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风凛凛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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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米见到我时眼圈红红的。
上完早自习,我装作在整理笔记,坐在座位上没动。
苏米先和女同学们一起出了教室,等大家都离开了以后,她又一个人返回来了。她是从后门进来的。我听见高跟皮鞋磕磕的声响,就知道是苏米回来了。
我扭过头,望了望她说,我知道你有话对我说。
苏米点点头,眼圈又红了。
我说,你别哭,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有不正当关系呢!
苏米说,你这样说,我就哭给大家看。
边说,眼窝里边涨出水来。
我说,你要哭就一个人哭,我不陪了。
苏米说,你别穷硬气了,我不哭就是了。
她说不哭,可眼泪还是落了几颗下来。后来的眼泪都被她那块香手帕擦干了。
苏米说,我爸回来了。
我说,赵老师的情况怎么样了?
苏米伸出她的那只小手,说,你摸摸,到现在还是冰凉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去摸了。苏米的手果然是冰凉的,如同一只冰棒,和那手一接触,通身就有一种麻酥酥的清凉感,但在最深处却有一股快控制不了的焦灼。
我正想抽回自己的手,苏米抢先将它握住。
苏米轻轻地说,学文,这事让我好怕。
我说,大白天人多,怕什么。
苏米说,我是为你才过问这事的,你得负责任。
我说,我能负什么责?
苏米说,你要安慰我一下。
我说,那你先告诉我赵老师到底怎么样了。
苏米说,我不敢说,晚上你到我家去问我爸吧!
我说,那我晚上再安慰你。
苏米兴奋地直点头。
吃早饭时,我对大桥说,苏米让你晚上去她家里坐一坐。
大桥一惊,说,真的,你不是骗我吧?
我说,晚上我陪你一道去,若骗你,你就罚我。
大桥跳了起来,拖着我到小食堂里,买了十个肉包子。他吃了四个,我吃了六个。
正吃得痛快,我看见一辆吉普车驶进学校,在操场上停下来,从车里走出一个穿花裙子的女人。那女人在操场上拦着几个人说话,后来她又拦住了苏米。然后,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朝小食堂走来。
我发现这个从吉普车上下来的女人就是镇长,连忙对大桥说,你妈来了。
趁他回头时,我抓起剩下的一个肉包子,抢先朝门外走去。
碰面时,正好在门口。
镇长笑一笑,拍了一下我的头。
苏米见我拿着肉包子,就说,你也学得财大气粗了。
我说,大桥请客,非要我晚上带他上你家去看看。
苏米说,真是俗不可耐。
我说,就让他去吧,看一眼又蚀不了什么!
苏米说,你看着办吧。
大桥在那边一点和镇长说话的心思也没有,眼睛老盯着我们这边。镇长吩咐的话,他大概一句也没听进去。
后来,镇长坐上车走了。大桥才想起,说他怎么会忘了找镇长要二十块钱呢!
天黑之后,我们往县公安局方向走去。大桥路极熟,问也不问就找到苏米家的那栋楼。苏米告诉过我她家住二单元三楼靠东边。
大桥跟了苏米三次梢,只知道她住二单元,却不清楚是哪层楼,他正要敲门问。
我说,你看看三楼阳台上晒的衣服是不是苏米的。
大桥抬头一看,说,是的。
大桥跑上楼梯,前去敲门。
苏米开开门,问,学文呢?
我在楼梯上答应了一声。
进屋后,苏米告诉我,她爸正在洗澡。她切了两块西瓜,将一块大的递给我,小的则给了大桥。大桥只顾看墙上苏米的照片,没有发觉。
西瓜吃了一半,苏米的爸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光膀子上还搭着一件背心。
苏米将我们做了介绍。大桥听到介绍他时忙站起来叫了声苏叔叔。
苏米的爸将房顶上的吊扇调高一档,人站在电扇底下吹了一阵风后,才将背心穿上。
苏米的爸说,你是赵老师的学生?
