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小水眉心有一颗痣,于是,她被厂里抽出来了。
刘小水是食品厂糕点车间的女工。那天,她正站在案子前炸梅豆角,手里拿着油乎乎的笊篱,火太烤,她不经意地转过脸来,用手背捋了一下头发,不巧正好被厂办主任看见。厂办主任一眼就看见了她眉心的那颗痣。厂办主任说:“你,说你呢,过来一下。”
刘小水手里抓着笊篱,迟疑了一下,说:“说我呢?”说着,又望了望站在一旁包角儿的组长,组长接过她手里的笊篱,说:“去吧,你去吧。”于是她就去了。
刘小水长得并不算十分好,嘴唇厚了,颧骨略高,人也有些木相,两只眼睛大也算大,就是呆,还一脸忧色。可她眉心有颗痣,那脸就活了。你也说不出她哪儿好,就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打动你,叫你不由想看她一眼。
同时被挑出来的还有七个女工,自然都是些厂一级的鲜艳,刘小水算是第八个,也是年龄最大的一个,厂里决定让她们去学些礼仪,好接待来厂投资的港商。
“礼仪”是由市文化馆的老师承包的,说是每人三百,厂里穷,最后搞价搞到二百五。拿钱时又落到一千八。一千八百块钱拿过去之后,就开课了。教礼仪的老师姓冯,是一位很高傲很负责任的女性。她讲的第一课是微笑。她说:“知道什么是微笑么?微笑是一种艺术。是一种具有穿透力和征服力的艺术。微笑表现的是一种自信,一种女性特有的魅力。在公众场合,它可以产生摄入魂魄的效用。微笑可以有千万种功能,它可以是热性的,也可以是凉性的。热性的,可以烧穿人的五脏;凉性的,可以使人冻结,使人望而却步。你们知道蒙娜丽莎么?谁知道蒙娜丽莎?不知道?没人知道……”
女工们有人在下边小声议论说:“是不是一个姓蒙的演员,好像有一个蒙古演员……”
老师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不要瞎说,这是一幅画。一幅以微笑而著名的世界名画。这幅画就叫蒙娜丽莎的微笑。那是一种穿越时间穿越国界的微笑,是永恒的微笑……”
接下来,老师开始指导微笑了。老师让她们站成一排,一个个练习微笑。老师说:笑一笑。她们就一个个轮着笑,有的嘴张得太大,有的笑得太响,有的不好意思,扭着腰笑,一个个都不太合格……老师就一个一个给她们以指点。老师说:“你,笑得有点过头了。微微的,要微微的……你呢,目光要温柔,不要浮。对了,要含蓄。还有你,笑得太空了,你懂得我的意思么?你的笑里要装上东西,笑里面有很多很多的东西……”
轮到刘小水的时候,老师看了看她,说:“你笑一笑。”
刘小水就笑笑。可她一笑,泪先下来了。
老师说:“你怎么连笑都不会?”
刘小水不好意思地擦了一下脸,说:“我会笑,只是笑不好。”
老师看了看她说:“你有一颗痣,这很好。你很有魅力。你笑一笑。”
刘小水就再笑。老师摇摇头说:“不行,这样不行。你还是不会笑。你的眼没笑,光张嘴不行,要学会用眼睛微笑,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要把窗户打开……”
刘小水的眼睛也跟着睁开,对着老师笑……
老师吓了一跳。老师说:“你还是不会笑。听我说,要自信,一定要自信。你闭上眼睛,跟着我默念,春天来了,花儿开了,鸟儿叫了,天空多么晴朗……”
刘小水就跟着念……
老师说:“好一点了,稍稍好一点了,对……”
老师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刘小水想起来了,她知道她在哪儿见过这位老师。她只是舔了舔嘴唇,她的嘴唇有点干。
马上就有一位叫李月琴的年轻女工报告说:“老师,她叫刘小水,是糕点车间的。她很会做点心,差一点就当上技师了……”
老师喃喃地说:“噢,刘小水。好像在哪儿见过,记不起来了。”接着她又说,“刘小水同学,你要好好练习,你真的很有魅力……”
刘小水不知道什么是魅力,又是不好意思地舔了一下嘴唇。
老师说:“你的魅力就在你的厚嘴唇上。你要记住这一点。”
女工们哄地一下都笑了。老师说:“好了,别笑了。让你们笑你们不笑,不让你们笑,你们又笑……”
老师对众女工说:“不要小看微笑。我告诉你们,微笑其实是一种生活品位的体现。不是谁不谁都会微笑的。不过……”老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涩涩地说,“我拿了你们厂的钱,我现在要告诉你们一个小窍门。人都有不想笑的时候,不想笑也不要紧,如果在一些场合,在一些不想笑又必须微笑的场合,你就微微把嘴张开,露三分之一牙,注意,是三分之一弱,这样你就会带出一些笑意……”
接着,老师给她们每人发了一只小圆镜子,让她们回去后自己练习。老师说:“好,今天就讲到这里,下边练习猫步……”
二
临近中午,刘小水骑车来到了市医院的门前。她把自行车扎在了看车的老太太那里,老太太正忙着挨车挂牌,挂到她的跟前,抬头一看是她,就把牌重又收了回来,老太太不收她的看车费,自然也不挂牌。老太太说:“喂呢。”
她就说:“喂呢。”说着,就急急地往公共厕所跟前跑。
公共厕所前摆着一张收费的小桌,她的苍老的母亲就坐在小桌的后边,母亲旁边是一个小孩车,车里站着她那八个月的孩子。有风刮过来了,荡起一片腥腥的灰尘,母亲的脸很脏,孩子的脸也很脏,她的母亲一边收费一边摇着小孩车照看她的孩子。孩子许是饿了,在车里一蹿一蹿地动着,哇哇乱叫。母亲看了她一眼,说:“你看你。”说着,就站起身来。
刘小水没有答话,就探身上前抱起孩子,顺势坐在母亲让出来的椅子上,把孩子往怀里一横,飞快地解开胸前的扣子,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这一切她都做得很从容很自然。尔后她抬起头来,望着医院门前的马路,中午了,正是下班的时候,马路上行人很多,自行车像河水一样淌淌地从眼前流过。有很多行人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在眼前晃,她觉得那些目光正在注视着她胸前露出的一点点乳房……她仅是把衣服往下拉了拉。
母亲的目光从她头上漫过去,望着一个从男厕所走出来的男人,说:“那事咋样了?”
她说:“还那样。”
母亲说:“不是就一回么?”
她说:“就一回。”
母亲说:“要多少啊?”
她说:“三千。”
母亲说:“你说说,这算咋回事哪?”
她说:“交了钱的,都回来了……”
母亲说:“看看你这一家,看看这一家人……”
她说:“也不全怨他。是我让他去的。车间主任叫他,他能不去么。他说要去团结团结人家,我说你去吧。赶上了,也没有办法。”
母亲说:“厂里,就不能……”
她说:“厂里不知道,我没让厂里知道。厂里三个月没有开工资了。厂长一直在跑合资,如果能合资就好了。厂长在会上说,跟港商合资后,至少月工资一千……”
这时,母亲突然跑起来了,母亲跑上去拽住那个从厕所里走出的男人,小声说:“同志,同志,你还没给钱呢。”
那人一边走一边说:“小便,小便也收钱?”
母亲陪着笑说:“小便一毛,大便两毛……”
刘小水小声说:“妈,没钱就算了。”
母亲也说:“要是真没钱就算了……”可她仍在那人跟前站着。
那人转过脸来,望了母亲一眼,说:“我说没钱了么?有钱。”说着,从兜里抽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随手扔在了地上,说:“找吧。”
刘小水再次说:“妈,没钱就算了。”
母亲望着那人,很勉强地说:“你真没零钱?要真没就算了。”
那人说:“没有零钱。你找吧。”
母亲再次看了看那人,默然地从地上捡起钱,匆匆地向路边的一个水果摊前奔去。母亲跑动的姿势很像是一个陀螺……
母亲终于把钱换开了。她走回来,把一毛钱的纸币放在桌上的纸盒里。刘小水看见那一毛钱脏兮兮的。于是,她不由地张开嘴,舔了一下嘴唇。舔嘴唇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老师,她的确见过文化馆的这位老师,那是几个月前,她就坐在这里给孩子喂奶,一边喂奶一边替母亲收费,她收过老师一毛钱……当时老师看了看她。老师穿得光鲜鲜的,那目光有一点那个,看得她很不好意思。接着,她又想起了老师的一句话:“三分之一弱……”这时,母亲看了她一眼,母亲说:“你笑啥?”
