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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苏东坡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位直率批评苏东坡的女诗人和她的命运历程

李清照,是个命运不济的才女。她的这句诗,几乎像谶语一样,兆示了她不幸的一生。试想,一朵飘零的落花,跌进流水之中,任由沉浮的际遇,难以自主的命运,不正是她命途多舛的形象写照吗?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是她的早期作品,当作于1103年(北宋崇宁二年)的秋天。

那年,李清照二十岁,也是与赵明诚婚后的第三年。花样年华,新婚燕尔,应该是女人最好的岁月。然而,“花自飘零水自流”,实在是句极不吉祥的谶诗,像埃及金字塔里那条法老的咒语,“谁要触动了我,谁就不得好死”那样,其应验之灵之准,使得她的一生,简直脱不开“花自飘零”四字。而且,正是从这首词开始,被流水不知带往何方的飘零命运,也就开始了。

这既是一个女人的悲剧,也是一个文人的悲剧,更准确地说,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绞肉机中,一个无辜女诗人的悲剧。

故事得从1100年(元符三年)说起,正月,哲宗驾崩,赵佶嗣位,是为徽宗。这个在中国历史上数得着的昏君,一上台,便倒行逆施起来。

1102年(崇宁元年)夏五月,将司马光、文彦博、苏轼等,籍为“元祐奸党”。

七月,李清照之父李格非,“以文章受知于苏轼”(《宋史》),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顺藤摸瓜,在劫难逃。七月乙酉,定案“元祐奸党”十七人,李格非名列第五,罢官。

九月,宋徽宗御书奸党人名,凡百有二十,刻石京师端礼门,以示儆尤,李格非名列其中,充军广西象郡。

1103年(崇宁二年)四月,毁司马光、吕公著等绘像,及三苏、秦、黄等人文集。

九月,令天下监司长吏厅各立“元祐奸党碑”。党人碑刻三百零九人,李格非名列第二十六。

1104年(崇宁三年)诏御书所书写之奸党,不得在汴梁居住,凡亲属,无论亲疏,遣返原籍。

1106年(崇宁五年)春正月,彗星出西方,太白昼见,诏求直言,方有毁碑之举。

1108年(大观二年)春正月壬子朔,宋徽宗大赦天下,党禁至此稍弛。(据上海古籍出版社《李清照集笺注》)

据说,宋太祖赵匡胤登基后,有过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得杀诤臣,不得杀读书种子。是否如此,未见正史。但赵姓皇帝对待知识分子,尚属礼遇,不算那么刻薄。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文人做官,做到部长级,***级,副总理级的高层职务,也就只有宋朝的范仲淹、王安石、欧阳修、司马光、苏轼等人,达到如此官位。他们出入宫禁,位列中枢,掌握机要,筹谋决策,真正受到帝王重用,那才真叫当官,绝不是当摆设,充玩艺,起花瓶作用的闲差虚位。有职有权,有威有势,足够让今天已做官的,想做官的作家,或者诗人,艳羡不已。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也非等闲人物,以礼部员外郎,拜提点京东刑狱,作为河南、山东一带的司法厅长,警察总监,官也做得不算小的。所以,平心而论,混账如赵佶者,尽管修理文人,不遗余力,通过党人案,大搞宋朝的政治运动,倒没有开过杀戒,没有砍人脑袋,总算不违祖宗规矩。不过,他先打“元祐奸党”,后打“元符奸党”,雷厉风行,严惩不贷,斗争从严,处理也从严,充军发配,妻离子散,打得大河上下,京师内外,杀气腾腾,鬼哭狼嚎,也是蛮恐怖的。

最滑稽者,居然还有平反改正,落实政策一说。“元祐奸党”案,从1102年,到1108年,也颇符合当代政治运动“七八年来一次”的大限,实在让人不禁感叹系之。历史原来是一条环行路,敢情这一切都是占已有之的,能不令人咋舌?

