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心洲农场去年的棉花获得了少有的好收成,尹老大的船队一趟一趟往外运送打成了包的皮棉,运得尹老大都嫌不耐烦了。棉花丰收的原因说起来也简单:场里的农技员发明了一种他称之为“全营养液”的玩意儿,用它来浸泡棉籽,浸胖的棉籽再种进“营养钵”中,长出来的棉苗儿一棵棵就变得肥头大耳,抗病、耐寒、不怕涝不怕旱的,一副墩墩实实讨人喜欢的样子。
这个农技员是五十年代头一批到江心洲来的元老级人物了,当年就是他试种的几棵西红柿成就了林富民和李秀兰的好姻缘,弄得他至今见到林富民还气不能平。捣弄出这种“全营养液”也不是容易的事,据说前前后后花了他十年时间,年年都在改进配方,添点什么,减点什么,长出苗儿还要跟踪观察植株的全部生长过程,最后才成就了这番功业。
开春之后,县里决定赶在棉花下种之前在江心洲开个现场经验介绍会,把老农技员请到会上来个现身说法,再下到田里实地演示一番,好让各村各队回去照葫芦画样儿,打一场全县范围的棉花翻身仗。
按惯例,农场里迎来送往的事情都归林富民操持,他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把招待所的房间开窗透气,盖的垫的都抱出去晒了太阳,从下面各队要来了几十担稻草铺进大礼堂,留着那些农技员们打地铺,还买来一堆红红绿绿的纸做成了小旗儿,东一杆西一杆地插着,弄出一股子喜气洋洋的大气氛。
林富民是个爱热闹好面子的人,凡事要么不办,办就要出彩,好让别人日后有个说头。回回他操持这样一个会议,总是把自己累得像条狗,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这个那个,一边挖空心思地要在有限的职权范围内制造出无限的快乐。
此刻他万事俱备,只剩会场上的一条横幅没有完成。做横幅的红布现成,横竖就那么一块料子,开什么会,往那布料上贴什么字,完了一泡一洗,迭起来下回再用。关键是贴上去的字不能马虎,那是给几百双眼睛看的,代表了江心洲农场体面的,万不能让人家以为偌大个农场“没文化”。
林富民特地花钱从供销社里买了一包最好的“大前门”香烟,跑到中学里求美术老师帮忙,写上几个漂漂亮亮的美术字。老师一口答应:“好好好,行行行。”结果他却摆出了“名士派”的做事方式,在一大迭报纸上草草勾出了那些字的轮廓,横不平竖不直的,拐弯抹角处还留着先后几笔不同的方案,就这么让小芽抱着交给了林富民。林富民自然不能跟老师叫真,只好抓了小芽的差,让她揣磨着老师的意思把那些笔划拿尺子打直,从报纸上剪下来,再拓到黄色蜡光纸上,再剪出字,最后往红布上贴。
很简单的一桩事,多费了两道工序,害得小芽整整一天弓腰曲背趴在招待所门前的空场上忙。
天是真的暖和起来了,场边沟坎里的芦苇都冒出笔杆高的芽儿了。芦苇的新绿很好看,跟田里的麦苗、堤上的柳芽的那种绿都不一样,有一层毛茸茸的银光,手摸上去,是婴儿皮肤的感觉,柔滑得发腻。蚂蚁们最机灵,早早感知到春天的来临,忙不迭地钻出泥土,在小芽摊了一地的报纸和蜡光纸上爬来爬去,也不知道忙乎些什么,小芽嫌它们碍事,时不时要趴下身子把它们吹开。小芽还穿着冬天的棉袄,在太阳下忙得久了,背后有点发热,脖子里毛毛燥燥的,总好像多了点东西。她的同桌花红昨天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春天的薄棉背心,外面罩一件绿色线格夹袄,走进教室让大家眼前都一亮。课间花红还故意上讲台替老师擦了一次黑板,举臂掂脚的时候腰肢袅袅的,是真的好看,一教室的男生女生集体看得发了呆。从前小芽的同学们还不大懂得欣赏人的体态美,这一两年的功夫好像都开窍了,嘴上不说,眼睛里全露出来了,谁也不比谁迟钝。小芽回家也想脱了棉袄换夹袄,结果李秀兰不同意,说了一大筐“春要捂秋要冻”之类的古训,小芽不想让她觉出自己爱美的心思,也就不再坚持。现在让太阳一晒,厚棉袄还真是成了累赘。
苏立人从办公室窗口看见了小芽和她面前的这一摊子,忍不住地走过来凑个热闹。他动手把长长的红布摊开,又把小芽剪妥的黄字一个一个摆放到相应的位置上,弯腰看看,再退远了看看,在心里品评和斟酌着,而后要过铅笔,在其中的几个字上稍稍地勾划了一下。小芽拿剪刀过来,按他的勾划作了一点修剪。这一剪,就看出苏立人的艺术功底来了,字体的肥瘦长短比例果然恰当许多。
林富民本来在房间里拨着算盘珠子算会议招待费的细账,看见苏立人过来了才赶快丢下算盘出门,亦步亦趋地跟着,歪了脑袋煞有介事地看。他弯腰端详着那几个修好的字,抚掌叹息道:“改和不改,大不一样啊!本来是只见肉不见骨头,这一来筋筋骨骨都出来了,精神!有劲道!”
苏立人一扭头,见林富民那样一副欣赏不已的样子,就想捉弄他一下:“来来,老林,你帮着鉴别鉴别,这几个美术字到底应该算宋体,还是仿宋,还是隶字?我怎么觉着都不地道呢?”
林富民脑子里紧张地转着弯,盘算回答哪个才合适。后来他决定挑个中间的。“仿宋吧。”他说完了就把嘴巴闭成一条线,还点点头,好像经过仔细思考才得出结论。
苏立人猛然爆发出开心的大笑,边笑边用手指着林富民:“你个x人!我就知道你要着我的套!还仿宋呢,这不明明就是个黑体嘛,报纸头版上最常看到的字嘛!”
林富民毫不惭愧地摊着两只手:“我不是不看报吗?”
“那你就不要瞎拍马屁呀!字体都不懂,还说什么骨头啊肉的,活见个大头鬼。”
林富民自我解嘲:“反正我就是个粗人,说错了不掉价。”
苏立人似笑非笑:“你这一套我是领教多了,再用也不灵,留着精神对付新来的书记去,他可不是老江头,三杯老酒哄不倒,你要拎上鞋袜趟趟深浅再说话。”
林富民就颇为伤感地对着阳光叹一口气:“没意思啊!再过十年八年,处熟的人都要走光了,眼睛一睁看见的都是新面孔,想说句笑话都不晓得从哪儿开口,真是没意思。”
苏立人反对他的说法:“人不能一辈子在一个地方打万年桩。从生到死守着这个江心洲不挪窝,火车轮船没坐过,山珍海味没吃过,上海北京没去过,除了张三李四不知道还有王二麻子,这日子有意思吗?小芽你说呢?”
小芽抬头看看他,不置可否地:“你说也是白说,谁也不能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林富民一拍巴掌,赞许道:“还是我小芽稳当,想不到的事情不去想,省得心里烦。”
收发室的王麻子脑袋一探一探地走过来,看见苏立人,紧着趋前两步:“苏主任让我好找!我心说能去哪儿呢?原来在忙开会的事!”
苏立人纠正他:“不是我在忙,是人家小芽在忙。”
王麻子笑嘻嘻地:“你是领导她忙的人。”说着给他递过几封信和报纸。
苏立人就地站着,先拆了牛皮纸信封的公函看。第一封看了,没什么表示,迭起来灌回信封,夹在左手的指缝间。看到第二封,他眉毛挑起来,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从头再看一遍,而后目光从公文纸上移开,凌空望了一望,慢慢地落到小芽身上。
“我真是不敢相信,”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刚才说的那些话,好像句句都有了呼应。好像就是冲着下面的事情来的!”他有一点激动,把手里的公文纸抖得唰拉拉的响。
林富民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探头想看那纸上的字,又终究是没敢。但是他的脖子使劲地伸在前面,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弹出来粘到纸上去。
“说什么啦?你们刚才说什么?”王麻子比林富民更爱打听消息,他很后悔自己没有早一步到场。
苏立人不理他们,眼睛只盯住了小芽:“听我说,省城的艺术学院要下来招生,招话剧系的大学生,县里的红头文件都下来了,正式招生啊!凭考试成绩入学啊!说实在话我都不记得招生考试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你该去试试,真的,我会给你出介绍信。”
林富民伸着脑袋一个劲问:“什么什么?要做什么?”
