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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台 第2章

原来是那个姓寇的剧务,让街上摆熟食摊子的把鸡腿、鸡翅还有奶都拿来了,是用两个纸箱子胡乱放在舞台中间的,他用脚踢了踢说:“顺子,来吃,吃死你,免得再乱告状。还没见过的,你个烂装台的还反了天了。”

在面光槽弄了一脸灰尘的顺子,用别在腰上的毛巾擦着汗说:“寇主任,我顺子绝对没有给瞿团说什么,弟兄们也没有告你状的意思,咱都是下苦的,生意也都靠你寇主任照应着的,咱咋能忘恩负义,背后说你的坏话呢。刚有几个嘴贱的,问人家瞿团要吃要喝哩,我都骂过了,回头我会专门上门给你道歉的。还望寇主任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咱下苦的一般见识。”

“去去去,甭来这一套,得了便宜还卖乖。反正在我手上,你们就装这一回台了,快吃吧,吃了装完台立马给我滚!滚远些!”寇主任凶巴巴地走了。

听寇主任的脚步声远了,猴子又在云梯上叨咕起来:“凶呢,不就是个破剧务嘛,他还以为他是‘爷’,是角儿,是团长哩。”

“猴子,你把你那张烂嘴能不能夹紧些,你不说话别人不会说你是哑巴。你是嫌钱挣得烧手了是吧?每次都是你烂嘴一翻,惹下一摊子事,让我去给你擦沟子。都快麻利干活儿,咱这不是广播电台,靠嘴顶用。”顺子驮起又一台电脑灯,刚朝楼梯上爬呢,就听身后大吊和猴子吵了起来。

“大吊,好像你是领导似的,我就批干了,咋了?”猴子在云梯上朝下喊叫。

正在后灯光槽,安装地排灯的大吊,冲半空中的猴子嚷道:“你能,你再多批干些,把人都得罪完,你就有台装了,有钱挣了。”

“就这破钱,好像是谁想挣似的,老子早就不想干了,还轮着你批干。”猴子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把云梯升杆升降得一片山响。他就跟耍杂技似的,在上面左右翻转着。猴子在这帮人里,技术是最好的,大凡高空作业,都非他莫属,因此,工钱在这里面,是仅次于大吊的。也就这一点,让猴子最不服气,大吊就凭比自己干这活儿早了一年半载的,就把自己打扮得跟个二掌柜似的,顺子有时不在,他简直就能拿着鸡毛当令箭了。每到这时,猴子就会故意消极怠工起来,并且满嘴怪话,逗得那些新来的,笑得满地打滚,他就是要杀杀大吊那点总想承头的野心和威风。这摊子,他猴子就认一个顺子,其余谁也别想戳到他前边指手画脚。方才就是顺子刚骂完猴子,大吊就跟着叨咕了几句,嫌他“话比屎多”,虽然声音不大,猴子还是听见了,就立马上了火,劈头盖脸地从半空中倒下一堆狠话来,呛得大吊没了声音。

顺子也知道,猴子和大吊为啥爱死掐,他也懒得理,反正掐一掐就过去了,不影响装台挣钱就行,爱掐让他们掐去。这么个摊摊,搞了这么多年,他积累下的经验就两个字:下苦。啥事自己都带头下苦,就没有装不起来的台。每次给半空灯光槽运灯最苦,他就带头运灯,自己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驮一百多斤重的铁疙瘩,还能行。他最怕的就是有一天驮不动了,这个队伍就带不成了。只要能驮,他都尽量去驮,他驮着最重的东西,就是发言权,就是管理。

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虽然还有好多地方没有收拾完,但灯光确实都到位了。灯光师进场的时候,所有灯都亮了。顺子知道灯光师的脾气,要是他进场时,还有灯没装到位,他会扭身离去,连瞿团也是叫不回来的。据说这个姓丁的灯光师,在全国名气可大了,人家请他做一台戏的灯光设计,就一口价:“税后十五万。”最多也就耗个三天两晚上的,现款一清就走人了。有时全国调演多了,他能一手捂几家的活儿,今晚在海南,明晚能跑到新疆。用丁大师自己的话说,他每小时至少价值半万。人家的钱就那么好挣,十五万几乎得顺子挣一年多,何况人家有时十天半月的,就挣好几个十五万呢,馋得顺子们只有啧舌头的份儿了。丁灯光师是认识顺子的,不过他不常在团里,总在天上飞着,满世界跑着,团里也就重点戏,才能把他请出山来设计一下,因此,就不像团上其他人那样,跟他顺子熟悉得狗皮袜子没反正了。在顺子的印象中,丁大师好像从来就没正眼瞅过他一次,每每都是自己主动上去跟人家搭讪。在装台这行里,人家大师给上一两句肯定表扬的话,比什么都管用。不过顺子也是有眼色的,在台装得令大师满意的时候,还有就是看到大师情绪好的时候,才凑上去讨个示下,一旦看到大师变了脸,连瞿团都不在眼里放时,他就死活都不抛头露面了,此时唯有猴子能应对自如。在丁大师的法眼里,好像猴子还有那么一丁点儿位置。

今晚的灯光装得好像大师是满意的。大师是穿了一身运动装进来的,据说刚从健身房出来。大师的头发已经脱落得仅剩后脑勺一圈了,先前是毛茸茸地披着,有些像贝多芬。不过现在越来越稀疏了,自己说是熬夜熬成秃鹫了,就扎一条辫子,老鼠尾巴一样拖在后边。他的助理紧跟着,一手拎着一个黄牛皮包,一手拿着一个茶杯,茶杯像一发炮弹,大得足能装一暖壶水。寇主任也跟来了,手里提着一塑料袋炒黄豆。顺子知道,这是丁大师的工作习惯,一边对光,一边下意识地去摸炒黄豆,一粒一粒地细嚼慢咽着,有人说是学林彪的,不管学谁的,反正大师要是半夜手伸进塑料袋,没了黄豆,就是再紧火的事,都立马说困了,任谁也劝不回头地休息去了。因此,剧务们总是为他准备了最充足的黄豆,哪怕加完班还剩一多半呢。

