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人帕慕克有本小说,书名与故事同样迷人:《我的名字叫红》。那真是一个奇妙的构想:画布上的一片红色,像你我他这样的人一样,又与树狗马这样的物一起,能款款道来娓娓述说。意象太美了。倏然之间,一抹颜料就有了生命,而它的生命,起始于它有了个名字:红。
名字的确只是代号,德华曼玉并不意味着比狗剩丫蛋圣洁高贵。但名字又是区别于每个个体的重要标识,与我们的尊严和耻辱息息相关。你可以分别用“岳飞”与“秦桧”这两条信息刺激大脑皮层,看看会有怎样的反应。
在我的小说《代号sbs》中,为书中人物,我设计了两套名字符码。有些人的化名完全是数字:“211”、“212”,有些人的化名则类似网名:“香荷满径”、“冬日阳光”。其中有个女角色化名兰花花,直到全书结束,与她经历了一场艳遇的男主人公,才知道她的本名叫王秀花,这时,男主人公发了句感慨:“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大路货名字,都削弱了我原本对这名字持有者所深怀的爱意。”
可见,我和我小说中的人物,都把名字这个形式化的东西看得挺重。忽略形式同样是鄙薄内容。我喜欢“像爱惜羽毛一样爱惜名字”与“人过留名”这样的话,它们表达的,是对名字尤其是名字持有者的认可与尊重,尽管,它主要指的是名声与业绩。
名字不论是否好听,都出之于长辈的爱心美意,有相当多的人,因为看重名字,干脆放弃旧号自改新名,甚至花钱请人赐名。可使用名字时,不知基于怎样畸形的心态,中国人的习惯却很反常。本来,费劲巴力地选个名字,就是供人叫的,但一旦被叫,又像受了冒犯。特别是那些有资格领导三个以上人的人,总把名字看成宠爱度不高的后宫佳丽,养在那里,却不享用。他们更愿意被称为“主任”或“经理”。谁都知道,如今的官衙里商圈中,各个梯队的“主任”“经理”多如蚊蝇,顺序排位的话,“鸡肋”都比它们名次靠前。可“主任”“经理”们宁可屈居“鸡肋”之后,也不愿让人把自己那些更具质感更有生机的个性化符号挂上嘴边:德华或曼玉,狗剩或丫蛋。
有句话叫上行下效,我们社会中,“上”是各个梯队的“主任”“经理”,“下”是他们麾下的三个以上的广大群众。群众之间,没弯弯绕,呼名唤姓不以为忤,直来直去透着真率。可有一天,群众忽然发现了问题——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上”们握手言欢时已不喊名字,“下”们勾肩搭臂时还点名道姓,这似乎与榜样拉开了距离。他们略一踌躇,即奋起直追,发明了更喜闻乐见的人际称谓。他们没官衔,少名分,但有年龄,分男女,便在序齿性别上大作文章。群众果然是真正的英雄,他们的文章打人伦牌,一出笼就广受欢迎。眨眼之间,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哥”“姐”“弟”“妹”之声不绝于耳。
又有句话叫众擎易举,其意思是,众人合力就举得起来。谁是众人?自然是群众。群众固然人微言轻,但众口铄金的也是他们。现在为“下”的群众手臂如林,把人伦的旗帜举了起来,为“上”的“主任”“经理”们,再高视阔步也不能不屑了。人伦是种积淀深厚的民间力量,科层制度尚未孕育时,它已长成了俊男靓女。为什么那些说完“上智下愚”的人又要说“民贵君轻”,为什么那些认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人也会认为“得民心者得天下”?就是因为他们拿民间的人伦没有办法,一如父母无奈于孩子。好在“上”们比父母高明,允许称谓问题上有灵活性,在不至于动摇“主任”“经理”权威的前提下,他们笑纳了“哥”“姐”“弟”“妹”的柔情蜜意。
就这样,从庙堂之高至江湖之远,“主任”“经理”率领着群众,通过包裹着森严等级的脉脉温情,巧妙地将人名及附着其上的个性化颜色悄悄抹掉了,再以皆大欢喜的公共符号作为原色,铺陈出一幅男耕女织的田园风光图。作为一个看重名字的人,我特别想套用帕慕克的迷人句式,为这幅图画做出命名:《我的名字叫哥姐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