北宋自神宗变法以来,到徽宗的双打,知识分子就不停地被翻烧饼,烙了这面再烙那面,烤焦这边,再烤那边,今天把这拨打下去,明天把那拨抬上来,后天,给打下来的这拨昭雪,再后天,又将抬上来的那拨打下去。这过程,正是李格非所不幸赶上的,在哲宗朝元祐年间蜀党被起用,到了徽宗朝崇宁年间洛党抬头,又被打下去的噩运。

可是,“元祐党人”都是正直的知识分子,都是有才气的文人,而“元祐党人”的对立面,几乎无一不是小人。一般来讲,古往今来,君子是搞不过小人的,可小人要搞君子的话,无不心毒手辣,极尽刁钻刻薄之能事。这种铭刻在石板上“元祐奸党碑”,就是中国一大发明,比西方的耻辱柱,不知早了多少年?随后,在中国历次运动中出现过的大字报,戴高帽,批斗会,喷气式,追本溯源,都是借鉴宋徽宗的这一手。

士可杀而不可辱,整人的人,对付知识分子,无一不是极尽羞辱之能事。

我不禁想起个人的遭遇,1957年,我到太行山深处的铁路新线接受劳动改造。他们喝令我,必须端着饭碗,在工地食堂立有“右派分子李国文吃饭处”的木牌那儿进食。顿顿如此,天天如此,这歹毒的主意真亏他们想得出来。现在来看,他们当然不是从宋朝学来的高招,但我相信所有这些整人的人,其人性恶的本质,都是胎里带,都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材的。

现在已经找不到李格非到广西以后的情况资料,是不是也要捧着饭碗,到奸党碑旁就餐呢?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仍在开封的李清照,日子是不怎么好过的。第一,她不能不挂念谪放远方的老爹;第二,她不能不犯愁自己要被遣送的命运。株连一说,虽然出自秦朝,但是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无不奉为圭臬。宋朝,不可能有伟大领袖的“可以教育好子女”的“给出路”政策,但不可能没有以蔡京为首的“双打办公室”,以高俅领衔的“清查奸党工作组”。在中国,只要一搞运动,整人者,层出不穷,告密者,纷纷出笼,检举者,望风扑影,打小报告者,如影随形,立刻就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兴旺景象。一个诗词写得如此出色,人品生得如此出众的女诗人,能逃脱得掉这么许多业余警察的眼睛吗?

我真为当代那些受到无微不至呵护的美女作家额手称庆,她们幸亏没有生在宋朝,而托福生在有如此众多好色之徒的中国文坛,才有这份好运气的。

幸好,李清照的先生赵明诚很爱她,是那不堪屈辱的日子里,唯一的精神支柱。这位在太学读研或者考博的丈夫,既没有跟她真离婚或假离婚以划清界限,也没有立时三刻大义灭亲让她扫地出门,而是四处求情,辗转托人,送礼请客,以求宽容,挨一天算一天,尽量拖延着不走。

实际上,赵明诚完全可以求他的父亲赵挺之,这位官至尚书左丞除中书侍郎,相当于副首相的高级干部,只消说一句话,谁敢拿他的儿媳怎样。然而,此人很不是东西,“炙手可热心可寒”,就是李清照对这位长辈的评价。我不知道赵佶搞这次政治运动,会不会成立一个中央领导小组?如此今古一体的话,向来就是反苏轼,反蜀党,反“元祐党人”的赵挺之,这个急先锋,不是这个机构的成员才怪。***不就担当过中央文革小组的副组长吗?估计,他很卖力气,很受赵佶赏识,很快擢升为尚书右仆射。任何一次政治运动,有倒霉者的同时,必有得利者。倘无论功行赏,谁肯去当打手?

赵挺之不会为双打分子的子女李清照缓颊的,一方面是亲不亲,路线分。另一方面便是一种阴暗心理了,此人几乎绉不出几句像点样子的诗词,很生闷气,这和当年***死整三十年代文化人一样,对他的儿媳,有妒火中烧的文人情结啊!