丁大师一坐下,助理就给他铺开了剧本和灯光布位图。瞿团给他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寇主任就发话说:“舞台上其它都不要动了,开始对光了。那个谁还在动片子景,先放下,放下,对光开始。”

顺子见丁大师情绪还不错,就慢慢凑到跟前,汇报了几句:“丁老师,我们都是按您的灯位图装的,您看还有啥不合适的地方,我们都伺候在这里,随时给您调整。”

丁大师只顾翻剧本,没有理睬顺子。顺子就那样一直戳着。过了一会儿,大师问了一句:“那个叫什么来着,就瘦瘦的那个那个……”

“您说的是猴子,在台上伺候着呢。猴子,猴子,丁老师叫你。”

顺子话没落地,猴子就从后台走到前台了。灯光射得有些看不见台下,猴子用手遮着往下看了看。

顺子说:“还不快下来,丁老师叫你呢。”

猴子正要往台下蹦,丁大师发话了:“不下来了,咱们开始对光。你先把一顶那十五个灯头,统统都向下压十五公分。然后调二顶、三顶。把四十三号吊杆上的那八只背逆光,往四十五杆上调,上场口二道幕条侧面,再加六只回光。下场口三道幕条前侧,加两只柔光,不,四只。”说完,大师打开炮筒茶杯,倒出一杯茶来,啜了一口,然后慢吞吞地嚼起了黄豆。

顺子气得说不出话来,明明都是按他的灯光布位图装的灯,说变就变了一河滩,这一夜又不得安生了。无论心里怎么想,顺子嘴上还是一连声地说:“立马变,丁老师您放心,我们立马变。”他又专门走到瞿团跟前,表了表决心,“您放心,瞿团,立马按丁老师吩咐的变。”不过他把话也说得话里带话的,“我们都是按丁老师要求装的。变就变吧,就是多出些力嘛,咱就是下苦的嘛,有力也出不舍。您放心瞿团,给您干活儿哩嘛,我顺子啥时还讲过条件,只要您瞿团心里有着咱下苦的就行。”瞿团长说:“快去吧。”顺子没有忘了,还专门绕到剧务寇铁面前,又表了几句忠心:“寇主任,您都看到的事,我们都是按丁老师灯光图装的,人家丁老师又有创作灵感了,怪不得我们……”“哎去去去,快忙你的去。”寇主任连瞅都没瞅他一眼,只用手把他往一边扇。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的样子,仍回话说:“寇主任还生我的气呢,大人不记小人过嘛,我回头就到家里给您赔不是去。”寇主任不屑理他地把脸转向一旁了。

顺子上到侧台时,大吊正在悄声骂人:“锤子灯光师,那嘴是嘴嘛还是沟子,胡乱一张,就让我们返半夜工。”

顺子急忙阻止地:“你悄着。咱就是下苦的,多出点力,挣不死你。快挪灯去。”说着,自己先提着两个回光灯,上了天桥。

大吊故意把一个灯箱子一脚踢得滑出老远,没想到,灯箱子最终撞倒了一个流动灯,灯架倒地,嘭的一声,一个灯泡立马爆裂。台下立即传来了寇主任的喊声:“咋了?后台咋了?”

大吊急忙回应:“没事。”

大吊知道,自己背运了,这个灯泡是进口的,价值三百二十元,自己这趟台,基本是白装了。见没人时,他又狠狠踢了一脚进口音箱,差点没把前脚掌踢得翻转来,痛得当下就窝了下去。

一直在侧台帮三皮干活的蔡素芬,半个晚上,也只跟顺子对了几眼,多数时候,都见顺子是两脚不着地地爬高上低着。底下人开始喊对灯光时,舞台上就五颜六色地变幻起来,让蔡素芬有了许多神秘感,她不停地朝舞台上张望着,三皮就让她下去看稀罕。蔡素芬下到观众池子,悄悄找了一个偏僻角落,把身子缩到几乎让人看不见的地方,静静看着舞台上变来变去的“戏法”。后来,就睡着了。再后来,有人给她身上盖东西,她才醒来,一看是顺子在给她盖大衣。舞台上还是在变着灯光戏法,不过装台的人几乎都下到池子,找地方窝下丢盹了。素芬问几点了,顺子说早上五点,天快亮了。素芬问:“都装好了?”顺子说:“灯都到位了,光也对得差不多了。我得眯一会儿,早上八点导演进来,才麻缠呢。”“那你把大衣盖下,我不冷。”“我不盖,人家随时都会叫的,一盖一揭的,反倒容易感冒。”顺子说着,就挪到离灯光师近的地方窝下了。

那个脑后留着一条小辫子的灯光大师,在蔡素芬眼里,有些像乡下那些不务正业的懒汉二流子,可人家在这里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都快六点了,他突然发话说:“把一顶上的十五只灯头,再向上调整十五公分,把四十五杆上的八只背逆灯,仍然调到四十三杆上。快,别磨磨蹭蹭的,时间来不及了。”