我点点头。
大桥在一旁说,我们都是赵老师的学生。
苏米的爸说,赵老师死得太惨了。
苏米用双手捂着耳朵,说,等我进房去了再讲。
苏米进房去,将门关好。
苏米的爸又说,赵老师让人肢解成六块,头是头,脚是脚,手是手,身子是身子,被水冲了十几里。
我实在无法相信,说,会不会搞错了,被杀的是别人?
苏米的爸说,赵老师身体特征那么突出怎么也不会搞错。
我实在想象不出,西河镇有谁会对赵老师有如此刻骨仇恨呢?西河镇不管谁都可以随时找赵老师出气泄愤,谁都可以尽情尽兴地摆布戏弄赵老师,而不会积少成多,积微成巨,酿成招致杀身的深仇大恨。
苏米的爸说,你觉得谁有可能是凶手?
我想了想,说,谁都不可能。
苏米的爸说,人都被杀了,怎么会不可能!
我说,你们不是有警犬吗?
苏米的爸说,河水将什么都冲得干干净净的,警犬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苏米的爸看了看手表,说,八点了,《德里克探长》来了。
他给电视机换了一个频道。
苏米在房里大声说,你们谈完了吗?
苏米的爸说,出来吧,娇姑娘,没事了。
一直无精打采的大桥,见了苏米忽然来了精神。
大桥说,一定是有人想独占赵老师的遗产。
苏米的爸说,他有什么遗产?
大桥说,镇上许多田地和房子都是他的。
苏米的爸说,那在土改时就没收了。
大桥说,现在有可能给他落实一点政策呢!而且他在台湾还有亲人,说不定那边也有一大笔遗产。真是这样,那杀赵老师的人,说不定是个国际职业杀手。
大桥边说边看苏米。
苏米的爸说,你怎么知道这些情况?
苏米说,他妈是西河镇镇长。
苏米的爸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笑意。
这时,《德里克探长》正式来了。
从苏米家回来,我就钻进寝室躺下了。寝室里很闷热,大家都在外面乘凉。我对别人说身上不舒服。
半夜里,大桥从外面进来看我。
他说,你没病,我知道,你在想赵老师,赵老师平时待你最好。
大桥又说,赵老师待我不好,可我也想他。我妈说,他这是为我好。
这些都是心里话。
在镇里上学时,谁都不承认赵老师待自己好,都认为赵老师喜欢谁就是谁的耻辱。赵老师不喜欢谁,谁就感到骄傲。来县城后,见到老师待有的同学格外好,就想起赵老师。
大桥说,我和你打个赌,赵老师若不是被国际职业杀手杀死的,将来高考时,我一进考场就发头昏。
2
那个让我们又难堪又恼怒的下午,从五驼子肉铺出来以后,爷爷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脚下老是站不稳,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天黑以后,爷爷一声不吭地弄好晚饭。他默默地看着我吃完,自己再默默地吃。
我捋起袖子到灶边洗碗时,爷爷冷不丁地开口了。
爷爷说,再去金福儿家试试吧!