刘小水赶忙说:“我没笑。”
母亲说:“你看你。”
刘小水说:“妈,我没笑。”
母亲说:“是嫌丢你的人了?是不是嫌丢你的人了?要嫌丢人你把孩子弄走,别往我这儿放……”
刘小水心里一酸,说:“妈,我真没笑……”
母亲说:“你想想,你哥,你弟,啊?你妈抱着摇钱树呢?你把孩子抱走吧,我谁也不给恁看了……”
正说着,父亲从医院里走出来了。父亲脸上喜孜孜的。他随手把一张五元的票扔在桌上的钱盒里,说:“一个肝癌,早上断气了。洗洗,穿穿,给了十块。医院扣去五元。”说着就弯下腰,从刘小水怀里接孩子,一边伸手一边说:“来吧,乖乖。”
刘小水看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很粗。父亲曾是八级车工,退下来了,厂里却开不下工资……父亲老了,父亲的胡子很白。刘小水望着父亲,小声说:“爸,你洗手了么?”
父亲有点尴尬。父亲慢慢缩回手,说:“你看你,我会不洗手?”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人死了,细菌也就死了。”
母亲不愿意了,母亲紧着脸说:“抱走,抱走,赶紧抱走。你爸这么大岁数了……”
父亲马上说:“算了,算了。抱走咋办?她公公那样……把孩子给我吧。”
刘小水没有把孩子递给父亲。她把喂饱奶的孩子重又放进小孩车里,说:“爸,你累了。让他自己玩吧。”尔后,她站起身来,说:“妈,我走了。”
母亲不说话,母亲一句话也不说。
父亲说:“走吧,你走吧。回去还得给你公公做饭呢。”
她走了几步,听见父亲气喘喘地从身后赶上来,父亲摇着白苍苍的头,一句话也没说,把五块钱连同一叠毛票塞到了她的衣兜里。她刚想说点什么。父亲说:“走吧,快走吧。”
骑上车,蹬了几圈,刘小水回过头来,阳光下,她看见儿子在厕所门前的小孩车里站着,在一片明亮的臭哄哄的空气里,父亲蹲在车前逗孩子玩,孩子的小脸红扑扑的,在笑……
拐过路口,她停住车子,蹲在地上,“哇”一声吐出来了,她觉得今天的尿臊味特别重……
三
下午,仍是练习“猫步”。“猫步”之后是“三步”、“四步”……
老师说:“走猫步的要领是高贵。要昂首挺胸,面带微笑,走出优越,走出高贵……”
可刘小水却趁上厕所的机会溜出来了。她先是跑出去给公公送了一趟汽水。公公也是退了休的工人,两年前得了脑血栓病。半身不遂,治了一段,没有治好,厂里就拿不起医疗费了。后来又在家里吃中药,吃了一段时间,却仍是半边身子能动半边身子不大能动。如今他在电影院旁边卖汽水。
当她来到电影院旁边的时候,看见公公正在为一个买汽水的孩子开瓶。公公的身子在开瓶时歪成了一个倾斜扭曲的支架。他一只手高高地半蜷着。那是一只僵硬的不听使唤的手,那不顺遂的胳膊就像是只断了弦的弯弓;公公的另一只手却紧贴在汽水瓶上,手腕子一压一压,看了让人心酸;最用劲的是他的下巴了,就好像是那个下巴在起那个瓶盖,他的下巴紧紧地绷着,绷成一斜一斜的肉棱,肉棱子一紧一紧地脉跳着,看上去惊心动魄。她赶忙走上前去,说:“爸,我来吧,我来。”
公公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松手。公公仍在开那个瓶子。公公曾是八级钳工,他一直在开那个瓶子,大约有半分钟的时间,他终于把汽水瓶子打开了,尔后他很快地转过脸去,背对着那孩子,用含糊不清的语音说:“喝。”
刘小水默默地望着公公,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公公背过脸去的原因是怕吓着那孩子……
这时,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兜。有一段时间,她总是不由地要摸摸衣兜。那时候,她的衣兜里时常装着一叠子公公看病的报销单据,那一叠子小纸都快在她兜里磨烂了。大约在两年的时间里,她每天下班后都要去堵通用机械厂那个大背头厂长,她站在厂大门口等过,也在厂办公室门前候过,常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也到厂长家门口堵他。找得那大背头厂长一看见她就躲。有一次,天刚蒙蒙亮,她终于在厂长家门口把他堵住了。厂长刚刚起床,厂长提着裤子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我们厂光偏瘫十八个,家属一个个都来堵门子,还让我活不让了……”可还是有一叠子小纸没有给报销,那都是钱,是借的钱。
公公是病人,按说是不该让他出来的。不管怎么说,都不该让他出来做这种事。可公公是个倔人,他非要出来,她也没有办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抽空给公公送趟汽水。送汽水也是为了还债,她觉得她是欠公公什么。自从有了那件事之后,她就觉得她欠了什么……
如今,她最害怕上街。走在大街上,她会有一种老鼠的感觉。阳光很好,她却成了一只老鼠。她脑海里常常出现一双老鼠的眼睛。那是童年里的一只老鼠。那只老鼠被邻居家的孩子捉住了,尔后把它泡在油桶里,接着又点着了火,在人们的围观下,那只满身是火的老鼠往街上窜去,那时她还小,一出门就撞见了那只带火的老鼠,老鼠望了她一眼……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着了火的老鼠。街上的生活,还有那些声音那些颜色都是很烧眼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大商场了,她是不敢看,不敢看那些摆在柜台里的东西。东西真好,真艳,也真贵,她害怕那些东西。她觉得那些东西能吃人,那些东西会把人活吃了。
在骑车回去的路上,刘小水心里说:我不能再去笑了。我笑得不好,我不去笑了。这么想着,刘小水又回到了厂里,她走进车间,对正在包角儿的组长说:“吴组,我不去了,我不想去了。你给厂里说说,换个人吧。”
组长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赶忙说:“别,你可别,千万别……”
刘小水说:“我真的不想去了。”
组长四下看了看,忙把她拽到一旁,小声说:“水,你傻呀。你知道,如今梅豆角滞销。有钱的都吃高级点心去了,没钱的连梅豆角也不吃了。听小道消息说,你别问是谁说的,厂里跟港商合资后,立马就裁人。只留一半人。厂长正在广州跟人家港商谈判呢。将来不知道会裁到谁,你想想……”
组长又说:“我是为你好。”
刘小水舔了一下嘴唇,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说:“那,我还是去吧。”
组长望了望她,说:“你男人……出事了?”
刘小水脸上一紧,忙说:“没有呀。好好的,上着班呢。”
组长又看了她一眼,说:“你知道,我也不是好事的人。所里(派出所)来人了……”
刘小水望着组长,过了一会儿,轻声说:“吴组,你别跟人说。”
组长说:“我不说。我不会说的。”
刘小水望着组长:“……?”
组长说:“来人是找你呢。戴着大盖帽,在车间门口问,刚好让我碰上。他问谁是刘小水,我说刘小水没来,刘小水抽出来了。他就说,你告诉她,让家里赶紧送钱,不送钱,他们就不放人。他说,没钱他们是不会放人的……”
刘小水不吭了,好一会儿,她又说:“吴姐,你别跟人说。”
组长再次说:“你放心,我不说。”尔后,组长问:“多久了?”
刘小水说:“半个月了。”
组长问:“啥事?”
刘小水说:“也没啥事。”
组长说:“我不说,我不会乱说的。”
刘小水说:“车间主任说让他去玩玩,他就去了。”
组长说:“就玩玩吧?”
刘小水说:“就玩玩。”
组长说:“罚多少?”