蔡素芬看见蒙蒙眬眬爬起来的顺子,走路有些两面倒,但还是坚持上台去了。

菊花也是在外边待了一晚上,天快亮才回家的,她已习惯了父亲几乎很少回家睡觉的日子。一年四季,他就给三轮车里放个烂军大衣,多数时候,都是在舞台前后,跟狗一样地卧一会儿,回家睡觉基本在天亮以后,并且很少能摸着规律。因此,这个家,基本是她一个人守着。现在她也很少守了,晚上要么在外面打牌,要么到歌厅唱歌。她也没想到,这个已经过了五十岁的老爸,还能把第三个老婆娶回来,她以为只是说说而已,谁知人家还动真格的了。尤其让她不能接受的是,这个女人只比自己大了八九岁,并且还颇有几分姿色,平心而论,不是颇有几分,而是很有几分。应该说比上一个女人更年轻,更漂亮,更风骚,特别是那个忽闪得不停的大胸脯,好像随时都想把外衣撑破后冲决而出一般,大得有些夸张,有些冒犯,有些咄咄逼人。她甚至听见村里有人撂话说:顺子娶回来的是菊花的姐呀,还是妹子呀?因此,这只浑身散发着强烈骚性的母狗的进门,就成为她人生一件不能轻易退让与放下的大事了。

在短短十几个小时里,她几乎把楼上该扔的东西都扔了,该砸的东西也都砸了,可这女人脸厚,还要给她做早点,并且亲自端上来献殷勤。那阵儿,这只xx母狗的靠山装台去了,她就把人世间最恶毒的话语,都利箭一般放了出来,只唯恐哪支箭伤人不毒、不深。终于,她听到了如丧考妣的哭声,然后,她就哼着歌出去了。她和几个嫁不出去的“剩女”,先到电影院,看了两场电影,然后就到歌厅唱歌,喝酒,快天亮时才各自散去。

她回家时,门是锁着的,她想是不是毒箭起了作用,把骚货射走了。

那碗从楼上砸下来的荷包蛋泡麻花,还干翘翘地散落在院子中间。她向顺子的房子睃了一眼,窗帘是大开着的,床上空无一人。那骚货是被气走了?她故意把房门踢了几脚,连那条断腿狗都不在,她就想到,骚货可能是被她男人接到装台的地方去了。

菊花突然觉得,进门前浑身别着的那股准备继续战斗的激情,一下给泄了,上楼双腿都有些发软,勉强走上去,开开门,一下就软溜在榻榻米上。她随手取过镜子看了看,昨天出去时化的妆,已经残得有点惨不忍睹了,她突然就砸了镜子,放声大哭起来。她也不知道想哭什么,反正觉得自己一切都很惨,比昨晚在一起同病相怜的所有剩女,都还要惨出许多许多来。

菊花记事的时候,她爸就在给人家剧团出门演出时装车,回来了卸车。那时候装台,还都是剧团人自己干的事,那是搞艺术呢,岂能在街道上随便找几个人,就把舞台装了。她爸除了给剧团装车卸车,也给街上的货摊子拉货,给别人搬个家、送个煤气什么的。菊花那时特别喜欢坐她爸的三轮车,她爸蹬得飞快,有时都能撵上汽车。菊花尤其喜欢她爸给剧团拉道具,拉布景,还有装车卸车,那些好玩的东西全都摆了出来,她可以尽情地看,尽情地摸,尽情地玩。有时大人们都去吃饭了,让她看摊子,她还能借机把戏里的帽子戴一戴,把各种道具拿出来,比划戏里的动作呢。在她的记忆中,她妈每天都是很晚才回家,有时会给她捎一个热狗或糖葫芦回来,睡到第二天大中午,就又化了妆,出去了,并且每次把嘴都画得血红血红的。在她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来,她爸突然抱起她,哭着说:“你妈跟人跑了。”菊花问:“我妈为啥要跑呀?”爸说:“嫌你爸穷,嫌你爸没出息,是个烂蹬三轮车的嘛。”任她再哭,她妈都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没有妈的日子。

菊花一直跟爸相依为命,平常上学,一到节假日,就随着爸一起到几家剧团里去玩。后来剧团人自己不干装台的活儿了,晚上爸给人家装台,她一个人在家里害怕,就跟着爸,在侧台睡觉。因此好多剧团人,甚至包括家属娃,都跟她特别熟悉,都知道她是顺子的女儿。到大一些了,人家再说起她是顺子的女儿时,她就好像听明白了里面的意思,就不再跟人家来往,也不到剧团去了。

菊花的后妈,是在菊花上初中时娶回来的,她爸把她后妈娶回来时,提前是跟她说过几回的,爸说:“得给你找个妈回来做饭洗衣服。爸顾不上,得在外面挣钱哩。”后妈就娶回来了。后妈还带了一个女儿,叫韩梅,把她叫姐,她们不几天就混熟了,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可后来,她高中没考上,妹妹却上了高中,并且考上了大学,她们的关系无形中就疏远了。后妈是五年前得子宫癌死的。后妈死时,她也是披麻戴孝了的。

菊花咋都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个叫蔡素芬的女人,无论如何,这个家,都不能有她容身之地的,说啥都得把她赶走。虽然这会很伤老爸的心,但她也顾不了许多了。自那个与这个家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妹妹,考上高中后,她心里就对一直深爱着的父亲,产生了怨怼情绪,疏的比亲的还亲呢,哼。尤其是在后妈死后,他竟然还供她到商洛山去上了大学。并且见人就夸自己女儿怎么怎么有本事,也在大学念书哩,呸,山沟沟里的大学也叫大学?人家“拖油瓶”拖过来的,也叫你闺女?有一回,顺子又对人吹牛,气得她差点没吐到他身上。反正她现在,是越来越见不得这个见人就点头哈腰的父亲了,一副奴才相,真是让她受够了。连她快三十岁了,找不下对象,也都与老爸这副奴才相有关。尤其是这次娶了这个骚货回来,更是让她内心跟他彻底拜拜了。管他喜欢不喜欢,乐意不乐意,她都坚定着,必须把这个骚货扫地出门。

