风,这一个也许是最后一次的,从堇色衣裙里褪脱出来的那美妙无比的女人,白皙细腻的皮肤,在阳光下发出目眩心迷的光色,使他涌出他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抱着她,搂着她,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不停地抚摸着她,吻咂着她的身体,然后,两个人便密不可分地融为一体。
只有啄木鸟仍在头顶的树干上,“笃笃”地敲击着。
八
如果不是倒霉,潇洒不羁的巩杰连理都不理这些领导干部的,他是一个艺术家,那胡子便是证明。
不知你发现没有,中国的年轻导演,大部分留胡子,虽然那胡子,只能称做鼠须,很寒碜的,很邋遢的,并不增加多少气度的。巩杰的胡子却是真家伙,连茂密的胸毛也不是贴上去的。老前辈反感这个儿子的狂放,讨厌这个哥萨克,拿他没有办法。
巩杰不买他老子的账,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连老子都不在乎,刘东林是他爸爸一手提拔的,他会有好脸?他爸爸没下台时,那是个围着屁股转的人物。他对这个俗不可耐的家伙,讨厌极了,虽经常见面,但决不搭讪,至于这个朱之正,他简直一点印象也没有。
杜小棣在第一次和朱之正谈话以后,巩杰就跟她研究对策。
“多大年纪,这个姓朱的?”
“我看他好像不是太老,说不准岁数。”
“你真笨!我爸绝不会信任太年轻的人的。”巩杰被审查后,脾气更坏了。
“他那精神劲,好像不到五十岁吧?”她是凭女人的直觉。
“你别胡扯了——”
“挺洋气的!”
“你做做好事,多关心这个人一些别的,行不?这是个决定性人物,他严厉吗?”
“我觉得他还蛮斯文的。”
“挺客气?”
“反正不凶。”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冒出一句:“也许他对你印象不错——”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棣,你能不能利用你的魅力,把他俘虏住,他是主管,他的态度是非常关键的,求你啦!”
“我能做什么?”
“跟他亲近啊!”
杜小棣有一点吃惊,因为盛莉也只是暗示,而一个爱自己的男人,却能张得开嘴:“不,我不做我不愿做的事情,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随随便便去跟人睡觉,我不是婊子!你不是也认识几个串高级饭店的妞吗?让她们去吧,我不干!”
巩杰被问得很狼狈,恼羞成怒,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责备她,“非上床不可吗?我只是要你放灵活些嘛!你啊你啊!”
那时,巩杰还未正式被公安部门收审,但已不许离开机关大院。他一个公子哥儿,优越惯了,一向不受拘束,哪经得起这份窝囊,她能理解,火气没法不大。其实后来,她才从朱之正那里了解到,要不是刘东林看在巩老的面上,暂时放在机关里,争取内部解决,也许早就坐上牢了。这个老滑头的政策是能保就保,不能保,也就爱莫能助了。反正把朱之正推到前面,政治上的风险,由他承担,自己躲得远远的。而那个盛莉也不愿意杜小棣一趟一趟来找刘东林,漂亮女孩子总在她公公身边绕来绕去,可不是好事。
朱之正对她说过,他是平民,他是搞科研的知识分子,他是从基层爬上来的,他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所以他从心里讨厌权贵,和这些趾高气扬的王孙子弟,能有这个机会收拾,他才不会设法保护。可是,第一,这个年轻人确实有点冤屈,因为他的节目被毙,一股火压不下去,才卷入社会上的那些人当中,但为首的并不是巩杰;第二,这小子还挺够种,敢作敢当,不咬别人,全包揽在自己头上。对已是妻子的杜小棣,他也无所顾忌了:“按我本意,不仅认为把你拖进来,多此一举,就连巩杰,查来查去,不过那些大家都知道的东西,他要是不硬顶着,同案犯不互相推诿,把各自的问题交待清楚,早就可以结案。可是中国人没办法,背靠背地咬起来,都恨不得一口咬死,自己脱生,涉及的面越来越宽,最后只好交司法机关。”
巩杰对朱之正的作用,估计得还算是正确的。生死也许夸大了,但放在机关内部处理,还是交给有关部门,真是他一句话的事。
巩杰再硬,也怕坐牢,这时,他胡子越来越长,艺术家的浪漫越来越少。当然是病急乱投医的举动了,忍不住又把希望寄托在他漂亮的女朋友身上。“小棣,‘公用品’不是说他是个老鳏夫嘛!”
“我说过了,我不干!”
“咱们都是演员,小棣,难道不会逢场作戏吗?”
所以,那天拿起电话,听出来是久违了的他的声音,她也按捺不住为他出狱高兴的。哪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劈头盖脸的责备:“真想不到,小棣,你会弄假成真,嫁给了这个乘人之危的家伙——”
她什么也不想说了,像呛了一口水似的噎着,半天,透不过气来。
九
第一次被招到朱副部长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你好好想一想,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你来找我谈!”
但朱之正想不到,当天傍晚,他坐车快到家的时候,就远远地发现了站在他们所谓部长院门口的杜小棣。他没让司机开进院里,说要到附近商店买点物品,把车放走了。他不否认,他是一个男人,在妻子过世以后,那时还在研究所,也和一个有夫之妇来往过好几年的,不是一尘不染的清教徒,何况早风闻她的公共厕所的雅号呢!他觉得这是一次机会。
他在研究所当所长以后,也尝到过权力的甜头的。
“那当然不是爱!半点不是,连对你的可怜也说不上。”
“没想到你还真卑鄙呢!”已经是他妻子的杜小棣笑了,像是发现了一个新天地。
——这世界上有绝对不卑鄙的人吗?
他承认:“小棣,我不可能比别人更坏,但,也不可能比别人更好!就这样!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她说她信。然而也不要认为她真的信了,或者不信,她坐在梳妆台前涂脂抹粉的时候,除非地震,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走心的。
他一边放慢脚步,朝即将捕获到手的猎物靠近,一边装作并没有看到她,而留意商店的橱窗,一边在琢磨,是采取曾经对一位有求于他的女技术员那种直截了当的手段,迅速地占有呢?抑或像和那位有夫之妇一样,朝夕相处,关怀体贴,慢慢地情感交融,心心相印,靠水滴石穿的功夫达到目的呢?因为有的女人能够接受突如其来的袭击,那个女技术员说过,猝不及防的暴力和强迫,有一点挣扎,甚至连贴肉的内衣都撕裂了,接着驯服,接着瘫软,接着暴风骤雨,那种意想不到的快感,给她留下的幸福是无以言表的。可那位有姿色而且风情十足的有夫之妇,就不同了,只是到了她极感激他,极可怜他,又极同情他,除了她把身子给他,再无其他可以表示她心意的时候,才把她家的门钥匙,塞在他手中的,还悄悄叮嘱着:“就一次!你知道,我挺害怕——”
自然,任何事情一开了头,这过程就不会马上结束。
那个温柔的会计主任,经常和他一起为他们那个被放逐到三线的研究所,到省里、到北京来要钱。那时候,林欣和他就像合法夫妻一样放肆和快活,那种恨不能死在他身上的疯狂,不顾不管的追寻性快乐的放纵,和她日常与阿拉伯数字打交道时的谨小慎微,竟是两个人似的。他感激那几年她给了他全部的幸福,若是那位会计主任肯离婚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娶她的。“这说明我虽然坏,但并不是绝对无情无义的。对不?”
“那个小段呢?”
“后来,她回上海了!我不是最坏的,对不?”