刘小水说:“三千。”
组长说:“那你,那你……”
刘小水说:“借遍了,没处借了。”
组长叹了口气,说:“国福是老实人……”
刘小水说:“别人都出来了。交了钱的都出来了。也有没交钱的,托托人也出来了。他没经过事儿,出来的人就说他咬人家了……”
组长又说:“国福是老实人……”
片刻,刘小水说:“他一坦白,人家就要三千。还说他不老实。”
组长说:“我知道,国福是老实人。”
刘小水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四
夜里,刘小水的枕头湿了两次。
她想,人是可以杀人的。有时候,好人也会杀人。公公就有过杀人的念头,他是想杀死他自己。公公曾经有过强烈的“国营工人”的自豪感。那时候,他总喜欢说:“球,我是国营。”“我怕啥?我是国营。”“我能报销,我是国营。”后来,当医药费不能报销,他的病又迟迟不见好转的时候,他就再也不说他是“国营”了。他常常一天一天地躺在床上,两眼望着房顶,眼里射出猫一样的光亮,一句话也不说。不久,公公就开始要安眠药了。他总是不停地要安眠药,一天两片,一天两片……可是,她发现公公要的药一片也没有吃,他偷偷地把所有的安眠药全都积攒起来了。直到有一天,当她给公公拆洗褥子的时候,她才发现了那个藏在褥子下的药瓶,那个药瓶里整整装了一百二十粒“速可眠”!她悄悄地拿走了那个药瓶……
后来,公公一直在找那瓶药,她知道公公在找那瓶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公公住的房间里就会传出猫样的扒拉声,那是公公在床边上,褥子下扒拉着找那瓶药。公公只有一只手能动,所以那声音听起来很别扭。男人曾去问过两次,男人说:“爸,你干啥呢?”公公不说,公公一句话也不说。
可是,可是,怎么说呢?她也算是动过杀人念头的。两个月前,为了一件衣服……她,她鬼使神差地又把那瓶安眠药找出来了!那天下班后,她想买一只发夹,就绕到市场街去了。街上有很多卖衣服的小摊,她走得很快,没敢在那些小摊上多停,到处都是五光十色的,她不敢多停。可她还是被一个卖衣服的姑娘拉住了。她的目光仅是在卖衣服的架子上瞥了一眼,那件衣服的确好看,她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就被那卖服装的小姑娘拉住了。那姑娘很会做生意,她拉住她说:“大姐,你看看,这件衣服特别适合你穿,你试试吧?”她偷眼看一下价格,那上边醒目地标着:一千六百。此刻,她就像小偷被人当场捉住了一样,一下子脸就红了,连声说:“不不不……”那姑娘仍然不放她走。姑娘说:“大姐,你是不是嫌贵?这件衣服的确很适合你穿。要不这样吧,我赔钱卖给你,一千!行不行?”她像是被烫住了似的,又连声说:“不不,我不要不要……”那姑娘还是拽着她说:“大姐,我是真心想给你,八百行不行?八百!”她低下头喃喃地说:“我、我、我、不不不……”那姑娘急眼了,说:“这样吧,大姐,你穿上试试,如果不合适,我一分钱不要,白送给你!这件衣服真是太适合你了!四百,四百行了吧?”这一刻,她的脸火烧火燎的,她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她扭过脸去,慌慌地说:“不要不要不要……”那姑娘气了,说:“大姐,我是看你穿上好看,真心想给你。你说多少钱,你说个价,你随便给,这、行、了、吧?!”最后一句,那姑娘是咬着牙,一字一顿说出来的,那话就像刀子一样!就在这时,她猛地转过脸去,她掉泪了,她眼里的泪一下了全涌了出来,她用力地甩掉那姑娘,哭着跑了,她走一路哭了一路……就是那天,就在那天,她竟然悄悄地把那瓶安眠药重新放在了公公的床头上!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第二天,她一天都精神恍惚。下班回来,她直接就进了公公房间,心里怦怦乱跳,直到看见那瓶药的时候,她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在床头上,她一眼就看见了那瓶药,那瓶药仍然在床头上放着……
就在这时,公公突然睁开眼来,漠然地说:“我看病借的钱,我自己还。”
那一刻,她觉得脸上很热,火辣辣的!
尔后公公就瘫着半边身子去卖汽水……
是啊,她为什么要那样呢?现在她明白了,她是害怕。公公害怕过,男人也是害怕。夜里,做梦的时候,她梦见了一棵树,树上有很多蚂蚁,她还梦见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蚂蚁。他们都成了趴在树上的蚂蚁,很小很小的蚂蚁。树动了,他们感觉到树在动,树摇晃着,树一直在动。开初,他们都一直以为他们是在树上长着呢,他们跟树是一个整体,很牢固。可是,到了后来才发现,其实他们是一个一个的,很散很小的一个。跟树并没有直接关系。他们并不是树……她记得男人下班回来的那天晚上,曾心神不安地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男人是个老实人。男人闷闷地说:“主任说,让去玩玩。”第一次说的时候她并没在意。男人在她身边扭了一圈,又说:“主任让去玩玩。”当时她正在厨房做饭,她转过脸来,望着男人,说:“是不是想让送礼呢?”男人说:“主任只说,去玩玩吧。”她没有再说什么。吃过饭,男人又说:“车间里又要搞优化组合了……”她望了男人一眼,说:“得多少钱?”男人说:“他只说,去玩玩吧。”男人又喏喏地说,主任说了,他跟大伙不够团结。他说:“我是不是去团结团结人家?”她不耐烦地说:“去吧,想去你去吧。得多少钱?”男人说:“我也不知道。”于是她从男人交给她的工资里拿出了三十块钱,默默地递给了男人,她又说:“你早点回来。”可男人一去不回。男人是为团结而去,可男人的结局很糟糕。男人胆小,人家一问,男人把主任们的事情全都屙出来了,屙得很净。男人说他只一回,他的确只一回。于是,他们就说男人很老实。于是,主任们先后都放出来了,只是男人没出来。结局是很不团结。
妈的!
刘小水从床上爬起来,只听“扑嗒”一下,那面发的小圆镜子从衣兜里掉了出来。她捡起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照着看了一会儿,心里说:笑啊,你笑啊,你怎么不笑?笑吧,露三分之一牙。
那瓶药一直在公公的床头上放着。她把药拿出来之后,不知为什么,公公却突然变卦了,他不再需要那瓶药了。可那瓶药却成了压在她心上的一个秤砣。多少天来,她一直想把那瓶药取出来。奇怪的是,凡是公公不在的时候,那瓶药也不在。公公一在,那瓶药就在。每天下班回来,她都先去看那瓶药,她害怕看见那瓶药,又害怕看不见那瓶药。
这会儿,她一直谛听着公公房里的动静。她是想趁公公睡熟的时候,把那瓶药取出来。只要取出那瓶药,她就不再欠公公什么了。
夜深了,她悄悄地下了床,悄悄地来到了公公的房里。刚一站定,就听见了公公的咳嗽声。黑暗中,公公躺在床上,两眼发出猫一样的亮光。她望着公公,公公也望着她。终于,公公说:“国福该回来了吧?”
她说:“爸,不是给你说了么,国福出差了。”
公公说:“也该回来了。”
她说:“快了吧。大概快了。”
公公咳嗽了两声,又说:“不是说不超过十五天么?我听人说拘留不超过十五天……”
她望着公公,不知道该说什么。国福的事,她没有告诉公公,可公公还是知道了……
公公说:“你去睡吧。”
她说:“爸……”
公公说:“知道。去睡吧。”
黑暗中,她看见了那个药瓶,那个药瓶就在公公的床头上放着……
五
课上到第三天,下午的时候,她们正在跟着老师走“国标”,厂办主任突然来了。厂办主任说:“停停,先停停。”
老师问:“怎么了?”