口气里有几分犹豫。
天上下起了小雨,我们在高高矮矮的屋檐下走着。家家户户的门口都干巴巴地挤着一堆乘凉的人。不时有人朝爷爷打招呼,说爷爷领着我满镇逛,是在显威风。爷爷也真的将腰杆挺得直直的,一脸的春风得意。人家有父有母的孩子,都没能考进城里去读书,一个孤老头领着无父无母的孙子,反倒超到前头去了,实在值得骄傲。
爷爷随口答着,要不你们做大人的死两个试试,说不定也能威风起来。
门口的人说,连赵长子都知道好死不如赖活,我们才不去做蠢事呢。
眼看快到金福儿家了,爷爷的步子沉重起来,人也有些蔫了。
金福儿新盖的三层楼,比镇农业银行的房子还阔气。农业银行的楼房只有两层,门窗都是木头的。金福儿的三层楼门窗是铝合金的,临街的一面,全都贴着小方块的瓷砖,在小雨中的灯光照映之下,贼亮贼亮。
五驼子曾说,这楼像是镇守西河镇的一座碉堡,全镇那些旧房子,在这新楼面前,比人磕人的头那模样还要贱几分。
金福儿是靠捡破烂发的家。
我见爷爷有不情愿的意思,忙说,别去求他,爷爷,我宁肯不读书。
下午,金福儿为虎作伥,侮辱赵老师和习文的情景,我半点也没忘。
爷爷站立了一阵,说,伢,长子那话说得有道理,你现在是有点身份的人了,逢人遇事是得要拿个架子出来。
爷爷所说的架子就是威风。
爷爷说,你别去,在这儿等着我,我一个人去就行。
快进金福儿的门槛了,爷爷又退回来。我以为爷爷拿定主意,不求金福儿了。不料,爷爷脱了上衣给我,让我包着头,别让雨淋坏了。
爷爷说,屋里没雨,不怕。
蹲在一处屋檐下,我看着天上的雨大一阵,小一阵,落一阵,不落一阵。街上的灯火,也在不停地变化。地面上的雨水,在光溜的石块上流淌着,弯弯曲曲地发出许多的响声。灰老鼠一点不闲,一群群地在流水中抢夺着食物,不时发生着厮咬打斗。一只猪在雨中哼哼哧哧地走过,不一会儿,一个七八岁的少年拿着一根竹杖从后面追上来,拐到前面迎头击了一下,那只猪昂头一拱,少年跌坐街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这时候一只黑狗跑过来,跟在那猪的后面吠叫几声,那猪只好掉过头来,再次从我面前走过。
天上传来一声沉闷的雷响,小街轻微抖了抖。跟着雷又响了一下。雷声过后,街上突然显得寂静无声。
约摸半个钟头,爷爷出现在金福儿家门口,在那儿东张西望。
我想他是在找我,就站了起来。
爷爷朝我做了个手势,让我先回去,自己又转身消失在门口。
金福儿的三层楼房里,一点动静也听不到。那墙是夹墙,玻璃窗子也装的是双层。金福儿对别人说,在他屋里杀人,枪上不用装消声器,外面也听不到响声。
新楼盖起来后,常有些鬼头鬼脑的人进进出出,口称谈生意。那些人都不怎么说话,悄悄来,悄悄去,一个个像鬼魂一样。
金福儿还买回了一条狼狗。那狗也不爱叫唤,特别是咬人时,连哼都不哼一下,就上来了。狼狗是日本种,它一切都看金福儿的眼色行事,金福儿叫它怎样,它就怎样。
前些时,金福儿将会说话的保姆撵走了,另找了一个哑巴女人顶替。
五驼子一望见这座楼,屠刀就开始剁肉案,两排牙齿也磨得火花纷纷。西河镇的人都相信五驼子的分析,金福儿将房子盖得这样保密,是好做亏心事。
新楼里也有喧哗时,县里镇里的干部,各方面的头面人物在楼内时,金福儿一准将所有门窗都打得开开的,让全镇人都随他一起享受那一点一丝的谈笑声与干杯声。有时还有争吵声。
3
爷爷坐在新楼的沙发中,看着全镇最大的彩色电视机,心里嘀咕,金福儿活到这个份上,每天死一次也值得。
哑巴女人在一旁替爷爷扇着风。
爷爷指了指电扇,让哑巴女人去开开。
爷爷想吹吹电扇,蒲扇扇风他自己会,电扇风他很少能吹到。
哑巴女人打着手势告诉他,金福儿不让随便开电扇,浪费电,要多花钱。金福儿还说,由保姆用扇子扇风才是最高雅的。
爷爷说,那不就像旧社会的土豪劣绅吗。
爷爷记得,伪政府时的西河镇镇长,也不如金福儿现在这般威风。伪镇长也曾经养过一只恶狗,但是本地种,有一次那狗想咬他,被他捉住狗尾巴,一下子掼出两丈多远。那狗后来一见到爷爷,便扭头就逃。
爷爷跟哑巴女人说了好多次,他要立刻见到金福儿。
哑巴女人总是叫他先看电视,金福儿在房里有很重要的事。
外面有冷雨,有凉风,什么扇子也用不着,我坚决地等着爷爷,在屋檐下蹲蹲站站。
有一次,我刚蹲下,就打起瞌睡来。
朦胧中,一只小石子忽然落在我的头上。
扭头一看,大桥正在一个墙角里小声地唤我。
我走过去,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说,你为什么打我?