王麻子白他一眼:“招生!工农兵学员!这都不懂。”
苏立人神情严肃地:“错了,不是工农兵学员,是正经八巴的大学生,要考上了才算数的。”
小芽羞涩地笑笑:“我不行,肯定考不上。宣传队那么多人,让他们去考。”
“他们考他们的,你考你的,能试试的都试试,谁都不要放弃了。人生能有几次机会?”苏立人紧盯住小芽,一脸的不容置疑。
二
时间是晚上八点。地点在叶飘零的家里。叶家夫妇连同小芽三个人,围着正方形的饭桌,坐成一个规规矩矩的等腰三角形。小芽是两条腰线相交的顶点,由她而派生出与两个底角的相等距离的联系。一盏四十瓦的大灯泡在他们头顶低低地垂挂,三个人的脸上因此都没有阴影,温卫庭苍白的皮肤愈见苍白,叶飘零高挑的眉梢越发咄咄逼人,而小芽的张惶和紧张几乎被过亮的灯光提升到极限,简直连站起来夺路而逃的心思都有。
这是一个简单的商讨会,讨论选一篇什么样的文章作为小芽的朗诵材料,以确保她在一个月后的艺术学院招生考试中杀入重围。
据说光在本县范围里,就有上千名自认有艺术天份的适龄青年报名要参加考试。苏立人视所有这些人的实力于不见,一厢情愿地认为小芽能够考上:她功课好,长得不错,嗓子亮,会念普通话,还演过戏,为什么不行?他给叶家夫妇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帮助小芽过关斩将,杀败所有对手,替江心洲农场放一颗卫星。苏立人的乐观精神影响了林富民,林富民甚至在家里盘算过了给小芽带哪一条被子去南京?他和李秀兰什么时候到南京看女儿最好?大学里交的学费是不是比中学要多?
就连叶飘零,农场里对艺术最具权威的人,也承认小芽是“可造之材”,不妨一试。
四面都是墙壁,把可怜的小芽堵得无处可逃。她唯有在沉甸甸的期待中奋力一搏。
此刻,桌子边的三个人都在凝神苦思,一片肃静。农场里因为是自己发电,电力不稳,灯光忽明忽暗,房间里的一切便时而明亮,时而幽微。当房间光线处于幽微状态的时候,小芽总觉得四堵墙壁在迅速收拢,每一样物体都在竭力地蜷缩着身子,房顶也不动声色地压低下来,沉沉欲坠。她不安地挪动屁股,张惶四顾,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门的方向。可是很快地,光线忽然地明亮起来,一切宛如太阳初升,散发出令人愉悦的温暖,四壁和房顶在一瞬间向外空拓展,重新变得宽大敞亮。小芽轻轻地吐一口气危机过去了。
这样轮回地、幽秘地进行着的心理话动,叶飘零毫不知情。她根本已经忘记了小芽和温卫庭的存在。每次进入与艺术有关的程序和活动,她总是会把自己暂时地封闭起来,目光向内,心无旁骛。她托着下巴,睫毛低垂,眉心微蹙,自言自语地否定了一个又一个想法之后,蓦地站了起来,大声说出了一本书名:“海的女儿》!”
温卫庭惊讶。小芽懵懂。小芽懵懂是因为她第一次听说这个书名。她莫名其妙地看着叶飘零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激动无比,双颊和额头泛出了兴奋的红色,鼻尖和双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就像好猎手看见了一头花豹进入自己的视野范围那样。
“我记得我们家里就有这本书。”她转头对着温卫庭。“对,一定有,从上海出来的时候我把它装到箱子里了。小芽你等等。”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挟着一股风,那只孤线低垂的灯泡都被空气的波动带得摇晃起来,使小芽感觉坐着的温卫庭也在左右晃荡。
温卫庭转头看了小芽一眼。这一眼的意思好像是高兴,又好像是不屑,小芽完全不能够明白。她一直觉得他们夫妻之间有太多的令人费解的东西,外人看着整个儿云里雾里,只有他们自己一清二楚。
叶飘零在床后翻箱倒柜,弄出很大的动静。片刻她出来,像早晨上学的孩子找不齐她的袜子一样,对着温卫庭发急:“你把我的书放哪儿去了?”
温卫庭抬起右手食指顶一顶眼镜,漫不经心地回答:“靠墙,最上边那个箱子,左手那一摞的……”
叶飘零根本来不及听他说完,忽地转身又进去,很快把一本簿簿的小书找出来,一边哗哗地翻动书页,一边回到桌边坐下。
“啊哈,找到了,在这儿,这一段小芽你听。”她停了一停,调整一下呼吸,开始带感情地朗诵。“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这冰冷的泡沫上,因此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云彩。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可是那么虚无缥渺,人类的耳朵简直没有办法听见,正如地上的眼睛不可能看见它们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只是凭它们轻飘的形体在空中浮动。小人鱼觉得自己也获得了它们这样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她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在那条船上,人声和活动又开始了,她看到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寻找她。他们悲悼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好像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嫁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样,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天空里去了。”
她放下书,慢慢地抬起双手,捂在自己的前额上,揉了一揉,又放下,轻声叹出一口气:“多漂亮的文字!多了不起的爱!因爱而生的毁灭,也是安徒生特有的博大的悲悯。如果这样的作品不能打动考官,那他们就是冷血动物。”
温卫庭呲牙笑着:“小资情调一辈子都不会改。”
叶飘零感到愤怒,为他轻松一句话破坏了她的美好心境。她唰地站了起来:“温卫庭!你什么意思?”
温卫庭再一次拿手指顶一顶眼镜:“你看你,急了!心虚是不是?安徒生童话,尤其这篇《海的女儿》,典型小资情调的东西啊,被批判得书都不敢拿出来卖了。你现在要小芽拿这篇作品去朗诵,想帮助她,还是想害她?”
叶飘零想一想,闷闷地坐下来。“那你说,选什么作品好?总不见得站上去朗读毛选语录,或者雷锋日记吧?像这样:‘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属于你们的……’”她尖起嗓门,拿腔拿调,念出一种十分滑稽的效果。
温卫庭急得扑上去要捂她的嘴:“我的姑奶奶!你少点幽默行不行?下放到江心洲还不够,还想再送你到大西北?”
叶飘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政治性太强的文章,我在感情上不能够接受。除非我退出辅导,眼不见为净!”
温卫庭微带讥讽:“那你可就辜负了人家苏主任的厚望了。”
叶飘零望了望小芽:“苏主任怎么想我不管,主要有点对不起小芽。毕竟是关系她一生的机会,失去了太可惜。”
温卫庭适时推出他的方案:“选一篇鲁迅作品行不行?比如《祝福》?鲁迅是中国文化的旗帜,用他来开路总归不会错。”
叶飘零仍然是忿忿的样子:“你认为让小芽读鲁迅合适吗?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女孩,让那种老腔老调的文字压得声音都抬不起来,她的朗诵又怎么能够在上千人中脱颖而出?优势在哪里?亮点从哪儿找?你说!”
温卫庭低着头,不回答她的话,显然是在心里飞快地寻找能说服她的理由。他认为由他来把握政治上的尺度很重要,关健时刻男人总是比女人来得成熟和理智。
在他们两个人剑拔弩张互不服气,因此而陷入僵持的时候,小芽轻声轻气地插了一句嘴:“我能把我准备的文章念给你们听听吗?”
短暂的惊讶之后,叶飘零和温卫庭几乎同时扑向小芽,异口同声地问出一声:“是什么?”
