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良梓栖和傅卿寻这对表兄妹相认后的第五个晌午,前者亲自登门带来消息,说三天后的晚上有梁国皇室的家宴。似乎是觉得光告知具体的时间地点还远远不够,良梓栖将傅卿寻带到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就此事由近到远再由远及近地谈了约莫半个时辰,方愿离去。
自那以后,傅卿寻动不动就发呆走神,大抵是在一心一意考虑着三日后的事。
时间一晃而过。三日后的这天傍晚,傅卿寻换上了良梓栖送来的衣裳。由于我本质上并不是一个侍女,实在捣鼓不来古代女子的发型,已然在梁国渐渐习惯自给自足的她便自力更生地给自己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然后,她坐在镜子前,望着镜中的容颜出神。
“云玦。”见她这副模样,我正思忖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她却冷不丁先一步叫了我的名字,“我要见到舅舅了。”说话间,她的一双眼仍旧目不转睛地瞅着镜中的自己。
我被她这句疑似废话的陈述弄得有点莫名其妙,因此我颇为不解看向她的脸庞,希望她能做些补充说明——也就是这么一瞧,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怎么了?紧张?”我走近了试探道。
她并未扭头看我,虽不言语,但镜中那“被说中了”的表情却已叫我了然。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在追逐求索的道路上并无心理负担,真到了接近目标之际,反倒一改先前的心态,患得患失起来——也许,这与“近乡情更怯”是类似的道理。
更何况,她有担忧的理由。
据傅卿寻所言,她从未见过她这位传说中的皇帝舅舅,只是听他人提及了她们的亲戚关系故而知晓罢了。如今,对方还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她,却已成虎落平阳的亡国公主。即使这中间有着血缘的纽带以及梁尊帝对她母后的兄妹之情,也不能保证她的舅舅会像爱护她的母亲那样照顾她。退一步说,就算梁尊帝愿意照拂他这流落至此的外甥女,也不等于他会不顾自己和国家的利益去帮助她复国。
所以,她不知道事情会变得如何。
或许,遇上最坏的结果……她会被出卖了也说不定。
脑中突然浮现出那张同良梓栖有几分相似却写满冷峻的容颜,耳边仿佛响起了那句毫不留情的“拖下去”,我的思绪不由得往糟糕的方向飘去。
不,情况不同。我不过是个被当做刺客的宫女,而傅卿寻再怎么说也是他的亲外甥女,他以前有十分疼爱傅卿寻的母亲,不会那么不顾及昔日情分的。
想到这里,我扯出一个微笑,安慰她道:“不必过虑,只要照着原先设想的去做就好。”说着,我故作自然地拿起她放在一边的梳子,另一只手轻轻撩起她那如瀑布般垂于背脊的青丝,动作轻柔地梳了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木梳在自上而下的过程中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她的长发十分柔顺——那种如丝般顺滑的触感,仿佛将我带回了三年前夏季的夜晚。我替来我家小住的表妹吹干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随后静静地在身后帮她梳理。
同样的动作,人却已不同。
此刻,我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和那熟悉的青丝,不禁黯然。
“以前,”忽然,傅卿寻轻声说了两个字,使得我从怅然的情绪中抽身而出,“母后也常常这样帮我梳头。”
她的话,带着淡淡的却不可忽略的伤感,叫人无法不抬起头来注目于镜中的女子。
我们都在怀念,怀念曾几何时美好的时光。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一瞬间,我对她产生了相惜之感。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两手小心地搭上了她的双肩,像是要传递力量一般,对着镜中的她微微一笑:“她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傅卿寻动了动唇,通过铜镜看着她后方的我,点了点头,一边起身一边提议:“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我们?”我看着她很快转过身子与我面对面,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不陪我去?”她略微瞪大了眼,好像有些惊讶。
被她这一反问,我倒是愣住了。
原来她是打算让我跟她一起去面圣的吗?
我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从她的角度出发,的确合情合理。
她好歹也是一国公主,身边不跟个贴身侍女,好像说不过去;再者,她大概也希望我能陪着她,给她壮胆吧——只不过,现实允许吗?