大桥摸摸头,用手一指说,你看那是谁?
一个人影在金福儿的楼下偷偷摸摸地晃动着。看了看,我拿不定把握。
我说,是小偷。
大桥说,是赵老师。
我不相信,说,赵老师不会偷人家的东西。
大桥说,他不是偷,是在捡破烂。
我忽然想起,金福儿从前也是捡破烂的。
大桥骂起来,别提金福儿,我要日金福儿的祖宗八代!
大桥告诉我,从暑假起,赵老师就开始天天夜里出来捡破烂。捡了以后就拿到河里去洗,然后,又趁夜里挑到甲铺去卖。赵老师不愿镇上人知道他也学过去的金福儿,捡起破烂来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
大桥说,有人向我妈汇报的。
我说,谁?
大桥恶生生地说,你别管。
很长时间过去后,我才想到这个人是金福儿,金福儿发迹后开了一个废旧物资回收公司,甲铺那儿是他设的点。在五驼子从前那个肉铺地盘上建起来的栖凤酒楼隶属这个公司。他还一直计划开一个综合食品商店,一有空就在街上的繁华地带窥视别人的房子,有时还公开要人家将房子转让给他。
黑暗中,赵老师轻轻地哎哟一声。
我说,一定是他的手被什么咬了。
大桥说,也可能是被什么划破了。
停了停,大桥问我,赵老师那副眼镜是多少度的?
我说,习文说是一千度的,去年教师节检查身体时,医生说他该戴一千二百度的了。他没钱配新的,便说自己这副戴惯了,舍不得丢。
大桥说,难怪别人说他是睡在棺材里搽粉,死爱面子,穷到这一步,还不肯当众承认自己穷,没钱。
我一下子来了气,说,你是见赵老师这可怜样,来寻开心的是不是?
我憋足劲,只要大桥的话一对不上茬,就狠狠揍他一顿。
大桥出乎意料地说,我爸死了,留下些衣服,我妈几次送给赵老师,他都不敢要。我妈说叫我扔在垃圾堆里,让赵老师偷偷捡回去。
我说,你妈当那大的官,真要同情赵老师,就完全有能力帮他。
大桥摇头表示这里的情况很复杂。
大桥说,我妈说了,全镇人都在踩他,我妈的官当得再大也没用。
说话间,天更黑了。西河镇的一些房子,像是小孩搭的,歪歪斜斜,东一间,西一间,愿大就大,愿小就小,想高就高,想矮就矮,乱得没有一点规矩。大部分墙角白天都是黑沉沉的,没大人在一旁,小孩都叫怕。在夜里,西河镇墙角的那种黑暗,连大年纪的女人也害怕。
大桥往我身上挨了挨,说,我们看着赵老师将东西捡走之后再走,行吗?
我不由得也挨紧他一些,并点点头。
天太黑,大桥没看清我已点了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月饼,分了一大半给我。
大桥说,一边吃月饼,一边等,行吗?
我说,嗯。
大桥听到我答应了,很高兴地说,我妈很喜欢你,让我从今以后一定要好好向你学习你那种刻苦学习的精神。我妈说,若是她也死了,真不知道我将来会是什么模样。
我说,你妈死了,对你是有利有弊。
大桥说,我也可能像你那样认真读书了。
我说,但是你没钱呀!
大桥说,没钱怕什么,只要不怄气就行。
我说,你怄什么气?