小芽不好意思地说:“是《高玉宝》里面的一个片断,我自己想了个题目,叫‘我要上学’。”
叶飘零和温卫庭面面相觑。显然地,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读过这样一本在当时的学校中颇受欢迎的书。他们要求小芽大概地说一说内容。小芽不善讲述,只简单地告诉他们,这一段中讲的是高玉宝小时候怎么穷,怎么哭闹着要去上学而母亲不答应,他拼命追赶老师又摔了个跟头,被母亲心疼地抱在怀里,母子俩哭成一团的这么一段事情。她说完之后,叶飘零和温卫庭都不置可否地沉默着,叶飘零并且不屑地做了一个结论:“毫无新意的煽情故事。”
但是为表示自己的博纳广容,他们还是同意由小芽朗诵一遍试试。
就这样,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在孤灯低悬的江心洲农场的简易房屋里,小芽起身离开座位,站到了距饭桌两米开外之处,深深吸一口气,语调平缓地开始朗诵这段悲苦的求学故事。
小芽的朗诵显然已经用过了一番功夫,最起码是经过高人指点的,其轻重缓急,其抑扬顿挫,包括每一个句点和段落的停顿,都拿捏到了相当的分寸。她模仿童年高玉宝的对话,身子侧向左边,头微微抬着,仿佛小孩子一脸稚气仰视大人的面孔,语气也是奶声奶气,天真纯净。模仿书中老师的对话,身子便侧向右边,头略略低垂,俯视的目光中充满慈祥和疼爱,语气稳重、平和、缓慢。模仿高玉宝妈妈的对话,又维妙维肖刻画出一个贫穷妇女的凄苦、无奈、对孩子的歉疚,声音颤抖而压抑。随着情节的进展,节奏渐渐加快,叙述语调变得尖锐急促,不知不觉中把人拉进了当时当地的情景之中。高玉宝迫切要想上学,拉了老师到家里来求妈妈答应,妈妈凄凄切切说出她不能供孩子上学的原因。老师心情沉重地告辞出门,高玉宝心犹不甘地出门去追老师,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妈妈跟着追上去,心疼地抱起孩子。此时小芽的朗诵嘎然而止,高潮之处再来一个最后的停顿。短暂的空隙之中,小芽的思绪忽然回到了现实,想到自己这种农村里长大的孩子,想上大学同样也不容易,几天来她战战兢兢寝食无味,最内向最害羞的性格偏偏被逼着做这样最没有遮挡的事情,内心的苦涩委屈,又有谁能知道?小芽想到这里,压抑许久的情绪忽然随着作品中的人物感情冲泄出来,顷刻间大颗泪珠充盈眼眶,又一颗一颗缓慢地滚落,在脸颊上流淌。她哽咽着说完书中妈妈的几句话,便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泪流满面地站住不动。
叶飘零和温卫庭目瞪口呆。他们绝没有想到小芽会有这等出色的技巧和天赋的情感。一个毫无新意的煽情故事,她居然能够朗诵得声泪居下?她的眼泪真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演员那样,水龙头似的拧开就来?果真如此,今生今世她的生命就应该属于舞台,如果不能,那是上帝的不公!
叶飘零的屁股从凳子上抬了起来,俯身向前,盯住小芽的眼睛,柔声问她:“还有吗?这样的朗诵片断,你还准备了另外的吗?”
小芽转身抹去眼泪,又对着叶飘零不好意思地一笑。这一笑,她的情绪得到缓解,从刚才的悲切中脱身出来,开始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她抿了抿嘴唇,小声说:“还有一个,是一篇寓言,《狼和小羊》。”
“很好。”叶飘零点头。又转脸问温卫庭:“寓言应该是没有阶级性的吧?”
温卫庭含糊地应了一句。他不是学文出身,对一些边缘问题的界定不能弄得非常清楚。
小芽开始朗诵这个简短而有趣的寓言。狼很残暴又很狡猾,小羊则天真稚气善良懦弱。狼想出种种吃小羊的借口,一一被小羊天真地驳回之后,终于露出吃羊本性,不需要任何理由地把小羊吃了。通篇寓言小芽朗诵得活泼有趣,精巧可爱,恰与前面的忧伤凝重成了对比。
叶飘零长出一口气,拍拍温卫庭的胳膊:“行了,你我都可以免去选材之争,这两篇东西一轻一重搭配得很好,小芽只需要适当地查查字典,把舌前音和舌后音区分准确,朗诵一关应该可以过了。”
温卫庭眯缝起眼睛,往椅背上轻轻一靠:“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谁帮助小芽选取和准备了这两篇作品?”
小芽的目光从叶飘零脸上虚幻地滑过去,感觉到轻微的不安。
温卫庭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哈”地一笑,止住了小芽的尴尬:“你不用说了,我已经猜到了,贺天宇。”最后的三个字,他转向叶飘零,带着一副捉弄人的神气,扬起头,撮起嘴唇,吹气一样的,仿佛要把三个字的音节一个一个地吹到她的耳中。
叶飘零的脸色果然微微地发了白。她狠狠地瞪着温卫庭,傲然回答:“优秀的人在任何方面都不失优秀。”
温卫庭嘻嘻笑着:“他自己怎么没报名?好像也还在年龄范围之内吧?即便学不成表演,学导演也不错啊。”
叶飘零马上也换了一种油滑的语气:“让你失望了吧?他是猜到你会这么想,所以才没有报名。聪明人做事,在你的意料之中是平庸,在你的意料之外才是不凡。”
温卫庭脸上的笑容有一点僵。他目光沉郁地望着叶飘零,很久都没有说话。
小芽不忍心再看到他们之间暗斗机锋的样子,赶快告辞出门。
一天的星光灿烂。初春的夜风还有相当的凉意,但是凉得有些温和了,整个冬季里那种寒风扎面的阴冷已经过去。空气中有很浓的土腥味,是田野沉睡初醒之后从胸腔深处呼出来的那一口元气。场部的一排排房子灯暗人静,只有房顶上不时亮出一对绿莹莹的光,那是叫春的猫儿跑来跑去寻找它们的伴侣。
小芽站在大路拐弯处,回身望着叶飘零的家。窗口那片橙黄色的灯光在夜色里非常醒目,让小芽总觉得这一晚的故事还没有完全结束。
果然,叶家的门呀地一声响,白亮的灯光哗地从门内泻出来,照亮了门前小小的一方地。温卫庭踩着灯光走出门框,他仰脸望一望天空,这一瞬间好像恰巧有星星落进他的脖子里,冰得他猛然一缩头颈,他赶快拱肩曲背,把两手抄进棉袄袖笼中,埋着头急急地往前走。
小芽看着他一点点走近,轻声叫他:“温医生!”
温卫庭慌忙止步,脚下没站稳,打了个绊。他脸上的神情几乎有一点慌张:“小芽?你怎么还没有走?”
小芽说:“那你为什么会走?”
温卫庭尴尬地笑着:“我我……还是睡到猪场去。习惯了。”
小芽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走吧,我们同路。”
温卫庭紧走两步,赶上小芽。他偏过头,小心翼翼地盯住小芽的眼睛:“是不是……你对我们感觉失望?对我和叶飘零?”
小芽静默片刻,问出了很想问的一句话:“你为什么不肯原谅她?”
温卫庭把手从袖笼里抽出来,做了个很激烈的手势:“我为什么要原谅她?原谅要有理由,我找不到这个理由。”他换了一种更加刻薄的语气:“这辈子我都没有原谅过别人。我不准备改变自己。”他理直气壮地说完这句话,抖一抖肩膀,好像把什么厌恶的东西从身上抖掉了似的。然后他迈开大步,身体微微前倾着,前脚掌重重地落地,后脚掌虚虚地带过,如从前那样,走出一种欢天喜地的意味。
小芽好笑地走在他旁边,不错眼珠地观察他这副虚张声势的模样,忽然说出一句话:“温医生,其实有很多事情我是懂的。”
温卫庭“噗哧”一笑:“真的吗?小芽长大到足够成熟了?”他低头想了一想,摇摇头:“不可能。你不会懂。男人和女人之间永远都在打一场战争,规模和方式不同,性质上没有两样。每个男人最终都会杀死他最爱的,有的人是温柔一刀;有的在下手时表情痛苦。懦弱的人一吻表衷情;勇敢者关键时刻扬眉剑出鞘。同样是杀死所爱,有的在年轻气盛时,有的延迟到年老力衰的一刻。有人用情欲之手,有人用温柔之心。最善良的人用刀,因为一刀刺进,死去的会很快变冷……”
“你说得真是可怕。”
“…生命总是用幻影欺骗我们……我们追求快乐,它却给我们苦涩与失望……”
“温医生,你像是在念诗了!”
温医生哈哈地笑起来:“我的确在念诗,英国作家王尔德的诗。你读过王尔德吗?”