杜小棣点头,否则她也不会嫁他。
她记得,甚至在新婚之夜,她和衣而卧,薄薄的纱衫里,那掩映不住的旖旎春光,看得出使他心旌摇荡,不能自持的。即使到了那般情不自禁的时候,他也踌躇地,当然也是挺舍不得地说:“小棣,现在你后悔嫁我,还来得及!我不想让你委屈,也不想让你勉强,如果你心里还有巩杰,只是为了回报,才跟我结婚的。那么,小棣,你也不必说出来,那是很难开口的,我懂;你只要点一下头,我马上离开这个房间。”
——奇怪吗?真正的爱是在性以后才会出现的。
可在那个混沌的雾蒙蒙的傍晚,他的心像那颗鸭蛋黄似的夕阳,有些没着没落,拿不定主意的。是解决性饥渴第一,搂住这个女孩春风一度,以慰久旷之苦呢?还是有点耐心,让她自动上钩呢?当时,他很快找到了心理平衡,她是为了她的男朋友,奉献她的肉体,虽然凄惨,可心灵伟大;他得到了她,不但卑劣,还很龌龊渺小,而且背上乘人之危的恶名,既然如此,也就大家扯平了。他说他那时确实真像一条狼,不过拿不准,是一条伸出血红舌头,直扑过来的狼,还是一条披着头巾,装作外婆的狼,总之,想吞噬已到嘴边的这个猎物,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心痒难耐,可仍旧放慢步子,那女孩离他卧床的距离,顶多半步。最后,索性走进了商店。朱之正婚后对杜小棣半点也不隐讳,他承认,那一刻他以狼的哲学,理直气壮地想占有她的,“反正,我不睡你,别人也要毫不怜惜地糟蹋你的——”
杜小棣尽管是个不愿走脑子的女人,听她丈夫坦陈他卑鄙的心曲,也不免惊吓得直起鸡皮疙瘩。她马上想到坐牢的巩杰,到底年纪轻,一切都是笔直的,心眼儿不那么曲里拐弯,可不像朱之正把人类、把世界描绘得那样肮脏。
但是,当他回头透过商店的玻璃橱窗看出去,却不见了她的影子。
他立刻警觉起来,这个女孩子是不是在布置一个陷阱,用色相来诱惑他,落入圈套,把柄抓在她手里,你怕身败名裂,你就得俯首听命。
这正是那个爱过他的林欣,一个山沟里吃地瓜长大的女人,郑重提醒过的……他记起他从那个三线研究所,平步青云,要调到京城任职的前夕,那个实际和他正式妻子差不多的会计主任,说什么也不肯抛弃长期两地分居的丈夫,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实巴交的,甚至知道自己老婆有这段隐情,也忍而不发的本分人。这真是中国女人的奇怪心理,“我已经背着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怎能狠心再把那可怜的人扔掉。”
“你只爱我呀!林欣,你别骗自己——”
她承认这个事实,更不能忘怀他给她带来的快乐,但又谴责自己的不贞和不守妇道,不值得他看得起,不值得他娶的。她认为他一个正在发达的人,不应该娶她这样一个不体面的不干净的女人。
那难分难舍的别离啊!到了明天天亮就要启程上路,也是他和她结束几年情感生活的最后一夜,往日的狂热,消失得一无影踪,衣服裹得不能再紧地,坐在床边看着这个即将走上仕途的幸运儿。
那段情分,她已经画了一个句号。
“你怎么还不睡?”
“你睡吧,明天你还要走好远的路!”
“当真不能改主意了吗?我可是要在北京等着你的!”
“别瞎说——”她捂住他的嘴。
“等你两年!”他倒没有食言,快三年了,才和杜小棣结婚。
林欣苦笑着,让他把一切都忘记,有的是好女孩子,只是要他小心,城市里有些花花绿绿的姑娘未必能像山沟里的女人那样赤诚,千万不要挑花眼,轻易不要把心交出去啊!
难道杜小棣在演一出串通好了的戏?
直到他回到自己屋里好一刻以后,才听到剥剥的敲门声。
果然是她,一个尴尬窘迫的她,迟疑地站在门口,似乎前面是狼,身后是虎,既不敢进来,又不敢离去。已经兴味索然的朱之正,本来打算用语言挫折她一顿的,看她讷讷地连话也说不上来,根本不是企图引他上钩的歹意,倒像是有许多迫不得已的难处似的。
“算了吧,杜小棣,你来的目的我清楚,我再说一遍,你是你,他是他,朋友归朋友,问题归问题,不要感情用事,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做出不恰当的行为。我想,年轻人,你是能明白我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的?”
当时,被他羞辱的杜小棣,简直恨死了他,一转身,努力控制着,不使自己哭出声来,跑出楼去。
如果不是这个小小的周折,朱之正肯定会急切下手的,也可能早得到了她,但却不会再有杜小棣的第二次出卖。她这么说,他也这么想的,也许她并不是如她口头上的那么坚决,但至少不会有以后的圆满,也不会有今天在这山林野地里,那种亚当和夏娃式的自然之子的快乐。
珍惜吧,这一刻,他勉励自己,如果终究是要去的,那也只有由它了。
她仰着那张桃花般艳丽的脸,惊喜地娇喘着,呻吟着,在他耳边说: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简直不是你了!”
这种从未尝试过的极致,尽管到了彻底的精疲力竭,像一摊泥,快要虚脱休克,也不肯罢手。
——无论他,还是她,都像死过一次似的,久久才活了过来。
十
古峪就在眼前,马上就要进村了。
太阳偏西,时值午后,整个村子悄没声地,连狗也没精打采地看着这对陌生人出现在下山的大路上,懒得汪汪两声。这两个在那山坡灌木林里,消磨掉三个多钟头和最后一点精力的城里人,拖着慵懒的身子,朝山下蒙着一层蓝色烟云的村子走去。
“看见了吧,那有棵紫色玉兰花的围墙院就是。”
他好像没有听到。
“你怎么不说话?”
朱之正没有理会他的妻子,他知道,她不可能理解他的想法和做法。原来,他之所以这样做,或许等于是一次了结,像债务人和债权人一样,两清了。他不是圣人,但他懂得,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不可能永远据为己有。如果,你仅占有她的身子,而得不到她的心,即或将心换心,也仍旧白搭功夫的话,对真正想完全拥有的他来说,岂不是更糟嘛。时间拖得愈长,那就益发不甚想象。
“没事吧?”她稍稍有点担心地问。“马上就到了!”
他不打算马上告诉她,究竟准备怎样处理他和她,和那个出狱的年轻人之间,终归要解决的问题。但人,也实在是太多变的动物,他也说不好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样的,但和出城时那种彻底的超脱豁达,不完全一样,山林的欢乐以后,他明白了一个男人之所以是男人,有其不能逾越的极限,那就是当你真爱一个女人时,你不会甘心认输的。
“开玩笑!”他把腰板挺得笔直,“你以为我真老得不行?”
“你都快要把我给生吞活剥了!我算怕了你了!”杜小棣幸福愉快地笑着,跳上去,抱住他不放,“你是魔鬼,吃人的魔鬼——”这是一个快活了便高兴,便手舞足蹈,不快活便撅嘴,便好像天要坍下来的,多少有点神经兮兮的女人。不是很有心眼的,很会动心机的女孩,她根本不会想得很远很深,她以为他的沉闷是在考虑失去的官职和地位:“这回要过几天乡下人的生活,你这当官的抖不了威风,犯愁了不是?”
“得了,我在山沟里呆过的。”
其实,朱之正现在心里盘算的,和早晨出城的时候,和更早答应远行的时候,不知转了几个否定之否定的弯子?全非初衷。“亲爱的,既然我真正地得到了你的全部,我就不会让你从我的生活中消失!”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能够放弃的,他会毫不吝惜地弃之如敝屣,置之脑后;但好容易得到的,就不愿撒手了。他怎么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愈来愈悟到人活着的全部目的,在那里忙忙碌碌,争来夺去,说穿了不过是为一些虚幻的影像,在那里无休止地消耗掉体能罢了。而后又为获得的其实空空的,同样是虚幻的满足,在那儿盲目地快乐和兴奋着。这一切,比之眼前这个无与伦比的肉体精灵,都他妈的黯然失色。
他才彻头彻尾地明白,就在那矮矮密密的山林里的欢乐,证实了一个男人,他的第一物质,也是第一精神的承载体,就是你身边的你醉迷的那个女人。还寻找什么呢?追求什么呢?女人是点燃男人灵魂的火花,他有过好几个女人,不是随便一个女人,就能把他的心燃烧起来的。
——你得到了她,你找到了生命价值,管人家怎么笑话你这份出息,你突然觉得活着非常有意义,跟她在一起,有那么多的快乐,你干吗不牢牢把握住她呢?
好多年没敞开喉咙唱歌了,有时陪杜小棣到卡拉ok歌厅坐坐,也只是微笑着而不张嘴,自从语录歌以后,他记不得什么时候曾经产生过唱一唱的欲望,这一会儿,他竟哼起一首还是做大学生时的歌曲。“当那梨花开遍了原野……”虽然,那院墙里,是开得未免晚了一点的玉兰花。
“你唱的是什么呀?”她虽然在歌舞团,但是个追赶时髦的女孩子,不会知道这支老掉牙的歌子的。杜小棣的全部知识,表现在化妆品、时装,以及法国香水的牌子上。“你不要到时候受不了?没有宴会,没有干杯,只有粗茶淡饭!”