大桥说,我对不起我爸。我爸死时要我照管好我妈,可我怎么也管不了她。
我忽然不想和大桥说话了。心里想起爷爷是不是在金福儿家的沙发上睡着了。我听人说,沙发绵软绵软,人一坐上去就想睡觉。
爷爷的瞌睡瘾特别大,父亲母亲死后,他抱着我父亲的头一边哭一边就睡着了,别人都以为他哭死过去了,细听却有鼾声。
4
一些矮房子的灯都熄灭了,只有少数高房子还有亮光,人声是一点也听不到了,只是附近房子里,有一种古怪的喘息声。
大桥骂了一句,流氓!
那时,我的手刚好在他裆里碰了一下,我以为他是骂我,就伸手揪住他的衣领。
大桥连忙用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作了一个圈圈,再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插入其间,复又指了指有喘息声的房子。
大桥说,翠水在和男人干这个!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就在翠水房子附近。
后来,远远地又响了一阵沉雷,依然没有闪电。
大桥紧张地说,赵老师拿起那包东西了。
我看不太清楚,我眼睛也有些近视。
我听见赵老师轻轻地喊一声,谁掉衣服了哇!
赵老师又小声地喊,谁晒的衣服收掉了哇!
大桥急得直搓手。
我们完全没想到赵老师会这样做。
大桥说,赵老师真是个书呆子,别人丢的东西他也不捡。
这时,赵老师忽然高一脚低一脚地拎着一只口袋跑开了,脚下的破鞋踩得雨水叭叭响。
赵老师刚走开,金福儿楼房的后门吱地一声开了。跟着一个女人走出来。
我觉得女人有些像镇长。
我问,那是不是你妈?
大桥一怔,说,我妈怎么会夜里上这儿来。
大桥又说,我出来时,我妈正在办公室里训人呢!
我又看了看那女人,说,不过我还是觉得太像了。
大桥说,我妈是镇长,她怎么会穿裙子呢!
那女人的确穿着裙子,风一吹,飘得像只大风筝。
女人走不见了。
大桥恶狠狠地说,金福儿,三年之内,要是不杀了你这杂种,我就不是我爸的儿。
这晚,大桥已骂过几次狠话了。
我说,你恃你妈的势,太盛气凌人了。我要走了,不陪你了。
大桥一把拉住我说,我也跟你走,今晚我上你家睡,给你做伴。
我说,我床上蚊帐破了,蚊子会咬死你。
大桥说,咬死了还舒服些,你让我去吧,上床后,我告诉你两个重大秘密。
大桥果然守信用,躺在床上,他告诉我,省电视台看中了习文的嗓子,要习文去省里参加民歌比赛。县里偷梁换柱,派了另一个人去。那个人唱歌像猫叫,却还得了奖,并差一点留在电视台里了。习文比她强,习文若去,一定能唱到北京的春节晚会上去。
第二个秘密是,过两天镇里要开公捕大会,要抓七个人去坐牢。
我盼着大桥嘴里会出现金福儿和五驼子的名字,说到最后一个人,仍不是他俩。
我说,你妈不是清官,一点不贤明。
大桥说,我要是我妈,就先抓金福儿,最少判无期徒刑。再抓五驼子。
我说,你不会抓五驼子,他是你叔叔。
大桥说,我才不承认呢,我妈也不承认,我总叫他杀猪佬。我妈还想将他的肉铺撵到镇边上去呢!
我说,怎么不撵?
大桥说,还不是在等机会,当领导的人从不蛮干。
5
我刚睡着,又被梦惊醒。我梦见父亲和母亲双双跪在北京的一条繁华街道上,面前铺着一块黄布,上面陈述着他们死去的冤情。不断地有人过来吆喝,说这里不是你们伸冤的地方。
屋子里黑洞洞的。
我感到尿急,伸手摸电灯开关的拉线。摸了一阵,手上有了感觉,便开始拉,却是空飘飘的,一点用不上力。这一定又是老鼠将开关拉线咬断了。
我叫一声,爷爷!
隔壁屋里没有反应,爷爷去金福儿家借钱还没回来。
我摸黑起了床,脚下正在找鞋,外面的大门被敲响了。
大桥也醒了,说一定是找我的。
我说,哪个?