菊花哭着,想着,就睡着了。在梦中,那个叫蔡素芬的女人像戏里一样,是坐着轿子,父亲是穿着马褂,摇着马鞭,把人接回来的。那女人一回来,父亲就跟灌了迷魂汤一样,整天黏糊在一起,并且要她立即搬出去住。在她出门时,那个女人拿起一碗滚烫的荷包蛋,里边还有泡麻花,端直就泼在了她的后背上。菊花脑子嗡地一下醒了,她直挺挺地坐起来,望着墙壁发呆。

她脑子在滚动着一系列驱逐骚货的计划。

早上八点,顺子他们把舞台准时交给了导演。

导演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体重在二百斤以上,她在舞台上坐的椅子都是特制的。导演倒是不摆谱,来时自己端着剧本和一个大茶缸子,缸子上面还有红漆喷的字,斑斑驳驳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好”的字迹依稀可辨。

导演上得台来,随便把舞台扫了几眼,就先喊顺子。顺子急忙跑到了她跟前。

导演姓靳,都喊她靳导。顺子自然也喊靳导,不过,顺子在靳导后面还加了个老师,以示尊敬。

靳导说:“顺子,赶快把第三道梅花网子,朝第四道吊幕后边移,太靠前了,都穿帮了。”

“靳导,靳老师,您放心,立马移到位,不误您排戏。”顺子说完,就带人上天桥了。

蔡素芬迷迷糊糊在池子里,睡一半醒一半的,到早上八点多,导演和演员们都陆续来了,她才从椅子上坐起来。又过了一会儿,池子里星星点点的,就散落了一百多号人,有人喊了几次,要求朝一块儿集中,才有人懒懒散散地朝中间靠了靠,但终归是一张撒得太开的网,再喊都没能收揽到一起。

那个叫瞿团的,先说了几句话,有些蔡素芬还听不大懂,大概意思好像是:今晚演出很重要,看演出的是几个外国人,好像是戏要好了,人家要是看上了,就能到外国演出。几个省都在竞争呢,很激烈。这回真的不是洋下乡,是要进欧洲几个国家的大剧院,是真正去展示艺术。蔡素芬就听坐在她附近的两个男人嘀咕:一天就爱听外国人瞎忽悠,这几年让人家来,就跟妇产科医生一样,把咱旮旯拐角查了个遍,也没见生出几个出了国的娃。

瞿团讲了,那个叫靳导的大胖子女人又接着讲,蔡素芬尽管还不懂靳导是干啥的,但看那神气,好像挺拿事的。靳导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几年我可是没少遭这些外国演出商强奸。”蔡素芬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听岔了,只听大家哄地笑了一声,靳导又来了第二句:“他们又来了,听瞿团说,还是那几个挺性感的大胡子,这回说是真的要选艺术品进皇家大剧院了,但愿不是又一次对本民女施暴来了。”靳导几乎每讲一句,都有笑声,甚至掌声、口哨声,蔡素芬虽然听不懂那里面的机趣、幽默,但还是立即被这个胖女人的感染力吸引住了。紧接着,大家就分头开始准备排练了。

只见顺子先上了舞台,用手遮了遮直射下来的面光,大声问:“靳导,靳老师,您看梅花网子这样行不?”

靳导来了声:“OK!”

顺子又说:“网子上可没光了噢,昨晚这网子是用一顶的光给的,现在一顶够不着了。只有拿二顶给了。”

底下就有人笑了。

顺子急忙补了一句:“这是人家丁大师、丁老师的事,咱是胡建议哩。”

只听靳导大声说:“建议得好。瞿团,我看可以给顺子评个灯光师的职称了。丁白,把梅花网子的光处理一下。”

已经熬得连黄豆都捻不起来的丁大师,迷迷糊糊地说:“就用二顶扫一下。”

有人就鼓起了掌说:“顺子的设计方案通过了,丁大师让用二顶扫。”

顺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急忙退到后台去了。

排练正式开始了。顺子和装台人,这阵儿倒是都能清闲一会儿了。顺子从侧台下来,走到蔡素芬跟前,给素芬递了几个包子,素芬不好意思吃,说不饿,顺子就狼吞虎咽地给自己肚子填塞了几个。他也不好坐得离蔡素芬太近,怕剧团人拿他开涮,就在前几排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几乎是刚一坐下,就睡着了,任乐队、演员怎么吵闹,他都再听不见了。

蔡素芬要不是亲眼看顺子装了一天一夜台,还真不知装台有这么辛苦。说实话,她是咋都撑不下来的,昨晚她好歹还眯瞪了几小时,虽然睡不踏实,但毕竟还是睡了,可顺子几乎是连轴转着的。她想把顺子昨晚给她盖的大衣,给顺子拿去盖上,但又不好意思,这里的人,好像眼睛都很贼,嘴也很利索,又都特别爱开顺子的玩笑,搞不好就又开上了,她可不想引起这些人的注意。正说不想引起注意呢,那个叫靳导的胖女人就喊上了:“停停停停,停一下。顺子,顺子。”顺子咋都醒不来,蔡素芬想喊,见所有眼光都集中到她这一块儿了,就急忙勾下了头。

“哎,顺子咋睡得那么死的,得是梦见天使了,谁摇一下。”

靳导还没说完,猴子就在旁边说起了干话:“结婚结日塌了。”

“谁结婚了?顺子又结婚了?”

“都三房了,你不知道?”

“哈哈,这家伙可是没看出,咥了这大的货,装台还装出土豪来了。”

“三房是谁?”