“你别以为我天生是个官僚,干巴巴的,毫无趣味。宝贝,原来我傻乎乎地允许你后悔,现在,对不起,我已经懂得怎样享受人生,珍惜人生,你想后悔也不行了。”
“后悔?这是什么意思呀?”
她有些意外,因为,她除了追逐她的快活外,还来不及后悔呢!她根本不可能理解,朱之正突然冒出来的后悔,是指在他和巩杰之间的抉择。这一点,从他开始动念头,要把这个女孩子弄到手时,就作了足够的思想准备的。特别那天告诉了她,巩杰快要放出来的消息,这个并不深沉的年轻妻子,出乎意料地表现了那种无所谓的平淡,连一点表面惊讶的神态也未流露,这倒使他内心产生相当大的震动。他不是怕她难以忘情,而是怕她悔之不迭。因为巩杰提前释放,不是原来那使她等不及的漫长的服刑期限,他无形中扮演了一个把她骗到手的可悲角色。当时,他确实对她建议过:
“如果你要等待的话,一年两年,还是容易熬过去的,但是,我劝你考虑,你要为你的痴情,付出你整个青春的话:第一,他值不值得你牺牲?第二,你舍不舍得为他牺牲?第三,你能不能有恒心等那么久,不是一年,不是两年啊!”
很难说她是被这番话打动,也很难说她本来有什么主意,但她不打算等下去,倒是从这一刻铁了心的,因为她开始信任他了。
而且她答应嫁给朱之正,也是这次谈话以后不久的事。
哪晓得等不到一年,巩杰从狱中出来了,这是朱之正未料到,更是杜小棣太意外的。
但天地良心,此刻在院子里那玉兰花树下,和曲大娘亲热个没完的漂亮女人,压根儿也没有他的这份思考。她所以下乡,就是逃避,眼不见,心不烦,就行了,才不愿在脑子里总琢磨那些难题呢!暂时离开城市,正是怕那个爆炸性的场面,巩杰找来了,怎么办?那个大胡子是一定要来同她理论的。而且她也不能肯定,能够把握住自己,在那个无论如何也是会激动不已的时候,万一控制不住感情,重新投入旧日情人的怀抱,怎么办?那胸毛,那真正男人的胸毛……天哪!她不敢往下想。
她从来不曾恨过他,没有任何理由恨他,偶尔脑子里闪回往日相依相恋的场面,也是怦然心动的。那年轻人虽然灵巧,虽然强悍,但做爱却又显得那样粗笨,甚至近乎粗暴。她也不反对野性,强迫也不见得不是另一种满足。不过,她也迷恋她眼前的这位先生,尽管年岁不饶人,很难比得上巩杰动作敏捷,力量雄劲,可那份老练、细腻、持久和投入,却是旧日情人所不能给她的享受。所以,她常常在兴奋的迷蒙中,也有颠倒错位的时候,常常把两个男人搅在一起,分不出彼此的。
所以,她真不晓得第一眼看到巩杰,那两条腿会不会瘫软下来?
怎么办?她想不出一个答案,于是,只好不见面,离得远一些。将来呢?她也问过自己,只好将来再说了,她的政策(其实她从来也没有政策),也许就像鸵鸟一样,把头扎在沙里,拖一天,算一天。
杜小棣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她宁可回味刚才林子里的那份欢乐,而忘掉一切。
十一
她是在卫生间的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把心给他的。
杜小棣看到朱之正的那双眼睛中的震惊,也许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完美胴体,那神色不完全是贪婪,而是一种赞叹,一种倾倒。她发现他的眼光,从她头顶未关紧的莲蓬头水柱往下扫描,顺着那点点滴滴的水,从那乌黑漆亮的长发看下来,到那光滑圆润的玉肩上,到那渐渐隆起的乳沟里。随后,她能感觉到他那触摸般的眼神,在那实际并不像少女,而更像成熟少妇稍稍下垂的丰硕的乳房上停留着,接着,便跟随那小溪流似的水,直泻而下。站在门口的他,凝神敛息,大气也不出。既未像色狼般地冲过来,也不是慌不迭地道歉,而是报以一笑,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温情,还要亲切,相当男人气,可并无邪恶。而尤其没料到的,他说了一句她从未听到过的对她的赞美,使她产生了久久也不平息的激动。
——女人,有时是挺莫名其妙的。
他说:“你真美,而且美得那么纯洁!”
“是这样吗?”对她来讲,纯洁这两个字和她联系不上,“麻烦您再说一遍——”
他点点头,抛给她一条浴巾,这才告诉她找她的缘由。他没有讲,这其实是个别人并不赞成的决定,不过,他做主了,从现在起,她不受任何限制。她和巩杰虽有非同一般的关系,但与巩杰所犯案件并无实质牵连,因此,她可以去演出,可以去走穴,可以做她一切想做的事,当然包括穿上三点装在台上扭来扭去,和那个又飞来中国的玛蒂来往。
“那么他呢?他也没事了吗?”
“我再说一遍,他是他,你是你。”
“他不会被交出去给外单位一块儿处理吧?”她鼓了很大的勇气,向他求情:“如果您能让他不受追究,我……”说到这里,声音低得简直听不出来,那无地自容的窘态,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杜小棣——”他没等她点头,就问下去了:“你这样来诱惑一个男人,完全是你自己的主意吗?你美得这样纯洁,这不是糟蹋自己吗?”
“不,不,”她连忙摇头,急得哭了,那无可奈何的神色,表明了她绝不是甘心情愿,硬着头皮的苦恼,全随着簌簌的泪水流出来了。“我根本不想来的,真的,我没办法——”
“我万万料不到你一次两次三次来,竟是这样一个目的,和你在我脑子里的美丽的形象,怎么也合不上。”
“谁叫我爱他呢。”
“那他爱你吗?”
她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朱之正头一次称呼她“小棣”,不过,她一点也未在意;却是他后面的话,把她震动了:“小棣,如果我爱一个女人,天塌下来,我该做的,是保护她不被砸着,怎么能让重担子压在她的肩上呢?”
杜小棣愣住了。
“他真爱你吗?”他又问她一遍,“他让你为他出卖自己的灵魂——”
她哭得更委屈了。
“好了,好了,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也别往心里去。这只能让我相信你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姑娘——”
激动的杜小棣忍不住扑在他身上,忘了自己除去一件浴巾外,实际还是一丝不挂的。朱之正挨着那令人心动的赤裸身子,心头欲火差一点就要爆炸了,但他是个伪君子,一个有时也很可怕的伪君子。一个十分强烈的念头在心头闪过,只要把巩杰送走,让他去坐牢的话,他不是不可以把杜小棣把握住的。
也许是从这一刹那开始,朱之正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他为她披上了浴巾,退了出来,替她掩上了门。他当然渴望得到这个女人,需要这个女人,不过不是追求片刻的满足,而是长久地拥有。因此,他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几乎充满了邪恶和堕落,为了得到一个人的心上人,而把她情人送到牢里去关起来。实在不像他所能做出来的事,可那有什么办法呢?乘人之危也好,卑鄙龌龊也好,对不起,年轻人,你我虽无冤无仇,甚至我从头至尾是同情你的,但为了得到这个你居然不好好爱惜的姑娘,我可是不能客气了。
他不想卑鄙,也不敢崇高,然而,他却要在这两者之间选择。
——这两者竟是在一念之中,他不打算做圣人,再说,又干吗要做圣人呢?何况一个男人竟然张口让他所爱的女人,为了他去牺牲色相,牺牲也许是女人最宝贵一切,他当这个圣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这份内心深处隐秘的丑恶,更有了一个能使自己心理稍稍平衡的借口。
话说回来,别人难道比我更好吗?
他找到了一些他女儿不久前回国度假时留下来的,从未拆封过的衣物、化妆品,从门缝里递给她。“你将就着用吧,小棣——”
她才听清楚他这样亲切地叫着,从门缝里回报给他一张温馨的脸。“您——”
“对不起,我这里可是一个男人的世界,请你不要介意!”
“哪能呢!哪能呢!”她当真地被感动了。
自从巩杰出事以后的这些日子里,好多人离得她远远的,她也好像打入另册似的受到白眼,这还是头一次感到有人给她温暖。杜小棣确实也单纯了些,很容易信赖一个人的。她不但告诉了朱之正,她和巩杰的长长短短,连玛蒂在她和巩杰之间的位置,在黄果树发生的一些波折,也一五一十地说了。甚至把那外国人都不赞成用色相来诱惑,对巩杰有看法,也和盘托出。
“每次敲你家的门,我的心就凉了!”