敲门的人说:老赵,赵长子。
我说,门没闩,你推吧。
大桥小声说,别说我在这里。
门响了一阵,赵老师踏踏地进屋来了。
父亲死后,爷爷交不起电费,就在墙上挖了一个洞,一间堂屋和两间房,共用一盏电灯,灯泡就安在三间屋交界的那只墙洞里。
屙完尿,回转来我对赵老师说,线断了,电灯开不亮。
赵老师说,不要紧,我屋里黑惯了。
我说,你找我还是找我爷爷?
赵老师说,找你。
说着,他嗓子里闷闷地响了几下。我很熟悉这种声音,爷爷每次想将一阵剧烈咳嗽憋回去时,嗓子里就这么响几下。
赵老师终于没有憋住,很响亮地咳嗽起来。
我站起来,摸到一只茶杯,又摸到开水瓶,小心地倒了一杯水。
递给赵老师时,我反复说在这儿,在这儿。结果赵老师还是没接稳,开水泼了一些在他身上,黑暗中,他哎哟了一声。
喝过水,赵老师说,学文,你白天不该那么冲动,要学会万事忍为先。我们知识分子以知识作为矛,以忍让作为盾,知识不会伤人,忍让可以护身。
我说,这么一味忍,会将人憋死。
赵老师说,忍让是最好的进攻,目的是让他们自己打败自己。他们在找不到对手时,最大的对手就是自己。
赵老师死后,我和爷爷说起这事,爷爷只是反复嘀咕着,赵长子这个人啦,赵长子这个人啦。
赵老师说,你知道人的骨头有几种?
我说,一种。
赵老师说,不,有两种,一种是钢铁做成的,一种是水做成的。钢铁做成的很硬,但很容易断。水做成的就不一样,看起来很软,吹口气也能凹下去几个坑,可你无论用刀剁还是斧砍,却砍不断它,一松劲它就恢复了原状。你可以要它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以将它变成空气,变成冰块,但只要一有机会,它就依然成为水。
我说,我还是不想用水做骨头。
赵老师叹口气说,谁又想呢。
大桥忽然在里屋说,贾宝玉说,只有女人才是水做的呢!
赵老师在黑暗中愣住了,好半天才说,大桥,我不知道你也在这儿,这些随口说的话,你可不要告诉你妈。
大桥说,放心,我和她一刀两断了。
我说,断不了三天。
大桥说,赵老师,你回去吧,这么晚,习文一个人待在屋里不安全。
赵老师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我掩上门后,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大桥叫道,你坐痛了我的手。
我一体会,果然屁股下有条梗。
我说,你怎么知道习文在屋里不安全?
大桥说,她那小屋孤单单地建在山边,要是有坏人瞅机会进去强奸她,谁也发现不了。
我说,你怎么有这种念头,是不是自己就想这么做?告诉你,你若真对习文有歹心,我就将你活着煮熟吃了,还要喝你的人肉汤。
我将牙齿咬得嘣响。
大桥恐惧地说,你这话吓死我了。我说习文是为了你。但我以后再找到一个女人时,你别再和我争。
6
赵老师刚走,大桥从床上爬起来,要去看看他是不是还拎着那只口袋。
正要出门,镇里的广播响了。
镇长脆脆的声音响彻了西河镇。
镇长叫道,大桥,都半夜了,怎么还不回来?快点回吧,我明天还要起早到县里去开会咧!
大桥双手捂着耳朵说,你叫个屁,我就是不回去,非急死你一回,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往别人屋里钻。
镇长叫了几遍后,又改口说,镇上的各位,谁知道大桥的下落,请到派出所报个信,或者直接告诉我也行。
几分钟后,广播喇叭歇了下来。
大桥钻进蚊帐里,说,真有好多蚊虫,咬得我身上包摞包。
我说,那你趁早回去。
大桥说,别说蚊虫,就飞机咬我也不回去。
我说,我去报信,看你回不回去?