正是这许许多多的外部因素,李清照相当不是滋味,才有这首前景渺茫,后果难料的《一剪梅》。明人王世贞评说此词:“可谓憔悴支离矣”(《弇州山人词评》),这四字,大奇。我认为只有箇中人,过来人,才敢作此等语。因为其父王忬,藏有《清明上河图》,严东楼想要,王不敢不给,但又舍不得,只好搞了一份赝品送去。谁知被人揭发,由此忤怒严嵩,便找了别的借口,将他关进大牢。王世贞营救无计,眼看其父瘦毙狱中。这种相类似的感受,从时代背景这个大的角度,来忖度李清照写作时的心态,是说到了点子上的。

李清照崛起于北宋词林,实在是个异数。

她的一篇在中国文学史上,最为直言无讳的批评文章:《词论》,开头处先讲述了一个故事。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座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阙,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

然后,她从词的“别是一家”这种异于诗的韵文体裁的出现,和它的产生的时代背景,作了简略的表述。

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者也。

接下来对北宋词坛兴起,对领导潮流的诸家前辈,谈出了她的看法。

逮及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良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对李清照这番语惊四座的论调,以引用此文的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得最为刻薄:“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清冯金伯《词苑萃编》卷九引裴畅按语:“易安自视其才,藐视一切,语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而陆放翁认为她的《词论》,绝非好为大言,有其独到的见解。他说,“易安讥弹前辈,既中其病。”既然指出其病所在,胡为大言?

她对晚唐词之“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的评论,系针对躲进象牙之间的花间词风。温庭筠是花间派领袖人物,《旧唐书》说他:“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词。”那种空虚的精神,侈腐的生活,是不可能写出深远兴致和高蹈情怀的。她对唐之后,宋之前的半个世纪内,“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的说法,认为战乱频仍,生灵涂炭的岁月里,文学只能是毁颓丧坠,沉沦不起。在此期间,“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李清照说得没错,阶下之囚,朝不保夕、故国黍离,凄凉怨慕,亡国之身,动辄得咎,如此境遇,除“哀以思”外,还有什么更深的意旨可寻?她认为,一直到了宋朝,经过百年的涵养修整,出现相对稳定的文化发达现象,诗歌有了很大的进展。于是,她对当时兴起的词家,逐一进行批判,第一,她指出柳永的比较时尚,轻盈,迎合市井心态的作品,虽然大得人心,“几有井水处,皆歌柳词。”但李清照认为格调不够高雅,而“尘下”的说法,贬义就更明显些。第二,她一口气批评了六个人,张先、宋祁、宋庠、沈唐、元绛、晁次膺,评价就更加刻薄,说他们“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她这样说,当时的同行们肯定会跳的,可历史证明了她的预见,张子野除了“云破月来花弄影”,“柳径无人,坠轻絮无影”,“娇柔嫩起,廉幕卷花影”等“三影”外,宋子京除了“红杏枝头春意闹”外,别的那些破破碎碎不足名家的词句,可还有人记得?

接下来,她对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的批评,也是她这篇《词论》的最核心部分。在李清照看来,诗是诗,词是词,两者是存在着很大区别的。唐诗本来是可歌可唱的,到了后来,诗便停留在纸面上,成为无声的纯文字技巧的艺术。但词,是必须能唱出口的,柳永的词所以受到歌女的欢迎,就因为其一,可歌性,因为其二,市井化,因为其三,脂粉气,当然羁旅离愁,怨女深闺,晓风残月,长亭送别,绝对属于词写作范畴的题材,也是他拥有较多粉丝的原因。据说,他后来很潦倒,死后,无人收殓,连葬资也是那些唱过他词的歌伎们赞助的。李清照一生,写诗也写词,一直恪守这样诗词界际的分寸。在她笔下,诗言志,词寄情,两者有着严格的分工。她写诗,非常的政治,非常的现实,极具丈夫气概,绝非小女子文学,表现出她内心中英武的一面。譬如她的“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譬如她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的《声声慢》,就完全是词的纯美之境界,绝美之文字了。