厂办主任说:“先停停,有个活动。”
尔后,厂办主任把她们招集在一起,很严肃地宣布说:“晚上有个活动。不是港商,港商还没到。审计局的到咱们厂里来了。晚上咱请人家吃个饭,饭后到皇上皇去,活动活动,你们都要参加。注意,一定要热情。特别是那个姓沈的,沈科长,一定要让他玩高兴了,这跟咱们厂的前途有关……”
一时,女工们都很紧张。有人说:“国标还不大会呢……”
厂办主任说:“有个三步四步也就应付了。主要是热情……”
刘小水对厂办主任说:“主任,我想请个假。我……”
厂办主任看了她一眼说:“不准假。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谁也不准请假。”主任又看了看众人,接着说:“都回去拾掇拾掇,弄得利落些,该化妆的化化妆。”
晚上,一辆破面包车把她们拉到了“皇上皇舞厅”。进了舞厅,刘小水就觉得眼晕,到处都是半明半暗的光,到处都是半明半暗的颜色,闪闪烁烁的光,闪闪烁烁的颜色,人就像是在梦里一样。只见沙发是一小团一小团的,中间是一个圆圆的小矮桌,桌上放着各种饮料,人却没有几个。厂办主任走在前边,恭身对坐在一小团沙发里的人说:“各位,各位,分开坐吧!分开坐。”于是,那些人就分开坐了。厂办主任领着她们,一小团沙发里填一个,一小团沙发里填一个,填到一个红胖子跟前时,一下填了两个……刘小水也被填到了红胖子跟前,看到她们,红胖子很客气地笑了笑,她们也赶忙笑笑,“露三分之一牙”。还没等坐稳身子,音乐响了,就听见厂办主任弯着腰四下里跑着小声说:“上,都上,主动点。”
刘小水站起来时,发现有六对已经下了舞池。红胖子跟了女工小葵……她只好重新坐下来。望着眼前的小桌,桌上摆着各种饮料,还有瓜子和口香糖。这时,女工李月琴猫着腰凑了过来,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刘姐,你知道今晚厂里花多少钱吗?”刘小水问:“多少钱”?李月琴说:“舞场的雅座全包了,还打了折,要三千。”刘小水愣愣地望着她:“多少?”李月琴说:“不骗你,三千。”刘小水说:“不会吧?不会。”李月琴拿起一罐“健力宝”,说:“你知道一罐这个多少钱?”刘小水问:“多少钱?”李月琴说:“外头卖五块,这里卖二十。”她又拿起一盒口香糖问:“你知道这个多少钱?十块。”刘小水说:“就这么一小盒?”李月琴说:“就这一小盒。你信了吧?”刘小水不吭声了。李月琴抓起一包瓜子塞进了刘小水的衣兜,说:“不吃白不吃,给孩子带回去。”不知为什么刘小水突然想哭。
跳第二轮舞的时候,红胖子邀了刘小水,红胖子脸喝得红彤彤的,走路有点摇晃。他一边跳一边笑着对刘小水说:“你,你有一颗痣。”刘小水赶忙“露三分之一牙”……那人又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有一颗痣,很好。”刘小水再“露三分之一牙”。那人的手在刘小水的背上滑了一下,稍稍用了点力,看着她说:“你,你那一位呢?那一位在哪儿工作?”刘小水又“露三分之一牙”,迟疑了一下,说:“在局里。”那人的手又稍稍松了一点,说:“哪,哪个局?”刘小水说!“局里。”那人说:“知道。是哪个局?”刘小水默然说:“算了。不说他了。”那人说:“噢,我明白了。”尔后,那人手很正常……
跳第三轮舞的时候,女工小葵正跟人跳着,却“呀”的一声,手捂着脸从舞场上跑下来了。她跑到刘小水跟前,往沙发上一坐,哭着说:“他捏我屁股。他捏我屁股。”这时,厂办主任匆匆跑过来,低声说:“别吭,别吭。姑奶奶,不准再吭了啊。回头再说……”说着,又赶忙拉起刘小水,说:“上去,你快顶上去。”刘小水就站起身来,顶上去跟那个酒糟鼻子跳。酒糟鼻子讪讪地笑着说:“开个玩笑嘛,开个玩笑……”刘小水只好重新“露三分之一牙”。酒糟鼻子说:“其实我们不愿来。是你们厂里非让来,像这种档次,是比较低的,我们一般只去蓝天。去过蓝天吧?”刘小水摇了摇头。酒糟鼻子说:“那是个好地方。”跳了一会儿,酒糟鼻子又说:“你们厂那些破事,不说也罢……早早晚晚还得我们盖这个章啊。”说着,一只手又滑了下来,看样子想捏刘小水的屁股,看了看刘小水的脸色,手又浮上来了,说:“你很不一般,你有一颗痣。”
舞跳到了半夜,待送走客人,已是凌晨一点钟了。一直站在门口恭身送客的厂办主任,这时才把脸上的笑抹去,沉着脸走回来说:“开个会。”尔后,他的目光在众女工脸上扫了一圈,严肃地说:“今天我要批评你们。批评什么你们心里清楚。老实说,我也知道审计局那些人是王八蛋。我能不知道他们是王八蛋么?他们走一处吃一处。什么没吃过?什么没玩过……可是,咱们厂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厂长正在广州跟人家港商谈判。急需审计局的审计报告。咱们厂目前的情况是资不抵债,又必须让他们审计出资产雄厚的数字来,这样在谈判桌上才有话说。这是求着人家的事呀!你们是厂里的职工,说起来就和我的亲妹妹一样,让你们受委屈我心里也不好受。哪个王八蛋心里好受!可是……你们能不能为厂里想想?”
众女工都被感动了,一个个愣愣地望着发火的主任。小葵眼里仍含着泪,小声嘟哝说:“他捏我屁股……”
李月琴说:“那你说,让人家想怎么就怎么?”
厂办主任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我是说,摸摸捏捏的……只要不是太那个了,就算了。这作为一条纪律吧。”
李月琴说:“屁纪律。”
厂办主任说:“就算屁屁纪律吧。”
厂办主任说到这里,摆摆手说:“算了,时间不早了。以后注意就是了。”说着,厂办主任从兜里掏出一小叠钱来,说“今晚大家辛苦了,一人发十块钱,吃碗烩面吧。”尔后女工们一个个排队到厂办主任跟前领钱……
刘小水手里捏着十块钱,突然笑了。厂办主任愣了愣,说:“你笑什么?嫌少?”
刘小水说:“不是。”
厂办主任说:“那你笑啥?”
刘小水说:“我忘了给我公公掂尿壶了。”
众女工全都哈哈大笑!
六
星期天,母亲耍了一个小小的阴谋。
母亲先是打发父亲去守厕所。尔后把哥哥姐姐弟弟全都叫来,说是要开家庭会。等人来齐后,母亲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化验单,先递给大哥看,接着又递给二哥,二哥看了递给姐,姐看了后递给刘小水,刘小水又递给了弟……等他们都看过之后,母亲说:“你爸以前是肺气肿,这你们都知道。现在又转成肺那个了,医生说发现了那个细胞……这事你爸还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你们谁也不能给他说。今天把你们找来,就是跟你们商量商量,这病还治不治了?”
一时,屋里的空气就有些紧张。众人都不说话。片刻,大哥捋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蓦地站起身来,表现出了少有的果决。大哥说:“治,怎么能不治呢。”
二哥是铁路工人,穿着一身体面的制服,他不大爱说话,只是慢慢地吸着烟。他工资是有保证的,手里略显宽裕些。不过,他也刚刚买下房子,说话就有点吞吞吐吐,他说:“爸这么大岁数了,动手术怕是有危险吧?”
姐姐在糖烟酒公司上班,夫妻关系不好,两口子经常打架,一打就摔东西。她抿了一下嘴,说:“这病,动手术、是不大好……”
母亲说:“我也不主张开刀,那样花钱太多。人老了,早早晚晚也是一股烟儿,不能再给小的添累了……”
大哥从二哥拿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来,不慌不忙地点上,说:“妈,看你说哩。不是怕花钱,只要能治病,花多少钱……”
母亲看了大哥一眼,大哥怏怏地坐下来,不再说了。
姐姐说:“我们公司有个经理,也是这个病。花了十几万,也没治好……”
母亲脸一变,马上说:“你说这干啥?不治就不治,你说这话干啥?”
姐姐赶忙解释说:“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母亲沉着脸说:“那你是啥意思?你不用说了……”
立时,又是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接着说:“我也没想让你们多花钱。我最近打听到一个吃中药的偏方,都说能治这个病。一副药一百多,一个疗程三十副。这得几千块呢。你们说说,看咋办吧?”
大哥立场鲜明,大哥说:“治吧。多少钱也得治呀。”
二哥看母亲不高兴了,也说:“治吧。花多少,我们几个抬出来。”
姐姐沉吟了一会儿,很勉强地说:“爸有病了,不是别的事,我,我也算一份吧。”
弟弟随口说:“老头一辈子了,该花花吧。我也没说的。”
只有刘小水没有表态。刘小水觉得没法表态。她手插在衣兜里,紧紧地捏着母亲给她的二百块钱,手心里都捏出汗来了。这二百块钱是昨天晚上母亲偷偷塞给她的。母亲没说别的,只说:“你先拿着,不是让你花的,明天给我拿来。”这就是说,母亲知道她拿不出钱来,所以母亲私下里做了一点手脚。她不安地看了大哥和小弟一眼。大哥厂里早就开不出工资了。大哥买房时交集资款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大哥经常来找母亲借钱,一次次地来……却从来没有还过。大哥不可能拿出钱来。小弟也拿不出钱来,小弟好赌,一次次的输,也常常跑到母亲这里混饭吃……可他们却仍然做出一副气壮的样子。她怀疑母亲有可能也在他们那里做了手脚。想到这里,刘小水心里很不是味。
母亲看了她一眼,那目光的含意是很清楚的。刘小水这才抬起头来,有些慌乱地说:“我也……拿吧。”
这时,大哥再次站起身来,说:“我是老大,理应带头,我先拿吧。”说着,他很体面很从容地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来,放到母亲的面前。
紧接着,小弟也从兜里掏出钱来,很豪气地说:“我一时手头有点紧,先搁这儿二百,余下的回头再说。”
刘小水立时就明白了,大哥和小弟拿出来的钱肯定也是母亲给的。母亲心里像明镜一样……
终于,二哥说话了,二哥说:“我也先拿三百吧。让爸先用着,不够回头再说。”说着,二哥从兜里掏出钱来,数了数,说:“只有二百九了。回头我送来。”
姐姐也从她掂的包里掏出钱来,说:“我也拿三百吧。”她还特意说明,“这是我从银行取来的公款,回头我再补上。”
此刻,刘小水才有点不好意思地从兜里伸出手来,把手里捏了很久的那二百块钱拿了出来……她气不壮地小声说:“我,先拿二百吧……”
到了这时,母亲那绷紧的脸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母亲说:“不管多少,都是有孝心的。你爸的病,就那样了,也不多拖累你们,家里有我呢。”
等到天黑之后,哥哥姐姐弟弟们全都走了。刘小水因为要等着给孩子喂奶,就没有走。一直捱到了这般时候,母亲才默默地把那叠钱拿出来,放在了刘小水的身上……
刘小水说:“妈,这,这是……”
母亲说:“你大哥确实没钱,他好喝酒,成天喝,塌一屁股。买房交集资款还是缠着我给他凑的。他拿那三百也是我给的。老三更不用提,自己还养不住自己哪,也别想要他一分。那二百也是我私下里给他的。你二哥在铁路上,日子好过一点。你姐那一窝,生气归生气,也比你强……他俩这六百,加上我借这六百,统共一千二。有四百还是从看车的老徐婆那儿借的。看能不能把国福买出来……”
刘小水说:“妈,爸……?”