“此去特别,我跟着去,可以吗?”想到这里,我便开口一问。
“无妨,梓栖哥哥也说,你与我同去为好。”她认真道。
“那……在你面见皇上的时候,我只在远处站着,行吗?”鉴于自个儿对面圣的规矩没啥概念,我唯有事先问个明白。
“那是自然。”她轻笑颔首。
“那走吧。”我这才放下心来,随她走了出去。
走到屋外,我发现院子里已有两名宫女掌灯恭候。一路辗转,我们随她二人在昏暗的光线下不断前行——隐隐约约的,我听见了丝竹之声。
就快到了。
没多久,我们就步入了一处宽敞的庭院。我不由抬眼望去,远处灯火阑珊,歌舞升平,空地上按照一定的布局摆着十来张桌子——而那坐在桌前的,应该就是皇族众人了。
“请姑娘在此等候。”这时,两名宫女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人对着傅卿寻微微欠身。
傅卿寻不说话,只是略作颔首。
两个带路的宫女或许是得去向主子复命,因而快步退下了——与此同时,傅卿寻冷不丁抓住了我的一只手。
我仿佛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湿润,于是,我伸出另一只手,覆在了她的芊芊玉手上:“别怕。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她沉默依旧,但那双在夜色下闪烁的眸子却向我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面对此景,心中忐忑也是无可厚非的。
在鼓励与被鼓励的四目相对中,方才离去的宫女之一又回来传话了:“姑娘,这边请。”
说着,她让开了一条道。我和傅卿寻则怀着对未知的不安随她走到了离家宴现场近了许多的地方。
“主子让奴婢代为传话,待时机成熟,会有人领着姑娘觐见皇上。”宫女低着头弯着腰,恭敬地转达着。
“有劳。”傅卿寻客气地对她颔首致意。
宫女不再多言,朝着傅卿寻欠了欠身,便提着灯笼退下了。
至此,傅卿寻开始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边灯火通明之处,仿佛是想提前看到些什么,好为待会儿的面圣做点准备。而呆在她身边的我,也自然而然地被勾起了好奇心,和她一起缦立远视。
伴随着钧天广乐,一群粉衣女子翩翩起舞的身姿映入眼帘。透过空隙,可以看见坐在主位上黄袍在身的天之骄子以及两侧衣着华贵的嫔妃。再仔细一看,落座于右边第三个位置的年轻男子,除了梓栖殿下还能有谁?不过奇怪的是,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小男孩——梁国的皇帝,不是只有良梓栖一个皇子吗?
正当我因眼前的景象而感到纳闷之际,悠扬的乐声戛然而止,一曲舞毕的舞姬们纷纷行礼告退——这让我的视野一下子就开阔了不少,也叫四周安静了许多。
“跳得不错。”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蓦然响起,我猜,能在这种时候先一步开口作出评价的,八成是这儿的最高领导人,“廉妃有心了。”果不其然,坐在正中的皇帝扭头面向左边一个身穿蓝衣的妃子。
“能博皇上一笑,乃臣妾之殊荣。”被表扬的廉妃低下头去,那语气柔得简直能把人溶化了。
“可不是嘛。要不是这三个月来廉妃妹妹亲自悉心调教,这拢纱舞哪能如此深得圣心呢!”右边一位身着红色纱衣的嫔妃轻轻笑道,言语间听不出是褒是贬,“这换做本宫,定是做不来的。”她的口吻里略带笑意,声音忽而微微一沉,“也只有深谙舞技的廉妃才堪当此大任。”
“呵,淑妃姐姐,廉妃姐姐的出身大伙儿都清楚。”廉妃身边一个穿着雪青色衣裙的妃子说着,好似故意顿了一顿,“你不必特意提及。”
“你们这是做什么?”最后一位沉默至今的绿衣妃嫔终于平静地开了口,“廉妃放低身段,辛苦教导舞姬,还不是为了皇上?”
“德妃姐姐教训的是。”方才似有揶揄之意的两个妃子听了她的话,也不恼怒,而是谦恭地垂首称是。
看来这评定是非的德妃颇为德高望重,不过另外两位……想必都不是省油的灯。
立于暗处听得谈话,我已然对这几位嫔妃的为人处世做起了初步的判断。
“廉妃编排的拢纱舞深得朕心。”令我一时间有些意外的是,全程聆听了嫔妃间的明嘲暗讽,皇帝居然完全不予置评——他仿佛一个字也没听到一般,直接跳过众妃,看向了话题的中心人物,“廉妃想要什么赏赐?”
“回皇上,”廉妃慢慢地站起身来,朝向皇帝福了一福,“能有幸为皇上略尽绵薄之力,就是对臣妾莫大的恩赐了。”
“廉妃果然不负其封号,不贪身外之物。”皇上点头称赞,随即环顾在场的其他妃嫔,“众爱妃当效仿之。”
“是。”三人齐齐低眉顺目道。
“不过,廉妃虽不贪赏赐,朕还是替她准备了一份好礼。”皇上话锋一转,对着蓝衣女子,似带笑意,“十日前传来捷报,左将军已将西凛国的军队逼退至关外。”
话音一落,众听者竟兀自愣在那里。当然,不到三秒的工夫,他们就忙着高呼“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了——尤其是那廉妃,似乎显得特别欣喜。
“廉妃啊,你的表外甥无争,不负朕望,是个人才。”待众人恭贺完毕,皇帝这般嘉许,“不日,他即可班师回朝,与你好好聚上一聚了。”
“臣妾谢皇上隆恩,谢皇上垂怜。”廉妃喜不自禁,连连谢恩。
有人得意,自有人失意——我虽看不清其他嫔妃的表情,但根据她们中的某些方才的表现,私心以为,她们的心里不会痛快。
就在我看着这一出接一出宫廷大戏并擅加揣度之时,一袭素衣的良梓栖忽然离席,一步一步走到了众目之下。