这一段,我在设想她落笔时会有所踌蹰的。她将这三位“学际天人”的大师,并列讨论,有其难处,因为苏轼与她父亲李格非关系匪浅,其父因受知于苏轼,系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她要来挑这位她父亲老师的错,不得不拉另外两位前辈陪绑。其实,我们知道,晏殊的《珠玉集》和欧阳修的《六一词》,很少有“不协音律”和“句读不葺之诗。”而且,李清照有一首《临江仙》,词前有序,“欧阳公作《蝶恋花》,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句,余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句,其声即旧《临江仙》也。”所以,由此可知,她批评“不协音律”,批评“句读不葺”,就是对苏东坡以诗作词的否定。

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东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其高处入天,平处尚临境笑春,不顾侪辈。”也说明历来评家,对这位大师不受词曲规范的制约,不按词曲音律的填词择字,也是有看法的。李清照当然有理由指责,豪放有了,然而“不协音律”、“句读不葺”,词的音乐性,可咏性,节奏感,韵律感,被削弱,被损抑,光彩也就失去了。

有人以苏轼最有名的一首豪放代表作《念奴娇》为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首词按词牌,下半阕的“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这句,应该是六字、四字、五字的“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而“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应该为七字、六字的“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至于“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恰恰是“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若如此一改过来,苏东坡这篇脍炙人口的词篇,合乎词牌了,韵味也就完蛋了。

她在这篇《词论》中最后谈到的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则是她的父辈人物,对苏轼都能直言其失,对余下的诸位,便统统不在话下了。

这位突兀而来的李八郎,凌空出世,满座拜服的精彩表演,其实也是她,震惊京师,征服文坛的写照。

当这位小女子由家乡山东济南来到开封的时候,词坛好比那曲江进士宴,无人把她放在眼下。斯其时也,柳永、宋祁、晏殊、欧阳修、苏轼、张子野、晏几道、秦观、黄庭坚……词藻纷出,华章迭起,一阙歌罢,满城传写。凡歌场舞榭,盛会宴集,三瓦两舍,游乐醵聚,或啸,或歌,或唱,或赋,非苏即柳,不是“大江东去”,就是“晓风残月”,词家莺莺燕燕为之一展歌喉,弦索笛管为之喧闹嘈杂,风光悉为须眉夺去,风流尽在男性世界。

这位新人不能不煞费踌躇了,第一,要面对着性别歧视的词坛。第二,或许是最主要的,来晚了的她,发现这桌文学的盛宴,已没有她的一席之地。文学,有时比政治还势利,比经济还现实,错失时机,淹蹇一生,满腹才情,萤草同腐,完全是有可能的。得先机者,善哄抬者,抢风头者,敢弄潮者,比较不那么要脸的硬充数者,往往倒得到便宜。因此,一旦别人捷足先登,后来者就只有站着看热闹的份。况且,在文坛上,蹲着茅坑不拉屎的家伙,尤其不识相,哪怕连个屁也放不出来了,决不提溜起裤子,甘心给别人让位的。所以,必如李八郎那般,穿云裂石,金声玉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一举点中众人的死穴,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才会被人承认。

李清照本可以打出美女作家的招牌,在文坛那张桌子上,挤进去一张椅子。我揣度她会觉得那很下作,因为她说过的:“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富贵”是物质,在李清照笔下的这个“富贵”,却是百分之百的精神。以色相在文坛讨一口饭吃,那是巴尔扎克所嗤笑的外省小家碧玉,才干得出来的肮脏勾当,这位大家闺秀肯定不屑为之的。