母亲说:“你爸就那样了……”
刘小水心里一湿,把钱又推了回去说:“妈,这钱我不要,我不能要。就让他在那儿住吧。”
母亲说:“当娘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姊妹们也不比往常了,各自一家,说起来都有难处,谁也顾不得谁了。我不这样说,怕是这六百块钱也挤不出来……”
刘小水哭了。她想,日子怎么过到了这种地步?亲哥哥亲姐姐的,一母同胞,还用得母亲这样去“诈”?!
母亲又说:“你爸说了,他不怕咒。咒咒也死不了人。”
刘小水默默地说:“妈,这钱我慢慢还吧。”
说话间,母亲就又变脸了,母亲说:“你别给我说这种话!”
刘小水说:“妈,我是真还……我一定还。”说着,她又掉泪了,脸上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串一串地落下来。
母亲说:“就你泪浅。”
刘小水眼里含着泪,默默地笑了。
七
又是一个“活动”。
这次是跟银行搞“活动”。厂办主任说:厂长的电话打回来了,要我们想办法跟银行搞好关系。将来跟港商合资,港方出百分之六十,咱们出百分之四十,这“四十”里边有二十以厂房设备抵,余下的二十主要靠银行贷款。这次冯行长带队来咱厂考察项目,咱们一定要热情接待。晚上去蓝天……
于是,学过些“礼仪”的八个女工谁也没让回家,六点钟就集合了。到了七点钟的时候,厂办主任又打发人回来通知说:客人正在“全聚德烤鸭店”吃饭。吃过饭可能要去洗“桑拿”,因为有客人提出要去洗“桑拿”。让她们不要动,耐心等待。于是,每人发一个烧饼,说让先垫垫饥。
女工们坐在那辆破面包车里,一边啃烧饼一边骂娘。都说厂办主任不是东西,拿人不当人,是个溜沟子货!骂着骂着,有女工不好意思地问:啥是桑拿?有人说:不就是洗澡呗。有人说:那可不是一般的洗洗。又有人问:那是怎么洗?有人说:带按摩呢,一个钟点几百块!又是一片骂声……只有刘小水一个人没有骂。刘小水有点心不在焉,她一直在想着男人的事。她早上到派出所去了一趟,兜里装着那一千二百块钱。所里人说:你就是刘小水?她说,我就是。所里人拍着桌子说:太不像话了!你们这家人真出奇。别的人家出了事,都是跑前跑后的,恨不得立马把人弄出来。你们可好,一直不照面!怎么着,抗上啦?!刘小水赶忙解释说:不是不照面,是借不来钱……所里人翻开眼看了看她,说:钱拿来了?刘小水说:他就一回,能不能……?所里人一拍桌子说:又是这话?!到现在了还不老实?告诉你,三千块钱一分也不能少!你不要以为熬过十五天就可以走人了,没那回事!回去吧,回去赶紧凑钱,啥时候钱凑齐了,啥时候来领人……出得门来,刘小水又掉了两眼泪。
八点半的时候,又有人来通知说:客人正在本市“第一楼”洗“桑拿”。很快就要出来了,让她们马上去蓝天等着。于是,破面包车立即开动,把她们送往本市最豪华的蓝天舞厅……
一直到九点钟的时候,客人总算到了。到底是银行的人,又刚刚洗了“桑拿”,一个个看上去西装革履,红光满面。厂办主任腰勾得像虾一样,头前领着。一边走一边对女工们小声吩咐说:快进去,快进去。咱们包了三个卡拉ok包间,一个是“玫瑰厅”,一个是“贵妃厅”,一个是“菊花厅”。于是,八个女工又分别被领进了三个厅。这些厅看上去有十几平方大,光线半明半暗的,墙上到处都是红红绿绿的壁灯,地上还铺着厚厚的地毯,看上去金碧辉煌……刘小水和李月琴、小葵被分进了“菊花厅”。进“菊花厅”的银行客人是两个科长一个股长。科长一个姓马一个姓卞,听口气那马是正的,卞是副的;股长年轻些,姓吴。那姓吴的虽然年轻,因为在银行工作,又因为当上了股长,走路也是高视阔步,一副满不在乎的气派。三个人却又是三种爱好。马科看起来有四十来岁的样子,人长得富态态的。他不喜欢跳舞,喜欢卡拉ok。他进来往沙发中间一坐,就是ok,而且特别喜欢唱“嫂子”,张嘴就是:“嫂子,借你一双大眼……”卞科人很瘦,看起来很严肃很正统一个人,却也是喜欢唱卡拉ok,不过他最喜欢的是“潇洒走一回”,张口就是:“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吴股是喜欢跳舞的。不过,他进来就瞄中了年轻漂亮的小葵,只抱着小葵一个人跳,而且只跳“一步摇”……这天晚上,小葵倒是没叫一声,只是不时地看刘小水和李月琴一眼,偷偷地给他们两人使眼色,希望能换一换她。可吴股一换人就不跳了,结果还是小葵陪他跳。刘小水和李月琴则成了抄歌单的,两人轮换着跑出去送歌单。在一次次送歌单的过程中,刘小水才知道,在这里唱一首歌竟然要十块钱!当马科点歌点到五十一首(其中包括十七首“嫂子”)、卞科点到四十七首(其中包括十一首“潇洒走一回”)时,刘小水突然踉踉跄跄地跑到蓝天的门外抱头大哭起来!李月琴赶忙叫来了厂办主任,厂办主任匆匆赶出来,好言好语地问:“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接着又骂着:“我也知道那些王八蛋不是东西!是抠你了是掐你了?”刘小水只是哭个不停,哭得厂办主任眼也湿湿的。厂办主任红着眼说:“你说吧,到底怎么你了?要是真作孽了,别看是银行的,我也不饶他!”到了这时,刘小水又不哭了,她擦了擦眼里的泪,默默地说:“不是。”厂办主任又问:“是摸你了?”刘小水又说:“不是。”厂办主任愣愣地望着她,说:“那到底是怎么你了?姑奶奶你说话呀……”刘小水又默默说:“啥也不为。”厂办主任说:“啥也不为,你跑出来哭个啥?你说实话,到底为啥?”刘小水喃喃地说:“主任,唱一首歌就要十块钱么……”说着又掉泪了。厂办主任仍然不明白,说:“是呀,怎么了?”刘小水又喃喃地说:“一首歌十块钱。”厂办主任说:“十块就十块,碍你什么事了?”刘小水又说:“我没想到,一首歌要十块钱……”厂办主任厉声说:“你就为这事跑出来哭?!真是太不像话了!你马上给我回去,好好招呼客人。”刘小水喃喃地说:“他们一直唱,一直唱……”厂办主任没好气地说:“唱就给他们点么!我告诉你,要是厂里贷款的事黄了,我可不饶你!去吧,去吧,好好招呼客人。来这儿就是让他们乐的么。让他们随便点!”刘小水不再吭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重新又回到了“菊花厅”。走到门旁时,她站住了,重新露“三分之一牙”……回到包间后,李月琴偷偷地对刘小水说:还唱,还唱,我真想掐死他们!刘小水低声说:“我也是。”正坐在沙发上喝饮料的马科见她们两人在窃窃私语,笑着问:“两位小姐说什么知心话呢?来来,也唱一首……”两人赶忙露“三分之一牙”……不料,马科又非要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于是,刘小水就只好跟他和唱“成双对”……唱着唱着,马科悄悄贴近刘小水,低声说:“你有一颗痣,一晚上我都在看你这颗痣,叫人心动啊……”
闹到凌晨两点半的时候,歌已唱到了三百七十四首。于是客人们兴尽而去……
八
刘小水回到家,已是将近凌晨三点钟了。
她太乏了,想赶忙睡觉。可是,推开门,却听见公公房里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她赶过去拉开灯一看,只见公公正挣扎着在地上爬哪……这时候她才想起,她又忘了给公公掂夜壶了。公公半身不遂,一定是起夜时从床上掉下来了。她急忙上前,叫一声:“爸,你……”可她却撞上了一双恶狠狠的眼睛,那是公公的眼睛。公公两眼怒视着她,一下子就把扶他的手推开了!