“父皇,今夜得此佳讯,着实令人心中大喜。”他拱手笑道,“儿臣再次恭贺父皇。”
“好。”皇帝点了点头,仅一个字却透露出了笑意。
“其实,儿臣今日也有一事要禀告父皇。”良梓栖放下了手,不紧不慢地说着。
他话音未落,我的耳朵一下子就竖了起来,且不自觉地瞅了瞅身旁的傅卿寻——她正目不斜视地望着那里。
“来人。”良梓栖侧首吩咐道。
“是。”他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小宫女转身,继而快步向我们走来,“姑娘,裕王爷有请。”不久,她便站定在傅卿寻的面前。
决定命运的时刻来临了。傅卿寻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脸上那莫须有的紧张神情便骤然没了踪影。她高高地抬起了头,神色如常,直视前方,迈出了第一步。
一步,两步,三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每一步都越发坚定,仿佛先前的不安压根不曾存在,她就这样从容不迫地走向了众人聚焦的目光。
“民女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女子在年轻男子的身旁停下了脚步,旋即屈膝俯身,对着那高高在上之人行了大礼。
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少女高呼万岁,成功地让在场的妃嫔怔了片刻——直到那位不吃素的淑妃忽然一声冷笑:“呵,本宫记得,王爷从不插手皇上的后宫之事。”
“淑妃娘娘误会了。”良梓栖迅速转移的视线立马又回到了皇帝的脸上,“启禀父皇,儿臣身边的这位,乃是您的亲外甥女。”
“亲外甥女?”原本颇为不悦的淑妃此刻已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这……”
“你是凌云的女儿?”淑妃话未说完,皇帝冷不防插话进来。
凌云?是指那救了我的浮国皇后?
“回皇上,正是。”俯首在地的傅卿寻答道,声音有些沉闷。
“抬起头来。”皇帝开始了一对一地问话,而他的淑妃则闭上了嘴,似乎不敢再度介入。
“是。”傅卿寻说着,缓缓直起身来,仰首面对堂上之人。
四目相对,一片沉寂。
我不由在后方捏了把汗。
良久,那喜怒难辨的皇帝总算打破了这叫人忐忑的沉默:“朕听说,浮国公主已被流放。”
“父皇……”良梓栖闻言,欲替人辩解。
“朕在跟她说话。”岂料,他的父亲竟立刻将其打断,生生地把他已到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良梓栖只得噤声。我想,此刻,他,傅卿寻,还有我,定然是怀着同样的心情,看着眼前的一切。
“回禀皇上,傅卿寻就在此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言语间字字有力,跪在地上的女子表现得毫不怯懦,“至于卿寻被流放的消息,定是那谋朝篡位之人找不到卿寻的下落,为断了父皇旧部复国起义的念头,又为了彰显他所谓的仁德,故而惺惺作态放出谣言。”言毕,她又俯身下去,“还请皇上明鉴。”
又是一阵压抑的肃穆。
“哈哈……”突然,皇帝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笑——他这一笑,却不知是福是祸。
“你和你母亲一样,惹急了,态度就会变得生硬。”
他的意思是……
“起来吧。”皇帝淡然吩咐道,“赐座。”
认了!
眼见傅卿寻终于过了第一关,身为旁观者的我竟也不禁雀跃。
啊,别忙着高兴,得赶紧跟过去充当侍女。
看傅卿寻在良梓栖的搀扶下起身,向一旁空着的席位走去,我连忙迈开步子往一个目标走去。待到她坐下之后,我便站到她的身后充场面。从左往右打量起对面的两位嫔妃,我不由想起以前看完宫廷女子画像后的一句戏言——古代君王的三宫六院长得都差不多。正暗自笑着,我继续往右侧看去,目睹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他怎么会在这里?
靠着这身子约莫五点三的视力以及本人还算不错的记忆力,我无法怀疑自己的所见所思。
“云玦。”这时,已然在我前方落座的傅卿寻微微侧首,声音不大,语气里透着一丝焦急,“你看对面那个人,是不是程肃?”
最后二字,彻底证实了我心中所想。
“你也觉得是他?”我一边低声回应着,一边微微弯下腰身,以便凑得近些。
“可此处是梁国皇宫,他乃东漓名门之后,怎会出现在梁帝的家宴上?”傅卿寻一语道出了我心里最大的疑问,“而且……他好像在看我们……”
“……”顺着女子闪烁的目光,我望见了几米外那双似乎在盯着我俩的眼,“也许他只是对你这个浮国公主感到好奇而已。你我眼下这身打扮,他未必认得出来。再者,就算他认出了我们,想来也不会闹出什么岔子。”我实在想不出程肃有什么理由来找我们麻烦,因此得以简要地作出分析。
“你说得不无道理,是我多虑了。”傅卿寻说着,转动脖颈面向前方,作无事状。
我也站直了身子,继续充当背景。
台前又有舞姬踏着乐声而来。只不过在我这不识古代风雅之人看来,无非是一群长得差不多的女孩在那儿不时地转圈扭腰,并配以那妄图轻舞飞扬却最终敌不过重力作用的清一色长袖。
我很想打哈欠,但是我不敢。
唉,这毫无人权可言的封建主义社会,我讨厌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