尽管有关她的生平记载,缺乏细节描写,更无绘声绘色之笔墨,但从她这篇藐视一切,睥睨名家的《词论》推断,可以想象得出她的自信。本小姐不写也则罢了,既要写,必定以惊世骇俗之气,不主故常之变,初写黄庭之美,出神入化之境,让开封城大吃一惊。

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飞鸿掠影,石破天惊,“当时文士莫不击节赞赏”(明人蒋一葵《尧山堂外记》)。

阮阅《诗话总龟》后集《丽人门》云:“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小词云:‘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绿肥红瘦’,此言甚新。”

陈郁《藏一话腴》甲集云:“李易安工造语,故《如梦令》‘绿肥红瘦’之句,天下称之。”

黄升《花庵词选》云:“前辈尝称易安‘绿肥红瘦’为佳句,余谓此篇(《念奴娇·萧条庭院》)‘宠柳娇花’之句,亦甚奇俊,前此未有能道之者。”

于是,这个李清照,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重量级的女性诗人,近一千年来,无人能出其右。

胡适也说过:“李清照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有天才的女子。”如此肯定的评语,出自此公之口,当更有说服力。如今,崇胡者甚众,与过去打胡者甚众,都是一种情绪上的扭曲和偏颇。不过,若撇开政治,就做学问这点上,他还是很有发言权的。在“有天才”前,再加上个“最”字,可见对她的推崇。他还说,由于她“才气纵横,颇遭一般士人之忌。”这可真是说到点子上了。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文人遭忌,是太常见的事情了。道理很简单,谁让你李清照“才气纵横”呢?你一纵一横,四面八方,全是你的天下,那些无才的前辈、同辈、后辈,能不打心里腻味你(这算好的),反对你(这算说得过去的),打击你(基本上百分之九十九如此)吗?

所以,天才投错胎,时间不对,空间不对,跌进了小人堆,掉进了恶狗村,那就雪上加霜,不得好日子过了。

李清照的一辈子,过得很坎坷,很倒霉,很不走运,很受到同时代人的垢辱。她又挺爱国,挺爱这个对她很不怎么样的宋朝,所以她说什么也不能当亡国奴,说什么也要跟着这个居然没有被人灭掉的赵氏王朝,从北宋跟到南宋,从徽宗跟到高宗,从的烁光辉的诗人,到一文莫名的嫠妇,从海内传诵的词家,到不知所终的孤魂。究竟,何年何月死的?死在什么地方?是正常死亡?还是非正常死亡?一概不知,比一条流浪狗的下场更惨。这说明中国的宋朝,是个多么糟糕的王朝,它连本朝最有天才的女诗人,都弃若敝屣,这个王朝,不亡何待?

幸好,中国人记住她的作品,中国人怀念她的精神,她在文学史上凭真实力,凭真本事,所达到的被人推誉为“最”的地位,并不因她悄无声息的死而湮没;相反,随着时光的推移,随着人们对她的理解,她的形象也愈益高大,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愈益不可撼动。

文学史,有两种版本。一种是摆在书架上的,一种是放在人心里的。摆在书架上的文学史,可以装进成千上万位作家诗人的名字;放在人心里的文学史,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一百位。这其中,就有李清照。每个读过宋词的人,都会记起这“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的七字叠句,这些字,似乎并不艰深,似乎并不复杂,但她创造出来,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成为她深入人心的品牌,凭这,当然也不完全凭这,大摇大摆地走进这部放在人心里的文学史,永远活着。虽然她死得不明不白,不知下落,但人们脑海里总能涌现上来,那早年美丽端庄,文思奇诡的她,那中年奔波跋涉,坚忍不拔的她,那晚年人间蒸发,不知所终的她。