“也许我女儿刚走,见到你,我就想起她!我真是这样看你的,你信吗?”
“当然,您是我见到的最正派的男子汉了!”杜小棣衷心地愿意扮演这个角色,“那您把我当您的女儿得了!”
他才不肯固定在这种关系上,不过,暂时这样来往着,也不无益处。“小棣,也还不光是那些,我说过的,你的美是那种纯洁的美,是不能使人产生邪念的美,也是不忍心去伤害的美。我无法理解你那位男朋友,怎么会……”
从此,她那一下子真空了的感情世界里,朱之正自然填补了进来。他在官场上,并不是一个老练的新手,一下子跳太高了,有些手足无措。但杜小棣这个毫无城府的年轻姑娘,哪里经得起这样一个成熟的,对女人有经验的男人呢?这个短促的干爹或者干女儿的过程,等不到巩杰判刑,就结束了。
她是不在乎什么形式的,但他却郑重地要她嫁给他。
“你不怕娶我身败名裂?”
“如果是为了你,我认为值——”
杜小棣心满意足,虽然不断有人追求她,她根本不考虑别的年龄相当的人,连犹豫都没有,投进了他的怀中。女人嘛!天生是个女人!她看透了自己,就是当优哉游哉的太太的材料。
“因为他能给我带来快活,我不求别的!”
如果巩杰被抓之前,向她提出来,她也会跟他结婚的;那也是一个有可能给她创造幸福的男人,谁都知道巩杰的父亲是谁。说白了,她就愿意做一个让男人养起来的女人,谁更具备这个条件,她就答应谁。
有一张漂亮的脸,有足以使男人倾倒的、无可挑剔的肉体,凭这本钱,还用得着亲自去为生活奔走?这就是那个为她公公服务的“公用品”的哲学。
杜小棣特别羡慕也曾在歌舞团呆过的盛莉,倒不是因为她把那个无能的丈夫一脚踢到美国去,跟自己的公公不明不白地过到一块。也从来没打听过,她嫁给刘东林那拖鼻涕的公子,目的就在于老头子呢?还是老头子早和她有一腿,借这个名目,让她进家门呢?这些,杜小棣虽和她来往,向来不问的,只是羡慕她懂得怎样使自己快活。一个女人什么都得到满足的话,只要男人能给她需要的一切,还在乎什么形式呢?“公用品”的话,是很有启发的。
十二
“你疯了吗?你的选择绝对错了!”
“得了,玛蒂!只要活得痛快,我嫁给谁不行呢?”
“那你干吗不找一个大款?中国现在出现了这个阶层!”
“大款除了钱之外,还有什么呢?”杜小棣对男人,有她的挑拣,不是没有大款相中过她,可没放在眼里。一种很特异的反感情绪,让人不可理解。她说,“玛蒂,我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们脏,而且身上有股气味似的。就这种挺怪的感觉,其实他们是非常豪华的。”
“那你的朱之正,除了他的官位,他的权势,还剩什么呢?就只有一把年纪!”玛蒂是个研究中国的老外,她比中国人还陶醉中国古老的一切,但她对于这个制度和支撑这个制度的官员,有点格格不入。“可靠吗?”
“玛蒂,你何必操那些心,我个人感到挺好就行了呗!”
“我不赞成,我看巩杰也不会赞成!”
“难道让我等着,等着他放出来,我成了个老太婆?”
“根本不是那么多年,小棣小棣,做事总得要思前想后的呀!他爱你,他要出来,他的问题,你也不是不了解,你有点头脑好不好?”
老实说,和杜小棣谈话,最好停留在消费范畴,别要她动脑子。发生在地球上的事,海湾战争,苏联解体,波黑冲突,布什下台,对她来讲,和发生在月球、火星上的事一样,不会感兴趣的。要她思想?除了吃、穿、用,除了接吻、拥抱,和那件事情外,她什么也懒得琢磨的。
要说想,她在嫁他之前,倒是考虑过她和朱之正的年龄差别,但她明白,有得就有失,他能满足那些同年龄的男人所不能提供的一切,差个十岁二十岁,有什么了不得的呢?
于是她不想了,于是她就这样嫁给了朱之正,那是去年秋天以后的事。
据说,这也是北京女孩子的一种时尚,挑一个岁数大点的男人做丈夫,主要是图一个成熟男性的稳定感、安全感,在体贴入微方面,老夫待少妻,要较同龄人更细致些、迁就些,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她说过(当然算不得是警句),没想到当老婆这么容易,除了脱光了陪先生睡觉外,任什么事也可以不想不做的。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不是一种很快乐的境界嘛。
“你居然觉得这样挺好,我真纳闷!”玛蒂挺难过,为她挺看中的朋友巩杰难过。“至少,你哪怕等他两年——”
“两年?”实际巩杰判了五年,扣除拘留的大半年,还得坐四年牢。“就算等了两年,以后的结果还是不等的话,我何必为了做样子浪费这两年呢?”杜小棣有时也冒出两句耐思索的犯嘎的话。
玛蒂怔住了。
她说:“玛蒂,你有时是女人,有时不是女人,巩杰一样,他有时是男人,有时就不是男人!我不像你们那样伟大。”
“你别瞎说了!”
“真的,反正我就是一个女人,我就盼着有一个男人,一个最好成天陪着我的百分之百的男人。你跟他在黄果树好过,我不反对,谁也不能把男人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但我反对从你那儿回到我身边的时候,人在心不在——”
“他真那么想我?”
“想你倒好了,至少有性要求,谁晓得他想什么,心不在焉!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一个专心致志的男人!你简直想不到有时我多么恨他,好好的,你投入了,他走神了,把你撂在一边。你能忍受嘛!做那种事情,突然中断了,跳下床——”
玛蒂被她逗乐了。
“有什么可笑的?”她承认她不像玛蒂,更不像巩杰,除了男女的情感外,有那么多可谈的,而且谈得那么津津有味,那么神采飞扬,有时又那么忧天悯人,那么伤时感世,使她这个旁听者头都大了。南极洲上空出现臭氧层空洞,也忧心忡忡,她很莫名其妙,跟你们一个在美国、一个在中国的人,有关系吗?她说,“玛蒂,女人就是女人,她生到这个世上来,除了生儿育女,除了围着锅台转,除了做玩物,除了让男人败家栽倒,没有多少能成大事的,就算这些成大事的女人,也离不了男人,没有男人给她满足,她也受不了的。”
“你认为女人不过是性机器了?”
“那你说呢?”
“别忘了女人也是人!”
“哦!玛蒂,你试过了你女人的能耐了,千里迢迢从美国赶来,要为巩杰做些什么,怎么样,连探监都没门!我敢说,一个女人别说干好事不灵,干坏事也不灵的,你别为巩杰费心了!我劝你……”
玛蒂是个挺有性格的洋女人,马上把脸沉下来。“你真差劲透了!”
“随便你怎么看,我不在乎!”
“真好笑,”玛蒂拿她没有办法。“人家说我倒像中国女人!”
“你意思我像你们美国女人了?”
“请你不要误解,在我们那儿,除了出卖肉体的妓女,也不是跟谁都可以上床的。”
杜小棣很浅,浅得像一碟水,唯其不深,一眼便清澈见底,没有藏的掖的,所以坦率得有点可爱。她说,而别的女人恐怕只敢在心里琢磨,“告诉你吧,玛蒂,有的男人,是可以同他上床的,有的男人,连挨一下、靠一下也腻歪的。”
“那么这位官员呢?因为有权有势,破例了?”
她听不出玛蒂的讽刺。“那时,你回国去了,要在,巩杰很可能死命地求你去施加影响了。一开始,我碰都不愿碰他的;现在,那当然得另说了。他似乎不坏,你知道,我是很在乎男人身上那股气味的,怪了,他还行——”
“巩杰促成了这个悲剧?”
“悲吗?”