猴子贼眉嘻嘻地指了指蔡素芬。

只听有人说:“顺子的审美眼光还蛮不错的嘛,好像还是下一代吧?”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蔡素芬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顺子被人浑然不觉地摇醒过来,就急忙向靳导请示:“靳导,啥事您吩咐。我没睡着,一直伺候您着的。”

大家又笑了。

靳导就说:“顺子,你行呀,看着蔫不唧唧的,都娶三房了,也不给大家发个喜糖啥的,小心身体着。”

“见笑,见笑。”顺子急忙打趣着,看了一眼素芬,蔡素芬已经羞得起身向外跑去了。

大家更是笑成一团糟了。

靳导说:“知道你累,可活还得干,立马把梅花网子还是调到原来的位置,景太后了,影响演员表演。这是我的错噢,对不起,让你们返工了。”

顺子心里虽然有一千个不愿意,但面部和嘴里还是表现出了极大的情愿,顺子说:“看靳导说的,咱就是下苦的嘛,这多挪一次,有力又出不舍。靳导是为艺术哩嘛,咱还能不好好跟靳导、靳老师配合嘛,立马挪。”说着,顺子就又上了舞台。

蔡素芬从舞台里跑出来,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就到三轮车旁,看了看狗,这已是深秋季节,早上特别冷,好了钻在顺子为它准备的一堆破絮子里,睡得很是安生。见蔡素芬来,它从絮子里爬起来,抖了抖身子,给蔡素芬摇起了尾巴。蔡素芬见好了对自己特别亲热,又怜惜着那条一踮一踮的断腿,就抱在怀里扑挲了扑挲。过了一会儿,顺子出来了。蔡素芬有些不好意思地埋怨说:“这些人咋恁怪的。”顺子说:“唱戏的都爱开玩笑,习惯了就好了。你还是进去看戏吧,这儿怪冷的。小心凉着。”素芬说:“咋进去嘛,都怪不唧唧地看人哩。”“你管它的,你看你的戏。连排一完,咱基本就没事了,现在走不开嘛。”素芬说:“你忙你的,我转一会儿再进去。”

顺子还从来没有在这么晴朗的早晨,仔细看过蔡素芬,尽管耗了一夜,可蔡素芬脸上还是油光水滑的。除了眼角,几乎还看不出一点皱纹。狗日的大吊和猴子,都说素芬的奶大得很,她侧面站着,看上去还真是大得要命,大得甚至有点假,可他知道那全是真的。这就是自己的女人了,尽管素芬已经跟自己办了证,进了门,可顺子还是觉得一切都虚飘得很,尤其是菊花这么大闹着,他对这次婚姻就有点麻绳系骆驼的感觉。

顺子第一次见蔡素芬,是在离他家不远的那个劳务市场。顺子每天都要骑着三轮车从这里经过,几乎不太注意晃动在这里的人群。虽然大吊、猴子、墩子、三皮这些伙计,也都是他从这里带走的,可现在他已不缺任何人手。在这里,你哪怕不经意把人多看一眼,也会迅速招来成群蜜蜂恋花般的麻烦。也就在这里,顺子仅只多看了一眼,蔡素芬就把他黏上了。

那天早晨,天气也很晴朗,顺子装了一夜台,头昏脑涨地骑着三轮车回家,脑子稍恍惚了一下,车轮就端直碰到了迎面而来的蔡素芬身上,幸亏他刹车及时,没有把蔡素芬撞倒。他害怕蔡素芬找他的麻烦,这年月,你哪怕动了人家一根头发丝,搞不好都是要引起很大麻烦的,何况车轮是真的撞到人家腿上了,人家要是跛子拜年———就地一歪,你还真没办法。可蔡素芬没有卧下,更没有发脾气,甚至还羞涩地笑了一下,因为轮子是撞在了蔡素芬两腿之间的地方。她只用手拍了拍大腿上的灰尘,轻声说:“没事。”顺子的心,立马就被感动了。“对不起!”顺子从车上下来,连连给人家道歉着。蔡素芬还是一连声地说没事,他就多看了这个女人几眼。也许就是这几眼看出了麻烦,以后每经过这里,都要用目光搜寻一番。一旦不见这个女人,他甚至会觉得失落,并且会调过车头,把劳务市场再篦梳一遍,直到确实篦不出人来,才怏怏离去。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能碰上这双热辣辣的眼睛。那时他真的没有想过要谈婚论嫁,就是觉得这个女人好,多看一眼心里舒坦,仅此而已。没想到,看着看着,就把麻烦看大了。一天,他装完台回来,老天爷正下着大雨,劳务市场等待活计的人,都一坨坨地聚集在一个个街沿坎下避雨,他有心想扫一眼那个女人,可雨太大,连几米开外的人都瞅不清,他就猛加一把脚力,径直往家门口的小巷子蹬去了。谁知他刚蹬到小巷口,恰有一个人穿巷而过,他一下就把人家给撞翻在地了。他急忙下车搀扶那人,一看竟然是她。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姓甚名谁。女人浑身上下,被泥水滚得失了形色,腿被车子撞得也有点站立不住,他问要不要上医院,女人说不用,但他感到女人身上明显在颤抖,这儿离家最近,他就端直把那女人抱上三轮车,拉回家去了。

那几天,女儿菊花跟几个人去青海湖游玩了,要是菊花在,他还真没胆量把一个女人生生拉回家呢。事后他想,也怪自己当时心贼,怕到医院这检查那检查的,少说也得花上千块,再鼓捣住几天院,那就把钱他妈的口袋烧漏底了。把人领回家,说说哄哄,顶多管一顿饭,也就过去了。后来他也想过,是不是这个女人给自己下的套,但反复想来想去,又不像,那么大的雨,一眼看不出两三米远的距离,她就怎么有那么严丝合缝的猜断呢?看来这就是人的命,天注定了。