也许,她知道,人生就是一场赌博,“余性专博,昼夜每忘食事”(《打马赋》序);也许,她知道,历史,从来就是一面筛子,是精华,自然会留下,是糟粕,早晚要去除,一时火爆,不能持久,璞之剖玉,早晚间事。所以,她以自信,以达观,以完美,以一无牵挂的心态告别人世。果然,世事也正是如此这般地演变着,个人生前的不幸,因时过境迁而渐渐淡化,曾经遭遇的痛苦,因斗换星移也慢慢稀释。最后剩下来的,便是她璀璨的文学成就。那些小丑,那些败类,那些构陷,那些污亵,遂像泡沫一样,从人们视野中消失殆尽。于是,一个才华出众,成就卓越的李清照,便永存于这部人心中的文学史上。

其实,李清照留给后人的文学遗产,并不是很多,流传于世的词,不足50首;流传于世的诗,不足20首;流传于世的词学批评,只有区区五百六十字(如果不是别人为了骂她,录以存照,也许早消失了),然而,她却因此成为一位名显于生前,不朽于身后的大家。

据研究者言,同时代人对于李清照的评述,大都近乎苛刻,对其生平,尤多訾议。但从以上宋人评价,可以想象当时的汴梁城里,这位新出炉的诗人,肯定是一个最热门,最流行的话题。如曹植《洛神赋》所写:“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样令人感到新鲜,感到好奇。她的端丽形象,恐怕是北宋灭亡前,那末世文坛的最后一抹亮色。

《一剪梅》中,远走之苦,恋念之深,绮丽的离情,委婉的别绪,无可傍依的忧愁,无计排遣的惆怅,字字句句,无不使人共鸣。全词无一字政治,但政治的阴霾,笼罩全词。这还不过是她飘零一生的序曲,嗣后,靖康之国灭,南渡之家亡,逃生之艰难,孤奔之无助,更是无穷无尽的与政治扭结在一起的悲剧。甚至直到最后,死在哪年?死在哪里?也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尽管,她很不幸,但她留给文学史的不多的词,很少的诗,极少的文章,无一不精彩,无一不出色。甚至断简残篇,只言片字,也流露着她的睿智。在中国文学的天空里,李清照堪称是女性文人中最为熠熠发光的星。

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明人杨慎《词品》)。

清照以一妇人,而词格乃抗轶周、柳。张端义《贵耳集》极推崇其元宵《永遇乐》、《声声慢》,以为闺阁中有此文笔,殆为闲气,良非虚美。虽篇帙无多,固不能不宝而存之,为词家一大宗也(清人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一个作家,一个诗人,能给后人留下充分的话语余地,说好也罢,说坏也罢,能够有话好说,那就不简单,可谓不虚此一生。作品问世,不是马上呜呼哀哉,不是转眼烟飞焰灭,而是说上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像李清照这样,才是所谓真正的不朽。至于时下我等厕身之文坛,耳闻目睹,躬逢其盛的“不朽”,无论个人吹出来的,还是哥儿们、姐儿们捧出来的,无论怎样厚颜无耻,大言不惭,至多,只能说是一种乐此不疲的文学手淫而已。

李清照的这首很政治化而无任何政治蛛丝马迹的《一剪梅》,长期以来,是被看作一首闺情诗,一首思妇词,被人吟哦传诵。在最早的版本上,甚至还有编辑多情加上的题注。“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甚至还有更艳丽的演义,那块锦帕,也就是李清照手迹的此诗真本,到了元代,还被画家倪云林所收藏云云。如果真是这样罗曼蒂克的话,那倒是适合拍好莱坞爱情电影的上好素材。

其实,这是面对政治迫害的恋恋不舍之歌,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那是很痛苦的诀别。不能抗命的无法逃脱,难以名状的凄凉情绪,无可奈何的强迫分手,心碎郁闷的长远相思,就绝非泛泛的离情别绪所能涵括,而是更深层次的悲恨怨愤。要真是“花自飘零水自流”,花归花,水归水,各走各的路,倒相安无事的。可是,落花无意,流水有情,“双打办”也好,“清奸肃党办公室”也好,频频敲开她家的大门,不断关切她何时启程。于是,“远游”的,只能是她。告别汴梁,沿河而下,回到原籍齐州章丘,也就是山东济南,饮她飘零人生的第一杯苦酒。