玛蒂跳了起来,这个白种女人一生气,脸上的雀斑更明显了,每一粒都锃光瓦亮。杜小棣以为她动手要打自己,谁知她是激动得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口气喝下半瓶酒,“巩杰真该死,该死——”然后愤慨地喊叫,她用中国话来骂人,挺溜的:“男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有时候,像男人,有时候,一点也不像男人,有种的是男人,可你记住,最没种的也是男人!长着根鸡巴,怎么也硬不起来。”
杜小棣不敢笑。
不管怎么说,这个玛蒂挺仗义的,收到她寄去的信,告诉巩杰不幸卷进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中,跟洋人的来往,使得案情复杂,而且有口难辩时,很快就飞渡重洋,为他澄清来了。在黄果树,不光是蜡染的奇异色彩,跳月的边寨风情,使他俩在艺术趣味上投合,那胡子还是挺能讨女人欢心的。如果说,玛蒂对他没有好感,不被他的魅力吸引,无论巩杰怎样有目的地接近,她不会倾心的。
——玛蒂说过,一个女人,若是按自己的品味去寻找异性,那么,意气相投的男人,并非俯拾即是的。然而,失望的话,那也就是加倍的痛苦。
杜小棣夺下她手中的酒瓶,“哦,天哪,你怎么啦,至于这么折磨自己吗?玛蒂!”
“这你还不清楚嘛!我恨他,是他为了救自己,把你奉送给那位官员的。”
也许这是外国人的性格,翻脸不认人,不怎么太念旧情。杜小棣却倒不激动,也无气愤,好坏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何况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已经撇下情人嫁了朱之正,还算什么旧账,反而一个劲地为巩杰说好话。“人在难处,他也是不得已。谁也不乐意去坐牢的嘛!”
玛蒂发现这个女人很无聊,不愿和她谈下去。“我可怜你,但不尊敬你!”
十三
到底是春夏之交的季节,曲大娘家的果园里,花事已经过了。朝阳的那一面,已经坠挂上了纽扣大小的果,只有朝阴的那一面,还点缀着一些未谢的花。淡淡的、甜甜的香味,令人心旷神怡地弥漫着。
“走,走,看花去!”杜小棣招呼朱之正。
“来晚了,小棣,前半月,电视台来我们家果园拍开花的片子的。”张罗烧水做饭的曲大娘说,“到底给我留下一台彩电!”
“能收看得着中央台和北京台吗?”朱之正也是随便问问。
“可清楚啦,那帮小伙子在房顶上给我竖了个天线,好高好高,真不知怎么谢他们。”
杜小棣有时不那么心细,大大咧咧,脱口而出,全不管别人听了以后什么滋味。“没关系,大娘,他们都是巩杰的哥儿们,你不用往心里去的。”
“电视的钱呢,他们死活不收,小棣啊,你说怎么办?好几千块哪!”
“大娘,你就甭管啦!那是巩杰早答应下的事,他说过要给您弄一台,而且还能收看得上的嘛,您客气啥?”她对朱之正说:“可能是山势的缘故,这一带电视接收成问题。”
朱之正嗯嗯着。
曲大娘是那种见过世面的明白人,一看杜小棣带来这个上岁数的先生,听到电视的事后,脸上挂了一点不自在的神气,心里就十分明细了。所以,她再不提巩杰,虽然,她挺惦记那个坐牢的长着胡子,看起来怪怪的,心地却不坏的年轻人。这时,喝了两口山泉水沏的茶,抓了一大把瓜子,杜小棣拖着她丈夫看花去了。望着这一对夫妻的背影,曲大娘为巩杰那个不走运的小伙子,感到不平。栽了跟头,坐了牢,亲老子也踢一脚,连媳妇也跑了。
很难说眼前这对夫妻不般配,但若是给站在树下那个漂亮媳妇拍照的,是巩杰的话,那不是更般配嘛。那小两口多恩爱啊,搂搂抱抱,亲亲热热,恨不能如胶似漆地黏在一块。杜小棣那张花下的笑脸,和不停变换着娇美姿势,使曲大娘想起那段歌舞团来体验生活的日子,她不也曾这样让巩杰照相的吗?女人哪,真行,说忘,就全忘了,把小伙子扔到九霄云外了。要我,曲大娘想,怎么也不会把后头的男人,带到前头那个男人呆过的地方来呢!避还避不及呢!老太太也弄不懂,是如今女孩子不在乎呢?还是这个姑娘缺心眼呢?
“哟!”她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因为看到杜小棣拉着那位先生,朝山坡跑去。那个盖在山上的看果子的窝棚,可是当年巩杰和杜小棣躲开别的下乡的歌舞团员,常去幽会的地方,而知道这隐秘的,只有大娘,因为窝棚钥匙藏在什么地方,是她悄悄告诉这对恋爱中的年轻人的。
“这姑娘昏头了吗?去那儿干吗?”
但,没走多远,杜小棣站住了,陡地回过身来,傻傻地盯看着她的丈夫,好像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有说有笑的了。然后就回来了,然后就听她问她的丈夫:“你为什么?你这样做,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
“小棣,我早许诺过的。”
曲大娘一看两人热辣辣地,站起来要走。
朱之正说:“大娘,你不必见外的,我们也没有什么好避着你的,虽说我头一回来,你还不熟,可小棣,还有巩杰,跟你都是很亲热的。难得你们家这么清静,正好大家有这么一块地方,能定下心来好好谈谈。”
“不,不!”杜小棣突然像是蜇了一下,大声地嚷叫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曲大娘忙拉住激动不已的杜小棣。
“你——”她其实不是一个顶能厉害的女人,叫了两声,也就止住了,站在那里,眼眶里充盈着泪水,急切中找不到适当词句,只是问他:“干吗?干吗?”
“求求你,小棣,我没有别的意思,绝对不是寒碜你,更不是存心恶心你,你不会不记得那年在旋转餐厅,我怎么说过的?即或将来有一天,你要回到巩杰身边,我也不会跳楼的。”朱之正努力使语气轻松些,他确实不想伤害她,“躲,是个办法吗?既然巩杰出狱了,既然他忘不掉你,既然他不甘心失去你,我且不管你如今是铁定了心不变跟我过,还是回心转意随他去,反正,得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逃避一时可以,可在一个城市里,一个部门里,还是一个单位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接触是无法回避的,答复总得要有的。你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
她从来不曾嫌过朱之正,这几年,她听惯了他的话,她不能说他的这番话是没有道理的。不过,她心里不快活,不满意,就是恼火她成了两个男人交易中的一个筹码,招呼不打一个,也不问一声,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就把她推到牌桌上,谁赢归谁。“即使我再幼稚浅薄,我也是有我自己的独立人格嘛!……”她急得眼泪汪汪,就是因为她表达不出这样一个起码的概念。
那个圣诞节,那个旋转餐厅,她当然不会忘记。
就在那里,她有了一个她不否认的丈夫,正是在那样一个豪华的场合,她第一次被当做朱之正的夫人,介绍给他女儿和女婿所代表的那个银行里的洋人和中国方面的朋友,踏进了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商务圈子。
开始,窗外是灰蓝的天和浮动的云,她仿佛是在幸福的天堂里飞飘着的,即或是那鳞次栉比的屋顶,车水马龙的人间烟火,掠过她的眼帘,那也是离她很远很远的。何况天色在渐渐地暗下去,枞树上红红绿绿的色灯渐渐地亮起来,这是她过的一个最地道的圣诞夜。以前,她和巩杰,和歌舞团的年轻人,也欢度圣诞来一点洋情调的,但那是很中国味道的。她认识的外国人中,最熟的莫过于那个玛蒂了,而玛蒂除了面孔、皮肤和身材外,是一个比中国人还中国人的洋人。
所以她喜欢旋转餐厅里那种百分之百的欧洲风味的圣诞气氛,她也发现自己如鱼得水地能够适应这种生活,鸡尾酒啊,烧烤啊,火鸡和鹅啊,圣诞老人的礼物啊,以及圣诞夜的弥撒音乐啊……
他注意到她眉宇间的愁云,心里也很发虚,因为已审未判的巩杰只能在拘留所里,过这个节日了,这也是唯一使她感到美中不足的。刚刚分手,那痛苦不能马上忘掉的。而她也知道,他是作出这个决定的关键人物。
当然,别的人也许连眼皮也不眨一下的,他呢,也就是刘东林笑话成不了大气的知识分子气太浓。有什么办法,拉一拉,推一推,说来容易,拉,失去的是一个心爱的女人,推,良知上总要欠下些什么。正因为那年轻人如此凄惶地过节,他才可能和杜小棣在高耸的楼顶的火树银花中,被人羡慕他有一位多可爱的妻子。
圣诞夜的歌声,可以短暂地忘却,终究要被落到地面时的残酷现实所代替。
他说:“小棣,你不要忙着答应我,这些人,谁也不会把这些逢场作戏的事当真的,就算是圣诞夜的一个五彩缤纷的荒唐梦吧!你放心,虽然把你的朋友送交有关部门,也不是毫无缓转的余地,我一定努力把他的案件仍旧争取回到内部处理。听着,有一天,他没事了,你要回到他身边去,我决不会拦阻的。而且,你也不用考虑我,我不会从这楼顶跳下去,即使目前已经得到的你的这些温柔,我也相当地心满意足了。”
杜小棣心地其实很软,两处都割不下,可总得要舍一头的话,她也只好随遇而安了。
同样,到了古峪,到了曲大娘家,朱之正一切都安排了,她又有什么办法?