大桥慌了,忙说,你千万别去,我再告诉你最后一个秘密。
这是一个真正的秘密。
赵老师的前妻在台湾,她写信给省统战部,要求帮忙查找她的前夫,省里将信转到县里,县里一时不敢回复,想偷偷地抢着先解决赵老师的困难,再通知他去信认前妻。镇里秘密清点过赵老师先前的财产后,都感到吃惊。镇中学和镇政府、镇委会那一大片房子,全是赵老师的。
镇里觉得很为难,退还给他,那学校和镇政府、镇委会往哪儿搬呢。就算赵老师同意出租,每年租金得好几万。镇里最后决定,先想办法将赵老师转为公立教师,同时办退休手续,再将习文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这以后,再一边退还,一边请赵老师自动捐献出来。
猛然间我明白,赵老师那么快领到奖金,以及镇长亲自通知他去教育组开会,一定是这锦囊妙计的一部分。
7
爷爷坐在金福儿的沙发上,一下瞌睡也没打。哑巴倒是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睡着了。
听到房门响了,爷爷忙站起来迎着。
哑巴惊醒过来,下意识地用扇子朝爷爷坐过的空位子扇了几下。
金福儿穿着一件睡袍从房里走出来,脸上有许多倦容。
见到爷爷,金福儿吃了一惊。
金福儿说,这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爷爷说,我天一黑就来了,一直在等你。
金福儿说,我在陪镇长有事呢!
爷爷说,知道你忙,所以不敢叫门。
金福儿说,你还没有看过我的房子吧,我带你到每间屋里看一看。
爷爷耐着性子跟着金福儿到各处转了转,他看到卧室的地毯上扔着一件女人的花裤衩,裤衩边还有几团卫生纸。
金福儿似乎是有意让爷爷看见那些东西,还站在门口,大声吆喝着,叫哑巴进房去收拾。
转了一圈,回到客厅。
金福儿说,我这屋还可以吧!
爷爷说,像金銮殿一样。
金福儿说,人生的事真是难说得很,过去我总不懂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是什么意思,这一两年才算开了窍。
爷爷说,既然你悟出了这话的道理,那我就直话直说了。
金福儿说,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爷爷说,侄儿,我想借点钱。
金福儿沉吟一下,说,钱的事本是最容易不过的,特别是你当年对我还有救命之恩。你借钱做什么?
爷爷说,给学文交学费。
金福儿说,侄儿上学的事我怎么给忘了。这个忙按理是应该帮的。只是我手头上实在没有现钱,一连几笔生意都蚀了。今天上午,为了到安徽去搞废钢材,我还去求银行要贷款呢。这些时,我一见人说钱字就心慌。
爷爷说,十块二十块,我不嫌少,一百二百也不嫌多,无论多少,你得帮我一把。
金福儿说,你说蹊跷不蹊跷,前些时,手头上有成千上万的钱,却无人过问。现在我连五块钱也拿不出来,却一阵接一阵的人跑来要钱。
爷爷说,我借的不多,你在柜底下,箱子角上找一找就够了。
金福儿说,你明天上午到栖凤酒楼或者公司里去找我,看能不能凑一点。
爷爷起身欲走,金福儿让他等一等,回头叫哑巴拿了两件半新不旧的衣服,说这是联合国支援中国救灾,请外国人捐献的,如果自己不穿,拿到外面去卖,每件最少可以卖五十块,卖得好可以超过一百。
爷爷拿上衣服就走了。
8
爷爷到家时,已是半夜过后。电灯开关线断了,我摸索着点了半截蜡烛。
大桥一见爷爷手上的衣服就叫起来。
大桥说,学文,别要!这是从外国人的死尸上扒下来的,上面什么病菌都有。有的还有艾滋病。本来工商所要没收,是我妈去保下来的。
爷爷瞟了大桥一眼,说,你妈真是好干部,待金福儿这样好。
大桥脸上一红,不说话了。
爷爷瞅了瞅那两件衣服,说,管它什么病菌,总熬不住开水烫。
爷爷将两件衣服放进锅里,又舀满了水,盖上锅盖,便去灶后点起火来。
灶火将爷爷映得红彤彤的。
不一会儿,锅里的水就咝咝作响。
我揭开锅盖看了一下,说,这衣料是化纤的,一煮就没用了。
爷爷一听,忙将灶里的火弄熄,又用手去锅里捞起衣服,扔在脸盆里。
正忙着,外面有人敲门。
开开门,镇长站在我面前。
镇长一个劲向里走,边走边说,大桥在你家吧!