小芽茫然地摇摇头:“没……”
二
小芽站在温卫庭那间用芦苇和土坯草草搭就的宿舍里,闻到隔壁猪圈飘过来的臭味。那是屎尿和沤溲的青草、酸甜的酒糟混杂在一起的冲鼻的气味,从鼻腔吸入之后一直冲进大脑,使整个脑门都突突地发胀。时不时地,小猪崽们会发出一阵凄厉的嚎叫,声音尖得像唱戏,也不知道是它们互相有了争斗,还是大猪不客气地欺负了它们。小猪的嚎叫很快引出大猪的骚动,大猪不爱用嘴,它们用鼻腔表示自己的情绪,吭吭吭的,惹得小芽自己的鼻腔也吸进了很多冷空气一样,麻麻酸酸很不舒服。小芽想象不出学医出身的上海人温卫庭怎么能够日复一日地习惯这种环境,他怡然自得地在这里拉琴、读书、钻研兽医学的知识,把上百只大大小小的猪们当他的宝贝,过着一种几乎是世外桃源的日子。他是真心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温卫庭穿着一件用粗粗的毛线编织出麻花条纹的套头毛衣,青白的面孔收拾得很干净,就是看上去十分消瘦,脸庞整个地小了一圈,眼镜都在鼻梁上支不住了似的。他把手风琴搬出来放在窗台上,胸脯顶着,两只胳膊轮流地一伸,肩头一拱,宽宽的皮带就顺溜地套进肩膀。小芽发现他的肩膀也变得过份单薄,庞大的手风琴挂在肩上感觉不堪重负,腰背都压得弓了起来,好像稍不留神就会往前栽一个跟头。
温医生是真的太瘦了。他怎么会瘦成这样?小芽很想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但是舌头打了好几个滚,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温卫庭脸上的镜片一闪,头抬了起来。“来吧,我们开始吧。”他说,“是不是就选那首《浏阳河》?”
小芽没有主见地问他:“你说呢?”
温卫庭腾出一只手顶了顶眼镜:“我反正都无所谓。你觉得好,就行,我没有立场。因为我对这些所谓的歌曲没有感觉。”
小芽吃惊地问他:“语录歌、样板戏、长征组歌……你都不喜欢?”
温卫庭不置可否地笑笑,凝神片刻,右肩忽地一动,手风琴的扇面花一样地张开,响出一声悠长的音符。紧接着他的手指灵活地在键盘上滑动起来,奏出一串欢快跳跃的过门。
小杜鹃叫咕咕,
少年把新娘挑,
看他鼻孔朝天,
永远也挑不着。
咕咕!咕咕!啊恰!
噢的里的噢的里的杜纳!
噢的里的噢的里的乌恰……
他轻轻摇晃着肩膀,脸上因为快乐而微微地现出红晕,唱到最后两句的时候,嘴唇飞快地翻动,舌头在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间有力地弹击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节奏太快而丢掉一部份歌词,逗得小芽一个劲想笑。
“好玩吗?”他将张开的手风琴猛然一拢,朝小芽得意地笑着。“多么有趣的一首歌啊!叫人一唱起来就忍不住想跳。这才叫旋律!把你的整个身心整个灵魂都调动起来的旋律。”他闭上眼睛想了想,轻轻地哼出另外一首,琴声跟着若有若无地应和上去。
村庄,我的小村庄,
你那迷人的黄昏曾引起我怀念,
我不能忘记你。
在我的心灵深处有着轻微的隐痛,
啊,但愿我再能在你的柳树下做一个甜蜜的梦。
啊,太阳西下,微风轻轻地吹,
带来了橘树花香。
村庄,我的小村庄,
你那迷人的黄昏曾引起我怀念,
我决不能忘记你……
他偏着头,几乎像是要睡倒在手风琴上一样,让自己的声音慢慢地低下去,低下去,直到最后的一缕余音消失。
几秒钟之后,他眯缝着眼睛,发出一声迷蒙的叹息:“多美的歌词啊!就像一只婴儿的小手摸在你心上,舒服得什么都不再想了……人们唱歌,是因为他们快乐或者忧伤,他们思念故乡和亲人,希望用歌声把心里的一种东西引出来……嗨!你想干什么?”他放下手风琴,动手去赶一头哼哼叽叽试图进门的小奶猪。“走开,找别人去,让他们给你点吃的,别总是盯着我。”
他瞪着眼睛,对小奶猪又是威胁又是呵斥。最后没有办法,弯腰揪着小猪的耳朵,把它连拉带拽地哄了出去。他随手关上屋门,对小芽解释:“小东西是我用米汤喂大的,它习惯了跟我,像个喜欢跟人的小孩子一样。”他把手风琴重新背到身上。“好吧,现在来练你的《浏阳河》。”
小芽的耳边还在响着刚才那两首歌的旋律,她感觉自己有点跳不出来了,走不进《浏阳河》的情绪里了。她试着起了几个音,声音总是飘着,抖呵呵的像走着钢丝,自己都听得不能入耳。
“是发音方法不对。声音要从这里出来,在这里发生共鸣。不能直截了当升到这里。”他依次指点着小芽的腹部、胸部、头顶几处地方。“像这样……”他用两只手把手风琴托起一点,减轻肩部的重负,而后努力地挺胸抬头,唱出一声低低的胸音:“啊……”
他停下来,看着小芽:“你试试。”
小芽试了一声,发音的位置仍然太高,音色单薄而尖削,完全是一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小女孩的天赋音质。
温卫庭摇摇头,干脆把肩头的手风琴卸了,放到旁边他睡觉的小床上。他用手撑开自己的毛衣,示意小芽把手伸进去。“别怕,我只是要让你有一点体验。”他抓住犹豫中的小芽的手,不自分说地塞进毛衣里,把她的手心掰过去,贴住他的胃部。“好,就放在这里,别动,屏住你的呼吸,仔细感觉我的声音发出来的位置。准备好了吗?”
他的目光从镜片后面平静地盯住小芽,呼吸松驰,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小芽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如他一样的放松。自从幼年时代有了男女之别的意识,她还从来没有触碰过男人四肢以外的任何一处身体。手心隔了内衣贴紧温卫庭胃部的一刹那,她全身有一种轰然着火的感觉,火焰直冲脑顶,烧得她双眼模糊,双耳也跟着嗡嗡地作响,仿佛世界都在飞速膨胀,以至手心的触觉无限放大,大到她的胳膊承载不了这样的重负,一个劲地簌簌发抖。
温卫庭一动不动地站着,责备地喝令小芽:“稳住神,手贴紧!”说完这话他抬起右手,隔了厚厚的毛衣,准确地捂在小芽的手背上,帮助她保持镇定。
声音从温卫庭的丹田深处慢慢地升起来,升起来,早晨初升的云霞一样美妙和绚丽。它颤颤地鼓动胃壁肌肉,使肌肤如海水一样荡漾,又从海的深处传出一波接一波的涌流,形成一个飞升的旋涡,旋转着平稳上升,一直到手心感觉不到的地方。
这就是声音的共鸣吗?小芽吃惊地想,声音在身体中形成的时候,原来就是一股水波一样的东西,可以隔着肌肤和衣服清楚摸到的吗?
温卫庭拿开小芽的手:“怎么样?是不是比以前明白了一点?”
小芽脸红红的,还没有从方才的惊惶和羞涩中解脱出来,手心里仍然残留着那种颤颤的波动,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问话。
温卫庭忽地扭过头,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眉头很厌恶地皱了起来。小芽跟着屏息凝神,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一切如常。
温卫庭转回头,重新把注意力回到小芽身上。“现在你试试吧。你可以把手放到自己的腹部,像刚才感觉我那样感觉你自己。”
小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慢慢把手从棉袄下面伸进去,伸到自己温暖的身体中,掌心张开,摸索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小心贴紧。她感觉触碰自己的身体同样令她紧张,几乎跟触碰别人有着同样的难堪。她的脸颊再一次绯红起来,目光在温卫庭的视线里无处逃遁。
恰好就在这时,温卫庭一个箭步冲到门边,哗地拉开摇摇晃晃的芦苇门扇。他用劲拍一下门框,不无愤怒地喊了一声:“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但是叶飘零并不是从门口,而是从稍远处的干草垛后闪身出来。她离老远就举着双手,投降一样对温卫庭作着解释:“请你别误会,我不是故意在这时候打扰你们,我来是要告诉小芽一件事。”
温卫庭两手抱着胳膊,冷冷地靠在门框上。“你完全可以在学校里找到小芽。明天。”
“不,我想还是早一点告诉她好。”叶飘零说着走近门口。“我帮小芽请了一个小品方面的辅导老师,是县文化馆专门搞戏的一个人,很有经验。”
温卫庭嘲笑她:“面子够大的,把人家请到岛上来了。”
叶飘零微微有一点忸怩:“是人家秦同志帮的忙。”
“你自己不是导演吗?用得着舍近求远?”