似是同时,北宋当局的腐败政权,也开始江河直下地向灭亡走去。

也许一个临近衰朽没落的政权,越是疆土日蹙,越是外邦欺凌,越是国弱民衰,越是日暮途穷,越是起劲地窝里斗。这种力气没处使只有自相残杀的游戏,也是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场面。

而积弱的宋朝,到了中后期,举国上下,不务正业,投入持续了大半个世纪的“党争”,耗竭国家之元气,伤害国民之精神,制造人群的分裂,最后只有不可收拾的亡国一途。尤其可恶的,正是这场“党争”,把当时中国绝大多数的优秀文人,其中很有一些堪称为民族精魂的文学巨人,都卷了进来,一个个打得不可开交,一个个活得筋疲力尽。求生尚且艰难,何暇顾及为文,遂酿成文化生机的停顿,文学发展的凝滞。

试想,在这场由皇帝发动的小人结群,君子蒙难,豺狼当道,精英受害的肉搏战中,大厮大杀,徒费岁月的文人们,纵有盖世的天才,也被无用功消耗殆尽,即使有天大的智慧,也被虫豸们吞噬一空。

这才是最令人扼腕的。

因此,如果给北宋那些文学大师,相对平稳,无须旁骛,得以专心致志写作的时间;如果给李清照一个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危机四伏,能够有充分发挥其文学才华的空间,以钟灵毓秀之心,作美轮美奂之文;如果,说到底,没有从神宗起到徽宗止,桎梏文学生产力发展,长达五十多年,搞得昏天黑地的全国性的政治运动,宋代文人对于中国文学的贡献,应该更大一些,更好一些。至少不比唐代逊色,说不定如盛唐那样,也有一个盛宋的文学气象。

真是那样的话,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女性,也不至于只留下一本薄薄的《漱玉集》给后世了。

然而,悔则何益?“花自飘零水自流”,也只能是无奈无聊的空叹罢了。

我认为最重要的,李清照除了文学上的伟大成就之外,更有其令人景仰钦服的精神高度,那就是她南渡以后,这个单身女人所表现出来的坚强、坚韧、坚定的人格力量。

应该是她从公元1127年(宋钦宗靖康二年),到公元1134年(宋高宗绍兴四年)的7年间,她变了一个人似的从柔弱到强硬,从顺应到反抗,从低调到高亢,从躲避到作为,“载书十五车”,驭车千百里,在她独自南下的途中,那绝不认输,更不气馁的品行,那无怨无悔,绝不回头的性格,到底坚持下来,实在是很不容易的。***有过一句名言,“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这7年间,我想她就是靠这股精神支撑,才活下来的。我无法估量,十五车是个什么样的概念?每一车载重几何?人力推,还是牲畜拉?宋代缺马,全靠与邻国互市而来,此刻,自然全部用在战场上,那就只好老牛破车,蹒跚前行。这样一位富贵人家出来的闺秀,书香门第出来的子女,将这批大约数十吨重,至少也要三至五个货柜才能装下的文物,从山东青州,运到江苏江宁。晓行夜宿,餐风饮露,舟载车运,辗转千里,那该是怎样艰难的旅程啊!

这时候,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出少女时代那“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天真烂漫,找不出新婚时期“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的娇慵疏懒,而是“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昔时”,一路拖累下来,再也无力振作起来的疲惫心态。那是要用多大的力气,多强的意志,才能咬着牙,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呀!