“你该问我一声,让他来!”
“我要是对你说了,你还会到曲大娘家来吗?”
她想想,也对。可即使非常非常对,她也不开心。
“怎么回事啊?”曲大娘问。
朱之正到底是男人,挑得起,放得下。“哦,送你电视机的那个年轻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也会赶来看你果园里的花的,再晚还真是看不上了!我出城的时候,已经给他留下话了!”
十四
回过头去看,大胡子要跟杜小棣一块到外地去走穴,狗屁事也不会发生。
这就是太忠诚于艺术的悲剧了,亚里士多德的三一律,在上一个世纪,就被打破了,如今的观众愿意在舞台上看到的是女人的乳房和臀部。巩杰痴情地守着艺术的贞节,他不肯堕落,把他心爱的艺术零敲碎打当商品卖。
他发誓:“我不去赚这份钱!”
人,要倒霉起来,也是防不胜防,料不胜料,偏偏玛蒂也能凑热闹,来了几个自费旅游者逛北京,要巩杰作陪,外国人也不都是百万富翁,他又绝对是个舍命陪君子的汉子,留下来了。
一出事,好,马上有人举报,一搅进老外,问题就复杂化了,谁不晓得他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朋友?其实这也不是了不起的事情。关键在于他的性格悲剧让人哭笑不得,明明不完全是他的问题,还要充当英雄好汉,都兜到自己头上;那些他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很差劲,无人出来为他分担一点责任。再加上中国人的老脾气,落井下石,为了洗脱自己,便把脏水,都倒在他身上。
他那老前辈的父亲,下台了,也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只要肯出面打个招呼,也许结果不致这样,但是老前辈好像更关心自己,别人还有什么说的呢?偏赶上部门领导班子调整,考察干部的工作组来了,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谁肯伸出肩膀承担责任,说一句:我保了,这个年轻人是狂傲一点,不知天高地厚,可本质并不坏,不是不可救药!这样的大丈夫,如今打着灯笼也很难找到的了。
——人,是越来越聪明了!
“谁愿意抻头?反正我没这份勇气,小棣!”那时,朱之正对于官,对于权,不能说热衷,至少不像现在这样豁达。“难哪,难哪,刘东林把这块烫手的火炭,塞在我怀里,存心要我的好看啊!”
起初,杜小棣扮演了一个非常艰难的角色,她为她所爱的人冲锋陷阵,她并不怕,而要她靠她女人的本领,做她极不愿意做的事情,对付朱之正,一方面要靠拢他,一方面要提防他,心里讨厌他,脸上还要装出信赖的样子。她从鼓起勇气头一次敲朱之正家的门,一直到那旋转餐厅,默认是他的夫人这段日子里,也许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最为难、最苦痛、最焦头烂额的几个月,一直到巩杰正式拘留。可在这之前,她奔走的唯一目的,就是不移交政法部门。
“您主持他的案子,您的话当然是权威的。”
“虽然我很想保,就算你不求我,我也该这样做!可是你知道,众目睽睽,多少双眼睛盯着。而且巩杰一点儿也不合作——”
歌舞团的政工干事,对杜小棣都严加防范,作出种种限制,可想而知,已经立案审查的巩杰,日子是更不怎么好过的了。
这位公子哥儿(虽然他并不以此为荣)何时这样受人无端辖制过呢?
不服气可以理解,使少爷性子就没道理,脾气挺大,动不动就和办案人员顶牛,她也劝过,“这对你没好处!上头说了,你得好好表现!”
他跳,他蹦,跟她嚷嚷:“你烦我丢你脸了对不?你嫌我成你的负担了对不?”
“巩杰,你别发火,关键要争取内部解决,首先你得态度好——”
他有时气急败坏,“宁可去坐牢,也不受他们窝囊气。真的,我够了!”
杜小棣头脑不怎么爱拐弯,“那还要我求爷爷告奶奶干吗?”
“啊呀!你这个人哪!”当时气得他把茶杯都摔了,埋怨她不理解,不体贴。其实他会不懂这个理,连亲老子都退避三舍,只有她在为他奔波。凭什么找碴和她闹,是觉得她不肯为他牺牲,可又不便说出口,让她跟朱之正如何如何,一个男人逼自己的女人做那种事情,是难以启口的。
那时,巩杰除了杜小棣,还能指望谁来伸出援手呢?
做父亲的巩老前辈声明了,他不管,而且对刘东林、朱之正说得斩钉截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是什么罪,就什么罪!你们不要考虑父子感情,希望为我的晚节着想,我还想画一个完整的句号呢!”朱之正当时一句话也没有说,听着,完事就离开了。郭大官人私底下是很自由主义的,曾试探过:“老朱,你认为老前辈说得是心里话吗?”
朱之正冷笑一声,这透着他的修养不足,表明为官时间还不很长,历练不够,像这类官场斗争练到炉火纯青,心如古井,也很不容易。他分明知道用不着表这个态,也估摸是在诱使他上当,偏要沉不住气,就是知识分子的臭毛病了。刘东林一问,不说不说还是说了:“我能理解他对儿子的恨,但却是因为他儿子妨碍了他完整的句号!是不是有点文不对题。句号比儿子更要紧吗?再说,巩杰当真犯下十恶不赦的滔天罪行吗?”
至于刘东林背后怎么就他这句话做文章的,那就是谜了。
刘东林是老狐狸,他不冷笑,也不热笑,拍拍朱之正的肩膀,说道:“对老前辈的指示,若是句号和儿子两全,当然是最好的啰!不然……”
朱之正等第一把手的态度,但刘东林说了“不然”以后,没了下文。
他既怕这个大副的上升趋势,威胁到他船长位置;又怕挤走了朱之正,来一个不好对付的新搭档。他知道,在他们一级干部升迁任用上,巩老前辈不是等闲之人,说话是起作用的。所以把巩杰的棘手案件推给朱之正,究竟官办好,送公安机关,还是私了好,本部门内部处理,也就是句号和儿子怎么个两全法,让朱之正为难去吧!
“滑头!”那时朱之正实际并未吃透老前辈的话,中国人嘛,心口不一,首鼠两端,不是新鲜事,务必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等他当真顾全了句号,把儿子送进大牢,朱之正的官运差不多也就结束了。傻了吧?什么事都不能太当真的,老前辈恨他儿子是真的,怕句号画不圆也是真的,要你按章办事也是真的,可并未讲必须送进牢里去啊!
盛莉告诉过杜小棣,她公公是赞成拖的,“中国的事,一拖就黄,一黄就稀里马虎。关键在这个姓朱的手里,他要认起真来,又加上同案的人把过错全推到小伙子身上,只要一交出去,必定要坐几年牢的。你要救你的巩杰,只有在他那儿下工夫,我公公也说不上话了。”
刘东林暗地里乐了,这位大副的戏,到此为止了。
十五
杜小棣嫁后,一谈起旧日的情人,通常不大接朱之正的话茬儿。不是禁忌,也非伤感,而是她这个人,眼前不见谁,脑子里也就不会想着谁,不是无情,也不是健忘,她更专注此时此地的快乐,是个地道的今天主义者。昨天已经过去,明天还没有来,想那么多,不累?
她那种看来聪明,其实不算很聪明的女孩子,你既然是个可以卖弄色相,但不情愿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解裤带的姑娘,那就不要把“公用品”的话,再转述给那个走投无路的人听。一个落水的人,救命要紧,哪怕一根稻草,也捞住不放的。
“小棣,我求你这一回,为了我,你再去试一试!”
“不,不,不是怕再碰钉子,我不能干!”
“小棣!没有一个男人,会拒绝漂亮女人的!只有他能决定我的命运——”
她第二次又去了朱之正的家,他在厨房里忙吃的,他女儿在美国,只是他一个人过着单身贵族的生活。
在办公室里的他,挺官僚的,板着脸,说的话和社论一样严肃。可在他自己的家里,虽然还字斟句酌,口气缓和多了。他说,连上帝也原谅年轻人犯错误的,不过,巩杰也太过分,太任性,就说那个挨批的节目吧,何必那么听不进别人的话,结果如何,碰得头破血流。现在,你犯了错误,你还发那艺术家的脾气,别人谁会买你的账呢?