叶飘零忍让地说:“温卫庭,你不要抬杠,你那天晚上说过的话很对,我这人在政治上太不敏感,现在的艺术恰恰又是政治内容第一的,所以我要请一个行家过来。我怕耽误小芽。”
温卫庭偏过头,眯缝起眼睛,用一种似是而非的目光打量叶飘零,很久都没有说话。
四
从文化馆请来的老师姓洪,五十来岁,大头小身子,走起路来总好像头重脚轻,稍不留神就要摔一个跟头。天气已经暖和了,他还穿着一件老农民模样的黑棉袄,袖口胸前沾许多污渍,阳光照上去会发出亮光。他抽烟很凶,一口烟牙是焦锅巴的颜色,黑黄相杂,齿缝里是黑的,齿中间是黄的,可见刷牙还算努力。他的鼻腔里时不时要发出吭吭的声音,听着像母猪拱食,令旁边的人极不舒服,觉得自己的鼻子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也想用劲地吭一下子。还有他的一双眼睛,小而且短,深深地嵌在两只肿眼窝里,大部份的时间眼皮耷拉着,眼睛就基本看不见了,当地人管这样的眼睛叫“天不亮”。但是偶尔眼皮一抬,小小的眼睛会“唰”地一亮,精光四射,显得极有内容,叫人立刻肃然起敬。
叶飘零一反从前女王般的傲慢,恭恭敬敬管老洪叫“洪老师”。
洪老师准备用星期天一整天的时间辅导小芽做小品。早晨起来,他亲自动手搬空了招待所的一间房子,腾出一块十多平方米的表演场地。等林富民闻讯赶来帮忙,那些床呀桌子呀什么的已经堆在门外空场上,弄得林富民连声懊恼,怪自己没有早点想得周到,害老师起大早干杂活儿。
不巧的是小芽这天刚好来了例假,肚子很疼。小芽有痛经的毛病,轻的时候面色苍白,恶心呕吐,重的时候能够手脚冰冷,随时随地昏厥。吃过好多偏方,没用。李艳说,很多女孩子都有这个毛病,治不治的作用不大,结了婚生了孩子自然会好。小芽每次被痛经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就恨不得自己马上结婚生育,让灾难早点过去。
所以早上小芽站在叶飘零和洪老师面前的时候,面孔煞白,嘴唇也是煞白,无论如何都装不出一个笑容。
老洪眼皮抬了抬,觑小芽一眼,对叶飘零说:“我看这孩子好像不大情愿。”
叶飘零慌忙解释:“不不,她是第一次做小品,心里害怕。”
老洪鼻子里吭吭两声,不看小芽,说:“凡事就在能不能豁出去。豁出去了,不把自己绷着端着了,心里就没有自己,只有角色,那就装疯弄傻什么都做得出来。只怕那些新手脸皮薄,又好面子,不肯把自己撕碎了做,碰到这些人我是没办法。”
叶飘零就看着小芽:“小芽你听见没有?关键是要能摆脱自己。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关系你一辈子前程的事,你不会想不清楚吧?”
小芽背靠着墙壁,只觉得浑身发软,额头和脖子里全都是冰冷的汗。
老洪开始布置和指挥小品的排演。他胸有成竹,甚至有一些目中无人,丝毫都没有想到要征求一下同样是导演的叶飘零的意见。“我们要做的小品,吭吭,政治内容和艺术内容要有一个高度统一。什么叫高度统一?吭吭,既要符合样板戏三突出的原则,又要以情感人,情感上来了,才能打动招考老师的心,给你想要的高分。我的原则是,吭吭,要么不做,要做就要最好,将来传出去别丢我的人。这个问题,昨天夜里我想了很久,有几个不错的构思。构思你懂不懂?”他朝小芽抬了抬眼皮。
小芽点头。
“好。”他说,“懂就好,我们之间就能够说得通。《卖花姑娘》的电影你看过没有?朝鲜的?前几年到处都在放的?”
小芽再点头。
他两手一拍:“又走近一步了!现在我们就借那里面的一段戏做个表演,我试试你的急智。听着,题目是一句话:你卖完了花给你妈抓了药,回来的时候发现你妈死了。开始。”
“开始”两个字才说出口,他“咕咚”朝后一倒,直挺挺地睡在地上,活像瞬间犯了羊角疯的病。小芽心里忽地一惊,嘴张开,一声喊叫压在嗓子里,只差没有扑上去扶住他。老洪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朝小芽瞄了瞄:“别愣着了,这就进戏了,我是你死去的妈。”
窗户外面就有男孩子的声音嘎嘎地一笑。叶飘零走过去驱赶他们:“走开!”顺手把窗户关上,跟着干脆把门也关上,制造出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让小芽可以不必害羞。
小芽却是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眼前这个戏剧性的场面,她手足无措地站着,听得见自己心里嗵嗵直跳,觉得四面的墙壁又一次向自己堵压过来,把她挤得快要窒息。她羞愧万分,不敢看地上的洪老师,更不敢转头寻找叶飘零的眼睛。小腹的疼痛牵扯着五脏六肺,她一个劲地冒虚汗,作呕,随时随地都可能昏过去一样。可是她不敢说出来,她从来都认为例假是一件不能说出口的丑陋的私事。
老洪闭着眼睛在地上大叫:“怎么没动静?快进戏啊!大冷天的躺在地上,滋味可不好受。”
小芽快要哭了出来:“我不行……”
叶飘零又急又怜地催促她:“小芽!”
小芽说:“我真的不行……”一大颗眼泪已经含在眼眶里,盈盈欲坠。
陪着老洪来的摄影老师秦同志看不过去,走过来连比划带演示地启发小芽:“你看啊,其实也很简单的,你手里这样,假装提着一包药,扎成包儿的那种,知道吗?你买回了药心里高兴啊,欢天喜地回家,在门外先喊一声:妈妈,药抓回来啦!然后你推门进屋,猛然发现妈妈已经死了,你一吓,手里的药包掉在地上。电影里拍人家大吃一惊的时候,不都是要让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掉吗?最后你扑到老洪身上大哭,哭得越伤心越好。”
秦同志不愧是文化馆里历练出来的,虽说不是他的专业,却也能一五一十说得头头是道,比划得也还像那么回事。
老洪睁开一只眼睛,很严肃地纠正他:“什么老洪啊,是卖花姑娘的妈!小芽你记住啊,我是你死去的妈妈!”
秦同志拍拍小芽的肩膀,哄孩子一样地:“来吧,开始吧,你能够做好。”
小芽不可能再僵住不动了。她试着抬起一只胳膊,做出手里拎着药包的样子,别别扭扭地跨出一步。秦同志和叶飘零睁大眼睛盯紧了她。小芽的脸刷地又红了,沮丧地退了回去,再没有勇气跨出第二步。叶飘零急得大喊:“小芽你怎么搞的?你是演过戏的人!就当这是舞台,你在排戏,好不好?”秦同志也说:“要么我和叶老师都转过身不看?”
老洪躺在地上大吼一声:“不行!要看!这几个人面前都放不开,还考什么大学?趁早别出洋相!”
小芽被他急到这个份儿上,好胜心就上来了,牙一咬,拎起药包,奔赴刑场一样冲了出去,不管不顾地沿屋角走一个半圆,走到她心里假设的门边,开口喊出一句:“妈妈,药抓回来啦!”
老洪忽地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小眼睛从眼窝里狠狠地看着小芽:“停!怎么不动脑子?你买药回来的时候知道你妈死了吗?嗯?知道不知道?”