她又叫了一声:“爸,我……”说着,又要扶他起来。可公公就是不起来,公公像狗一样躺在地上,用那唯一能活动的胳膊撑着身子往外爬……
刘小水再去扶他,可公公又一次把她推开了,公公呼呼地喘着气,一只手紧抓着床腿,慢慢地、慢慢地撑着身子坐起来……
刘小水说:“爸,我不是有意的……”
公公喘着粗气,嘴唇颤抖着,好半天才说:“匪了,你匪了……”
刘小水赶忙解释说:“爸,是厂里……”
公公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根本不容她说什么。公公只是重复说:“匪了,你匪了……”
刘小水听公公话里有话,再一次说:“爸,真是厂里让我……加班。”
公公抬起头来,重重地“哼”了一声,竟突然兀地吐了她一口,说:“呸!匪了!”
刘小水望着公公,不知怎么的就来了狠劲,她上去拦腰抱起公公,一下子就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公公的身子往下出溜着,可她硬是把他抱起来了……她把他往床边上一放,说:“坐好!”说着,一阵风似的刮出去了,旋即,她提着一把尿壶走进来,往公公跟前一递,微微闭上眼,说:“尿吧。”
公公浑身像筛糠一样抖着……
她眼里含着泪,恶狠狠地说:“你尿啊!”
公公哭了,公公像小孩一样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尔后,刘小水又折下身去给公公铺床。她铺床的目的是想找那瓶药,她想,公公一定是把那瓶药塞在什么地方了……可她把被子、褥子、单子全都翻了一遍,却仍然没有找到那瓶药。她只是看到了一些钱,那是公公卖汽水挣来的钱,公公把卖汽水挣来的钱全塞在褥子里了,褥子里铺着一张张的毛毛票。她没动那些钱……
过了一会儿,公公塌着眼皮嘟哝说:“你匪了。”
她说:“我就是匪了。”
公公说:“你匪了。”
她说:“我就是匪了!”
就这样,公公说一句,她还一句;公公再说,她再还……两人的目光对视着,都是恶狠狠的。片刻,她觉得和老人这样对嘴没有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就说:“你老了,我不跟你一样。”说着,扭身回房去了。
躺在床上,刘小水仍觉得委屈。她知道,公公是看她穿裙子了,又回来这么晚……过去她上班从来不穿裙子,她也只有两条裙子……她又想起回来的路上,她曾经遇上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也是从舞厅里出来的。看上去西装革履,很体面很有钱的样子。那人在后边跟了她很久。那个男人凑上来对她说:“交个朋友吧?”她没有吭声,只是越走越快。那男人又说:“交个朋友嘛!”她走得更快了。可那男人仍死皮赖脸地跟着她,那男人说:“认识一下嘛,明晚我请你吃饭怎么样?”她说:“你别跟着我,你老跟着我干什么?”那人说:“认识一下嘛。认识一下也没啥坏处……”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她出溜儿一下钻到路边的厕所里去了。蹲在厕所里,她的心怦怦乱跳,她想,那人要是……要是……要是……尔后再……她会怎样呢?这样想着,她的脸不由地红了,她骂自己说:你不要脸,真不要脸。
过一会儿,她心里说,我要匪早就匪了……这么想着,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她感觉有一条蛇贴在了她的身上,那条蛇紧紧地缠着她。这是一条花蛇,蛇身上全是“人民币”样的花纹,每一个鳞片亮闪闪的,全是十元票,她揭呀揭呀老也揭不完……
第二天早上,刘小水又到派出所去了。可她去了之后却不敢进门,只是在门外边转来转去……她带钱不够,怕人家又熊她。这时,刚好警长小刘进门,见她在门口处可怜巴巴地立着,就说:“哎,你在这儿干啥呢?”警长也姓刘,原是一个院的,早年曾经跟刘小水好过一段,有过那么一点点意思。后来多年不见,那旧日的情分也一点一点地褪色了……人家当了兵,又上过警校,调来调去的,现在是警长了。刘小水本不想见他,每次见他总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烧烧的。这会儿撞见他了,也只好答话。刘小水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说:“国福,出了点事……”警长小刘看了看她,说:“噢,我知道,我知道这事。原来沈国福跟你是一家呀……”刘小水脸红了,为男人,也为自己……她吞吞吐吐地说:“就,就一回。罚太多了……”警长小刘问:“罚了多少?”刘小水眼湿了,低声说:“三千……”警长小刘看了看她说:“这样吧,你待一会儿再过来,我给你问问。”说着,大甩手走进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刘小水才硬着头走了进去。进去后,当着派出所别的民警的面,警长小刘先是沉着脸把她训了一顿!警长小刘说:“……怎么着?你们这一家是怎么着?真是抗上了?”
刘小水低着头说:“不是抗,是真借不来钱……”
警长小刘一拍桌子,怒斥道:“借不来钱?借不来别犯法呀?!”
刘小水小声说:“也就一回……”
警长小刘说:“看看,看看,又不老实了。一回?哼,逮住一回就说一回,逮住十回还说一回!不认错是不是?”
刘小水忙说:“认错,认错。”
小刘警长看了看她,说:“……算了,算了。少罚点,拿两千吧。”
刘小水忙说:“两千也借不来,真是借不来……”
警长小刘说:“你看你看,还讨价还价呢?!你说多少,你说吧?”
刘小水灵机一动,说:“我就借了五百块钱,我真是借不来了……”
站在旁边的一个民警喝道:“不行!五百?!开玩笑。根本不行!”
警长小刘也说:“五百?五百不行。闹了一晚上,除了上交,你总得让我们吃碗烩面吧?”说着,小刘暗暗地给她使了个眼色。
刘小水说:“那,那就六百?我再去借借……”
警长小刘说:“你们家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哼,这回就算了。六百就六百吧。赶紧找钱去吧。我可告诉你,超过今天,还是三千……”
出了派出所门,小刘警长出来送了两步,刘小水却觉得咫尺天涯,也艰难地“露三分之一牙”,连声说:“谢谢,谢谢。”小刘警长很大气地摆摆手,说:“去吧去吧,赶紧弄钱去吧。”刘小水也觉得没脸再说什么,就勾着头紧走。走着,她摸了摸揣在兜里的一千二百块钱,觉得小刘还真不错,人家总算给帮忙了。这样想着,心里竟酸酸的……
九
钱交了,可男人还是没有回来。小刘警长说:“罚三千只交了六百,所长不大高兴呢。拖两天吧,我再做做工作。”刘小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等。
第二天,男人没能回来,港商却到了。厂办主任就急急地布置“活动”,让他们候着,随时准备给港商接风。
晚上,一辆破面包又把她们拉到了“蓝天”,说是等候通知。八点钟的时候,港商没来,主管局长来了,也在那儿候着,说是要陪陪港商。九点钟的时候,说是港商有可能来,副市长也要来,厂办主任就慌慌地把“蓝天”包下了。到了九点半,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是港商太累,又不来了。立时,局长气了,局长说:“这是干什么?耍人呢!他不来算了,我们玩……”厂办主任吓出了一头汗,也不敢不让局长玩,可又怕花钱太多,不好交待,就偷偷地给厂长打了电话,厂长累残了,哑着嗓子,很生气地说:“他想玩就让他玩。”说着,“啪”地把电话撂下了。厂办主任愣了片刻,小声吩咐说:“跳吧,跳吧。”于是八个礼仪女工就轮流陪局长玩……
在局长跟人跳舞的时候,李月琴悄悄地对刘小水说:“你知道港商住在哪儿么?”刘小水说:“我不知道。”李月琴说:“厂长正生气呢。”刘小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李月琴说:“听说港商一下车就被副市长接走了。厂里为他安排的宾馆他没住,住到副市长家里去了……”刘小水说:“真的?”李月琴说:“这还有假。听说厂长非常生气……”刘小水说:“怕是有什么关系吧?”李月琴说:“这就不知道了。”刘小水又小心翼翼地问:“不会有别的啥吧?”李月琴说:“不会吧。谁知道呢。”接着,李月琴拿起桌上摆的香蕉,说:“吃,只管吃。”刘小水说:“这跟吃金子一样,我吃不下去。”李月琴说:“反正钱掏过了,不吃也白不吃。”刘小水想想,也是,就跟着李月琴吃。边吃边说:“真可惜呀,真可惜呀……”这晚,两人一连跑了三趟厕所。
由于港商没来,厂办主任的脸色也不大好,女工们心里都恍恍的,没跳出什么气氛。到了十一点的时候,局长说:“算了,算了。”尔后拂袖而去。
由于今晚没跳出什么“效益”来,厂办主任就没发那十块夜餐费。女工们走的时候全都嘟嘟囔囔的……
刘小水回到家已经十二点了。进门一看,发现男人已经回来了。男人看她的目光很阴郁。她默默地看着男人,似乎想说点什么,没等她开口,男人劈头就给她了一巴掌!男人说:“你,你匪了……”
刘小水一下子愣住了,愣了很久很久……她没想到,她真的没想到男人会打她。男人很老实也很胆小,没想到在那里边住了半个多月,住出胆气来了。男人站在那里,腰也直起来了,脸上多了些横气。
刘小水一时就觉得身上软,看了一眼公公的房间,小声说:“我就是匪了……”
男人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这时她闻到了股很浓的酒气。男人过去是不喝酒的……男人又说:“你匪了!”