她靠拢过去,再三说明巩杰这人,是有这些不在乎的毛病,可心并不坏。
他暗自好笑,心这个东西谁看得见,你来干什么?我可能做什么?亮出来都未必是冠冕堂皇的。他和她拉开一点距离,因为气氛不到那么融洽的程度,他不能不戒备着她;她也提防着他,他虽是官,可他更是男人,房间里又无他人。朱之正一闪念间,那邪恶的占有欲,曾使他横下心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来个突然袭击,抱住搂住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她呢,来访的目的,本意就是出卖自己,她希望他是个坏蛋,但又害怕他果真是个坏蛋,她等待着那个场面,来救巩杰,可又担心,万一占了便宜,并不办事,岂不是吃哑巴亏嘛!她也往后退了退。
朱之正索性推开厨房的窗户,天气在热起来。念头是一回事,后果又是另一回事。谁知她是怎么一个女人,万一鬼哭狼嚎,大叫大嚷,弄得沸沸扬扬,惊动全楼怎么办呢?像他在研究所遇到的那个不反感动作粗鲁强暴的女技术员,终究少见。何况当时山沟里为了备战,疏散居住,左右无人,那个小段,她叫喊下大天来,也无济于事。
那时,长时间不沾女人,屋子里有个异性,空气似乎要温馨一些,他不愿让她即刻走掉。朱之正太了解自己,心地确是不那么善,但还未恶到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步,所以他才败在刘大官人手里。不过对付一个未经世故的女孩子,还是游刃有余的。“话说回来,年轻人,又是艺术家,好激动,犯错误是难免的。”
“那您……”杜小棣回到他身边站立着,把想表达的意思,总算婉转地说了出来。仰着那张好看的脸,等待他的答复。
这时,要亲她一下,她会抗拒吗?他问自己。
他相信,她在使用女人的武器,至少是魅力。他记得,那个技术员也是有求于他,要求调离三线,和杜小棣一样,一次、两次地来找他,先在办公室,后来到他住处,也是这种春天和夏天之间发生的事,她穿着又薄又透的短裙,在他屋子里晃来晃去。那时,他是所长,是有权放走她的,但此例一开,至少得走掉一大半。他拒绝了,说到底,连他本人也不愿呆在这山沟里。但她缠住他不放,有一次赖着不走,非要他在申请书上表态同意。其实山区的夏天来得晚,那时还不炎热,她那白嫩的玉臂挨着他,向他撒娇,向他展开魅力攻势。
小段存心穿得那么短的,那露出来的丰腴的大腿,以及无需想象,就在裙边裸露出来的白白嫩嫩的臀部,原意是供展览,只许观看,不许动手的。但他忍不住地伸出胳臂,搂住了她,一把将那个长得相当丰满的身子,强拉过来,按倒在自己的腿上,并且不是十分温柔而是急切地抚摸着她。
他的下属先是怔了一下,本来她是打算付出一小点代价,不动真格的。可她估计错了,朱之正是个正派的君子,但不等于他不是一个男人。那双眼睛里的欲火,早把君子、伪君子那面具扯掉了,碰上这样一个无所谓体面的人,知道不是简简单单地搂一下、抠一下就可了结的场面了。
小段后悔了。
她挣脱了他,脸急得绯红,要离开他的屋子。他知道,迈出了刚才的一步,弄到手和弄不到手,后果反正是一样的。于是等不到她拉开门,就死活把她拖住。“别,别——”他知道自己卑鄙,口口声声不迷信权力,此刻却无耻地利用权力,一分钟前还严词拒绝她的请求,现在又改口同意了。“只要你答应我,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的。”他骂自己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可搂抱着的这软绵绵的肉体,他又不愿放开。但她对他的承诺,不领情,也不服帖,她的尊严,她的愤怒,加上她的恐惧,促使她跟他死命地挣扎着。
“难道让我马上批你走吗?我说了,不是不可以考虑,这是算数的……”
不管他说多少好话,那女技术员也不顺从,充满愤恨,和他不出声地在大沙发上撕掳着,不让他贴近。但她穿得实在太少,那短裙经不起几下揉搓,褪脱了下来,正好一面大镜子里,她看到自己裸出来的腿部,吃了一惊。他趁此按住了她,小段两条腿空空地蹬动了一阵,也就不再动弹,喘息着,呻吟着,任他摆布。后来,他自己也诧异,不知什么时候,反转双臂抱住他不放手的,却是这个始终怒目而视的女人。
一直到夜幕降临才离开,因为撕裂的裙子,无法见人。但她再也没开口,甚至他说他要娶她,也不吭一声。直到送她出门,他真是感到得不偿失,为他的伤害而后悔,说了一声抱歉,没想到她的回答只有两个字:“畜生!”
也许他想起那女人的诅咒,便不再对杜小棣胡思乱想,问她:“你在我这儿随便吃一点?食堂该不卖饭了。”
“谢谢——”她也不打算马上告别,难得把要求提出了,能获得一个肯定的答复,保证不把巩杰送给有关部门处理,在内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谢天谢地了!于是没话找话,“怎么,您炒的熬的全是洋白菜?拌沙拉也是洋白菜?”不知为什么,那年那季,上顿下顿,离不开它。
“如果你不挑剔,就不必客气!请吧!”
她就是从那一刻起,解除了对他的敌意,杜小棣通常不想那么多的,吃就吃,而且马上进入主题,“求求你,别把他送走,那样,他很可能是要坐牢的。”
“是啊,我是不赞成一锅煮的,要区别对待嘛!”
她干脆说了,巩杰其实是顶冤的,玛蒂被卷进来,根本是个误会,他们有来往,可绝不能有什么里通外国的事。说着眼泪掉下来了,他要是抓进去,那她还能跟他好吗?她找不到一个适当的词,表达出她和巩杰没有结婚,但也同结过婚差不多的关系,弄得她等也不是,不等也不是的矛盾局面之中,“我可就糟了!”
他一笑。
这不知深浅的笑,她和巩杰探讨了好一会儿,不得其解。
“总的来说,他这种反应,我认为是个好兆头。”巩杰像所有处于劣境中的人一样,愿意把事情往好处想。
“可他并未答应。”
“但也没拒绝。”
“不过,我一掉泪,弄得他饭都没吃好。”
“这说明他对你有弗洛伊德因素……”
“谁?”杜小棣除一张脸子和一个妙不可言的身体外,谈不上什么知识,她的全部学问是怎么样臭美和享受,其他,一律不关心,确实跟这位充满现代意识和时代感情的艺术家,谈不到一块。
“那你趁热打铁,勤跑着一点,功夫做到家,他会软化的——”
“还去?”她问。
“那是当然——”
这回她倒不摇头畏难了。
女人哭起来,再漂亮的脸也会有点变形,朱之正从艺术欣赏角度出发,给她拿来了一盒纸巾,供她擦拭。这本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也无特别的意思,但杜小棣独是在这些地方,有她的特别来得快的灵感,凭嗅觉,凭触觉,判断出绝不是国货,马上她涌上来一股好奇心。
她对这个单身贵族,忽然想知道得更多些。
她虽然说不好那个弗洛伊德是谁,但对洋玩意儿有天然的亲近感,这个开端,一下子把她的心吸引住了。
十六
“按你说,我是为一个女人,或者,为这个女人原来的情人丢了官,这有什么不光彩的呢?”
“算了算了,老朱,共事一场,我想给你个忠告。因为你不在这个地方干,你总得在别的地方干,提你个醒,阁下,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固定了的模子里,它是圆的,你也就是圆的,它是方的,你才能有棱有角。这模子意味着界限、制约、规矩、分寸,不可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感情、好恶、兴趣,跨越那看不见却实际存在的模子。你过线了,你就得付出代价。你没想到你娶杜小棣的后果吧?这个深刻的教训,今后可要小心哦!”
朱之正笑而不答,因为他狡猾了,心里想,“我要那些教训干什么?有什么用?我现在很快活,因为我有一个使我充分燃烧起来的女人,我觉得我活得比从前有意思,至少眼下是这样,还不够吗?你忙碌了半天,又比从前的你,多得到了些什么呢?你还是你!而我却不是早先的我了。”
那一程子,刘东林真够忙的,忙得有点亢奋,一面向有关人士反映他办案不力,温情主义;一面对老前辈埋怨他拿着鸡毛当令箭,小题大做;一面又跟他套近乎,“你大胆放手地干,我支持你!”甚至表示对他的同情和理解,“是啊!是啊!没有必要再把杜小棣列为涉嫌对象,缩小打击面嘛!”这个刘大官人显然看出他的意向,还凑趣地说过:“她算是一个很出众的女孩子!”