小芽怯怯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的时候应该是什么表情?要开心!要欢喜!因为你满心以为药抓回来了,你妈就能得救了,怎么可能开口就喊出哆哆嗦嗦的哭声?你要这么喊”他坐在地上,吭吭两声,捏起嗓门,学着小姑娘愉快的神情:“妈妈!药买回来啦!”
秦同志“咕”地一声笑,连忙捂住嘴,扭转头。
小芽也有些想笑,肚子疼得厉害,笑不出来。
“从头开始。”老洪铁面无私地下了指示。随即他又咚地躺下,闭上眼睛,做得一丝不苟,让小芽不能不为自己感到惭愧。
小芽再次拎上药包出行,绕“台”半周后,停在“门”外,学老洪的腔调喊出差强人意的一句台词。她稍停片刻,偷眼看地上的老洪,见他眼皮动了动,没有特别的反应,松一口气,知道这一关总算过了。接下来她戏剧化地做一个“推门”的手势,一脚跨进“门”,忽然一抬头,看见“妈妈”闭着眼睛直挺挺躺在地上。有两秒钟时间小芽觉得自己浑身僵硬,简直就要背过气去。那一刻她恨不得自己死掉才好,死掉了就不必再丢人现眼,表演这些令她无地自容的动作表情。
秦同志在旁边又是挤眉又是眨眼:“快扑上去啊!扑到你妈妈身上,哭!哭啊!”
小芽硬着头皮,百般无奈地往前扑过去,一声“妈妈”喊出口,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下,一大滴眼泪跟着落下来,无巧不巧滴在老洪脸上。
老洪哈哈一笑,翻身坐起,食指伸出来沾了脸上湿湿的水,飞快地往嘴巴里一吮,惊喜交加:“是真的眼泪啊!看不出,看不出,这孩子真是心里有戏,感情说来就来。这是真的眼泪啊,货真价实啊!”
他乐滋滋地站起身,满脸放光,嘴巴里念念有词,反反复复地说着几个字:“有希望。好苗子。有希望。”
小芽仍旧跪坐在地上,因为忍痛而咬紧了牙齿,面容和嘴唇苍白得没有人色,额角一片密密的冷汗,整个身体也在微微地发着抖。
叶飘零走过来问她:“小芽你怎么样?是不是太紧张了?”
小芽摇头,说不出话。
叶飘零掏出自己的手帕,替她擦去汗水,怜惜地说:“你看你呀!”
她走过去开窗,想换一换空气,让小芽的情绪有一点缓解。窗户才刚一开,大大小小的脑袋像舞台布景一样在窗框里突现出来,那都是出于好奇挤在窗口听热闹的人,其中就有小芽的同学花红和管心宏,还有她的弟弟二伢子三伢子。
小芽抬了头,怔怔地看着窗外那一片咧嘴嘻笑的脸。她想他们都听到了?他们听见了她那一声故作欢喜的叫,还有她扑向老洪惊慌大哭的喊声?听见了这屋里的一切对话?她最为尴尬、最不愿为人所知的一幕?她虚弱得无法抗议,只觉得整个地面慢慢地沉下去,屋内所有人的面孔、窗口所有的脑袋,都缓缓地旋转起来,转速越来越快,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暗中发着亮光的陀螺。她咕咚往后一倒,失去了知觉。
五
因为痛经而导致的昏厥帮了小芽的大忙,没有人再逼迫她去朗诵、唱歌、做尴尬的小品了。叶飘零亲自对苏立人和林富民作出解释,认为小芽是一个腼腆到神经质的女孩子,又不幸具有常人难得见到的敏感体质,任何一次情绪的紧张都可能使她昏厥,影响到她的发育,尤其是脑神经的生长。跟小芽一生的健康比起来,艺术学院的大学生当不当都无所谓了。
苏立人立刻同意了叶飘零的看法。他认为她的话有科学性,也是对小芽负责。倒是林富民觉得扫兴,因为他已经替小芽扯了一床崭新的被里被面,现在这钱是白花了。他把被子抱到供销社,想试试能不能退货。供销社主任没有通融余地地说,退货可以,要折价,好处理给内部职工。林富民问他折多少?他伸出一个巴掌五折。林富民气得抱了被子扭头就走,边走边骂他“老脚鱼”,“老骚货”,说这要是换个女知青来,看他打不打折?怕是全价收回,还要贴上点针线钱呢。供销社主任乐哈哈地听他骂,舒坦地捻着嘴边几根疏疏的胡子,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
星期一小芽回学校上课,走进教室,黑板上写了一行粉红色的美术字:欢迎林小芽归来。小芽跑过去把字擦了,走下讲台,发现一教室的眼睛都有点怪模怪样。小芽坐下之后问花红,黑板上的字是谁写的?花红说,还有谁?管心宏呗。“小芽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管心宏根本没心思上课,都被几个老师批评过了。”花红一边说,一边用眼角往后面的座位上瞄。
小芽心里恼火,大声地说:“我在不在,关他什么事?讨厌不讨厌?”
花红阴阳怪气地:“你要是真当了大学生,他就再也看不见你了,这辈子他跟你也没戏唱了。”
小芽咬牙切齿道:“我就是一辈子在他眼皮下过日子,都不会跟他唱什么戏!”
管心宏在后面咳嗽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小芽的话。花红把头伏在桌子上,笑得花摇枝颤的。
上课铃响了之后,欧老师夹着课本教具走进教室。欧老师第一眼就看见了座位上的小芽。但是她的目光马上移开了,仿佛小芽根本没有缺过几天的课,也没有发生过报考艺术学院的这么一件事。
这一个单元学的是“三角函数”。前面已经讲过了三角函数的定义,三角函数的符号,同角三角函数的关系和诱导公式。这一节课再稍稍地深入一点,讲述如何利用同角三角函数间的关系式和诱导公式求任意角的三角函数值。
花红在下面嘀咕:“我的妈哎,这么绕口的话,亏她讲得出来!”
小芽说她:“听就好了,啰嗦什么?”
欧老师已经在黑板上嚓嚓地写好了一个题目:
欧老师个子矮小,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总要踮着脚尖。而且她用力极大,身子随着手臂的运动左右摇摆,白色的粉笔灰顺着黑板簌簌地掉落,沾得她整个衣襟都是一片白色。所以欧老师的衣服总是比别人容易脏。她永远也穿不了好衣服。
欧老师回过身来,手臂反着向后笃笃地敲着黑板:“谁能够告诉我,对这道题目如何着手分析?”
她的一双炯炯的眼睛鹰一样地向全教室扫过去。此刻教室里的学生都成了养鸡场老巴子的鸡,低头缩肩地矮下身子,躲在前座同学的脑袋下面,不敢跟欧老师的目光触碰,希冀在这短暂的片刻她不会对自己发生兴趣。
欧老师的确对教室里的大多数人不感兴趣,目光扫视全场仅仅是一种习惯,用以产生足够大的威慑力,引起大家对黑板上问题的注意。现在她把目光停留在小芽的脸上,胳膊伸出去,平举着,在空中做一个瞬间的停顿,手指轻轻一点:“你。”
小芽应声起立。每次欧老师的手指点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总觉得那指尖上是有魔力的,“嗤”地一道明光直刺她太阳穴,刹那间火花四溅,思绪灵动,激情飞扬。在如此美妙的状态中,原本含糊不清的问题会变成一幅放大的思维图像,“因为”、“所以”排列得明明白白。她因此而喜欢欧老师的提问,她们之间有一种灵魂的吸引,一问一答中彼此都很愉快,是双方生命质量的升华。
小芽站起来之后,教室里的气氛显而易见变得轻松。人们纷纷从别扭的趴姿中恢复正常,神气活现地挺直腰板,左顾右盼。他们都知道林小芽不会让老师失望。而欧老师得到林小芽准确的答案后,有相当长的时间会沉浸在满足和愉快中,会滔滔不绝地将这个问题加以伸展,适度地深化,由一个题目引出很多个相似的题目,直到她自己都讲得腻味。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她不会再次提问,谁也不用担心她伸出来的手指会点到自己身上。
不提问的课堂多么愉快啊,听与不听都是自己的自由,你可以画小人儿,可以想一想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可以憧憬一下今年夏天如何在江边游泳摸鱼,还可以琢磨琢磨脱单之后到裁缝那儿做一件什么样的衣服。
而所有的愉快都是得自小芽,正因为她站立起来回答了问题,别的人才能获得全身心的解放。他们应该对她行注目礼,应该把崇拜和景仰的目光投向她,为她祝福,向她致敬。
小芽在回答问题之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切都是这么熟悉,她又回到了熟悉的集体和生活中了,日子又要像从前那样流水般地过下去,她在这里享受着应该享受到的敬重,因为她是优秀的,她有能力把方方面面的事情做到最好。
不做小品的每一天都如同阳光一样灿烂!