我说,是的。
镇长说,你没听到广播,怎么不去报信?
我说,正忙着将金福儿给的衣服消毒呢,没空出工夫来。
镇长站在屋当中,说,大桥,出来随我回去。
大桥在房里说,我不回去。
镇长正要进去,大桥又说,你别进来,屋里还有个没穿裤子的男人。
镇长稍一怔,还是进去将大桥拖出来。走了几步,大桥一把抱住桌子腿。镇长拖不动,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大桥说,要我回去也行,以后夜里你不能将我一个人丢在屋里。
镇长忙说,行行。
大桥说,今天是谁当的叛徒汉奸,出卖了我?
镇长说,是赵长子告诉我的。
大桥说,赵老师太没骨气了。
他们走后,我将夜里的事全告诉了爷爷,爷爷听后,夜里再没有开过腔。
第二天早饭后,爷爷和我一道去找金福儿。走在街上,看见派出所门口贴了一张招领启事,说赵老师昨夜在金福儿家附近,拾到衣物一包,有遗失者来派出所认领。
栖凤酒楼的王国汉和蓉儿的爸正在高声议论。
王国汉说,赵长子这家伙真酸,这大年纪了还想学雷锋,既是捡的东西,拿回去就是。
蓉儿的爸说,衣服不同别的,一穿上身别人就能认出来。
王国汉说,改个样式,或者染个色不就认不出来!
爷爷上去问,国汉,金福儿到酒楼里了吗?
王国汉说,这么早,酒楼还等我去开门呢!
我和爷爷便回头先去金福儿的废旧物资回收公司。
公司里坐着几个人,我们问时,他们指着正在门外踱步的一个人说,县文化馆的小曾也在等他呢。
等一会儿,我坐不住,跑到门外和那个踱步的人搭话。
我说,曾老师,你认识董先生吗?
小曾说,老董和我住一层楼。
我说,他最近在家吗?
小曾说,在家,身体不大好,哪儿也去不了。
我说,是不是在写一本书?
小曾说,一天到晚总见他写,可就是不见发表出来。
我说,那本谚语不知编好了没有。
小曾说,编是编好了,就是没有钱印。
我说,曾老师你也是写书的吧。
小曾点点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省报,指着一篇报告文学说,这是我最近发表的一篇较满意的作品。
我看见那文章的标题是《新垃圾王金福儿》。
小曾又掏出一个会员证给我看,说,我是省青年诗歌学会会员。
正要再问,爷爷喊我去栖凤酒楼看一看。
路过派出所时,正好碰见大桥夹着那包衣物从门里出来。
大桥走到墙边,将那张招领启事撕成粉碎。
栖凤酒楼那儿也没见到金福儿。
再回到废旧物资回收公司,金福儿正坐在那里和小曾谈得热火朝天。
听了一阵,听出了些头绪。小曾写的这篇《新垃圾王金福儿》,省报要收三千块钱。小曾是来讨账的。金福儿还想让自己的名字上《人民日报》,问小曾这得花多少钱。小曾答应回县后找朋友打听一下,不过估计不会低于一万五到两万。
后来,王国汉送了一张现金支票过来。小曾接过支票,笑一笑后起身告辞。
小曾走后,没等爷爷开口,金福儿就主动说,我刚才到处问过,找过,实在是一点现金也没有。
爷爷后来站在街中间叹气,险些叫一辆汽车给撞了。
爷爷说,我算是白救了这一对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