后来,他也并不隐讳对杜小棣的感情时,告诉过刘东林,不多久就要结婚的消息,这家伙羡慕不已地赞叹过:“你好眼力,好识货!”
盛莉在场,直是摇头,她不愿一个有可能替代她公公的人,找一个比她还出风头的老婆。“我可了解这个姑娘,作风啊,品行啊,也就不去说她了。要娶她的话,你什么都指不上的。像那首流行歌唱的一样,一无所有。唱歌吧,五音不全、跳舞吧,没有节奏感;报幕吧,老忘词儿。除了会花钱,会享受,会陪你睡觉,还有什么能耐?”
——难道男人娶一个女人为妻,是指望她为你去打天下吗?
刘东林见他面露不解之色,知道他已经被那个小妖精迷住,倒乐意他继续不清醒下去,不至于成为自己强劲的对手。“盛莉,麻烦你别插嘴!应该尊重和相信老朱的选择!”
那时,缺乏官场斗争经验的他,竟误以为也许都是男人的缘故,有一些共同语言呢!刘大官人说得唾沫星子飞舞:“老朱,你信不信?男人欣赏女人,既有大家共性的部分,更有其个人特殊着迷的部分。他会被这个女人的某一点,有时是很说不上的某一点,而陶醉,而疯狂。反过来,女人被男人吸引住,恋他嫁他跟他,大概也是这么一个道理吧?”
现在,他栽了,这位大官人目的达到,改调门了,一脸正经,要汲取教训了。什么教训?狗屁——
朱之正并不否认,他的年轻妻子除了那粉妆玉琢的脸蛋,那娉娉婷婷的身材,当然还有一颗几乎毫无歹意的善良软弱的心,其他简直无可称道的了。然而,她给了他这一生也未见识过的崭新世界,一个使他可以换一种存在方式,不必那么紧张生活的世界,他还企求什么呢?
“是啊!上帝要是再给她一个聪明或者狡猾的脑子,这种单纯的快乐,还会有吗?”
她的高兴在脸上,她的烦恼也在脸上,她全部的人生经验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这张脸上,一眼就可以看穿,看透。她说:“我非常非常地爱你,可我也非常非常地爱巩杰,我可以按你的意思说,不爱他,但我不想瞒你,你也别生气,我心里怎么也忘不掉他的。”这种天真的坦率,对他这个曲曲折折,沟沟坎坎,没有什么大的跌宕,可也是结结巴巴、勉勉强强,老是努力适应现实的人,尽管他不乐意她心目中有另外一个男人,但比绕着弯讲出来,或者干脆编一番假话,要真诚吧!“我不知我眼前站着巩杰的话,我会不会心活?”
“你总不会要我为你们祝福吧?”
“不,不,永远也不!”她跳上去抱住他。
山村的傍晚,来得比平川要早些,太阳落到山背后去,不一会儿,便夜色苍茫了。
虽然村口有几次热烈的狗叫声,但约好了要来的客人,并没有出现。
“他不会不认识这儿的。”
“别说这些行不行?”虽然每次传来汪汪的群狗喧闹的声音,她都禁不住提心吊胆地张望。
“大概他看到我留给他的那张便条,晚了。”
虽然她要求不谈这个话题,可仍旧问他:“天晓得你怎么写的?”
“我就说,我们到你也曾去过的地方等你,他会不明白?”
“万一他……”
女人的心啊!不是不希望他来吗?甚至怕他来吗?干吗还担心他来不了,找错了地方呢?
“你生气了?”
“我没有!”
他在写这个条子的时候,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卑污。当他在山林里草地上尽情欢乐的时候,他责备自己其实是虚伪的姿态。可现在,看到这张脸上的惊惶,疑惧,一个难抛、一个难舍的苦痛,他才发现自己宁可她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那么,已经写下这张条子,约了那个出狱的人来,他应该怎么做,实际是无所谓的;该发生的总是要发生的,不该发生的,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小棣……”
他本想说一切听其自然的,但她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
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一直在村口等候的曲大娘,也回到院里:“他不会来了,这个胡子!”
“你看电视吧!大娘——”
尽管在这个季节里,应该是气候宜人,挺惬意的。但山区的夜晚,气温有点偏低的。尤其他们俩坐在这个架在半山坡上的看果园的窝棚里,从缝隙透起来的月光,也是凄冷的,真感到寒气袭人了。
她蜷缩在他怀里,不言不语,也没有多大一会儿,她喘息均匀地睡着了。那脑子装不进什么愁事的,天大的烦恼,过了一阵,也就随它的便了。这不也是一种幸福嘛。自己不停地折磨自己,苦痛因此会少一丝一毫吗?真棒,她睡得很甜,很香,说不定在做着绮丽的梦。可他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看着月光从她那张美丽的脸上移动,他想起了他和林欣,那个山里女人的生离;也想起了他和结发妻子的死别;小段是带着对他的恨,分手的;那么这个没头脑的小傻瓜呢?
也许明天,这张脸再也不属于他了。
朱之正把她柔软的身躯搂得更紧些,她那秀发萦绕在他眼前嘴边,散发出清新的气息。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瞪瞪地睡着了,这几乎等于是铺天盖地的露宿,也许是朱之正睡得最不踏实的一夜,不时地惊醒,不时地呓怔,更是不时地改变着自己这样那样的主意,东方开始露出鱼肚白时,他才真的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一直到山喜鹊在窝棚顶上叽叽喳喳地吵闹个不停,一直到曲大娘站在窝棚门口的梯磴上叫喊,他俩才翻身爬起,推开嘎吱嘎吱的柴门,不由得惊住了。首先慌不迭地冲出窝棚,差点把曲大娘拐倒的杜小棣,喊着叫着:“玛蒂——”飞奔过去,扑在这个外国女人身上。
玛蒂穿着由蓝色和紫色花纹组成图案的蜡染套装,矜持地向她,也向朱之正微笑着。
“哦,玛蒂,你这身衣裳真漂亮——”杜小棣总是先看到这些生活里最花花绿绿的东西,似乎她就为这些东西而生,为这些东西而活。她辨别出了:“你设计的,我想起来了!啊!天哪!我怎么这样糊涂——”这才进入正题,“玛蒂,你什么时候又从美国来了?”
“昨天中午!因为巩杰到飞机场去接我,所以没能赶到这儿来!”
随后,便是一刹那的沉静,只有山喜鹊此山彼山地呼应着,山村早醒了,水碓已经咕咚咕咚地响开了。
“他呢?”
“我想他昨天不来,是再不会来的了——”
“那你这么远专门打个的来,干什么呢?”
玛蒂张开她那性感的大嘴笑了,“你呀你呀,什么时候长大些,再不提这些傻问题,该多好?”
“这么说,玛蒂,你是特地来把他弄出国的了?那样也好——”
“我干吗一定要让他走呢?”
“那你这次突如其来,是怎么回事?你上次离开中国的时候,在飞机场,你不是说过的嘛,太腻了,太烦了,再也不愿长途飞行了!”
“哦,上帝,你还不明白嘛!这回不是可以用不着很快往回飞了!”
杜小棣的脑子,对那位外国人的文字游戏,一时反应不过来。“玛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亲爱的小棣,我的好朋友,我再不走了,我要留下来跟那个大胡子在一起!”说到这里,这个穿着一身蜡染套装的白种女人,那脸上的雀斑,又特别地辉煌起来。
“我的妈呀!”也不知是谁锐利地叫了一声,感情像决堤一样不可收拾,这两个女人忽然间又是笑、又是流着泪水地搂抱在一起。
——女人,多少有一点神经质,这是毫无办法的事。
喜鹊仍在热烈地聒噪着,那份欣喜,那份快活,果园里的人们,被这兴奋雀跃的叫声,感染得好开心,好开心。
早晨的火烧云,满山满谷,透得那天,又高又亮,好像这才是一个自然的、真实的、本初的、没有变样的世界,果园里的这两个拥抱着的女人,一动不动地怔住了,似乎从来不曾见到过的如此恢宏、如此壮丽的世界而震惊不已。
久久地,她俩还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