她很委屈,她说:“我就是匪了。”
男人说:“你是有外头了……”
她说:“我就是有外头了……”
男人又扇了她一巴掌!她说:“你别打我的脸,别打我的脸,我明天还要上班呢……”可男人就偏打她的脸。男人揪着她的头发往屋里拽时,一下子就把她惹恼了。她像疯了一样扑到男人身上,死命地跟男人撕打……
一个时辰之后,公公房里传出了咳嗽声……
这时,男人像是酒醒了似的,突然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刘小水也不理他,默默地爬上床去,眼里流着泪,身子扭向里躺下了。男人哭了一阵,又摸摸索索地爬上床来,扑到了刘小水身上,刘小水一下子就把他掀下去了!男人又扑上来,掐着她的脖子,说:“你说,你是不是有外头了?”
刘小水两眼望着他,说:“我是有外头了。”
男人说:“你真是有外头了?!”
她说:“我真是有外头了。”
男人看了她一会儿,手一紧,说:“你要有外头我杀了你!”
她说:“你杀吧。”
男人说:“你以为我不敢?”
她说:“你敢。”
男人喘着粗气,跑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来,高高举过头顶,明晃晃地对着她,说:“说,到底有没有?”
刘小水忽地坐起身来,迎着他说:“你砍吧。”
男人手一松,刀掉在地上,男人哭起来了,他擂着头,一下一下地打自己……
刘小水望着男人,她想,男人还是太老实了。结婚的时候,她唯一不满意的就是男人太老实。可母亲说,老实人好,老实人你跟着不吃亏。可现在亏就亏在老实上了!要不是男人太老实,怎么会……过了一会儿,刘小水默默地盯视着男人,眼里的泪先是一滴一滴的,尔后是满脸满脸的泪水……刘小水默然地说:“算了。你既然这样说……”
男人惊呆呆地望着他,好久才说:“没有那事吧?”
她说:“你说有就有。”
男人又捧着头不吭了。她说:“你是猪脑子?也不想想……”
男人嘟囔着说:“我知道是你送了钱……”
刘小水擦了擦眼里的泪,可她擦着擦着,越擦眼里的泪越多,越擦越伤心,她横眉立目地指着男人说:“你,你知道那钱是哪来的?那钱是我妈从我哥我姐那儿诈来的……”
男人直起头,愣了片刻,慢慢、慢慢地在床前跪下了……
夜很深了,刘小水躺在那里,终于不忍心男人就那么跪着,她坐起身来,轻声说:“算了。”
男人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磨着身子爬到床上,悄悄地贴在刘小水的耳边,讨好说:“我在里边遇上了个人,他告诉我了一个祖传的秘方,说是用潮虫喂鸡,能赚大钱……”
刘小水不吭,只暗暗地叹了口气。
男人说:“你不信?是真的。那人谁都不说,就告诉了我……”
刘小水忍不住说:“那是个啥人?”
男人说:“是个老头。”
刘小水说:“犯的啥事?”
男人说:“我,我也不大清楚。说是跑江湖的,诈骗了谁……”
刘小水说:“你是个猪脑子!”
男人不吭了。好一会儿,男人叹了口气,说:“我怕,我怕这个家也散了……”
又过了一会儿,刘小水说:“我真想匪了,我真想匪个样让你看看!”
男人一点一点地磨着身子,慢慢、慢慢地又爬到她身上去了。她想,男人真不是东西。
十
港商来了,学过些“礼仪”的女工们日夜都在等待着港商的招唤。她们期望着港商能尽快地跟厂里合资,那样的话,她们就是合资企业的女工了……
可是,五天来,港商一次也没有“活动”过,他们甚至没有见过港商的面,谁也不知道这位港商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不断地有小道消息传来,说是厂方跟港商的谈判正在艰难地进行着,双方有了一些新的矛盾……
厂办主任每天皱着眉头,却仍然要求他们候着,随时准备“活动”。于是,她们每天傍晚都老老实实地在那辆破面包车里坐着,耐心地等待。
这天下午,又到了下班的时候了,可仍然没有港商要“活动”的消息。厂办主任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垂头丧气地走到车前说:“回去吧,都回去吧。”
女工们纷纷从车上跳下来,各自回家。刘小水和李月琴一路骑车走着,李月琴说:“你听说了没有?港商是个小老头。”刘小水忧心忡忡地说:“他不会变卦吧?”李月琴说:“这个小老头也真是的,这么多人候着,让他玩,他还不玩。”刘小水说:“只要能合资就行……”李月琴说:“就是。谁想跟他‘露三分之一牙’?”刘小水也笑了。默默地说:“就是。”
当刘小水骑车来到电影院门前时,她突然发现电影院旁的汽水摊前围了很多人,人们都在愣愣地傻看着什么。她心里“咯噔”一下,紧走几步来到跟前,只见在夕阳的余辉下,公公挺身在汽水摊前站着,仍是蜷着一只胳膊,伸着一只胳膊,那只伸着的手里攥着一个启瓶器,启瓶器紧紧地压在案上的一颗钉子上。刘小水知道,那只钉子是公公用来练习一只手启瓶用的。公公看上去满面红光,嘴角处流着长长的水涎……原来人们是在看公公嘴角的水涎,这么多人都在看公公嘴角的水涎!水涎拉得很长很长,摇摇曳曳的吊垂着……
刘小水走上前去,叫了一声:“爸……”
老人没有吭声,老人半勾着头一声不吭。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去,看上去竟然笑模笑样的。
刘小水看着公公,倏地,她的脸色变了,她上去推了一下公公,只见公公的身子慢慢地慢慢地歪下去!她赶忙扶住公公,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公公已经死了,公公竟是站着死的……
这时,围观的人群慌乱地动了一下,有人跑上前来,说:“送医院吧,赶快送医院吧!”