六
全县报考艺术学院的人实在太多,是人是鬼都想去碰个运气,没有哪一个考场能容纳下这许多唱歌跳舞的年轻人。解决的办法是分片,东西南北分四个考片,由县里指派文化馆的老师下去初选。
江心洲农场作了东片的考场。虽然附近公社和镇上的考生们要坐轮渡过江,交通不大方便,但是守着偌大的礼堂、招待所、食堂,考生的食宿问题不用操心,这就解决了最大的困难。
开考的那天,从早晨开始,擦得铮亮的自行车潮水一样涌出渡船,涌上江堤,又哗哗地流向场部。女孩子们由她们的男朋友带着,孔雀一样骄傲地端坐在自行车后,一路上把她们的竞争者打量了又打量,比较了又比较。男孩子们则三五成群,甩着略长的分头,把脚下的自行车踩得如舞如飞,对他们一路看中的女孩子扬着高傲的头颅。男孩女孩的衣着一律光鲜干净,领口翻出雪白的假领,脚下的布鞋黑白分明,肩上挎的是千篇一律的军绿色挎包。考乐器的人自带着他们的“吃饭家伙”,无论二胡抑或竹笛,都用花布做的套子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看见了会漏了灵气。再大的家伙比如扬琴,既有琴身又有琴架,自行车不怎么好带了,是由家里人一根扁担挑着跟过来的。
所有的考生,无一例外地表现出骄人的尊贵和矜持,男的都像王子,女的都像公主。他们也的确是农村青年中的佼佼者。他们的父母一般都是农村中吃商品粮的阶层,最起码也是穿着日本化肥袋做成的裤子的大队干部,手里有一点点权,也有一点点钱。他们从小在同伴们羡慕的眼光中长大,因为不必下田干活儿的原因而长得细皮嫩肉,年年冬天都能够参加公社宣传队,三天两头有机会坐着拖拉机进城走亲访友,偶尔还能够掏出钱来请同伴下一回馆子。所以他们的自我感觉个个良好,有的还摆出一副很无所谓的架势,让人觉得对于他们来说,跑到江心洲来考艺术学院是一种“俯尊屈就”,随便地应付应付而已。如果学院连他(她)都不肯录取,那还能取谁?
面对潮水一样涌来的人和自行车,林富民兴奋无比。他像一只毛发不整的老公鸡,扎撒着两只翅膀,飞到东飞到西,一会儿到食堂里吆喝烧水,一会儿催促王麻子到蔬菜队拿菜,一会儿又骑着自行车直奔鸡场,找老巴子要鸡蛋。他还义务维持考场秩序,帮忙发号头,给考生找碗喝水,把大礼堂前横七竖八的自行车一一排列整齐。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忙得汗流浃背,嗓子沙哑,稀疏的头发一络一络贴在脑门上,像个刚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可怜巴巴的战俘。王麻子抱着两只胳膊臭他:“瞎来什么劲儿啊?又没有你家小芽在里面考。”林富民朝他翻翻眼睛:“不跟你说。你这种人,觉悟就是低。”王麻子悄悄走过去,在林富民屁股后面用劲踹一脚,把他刚刚摆好的自行车蹬得稀里哗啦倒下一片。
江心洲中学的学生们都涌到了考场四周看热闹。面对这么大群的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红男绿女,他们自然而然地感到兴奋。女生们两个两个地手挽着手在人群中慢慢游逛,遇到模样周正的男孩子就多看几眼,脸上不由自主地飞出两团红晕。她们此时的心情很复杂,既为自己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身份而感觉高人一头,又因为对方是人中之杰、自己却过于普通而自惭形秽。两种心情交织在一起,就使她们变得乖戾和狭隘,往往在脸红过后,又言不由衷地把自己看中的男孩们贬得一钱不值。
中学男生的行事方式有所不同,在男女情爱的问题上,他们肯定要比女生来得大胆。他们不喜欢跟别人搭伴,而愿意独立行动,这样在碰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的时候,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上前搭讪,问一问对方考什么啦,吹牛说自己跟县里来的招生老师能够说得上话,可以帮她打听情况啦,主动端一碗开水过来,鼓着腮帮子吹得半凉之后,再殷勤递到女孩子手上啦……这时候陪伴女孩子过江应考的她们的男友们会气得脸儿发绿,攥着拳头怒目而视,随时准备冲上去拼命。但是江心洲的男生并不在乎。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强龙还斗不过地头蛇呢。再说他们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寻寻开心而已,女孩子的年龄肯定比他要大,想吃豆腐还够不上资格呢。
小芽挽着花红的手,很快乐地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小芽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她想不出来此时此刻如果她不是看客而是考生,会紧张和惶恐到什么程度。
花红指着一个坐在砖垛上给二胡的弓弦上松香的男孩子说:“小芽你快看!”
小芽说“看什么呀?”
“看他的手!看见了吗?手指多长多细啊!真是好看。”
小芽“噗哧”一笑:“有没有谁的脚是最好看的?”
花红打了小芽一拳:“不跟你说笑。我妈说了,人的一双手长什么样儿,很要紧的,命好命坏都长在手上呢。”她沮丧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像我,将来肯定苦命,手里挣不出钱,也存不住钱。”
小芽跟她开玩笑:“没关系啊,有人给你挣钱就行啊,那个罗小欧不是还会挣美国钱吗?”
花红神情凝重地叹一口气:“他肯定已经忘记了我。可是我真的是喜欢他。我每次想到他心里都像是吃糖,这也就够了。将来我要是生个女儿,我会让她发愤念书,考大学,替我去一趟美国,看看罗小欧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儿。”
小芽用劲捏了一下花红的手,表示对好朋友的安慰和理解。
她们已经挤到场部大礼堂的窗口。从这里能够清清楚楚看见考场里的一举一动。小芽吃惊地发现教她做小品的洪老师也来了,他盘着短短的一双腿,老僧入定一样地坐在考官该坐的椅子上,面前有一份考生花名册,一支用来打分记事的铅笔。他的眼皮照旧耷拉着,每当换一个考生上场的时候,眼皮才略微一抬,看清模样之后,马上又垂下,改用耳朵来听。
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孩报考声乐,却莫名其妙准备了一段京剧样板戏《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大概觉得大辫子是李铁梅的标志,不唱样板戏实在对不起这位《红灯记》里的少女英雄。她捏着嗓门,翘起兰花指,走出京剧演员特有的碎步,除了把“二簧”调唱得像山歌小调之外,一切也还是那么回事。但是最后一个甩头亮相的造型动作却出了笑料:表演接近完成,心情过于激动,头甩得过急过猛了一点,那条油亮乌黑的辫子忽然从中间断为两截,后面的一截凌空飞起,在礼堂上空飞出一段漂亮的弧形,啪地一声响,不偏不倚地落在洪老师的桌上,把垂着眼皮的他惊得一个激凌,赤了脚跳下椅子,惊慌失措地盯住黑蛇一般盘在桌上的半根发辫,张大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
场内场外一片哈哈的笑声,既为那条差强人意的辫子,也为洪老师出色的即兴表演。
大辫子女孩羞得无地自容,当场就呜咽出声,双手捂脸奔出门去。旁边一个男孩跟着追了出去。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了。
接下来的一个考生居然是那个手指修长的拉二胡的男孩。小芽赶快用胳膊捅捅花红。花红扭头对小芽一笑。两个人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同时把脚尖再踮一踮,期望能够看得更加清楚。
男孩子长得很秀气,双眼皮和小巧的鼻子嘴巴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而且他居然是一个农村里少见的完美主义者,他反复地移动屁股下面那张榫头不牢的方凳,把它摆放得符合自己要求之后才小心坐下去。然后他琢磨二胡搁在腿面上的位置,朝前移一点点,又朝后挪那么半寸。二胡与腿面垂直的角度也颇费了斟酌,直一点不行,斜一点更不好,左右不是个事儿。他还低头去闻琴弓上的松香味,似乎靠嗅觉就能够判断出松香上得够还是不够,琴弓的松紧度是不是正好。
所有的人都隐忍不发,几乎是屏息静气地盯牢了他的每一个动作,有一点点吃惊,也有一点点期盼,觉得如此注重细节的一个男孩总应该不同凡响,就像暴风雨到来之前肯定有一个令人窒息的宁静似的。
终于,他细长漂亮的手指搭上琴弦,头发轻轻一甩,嘴巴狠命一抿,脸上满带着破釜沉舟的悲壮,拉出一串吱呀的音符,居然是当地乡村小调《杨柳青》。这曲子简单无比也通俗无比,初学二胡的人不出十天就能够拉得上手,这男孩摆了半天的架势,弄到最后是这等水平!