那天他把那个女人拉回家,急忙上楼找了菊花不穿的衣服,又烧了热水,让那个女人洗。女人洗完后,浑身还抖,他就又说上医院,但女人还是说没事,说过一会儿就好了,不花那冤枉钱。这些通情达理的话,把顺子心里说得暖和极了。他就急忙给人家做饭,还特意用上了火腿肠,午餐肉,这些都是装台时,人家剧团当夜餐发的,他舍不得吃,拿回家想跟菊花一块儿分享呢,谁知菊花却嫌这些都是垃圾食品,有太多的防腐剂,吃了得癌,他就只好留下,等女儿不在家时,独自改善伙食,今天全都派上用场了。

那天他们在一起热热火火吃了饭,吃完饭,天就快黑了,外面雨比先前下得更大,在顺子的记忆中,好几年都没下过这大雨了。这时,他已经知道这个女人叫蔡素芬了,并且死了丈夫,她是一个人来西京城打工的。后来蔡素芬又说腿有点痛,他就烧滚了热酒,往蔡素芬腿上搓,搓着搓着,心性就搓乱了。蔡素芬眼睛烫人,身上绵软得哪儿沾上哪儿就稀化了。顺子那双粗糙的手,也在揉搓中,失去了控制,逐渐扩大了治疗范围,尽管他也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害怕磨盘压住手取不离,但最终还是把持不住,犯了严重的作风错误。事毕后,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大流氓,一切都是自己主动进攻的,好几次,人家蔡素芬都是把他那不安生的手,逮着往回推了又推,折了又折的,可那手,就像蛇一样,偏到处胡钻,让人家扯都扯不出来。再后来,就把人家蔡素芬的扣子绷掉了,当一切都露出来时,他有些傻眼地感叹了一声:天哪,世上还有这好的东西。

那场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西京城的好多地方都沦陷了,顺子也刚好没事,就在床上盘桓了三天三夜。三天过后,蔡素芬就提出了婚姻问题,虽然不强求,但自己已是无法拒绝,当然,也有些舍不得拒绝,事情一来二去的,一个月后,他就把人接回来了。

人他是满意的,就是女儿这一关不好过。这是他预料中的事,但没想到女儿会表现得这么激烈。

装了一天一夜台,虽然忙得双手双脚不闲,但顺子的脑子,始终还在想着回家以后的事。

这会儿戏排得很顺,装台人清闲了许多,顺子到底还是把素芬从剧场外叫了回来,两人坐得很远,静静地看着舞台上过戏。戏是讲的一个皇帝在宫廷日子过得腻歪了,偷偷跑到民间,爱上一个村姑的故事。几经周折,皇帝把村姑弄进了皇宫,谁知村姑过不惯皇宫太讲规矩的日子,最后被皇后、公主欺负得化妆成太监跑了。故事很简单,但很热闹,最后还很悲伤,戏完的时候,顺子看见素芬哭得稀里哗啦的,直到池子灯亮,人还在戏里,回不过神来。有人就笑了,拿顺子开起涮来。靳导这阵儿心情也特别好,笑着说:“顺子,你可不敢让宫里人欺负你这村姑媳妇噢。”大家都笑了。靳导站起来对大家说了声:“OK!”顺子以为今天的装台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谁知靳导走着走着又说:“顺子,对不起,那道梅花网子景啊,还是得挪到四道幕条那儿,咋看还是放到那儿顺,你们还得返返工。”顺子从来都是说啥是啥,百依百顺的,这阵儿也没话了,他也有点想骂人,但靳导接着就垫了一句:“咋,不高兴了?瞿团,我可不管你们怎么弄,反正这道网子必须挪。”还没等瞿团说话,顺子就急忙把话接了过去:“挪,挪嘛,谁说不挪了,靳导、靳老师说话了么,为了艺术哩,咱能不挪,咱就只是个挪嘛。”

在挪这道景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怨气冲天的,墩子还失手把一个网子角,撕出了一尺多长的口子。大家都知道,装台这活儿返工也不加钱,顺子看大家都气不顺,就让大家先走了,只留下一个新来的,还有素芬,跟自己一起换好了这道梅花网子景。

当他们离开舞台时,已经是中午两三点了。顺子虽然熬得两眼昏花,但还是让素芬上了三轮车,断腿狗忽地一下就钻进了素芬怀里。台是装完了,可顺子知道,回家并不比装台轻松。他蹬着蹬着,脚下就蹬空了,几次都差点从车上栽下来。素芬立即在后面扶了扶说:“太重了,我下来吧。”

“没事,你坐稳了。”脚下再沉重,顺子还是在拼命往前蹬着。他突然想,自己在女儿面前是不是也太软弱了,竟然害怕成这样,自己毕竟还是她老子呀!他的脚下又突然来了点劲。

菊花终于听见楼下门响了,虽然是轻手轻脚的,但她爸放三轮车的声音,还是熟悉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想立即发作,但还是等了等,她觉得总得有个出气的借口。她听见楼下有了窸窸窣窣的做饭声,过了大概有二十几分钟,就听她爸喊叫:“花儿,下来吃饭。”她没有理睬。“下来吃饭,你姨下的鸡蛋臊子面,不麻利吃,就髯到一块儿了。”真恶心,那骚货还成姨了,她是谁的姨?呸!那股气,终于在上冲丹田了,但她还是没有睬。就听楼下她爸的喊声高了起来:“菊花,你听见没有?叫你下来吃饭,做好了,总不需要人上来喂吧。”她还是忍着,她得找到更好的时机。终于,她爸在下面发火了:“你倒是吃不吃,给个话。”过去她爸发火,她还当一回事,这几年早都不怕了。她知道,他是做给那个骚货看的,今天她也要做给那个骚货看一看,看看这个家到底是谁说了算。她还在忍,还在等,在等待更佳的爆发点。她听见那个骚货在下面说:“我给她端上去吧!”“不端,爱吃不吃。”她还没发现她爸这么强硬过。可那个骚货还是把饭端上楼来了。说她贱,就贱在这里了。既然你这么犯贱,那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她的气,是连带着给这个拿不出手的老爸一起发出的。

