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天,段上的巡警来宣布:凡是在北京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全算起义。在家眯着的可以到登记站报到。能分配工作的分配工作,要遣散的可以领两袋白面和一笔遣散费。那五在街上看看穿军装的八路和穿灰制服的干部,待人都挺和气。就把他从飞机场拣来当小褂穿的一件破军装叫云奶奶洗了洗,套在棉袄外边,坐车上南苑登记站去。登记站门口排了好长队。老的、小的、瞎子、瘸子都有,个个穿着破军装。那五就在后边也排上。好大工夫他才进了屋。屋里一溜四个桌子,每个桌子后边都坐着军管会的人。那五看到最后一张桌是个十几岁的小兵,就奔他去了。
“劳您驾,我报个到。”
“叫什么名字?”
“那五。”
“那个部门的?”
“南苑飞机场,我是国民党空军。”
“什么职务?”
“教员!”
那小兵去到身后,从一大叠名册中找出一本翻了一遍,放下这本换了一本,又翻了一阵。
“你是什么教员?”
“唱戏的教员。”
“归哪一科?”
“没有科,票房的!”
这时另一个桌上有个四十多岁的人就走了过来,上下看看那五说:“一个月多少饷?”
那五说:“管吃管住,一个月两袋面。”
四十多岁的人对那小兵说:“你甭翻了,国民党军队没这么个编制!”又对那五说:“要有军籍才算起义士兵。你不在册。”
那五说:“那么我归谁管呢?也得有个地方给我两袋面吧?”
四十多岁的说:“你教什么戏?”
“国剧!我唱老生。这么唱:千岁爷……”
“知道了,你上前门箭楼,那儿有个戏曲艺人讲习会,他们大概管你!”
面虽没领到,可是摸到了解放军的脾气,这些人明知你是唬事儿,也不打你骂你,那五挺高兴。回家把军装脱了,又换上件棉袍,坐电车奔了前门。
前门对着火车站,人山人海。还有人在箭楼下泼了个冰场,用席围起来卖票滑冰。他好容易才找着道上了楼梯。刚一进门楼,就碰上一个二十多岁,白白净净,浑身灰制服又干净又板正的女干部。她问那五:“您找谁?”
“听说这儿有个艺人学习班,我来登记。”
“噢,欢迎,进屋吧。”
原来门楼里还隔开了几间屋子。那五随女干部进了把头的一间。女干部在窗前坐下,让那五坐在她对面。“叫什么名字?”
“那五。”
“什么剧种?”
“国剧,现在叫京剧。”
“哪个行当?”
“老生。”
“哪个班社的?”
“我,我没入班社。”
“那怎么唱戏呢?”
“上电台;也上茶馆。”
“您等等吧。”
女干部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对他说:“我打电话问了老梨园公会的人,没有您这一号啊!”
“我确实靠唱戏吃饭!”
“谁能证明呢?”
那五眼睛一转,立刻说:“我师傅,我师傅是胡大头!我是胡大头的徒弟。”
女干部笑了:“你师傅叫胡宝林吧?”
“哎,就是他。”那五心里直打鼓,他不知道胡大头还有别的名字,这名字是不是他。
女干部又出去了。一会儿领进一个人来,这人也穿一身崭新的灰制服,戴着帽子。那五一看正是胡大头。忙叫:“师傅!”
“哎哟,我的少爷!”胡大头跺着脚说,“如今是新中国了,您也得改改章程不是?可不许再胡吹乱谤了!您算哪一路的艺人呀?”
那五说:“算什么都好说,反正得有个地方叫我学着自食其力呀!”
胡大头说:“您找武存忠去!他有两徒弟是地下工作者。他们正成立草绳生产合作社,他能安排人。”
女干部听得有趣,忙问:“这位先生,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胡大头说:“他要填表可省事,什么也没干过!”
那五说:“您怎么这么说呢?我不还当过记者吗?”
胡大头顶了他一句:“对,您当过记者!还登过小说呢!”
女干部睁大眼睛问:“真的,登过小说?”
那五说:“登是登过,不过,没写好……”
女干部责任心很强,她虽然分工管戏曲,可是她那机关也有人管文学,就叫那五回家把他的原稿、当记者时的报纸全拿来,另外写一个履历表。
那五一看有缓。千恩万谢出了门。下午就把女干部要的东西全抱来了。他游移了一下,没说那本《鲤鱼镖》是买别人的。万一女干部说那书不好,再说明这来历也不迟。
女干部当晚就看了他的履历,又花几个晚上看了小说和报纸。终于得出结论:此人祖父时即已破产,成分应算城市贫民。平生未加入任何军、政、党派,政治历史可谓清楚。办的报纸低级黄色,但并没发表反共文章或吹捧敌伪和国民党的文章,不存在政治问题。小说虽荒诞离奇,但谈不到思想反动。文字却是老练流畅,颇有功底。对这样的旧文人,按政策理应团结、教育、改造。等那五三天后来问消息时,她已和某个部门联系好了。开封信叫他上一个专管通俗文艺的单位去报到。
正是:错用一颗怜才心,招来多少为难事!此后那五在新中国又演出些荒唐故事,只得在另一篇故事中再作交代。
[注释1]“烧刀子”——自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