此刻,刘小水反倒不害怕了。她默默地扶住公公,在众人的帮助下,一下子把公公背了起来,尔后一步一步地往家走。她默默地说:“爸,回家吧,咱回家吧。”
晚上,男人去通知亲友和单位去了。刘小水烧了一些热水,独自一人给公公擦洗身子。公公很安详地躺在那里,脸上透着从未有过的红润。换衣时,她一下子就看见了那瓶安眠药,那瓶药原来就在公公的脖子里挂着!公公在药瓶上系了一根小绳,他白天一直把那瓶药挂在他的脖子上……
刘小水一边给公公擦洗一边默默地流泪。她觉得很对不起公公,公公是个很硬气的人,公公没有吃那瓶药,公公用半残的身子,用仅有的一只手,站在街口上劳作,直到最后那一刻……
掀床的时候,刘小水又发现,公公的褥子下已经铺满了他挣来的钱,那大多是一角一角的、一元一元的票子,更让人震惊的是,公公还写下了一张小纸,在这张小纸上,公公用铅笔记下了他患病以来所欠下的钱数,有一些数目已经打过勾了;还写下了火化的费用……刘小水看着,眼里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在以后的时间里,刘小水一直在数那些票子。那些钱的数目并不很大,可她总是走神儿,数着数着,眼前就出现了公公的那张脸,她看到的是公公卖汽水时的那张脸,公公的脸很旧,纹路一道一道的,那是一张歪脸,有着一股狠劲的脸,上边全是劳作的印痕。她听见公公说:我看病借的钱,我自己还。十点钟时,通用机械厂的厂长和工会主席来了。厂长在老人跟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过头说:“家里有什么要求,说吧。”
男人看了看刘小水,刘小水默默地说:“没啥要求。”
厂长愣了,厂长知道,每到葬人的时候,家属是最难缠的。厂长迟疑了一下,说:“这个,厂里效益不大好。不过,沈师傅是老工人,老模范,力所能及的,政策允许的,我尽量满足……”
男人又看了看刘小水,说:“那药费的事……”
刘小水说:“不用。爸说过,不麻烦厂里。”
厂长看了看刘小水,他知道这个女人去过他家多次,总缠着他报销药费……现在看她这样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心里就有些怯怯的。就说:“这样吧,厂里救济一千块钱,其他按规定办……”说着,他看了看工会主席:“老王,你把这事办了。”
工会主席赶忙点头说:“行,行。”
刘小水却十分果决地说:“不用救济。我们不要救济。”
听这么一说,厂长更慌了。厂长看了看工会主席,说:“老王老王,你留下吧,看看还需要什么……我还有个会。”说着,又安慰了两句,赶忙走了。
厂长走后,工会主席忙说:“天热,后事还是早办好。刚才,厂长在这儿,你们不提,现在他走了,超过一千,我做不了主……”
刘小水很干脆地说:“不要你做主。”
十一
一送走老人,刘小水就急着往厂里赶。她已经好几天没到厂里去了,不知道他们糕点厂跟港商合资的事到底怎么样了?她担着心呢。
当她来到厂门口的时候,却见大门口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再往厂院里看看,也没有人,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有点诧异,忙朝传达室里溜了一眼,只见那个看大门的老头,无精打采地在屋里坐着,正眯着眼打瞌睡。她忙问:“大爷,厂里怎么……”
老头睁开眼来,看了看她,仍是无精打采地说:“……嗨,黄了。”
刘小水问:“啥黄了?”
老头懒得多说,只摆了摆手说:“去吧去吧,厂里正开会呢。那事儿黄球了!”
刘小水快步走进会场,只见几百名工人们全都在三车间里站着,黑鸦鸦一片人。谁也不说话,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厂长一人在讲话,厂长的脸肿得像面包似的,不时地吸口凉气。厂长说:“……我刚才已经说了,我对不起大家。跟港商的谈判失败了。港商提的条件我无法接受,也不敢接受。为了跟港方合资,咱们厂前前后后花了二十多万,可到了现在,港商提的条件越来越苛刻。咱厂有三百多名工人,港商提出只留三十名,其余的全部裁掉,这事我能答应么?我要是答应了,怎么跟大家交待呢?!另外,港商提出让副市长的妹妹做港商代理,这也是我不能答应的……说心里话,这里边有许多弯弯儿,是我不能说的。可我必须给大家一个交待:为什么港商会一变再变,这主要是市里的某一位领导起了作用,这位领导把港商接到家里,别的话我就不能多说了……”
会场里很静,人们全都傻傻地望着厂长……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了尖锐的哭声!尔后又突兀地戛然而止……人们四下寻去,你看我,我看你,片刻,人们终于看到了一个戴黑纱的女人,这女人她紧咬着嘴唇,却是满脸满脸的泪!这就是刘小水。刘小水憋不住大哭起来,整个会场上都响彻着她的哭声!谈判失败了,厂长没哭,主任没哭,刘小水哭了……
立时,会场炸了!工人们乱哄哄地嚷叫起来……
厂长大声说:“在目前的情况下,咱们厂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别的退路,只有宣布破产……”
这时,工人们全拥到前边,闹嚷嚷地围住了厂长……厂办主任在一旁挥着手说:“这事不怪厂长,主要是市里,大家有意见可以找市里……”
工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车间里拥来拥去,只有刘小水站在那儿没动。她站在涌动的人群中,人像是木了似的,就那么站着。李月琴走过来,拍着两手对她说:“成天让人笑,让人笑,笑来笑去这不还是一样么?这不还是一样么……”可刘小水就像没听见似的,仍是那么愣愣地站着……好久之后,她才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人们都闹嚷着到市政府去了。
外边的太阳很毒,阳光火辣辣地照着,可刘小水走出来的时候,却觉得身上很冷。此刻,组长走到她的跟前,小声说:“厂长的意思是,让大家都到市里去反映情况。厂长说连去三天,市里肯定解决……”
刘小水想了想说:“我不去了,我不想去了。”
组长说:“去吧,厂工人都已经去了……”
这一次,刘小水很坚定地说:“我不去了。你看我戴着黑纱呢……”说着,就往厂外走去。
刘小水回到家,见男人也在家里坐着,她说:“你怎么不上班?”
男人苦着脸说:“我被车间组合掉了。车间主任说……”
刘小水默默地望着男人,说:“掉了就掉了吧。”
男人小心翼翼地说:“要不,再送送?”
刘小水说:“送啥?礼轻了人家看不上,重了咱又送不起……”
男人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会儿,说:“要不就炸些梅豆角吧?你过节炸的梅豆角,他们都说好吃……”
刘小水半天没有说话,好久好久,她才站起身来,说:“你买糖去吧,买五斤糖。”
男人听话地站起身来,乖乖地买糖去了……
晚上,刘小水整整熬了半夜,她先是揉出来七斤面,不用称她也知道有七斤面。她把面揉得很好,揉面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想,只是两手在面里动着,动得很滋润,这里面含着一种感觉,有一种很快乐的东西在面里含着,她觉得揉到了,到了面不沾手的时候,她就知道揉到了,她揉出来的面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尔后擀角了,角要擀得均匀,要厚薄一致,过去逢年过节给家里人做,都是马马虎虎的,是那个劲儿就行了,这回是最后一次了,厂垮了,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她就不再是糕点厂的女工了,所以她格外讲究,她擀出来的皮,捏出来的角一个个就像是机器做出来的一样,比机器做的还要好。炸的时候,她仔细倾听着油锅的声音,到油开始发亮,油烟还未冒出来的时候,她才把角子丢进去,那是最佳的火候,丢进油锅里的角翻上来就是焦黄色了……接下去是熬糖,熬糖浆是很讲究温度的,超过七十度糖浆就灌不进去了,低于七十度也不行,家里没有温度计,那就只有用手量了,她不时地把手贴在熬着的糖浆上,一次次地试量糖的温度,凭感觉寻找最佳的温度点,尔后把炸好的角丢进去……终于,她炸好了十斤梅豆角,那是她由始以来炸出来的最好的点心,每一个角都把蜜一样的糖浆灌进去了,灌得很好,一个个看上去饱嘟嘟的。她心里说:真好。
男人站在一旁,一直在看她做,男人忍不住想捏一个尝尝,她打了他一下,说:“这不是让你吃的,这么好的东西,不是让你吃的。”她自己也没有尝,她舍不得尝。接着,她又对男人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咱总不能给人送一辈子!”男人喏喏的。
第二天,男人提着点心到车间主任家去了……男人没有多久就又回来了,仍然是苦着一张脸,男人说:“主任看都没看,主任那儿净好烟好酒。主任说,他做不了主……”
刘小水愣了一会儿,说:“他没看么?他看都没看?”
男人说:“没看。”
刘小水默默地说:“他要是尝尝……这是最好的点心。”
男人又说:“也许是这个塑料袋太旧了……”
刘小水盯着那些梅豆角看了很久很久,整整十斤那!整整炸了半夜……尔后,她二话没说,掂上就出门去了。男人忙问:“你干啥呢?”她气呼呼地说:“我扔了它!”可出了门,她又有点舍不得,她掂着这袋梅豆角走了一条街,然后她又重新把梅豆角掂了回来,倒在一个大盘子里,再次走上街头,鼓足勇气高声吆喝说:“谁要梅豆角,谁要梅豆角!尝尝,都来尝尝……”没想到,一个小时不到,竟然卖完了。
点心卖完后,刘小水回到家又大哭了一场。
十二
七天后,刘小水在街头上摆了一个卖点心的小摊,专卖梅豆角。男人成了她的下手,来来回回地给送货。她站在摊前,笑着对过往的路人说:“尝尝吧,自己做的,干净。”生意居然很好。
她把孩子也接过来了,就在她的摊旁,摆放着一个小孩车,孩子站在车里,在阳光下笑笑立着,牙牙学语。
那个教礼仪的老师从她的摊前路过,望着她说:“你会笑了。”
刘小水就很自然地露三分之一牙,笑着说:“我爸说,人死了,细菌也就死了。人活着,细菌也活着。”
老师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