“花儿,吃饭吧。”还没等蔡素芬把碗递到跟前,她一扬手,就把一碗热汤面,一下浇在了蔡素芬身上,烫得蔡素芬“哎哟哟哟哟……”直叫唤。蔡素芬一看菊花那凶相,吓得转身就往门外跑,谁知菊花起身又是一脚,把那个面碗,端直踢在了蔡素芬的后腿弯上。“贱货,滚,立马给我滚出去!骚货!”说着,菊花就从床头柜上,操起早就准备好的藏刀,那是她在青海湖买下的,径直朝蔡素芬逼去。蔡素芬夺路而逃,下楼时,一个刺溜,整个后背着地地滑了下去。看到这副吓破了胆的狼狈相,菊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贱货,原来是这等提不起串的贱货!哈哈哈……”笑完,她砰的一声,把藏刀一下扎在了韩梅的门上。韩梅在商洛上学,几个月没回来了,门上已长满了蛛网。

顺子听见楼上不对头,一口面没咽下,就放下了碗,只见素芬一块门板一样,从楼上溜了下来,他扭头一看,那把藏刀,已飞扎在了韩梅的门上,他操起一根木棍,直叫着“啥东西!”就朝楼上扑,素芬还拽了一下他的裤脚,“啥东西!”他还是狠命扑了上去。他本想这是最大的震慑,因为菊花长这大,他还从来没这样动过手,可菊花就那样直盯盯地站在门口,一脸轻蔑地说:“你打呀!你打呀!你今天要不把我打死,你就不是刁顺子!”连他也几乎忘了自己还姓刁,更没有人这样直呼过他的姓名,菊花竟然就这样喊上了。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就要下手,可这时,蔡素芬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没想到蔡素芬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一把将他箍得死死的,几乎连气都出不来了。“滚!滚!滚!”菊花还在发飙,顺子脸都气歪了,可蔡素芬也把他箍死了。只听菊花突然大喊一声“妈———”,哭得一头扑在了床上,抽搐得整个榻榻米都在闪动,屋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

顺子也没想到,菊花会来这一招,但也是这一招,让屋里所有人都下了台阶,顺子手中的棍子,也被素芬顺手抽走了。

这么多年,顺子最听不得的就是菊花这声哭,一哭,任他再硬的心肠,也都被这摊泪水泡化了。菊花是六岁时跑了亲娘,都怪自己无能,那个女人是他活生生看着人夺走的。

那个女人叫田苗,说起来,也算是这个村里有姿色的女人,就是因为有点姿色,纠缠的人就多,纠缠得多了,也就放浪开了。据说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跟人睡过。开始顺子做梦都没想到,田苗会成他的女人。田苗压根儿也没把他当回事,顶多就把他看成一个跑腿的。田苗跟人打牌,他总爱站在后边看,田苗说顺子,去给姐买个热狗,其实她比顺子小,他会乐得屁颠屁颠地去买了热狗,还搭个冰棒。后来,田苗越来越乱了,他也很生气,就不给她跑腿了。再后来,田苗在一个宾馆做门迎,跟一个黑人好上了,还生了一个黑娃,虽然没养活,但名声就大了。家里人怕她嫁不出去,一些人就把她跟顺子联系了起来。顺子开始当然是不同意,觉得这绿帽子不是一顶,而是无数顶,是压着摞摞的绿帽子,有人说,搞不好在三位数以上,并且还有黑人的,顺子就是一辈子找不下媳妇,也不能把这样丢人现眼的媳妇娶回来。可事情就那么古怪,田苗本来是瞧不上顺子的,当听说连顺子都还瞧不上她时,就略施小计,轻松把顺子拿下了。

顺子跟田苗结了婚,也就把日子当日子过了。尽管也有人耍笑他,说:顺子,你这帽子不错嗷。其实他根本就没戴帽子,但他还是会说:还可以。村里有跟田苗玩过的,甚至敢当着他的面说:顺子,田苗的钳子可是夹人得很,小心夹断了。顺子会说:你操心了。虽然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可他回家从来都不提说这事,也没给田苗发过脾气。因为这一切,事先都知道,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现在再跟人家翻这些烧饼,没道理。再加上他确实忙,也很累,一回来就跟死猪一样,摆在床上,田苗还算心疼他,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又是做饭的,他也就心满意足了。田苗自招了黑人的祸后,让他爸和他哥在家里吊起来打了个半死,自此后,她也确实安宁了几年,尤其是跟顺子结婚后,几乎有些浪子回头的意思了。可就在菊花五六岁的时候,有一个从广东来倒卖彩电的,跟她黏糊上了,就又旧病复发,直到狠心抛下菊花,私奔而去。