直到建炎三年,她大病一场,因时势日迫,只好将文物器皿再往江西洪州转移,尽管一路上被盗,丢失,“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全部家当以及背后所承担对于丈夫的诺言,对这样一个弱女子来说,真是不堪重负,然而,她不能停下来,不能就此罢手,继续一路追随高宗,由杭州、越州、明州、温州、台州……走下去。前面是逃得比她快的皇帝,后面是紧追不放的金兵,放眼是破碎的山河,周围是与她一样逃难的百姓。中国之有客家这一族群,是从北宋末年这次全民大迁徙开始形成的,无数中原士民都逃离金人的铁蹄而南渡求生。凄风苦雨,泥泞道路,兵荒马乱,食宿难求,行程之艰辛,生死之莫测,器物之沉重,前途之渺茫,难以用语言形容她的可怜,然而,她不倒下,也不能倒下,拖得沉重的脚步赶路。

李清照的一生,一个是文学中的她,一个是与丈夫赵明诚的共同之好,积二十年之久的金石收藏中的她。文学中的她,是幸福的,快乐轻松的岁月,匆匆地来,匆匆地去,何其短促?收藏中的她,这悲伤痛苦的日子,却是难逃难躲,难熬难耐,永无尽头。在《金石录后序》里,她这样写道:“靖康丙午岁,侯(即其夫赵明诚)守淄川,闻金人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

到了靖康二年,也就是建炎元年,他们的全部积累,不但成为他们夫妇的负担,甚至成为她不幸一生的灾难。“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么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再具舟载之。”

“次年(建炎二年),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而她更想不到的沉重打击,接踵而至,丈夫这一去,竟成死别。“(明诚)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

“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素性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六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

茕孑一人,远走他乡,凄凉驿路,孤灯残烛,李清照的这篇充满血泪的《金石录后序》,至今读来,那段惆怅,那份追思,犹令人怦然心动。

可李清照的苦难之旅,有谁能来分担一些呢?无能的政府不管,无耻的官僚不管,投降主义者看你的笑话,认贼作父者下你的毒手,然而,这也阻挡不住她,铁了心跟随着奉为正朔的流亡朝廷,一路逃奔下去。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独有的苦恋情结了,正是这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才有五千年来中国文化的赓续吧!

中国文人,自古以来就具这种薪火相传的责任感,中国士子,从启蒙那天起,就种下这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中国知识分子,骨头并不十分坚硬,但到了异族进犯,列强侵略,帝国主义要亡我中华的时候,文化传统的自尊,悠久历史的自豪,也会大义凛然,挺直身子为家国效力。李清照明知那一无所有的结果,明知所有的付出都是徒劳,然而,面对这些辛苦收集起来,几乎变卖了自己全部资财而得到的文化瑰宝,不保护到最后一刻,不敢轻言放弃,无论如何,也将竭尽全力保全,不使这炷文化香火,断送在自己手中。

李清照,在前路渺茫的奔波中,在生离死别的苦难中,能够笔直挺立,能够铁打不倒,就是凭借着这股精神上的力量。

然而,这所有一切,对她来讲,宝藏也好,珍爱也好,包袱也好,祸祟也好,最后的最后,“得之难而失之易”,统统都付之东流,失之殆尽。

她怎么说?你简直想象不到,她竟是如此的大明白,大智慧。“呜呼!……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

这是一个何等豁达的心胸,这是一个何等高蹈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如何不让人高山仰止的中国最有天才的女子啊!

精神这东西,其实是很虚的,很空的,很泛泛的,但在某种情况下,它又是极物质的,极实在的,极能起到作用的。尤其在遭遇到类似天要塌下来的紧急状况,岂止需要一点精神,甚至全部,而且舍精神外别无其他。在这一刹那间,你一无所能,你别无他法,但是,你不想被压死,你不想被掩埋,而且,你不能坐着等死,你不能就此拉倒,因为,你不甘自暴自弃,你不甘一死了之,于是,当你面对着这顷刻间就要塌下来的天,你必须站得笔直的危殆时刻,倒数计时,眼看完蛋,能支撑着你的,也就只有精神了。

没有这精神,你早就成为一摊泥,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有了这精神,你就是一个站着的人,一个即使身体压死,精神也会不死的一条汉子,这就是历史上和文学中的李清照。

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作为文人,也许更加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