花红头一个表示了她的失望,她咚地一声让脚后跟落了地,背过身子不肯再看,说:“气死我了,我当是来了什么宝贝呢。这些人的水平也就这个样,比我们宣传队的商影影差得远了。不看了吧?”
小芽也觉得无聊,附合说:“不看了,我们走。”
正要挤出人群时,小芽耳边忽然飘过一个熟悉的名字:“黄滔!谁是报考器乐系的黄滔?”
小芽蓦地一愣,抬头往门口看,一眼就看见了身村矮小的欧阳老师那颗白发苍苍的头。她一手拎着一支沉甸甸的乌木二胡,一手紧抓住身边黄滔的胳膊。黄滔一边侧着身子在前面开路,一边不住地回头关照欧老师,怕她被人群挤着伤着。老少二人很辛苦地从门外挤进了礼堂。
小芽一拉花红,扭头扑回去,重新占据了窗户口的有利位置。
她看见欧老师领着黄滔,不亢不卑地站在了一排考官面前。也许是被刚才的考生败了兴致吧,几个考官的神态都有点倦怠,头低着,随意地翻着花名册上的名字。
“你叫黄滔?”一个四十开外的女同志发问。
“是。”欧老师恭恭敬敬作答,“他叫黄滔。”
女同志皱皱眉毛:“大妈,我是问考生,不是问你,难道他自己不会回答吗?”她又转向黄滔:“准备了什么曲目啊?”
欧老师再答:“风中芦苇》。他自己创作的。”
女同志几乎要发火了:“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我说了是问他!”
欧老师不动声色:“他是哑巴,不能说话。”
场中一阵轻微的骚动。面朝黄滔的一排老师全都抬起头来,连老洪也努力地撑开眼皮,盯住这一对神色平静的母子。
“可以开始了吗?”欧老师征询他们的意见。
女同志迟疑片刻,伸出一只手,做个“请”的姿势。
欧老师拉了拉场中那只孤零零的方凳,让黄滔坐下,把二胡送到他手上,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一拍,退身到后面的墙角。
黄滔脸色在一瞬间里有一些羞涩。他笔直地坐着,桃树疙瘩般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二胡,埋下头去,静默片刻,握弓的右手舒缓地伸展开来。一缕细细的风声从礼堂上空轻掠而过。风在江边潮湿的土地上飘荡和舞蹈,炊烟般地升起,又如阳光般地洒落。芦苇开始在风中吟哦和歌唱,摇曳了一片碎豆子样的声响。
礼堂里安静得如同无人存在。小芽发现老洪的眼睛始终是睁开的,眼里的光亮聚焦成一点,箭一般地尖利。
风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增强,变得狂暴而肆虐,像一群被禁闭许久才放出笼中的猛兽。它们狂蹦乱跳,仰天嘶吼,恣意踩踏脚下的一切。芦苇温顺地在它们的利爪下弯腰躲闪,以自己的忍让和柔韧来换取生存。比较倔强的枝叶就痛苦地折断了,伤口中流出绿色的汁液,那是一部份芦苇的生命挽歌。剩下的族类强忍悲伤,互相抚慰,相倚相靠,告诉自己和同伴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壮大,繁衍,一代接着一代生生不息。
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整个礼堂没有人发出哪怕是一声咳嗽。乐曲结束之后仍然静默了很久,直到黄滔把二胡拎在手里,朝考官们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转身去找欧老师,拉着她默默地走出大门,这里那里才响起了春蚕嚼叶般的窃窃私语。
围在门口的人很自觉地让开一条路,让欧老师母子出去。他们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同情和尊敬。
洪老师忽然趿着一双鞋子啪嗒啪嗒从礼堂里赶出来,他拦在欧老师母子面前,神情复杂地搓着一双手:“这位小伙子!我赶过来是要告诉你,你拉得真是好,实在是好啊!我走了几个考场,报考二胡的人不下一两百,只有你拉出了二胡的特质,或说是二胡的灵魂!”
欧老师淡然一笑:“谢谢。”
“只是……只是……怎么说呢?我们在这里是招大学生,这个……你看我……”
欧老师抬手拦住他的话头:“老师你不必再说,我给这孩子报名,只是想请你们验证一下他的水平……”
“水平够!足够了!”老洪鸡啄米般地点头。
“那就好。”欧老师抓起黄滔的胳膊。“儿子,我们回家吧。我要马上给你聚亲,生儿,好好地培养他,将来看他出息成材。”
老洪在门外站了好久,一直到欧老师母子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不见。他的一对皮囊囊的眼泡非但肿,而且发红,大概是睁眼时间太长的缘故。
这一天最后的一名考生是一个三大五粗的年轻人,他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胸前和膝盖处都有一些火花灼烧的洞眼,大约是附近小镇铁器店里抡铁捶的工人。老师喊到他名字的时候,他在人群后大喊一声“到!”声音洪亮似钟,把人们吓一大跳。老师笑微微地看着他说:“你报考声乐?”他回答:“报什么都行啊,老师你看我能学个什么,我就学什么。”老师说:“那你先唱个歌吧。”又问他:“需不需要伴奏?”他大手一挥:“用不着。”
他大步流星上场,铁塔般地往老师们面前一站。旁边的人还在交头接耳,等着他做适当的呼吸准备,他已经中气十足地吼出一句:“亚非拉人民要解放!”
后来人们评价说,这小伙子粗中有细,他选的这首歌非常适合他的音色、气质,而且歌曲热烈欢快,力度十足,现场能出气氛,讨喜。跟前面几百个忸怩作态的男女青年比起来,他的率真、粗犷、快乐的天性就成了难能可贵的优点,使人们的情绪为之一振,也把持续了整整三天的考试结束在一个最强烈的音符上。
东片江心洲的这个考点,据说他是唯一进入复试过程的声乐考生。
大约在九五年前后吧,小芽参加过一个新闻界朋友的婚礼。她坐的这一桌上有一个身体已经发福的中年人,他不断地对大家说着一些无伤大雅的趣事逸闻,音色浑厚,笑声朗朗,把整张桌子的气氛逗得活跃异常。后来婚礼进入表演节目的过程,漂亮的司仪亲自到这个桌上来,把他请上了台去。他变魔术一样地当场变出一只五颜六色的新疆小花帽扣在头上,手再一伸,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一面小小的手鼓,他就那么打着手鼓连舞带唱,表演了王洛宾的名曲《掀起你的盖头来》。一曲唱完后,胳膊一抖,袖筒里抖出一束纸花,他单膝下跪,把花献给了新娘。
全场掌场如雷。整场婚礼中这是一个最热烈的高潮。
他回到座位上之后,小芽迟疑很久,抬眼望他:“能问你一件事吗?”
他双手一摊:“不必客气,您请讲。”
小芽说:“七五年,艺术学院下去招生,你参加了东片的初试,在江心洲,唱的是《亚非拉人民要解放》。”
他愣了一愣,嘴巴里像是吞进一条活蛇似的,不可思议地张大着:“你你你……”
小芽轻轻一笑:“我当时在场。你一张口就吓了我们一跳,真的,你的声音好极了。”
“是吗?”他说,“你们都这么认为?”
接下去的时间里,他变得沉默起来,若有所思地玩着手里的筷子,时不时地还发出轻轻的叹息。
婚礼结束以后,他递给小芽一张名片,上面写的是:省民族乐团一级演员。
他问小芽:“今天我在婚礼上的表现,是不是使你觉得失望?”
小芽想了想,回答说:“我只记得你二十年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