顺子是在他们都勾搭上几个月后,才知道的。那时他主要是给一些剧团装车、卸车,也给一些小摊小贩拉点零货,实在寻不下活了,他也会早上三四点钟爬起来,蹬着三轮出城,买下一车蔬菜,拉回来,到集市上一倒腾,也咋都要倒腾出百八十块钱来,反正一家人一天的生活,就算有了着落。田苗开始几年,一直在家守着,也有点不好意思出门。后来就又上了牌摊子,一打就是一夜,娃也懒得管,好在那几年,他晚上都在家,每晚基本都是他经管着孩子睡下的。再后来,他就听说,田苗跟那个贩彩电的广东佬好上了,说他们是打牌打到一起的,经常到那个广东佬包住的宾馆里鬼混。先是吃得讲究了,后又穿得讲究了。他也很是跟踪过几次,即使抓了现行,也无济于事。他骂她不要脸,跟人睡觉,她还撑得极硬地说:睡了,咋?不行离婚就是了。还气得他毫无办法。他是觉得菊花太小,离了,苦了孩子。可最终,她还是跟那个满脸横疤子肉的广东佬跑了,一跑就再无音讯。后来有人传说,田苗跟那个广东佬时间不长也分开了,并且得了艾滋病,已经死了。但顺子始终不信。他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再见到田苗,她毕竟是菊花的妈呀。

菊花从六岁多,就跟他一起长大,没娘的孩子,确实少了很多福分,他觉得,自己是亏欠了孩子许多。尤其是菊花长得随了自己,到现在找不下对象,这委实让他纠结得不行。尽管菊花越来越不像话,特别是在他娶回蔡素芬后,干脆明火执仗地跟自己干了起来,这有些太驳自己的面子了,可稍一静下来想想,觉得孩子也有她应该原谅的地方,这毕竟不是一件好接受的事。加之素芬又这么通情达理,他就彻底软了下来,他想跟菊花好好谈谈。

可他刚在菊花对面坐下,菊花一骨碌爬起来,就又狂躁起来:“刁顺子,你给我出去,这是我的房,我让你出去!”

顺子一下被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极力克制着,不想把事情再弄得不好收拾。为了生计,在谁面前都能低三下四,又咋不能在亲闺女面前,做点退让呢?他咽了咽哽在喉头的话语,仍静静地坐着。

菊花还是不依不饶道:“你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是你爸,我出去?啥东西。”

“你是我爸?你好意思说。你像个做爸的吗?找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我们家是开窑子的是吧?”

顺子到底没有克制住,扑上去狠狠抽了菊花一个嘴巴。

菊花当下被激怒得犹如一头母狮子一般,端直扑上去,咚的一声,把顺子压倒在了墙角。一直站在门外的蔡素芬,赶忙进来拉开菊花,隔挡在父女中间,菊花就劈头盖脸地给了蔡素芬几巴掌,蔡素芬也不还手,就那样直戳戳地让她打着。顺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从墙角站起来,一掌把菊花推到了榻榻米上。那一掌确实推得有点重,菊花恼羞成怒地挣扎起来,就要反抗,蔡素芬一把紧紧抱住了她,急忙说:“菊花,他是你爸,他是你爸呀,你别这样,我走,我走,行了吧。”“滚,快滚,都滚!”菊花还在挣扎,并且用手脚乱踢乱打、用嘴乱咬着蔡素芬,蔡素芬痛得嘴角直咧,但仍紧紧抱着不放。顺子再也忍不下去了,就又上高了腔调:“你疯了是吧?”

“你才疯了呢,你们是淫疯,淫疯病。”

“啥东西!”顺子还是想教训一下菊花,可蔡素芬左拦右挡着,他咋都近不了身。

菊花越发得意了:“来,来呀,打呀,打嘛,你们合起伙来,把我一顿打死,这个家就全是你们的了。打呀,打嘛……你在外面鳖得连鼓都打不响,回来倒是凶得很,来,打,看刁顺子多厉害,能把女儿亲手打死,打呀,你打呀……”

菊花说着说着,又号啕大哭起来,真是弄得顺子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顺子看着菊花的梳妆台,上面各种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摆得琳琅满目的,他知道,那都是很值钱的东西,菊花一月光化妆品,就要花他上千块,而他也只有到大冬天了,才舍得买一盒几块钱的绵羊油,擦擦炸裂了口子的手。他也不是舍不得给女儿花,而是花了,还这样不醒事,就让他特别伤心了,他说:“你闹吧,看你想咋闹就咋闹,我反正是没本事养你这个女儿了,你看谁有本事,你就跟谁过去吧。”

“撵我是吧,接个骚货回来就撵我是吧?”

“你啥东西,你凭啥骂你姨是骚货。”

“姨,呸!骚货!”

“刁菊花,我就是把谁娶回来,也轮不到你说,我是靠一点点挣着吃的,就连把你养这大,吃的穿的戴的花的,也都是你老子我撅起沟子挣下的。你看看光化妆品,你一月都要败糟我多少钱。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嫌我给你丢人了,可没办法,我只有这么大个能耐,就只会蹬三轮,只能给人家装台,挣人家一点下眼食,你要是觉得吃得不消停,花得不消停,不滋润了,你可以走,我就权当没你这个女子。你走!啥东西!”顺子终于放出了最狠的话。

“我走,我给你们这一对狗男女腾地方,我立马走,不花你的滥钱了,呸!”菊花说着,操起枕头,径直砸向了梳妆台,几个台阶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儿都飞溅在了地上,刺鼻的香水味儿,顿时弥漫得满屋都是。

蔡素芬急忙说:“菊花,菊花,你爸也是在气头上,跟你说气话呢,你可别在意噢。”

“呸!都是你这个骚货惹的祸。”

“让她滚,啥东西!”顺子的话越放越狠了。

蔡素芬也没办法,就把胡别乱跳的菊花放开了。菊花又胡乱踢捣一通,嘴里不干不净的,拿起手机和一款LV包,愤然出门了。只听她在楼下,狠狠踹了断腿狗一脚,然后把铁门甩得炸雷一般轰响起来,那声音都快把顺子的心震碎了。

素芬说:“快去撵回来吧。”

“让她滚,啥东西!”顺子的眼泪就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