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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常 第2章 催眠

催眠术,尽管它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尽管它已经被科学渐渐接受,尽管它功效神奇……但是我坚定地认为,它是一种黑暗的法术,不正派。它利用了人类自身心理的弱点,把人变成玩偶。

说出来你别害怕,我……也会催眠术。

这不是小说中的话,而是现实——我,周德东,我也精通催眠术。

而且,根据我所了解的国内催眠术的情况,我敢说,多数催眠师的技术比不上我。我不需要坐在你面前,只是通过文字就可以让你进入催眠状态。

因此,读下面这个故事时,你要小心。

1 那时候我还是个记者

一个人成为强盗,经常是先被强盗抢过。我之所以精通催眠术,是因为几年前我曾经被人催眠过。

开始,那个催眠师仅仅是我的一个采访对象。那时候我还是个记者。

他叫佘习宙,刚刚从美国回来,在本市开了一家心理诊所。据说,他利用催眠术,解除了很多人的心理甚至生理疾病。

主编安排我去采访。

本来,我在心理上十分排斥这种人,却不能抗命。一个作家可以决定自己写什么,当记者就不行。

那个诊所在一条很偏僻的巷子里,让人觉得有些鬼祟。

我一步步走向它,忽然有一个预感:我即将掉进一个无底洞,不见一丝光明,在没有尽头的坠落中,我将被转换。这种转换无法用语言描述,举几个相近的例子,就是真人变成照片,现实变成梦,木头变成火。

我为什么对催眠有这么深的恐惧呢?

这只能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在潜意识里寻找答案。而进入神秘的潜意识深层,惟一的办法就是催眠。于是,我钻进了一个怪圈:要清除对催眠术的惧怕,必须得进入被催眠状态……

我走进了那栋二层小楼,里面的光线竟十分明亮。有三个工作人员,都是男的,他们都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正在工作,动作似乎都有些缓慢。说不准这也是某种企业文化的组成部分。

佘习宙大约五十岁左右,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笑吟吟地等着我。他的办公室在最高层。

他不高不矮,长相很普通。只是,他的眼睛炯炯发光,好像一下就穿透了我的大脑,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我的身上有些冷。这个感觉让我意识到,实际上我是一个受暗示性极强的人,也就是说,我不是一个强大的人,而是一个像水草一样飘摆不定的人,是一个像羔羊一样容易被俘获的人。

我避开他的眼光,开始工作。我从背包里拿出采访机,放在他面前,然后,盯着采访机的record键,对他说:“佘老师,你讲一些催眠个案吧。”

我不想对他提什么问题。我没有问题。

于是,这次采访成了没有对话的采访,我只是听他讲了一堆故事——

2 一些可信不可信的故事

(1)

某大学做教学示范。

一位普通的女生,平平地躺在床上。

穿白大褂的催眠师出现了。

他俯在女生的耳边,嘀咕了一些什么,那女生的眼睑就慢慢地合上了,身体变得越来越硬,像一根棍子。

催眠师命令他的两个助手,将女生的头和脚架在两个椅子上,她竟然悬空了。

催眠师又让一个男生站在了女生身上,女生竟像一座桥,纹丝不动,而且面部的睡态很安详……

这就是催眠产生奇特的生理效应。

大家都想知道,催眠师到底对那个女生说了什么,但是,催眠师守口如瓶。他的助手也不知道。

(2)

某催眠师家中。

一个患者,光着上身,在床上端坐,他已经被催眠。

催眠师把一个金属片贴在他的胸口,然后,轻声缓语地告诉他,这是一个通了电的熨斗,不停地加热,加热,加热……

过了一会儿,移开那个金属片,催眠师看见,患者的皮肤上出现了被烫伤的斑迹。

这是感觉超敏现象。

更奇怪的是,那个患者说,恍惚中,他看见催眠师拿的就是一个蓝色熨斗,电源线很长,是灰色的。

他是第一次到催眠师的家。

催眠师的熨斗放在柜子里,和这个患者描述的一模一样。

催眠师在暗示这个患者时,想像的正是他家熨斗的样子。

(3)

有一个画家,他的作品不断获奖。

西方的艺术观猛烈冲击美术界,大家都越画越抽象,而他却越画越写实。

不论哪种风格,只要攀上最高峰,就是大师。

在写实的画法上,他走到了极端,也成了大师。

他画的人让人害怕。

那画上的人和真实的人比例一样大,纤毫毕见,眼神咄咄,让人觉得随时都可能从画中伸出一只手,摸摸你的脸。

令人惊叹的是,这个画家没有进过任何美术院校,也没有拜过什么师,因此媒体认为他是一个难得的天才。

他画画时有一个怪癖,那就是必须闭门造车,不许任何人观看。他的同行,朋友、亲人、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他画画。

很神秘。

这一天,画家接到电视台一个编导的电话,要请他做一期访谈节目。他答应了。

第二天,一辆采访车把他拉到了电视台。

开始录制之后,他才知道,除了访谈,还有一个环节是现场作画。节目组已经把笔和纸准备好了。编导说,画一幅简单的素描,做做样子就行了。

画家愣了愣,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现场观众席上有几百双眼睛,电视机前有成千上万双眼睛。

编导就解释说:“我们请每个画家做节目都有这个环节,作品赠给现场的幸运观众。”

这个画家语无伦次地说:“不,我不画,我今天状态不好……”

编导又说:“您随便勾勒一只鸟都可以。”

“实在对不起,我画不出来……”他一边说一边冒汗。

……这件事传出之后,圈里圈外对这个画家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一天深夜,这个画家正在创作的时候,太太闯进了画室——房间里灯光昏暗,画家拿着一支笔,一下下在画布上涂着。他眼神呆滞,竟不像一个活人。

太太试探地说:“这房子多暗呀,再开个灯吧。”

他好像没听见,根本不理她。

太太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突然闯进画室生气了,又说:“我在跟你说话呢。”

画家还是不理她,继续画,嘴里还叨叨咕咕的。

太太有点害怕了,她走过去,看见他画的是个清朝女子,都画完了,就差一个嘴了。她推了推他的肩:“你怎么了?”

他猛地回过头来,看着太太,双眼充满惊恐。突然,他直直地指着太太的嘴,说:“妈呀,嘴在这里啊!”

谁都不知道,这个人其实不会画画。每次,他都是先进行自我催眠,然后再开始画画。他在催眠状态中画出的作品,竟然每一幅都是神来之笔!

而这一天,他在催眠状态中,被太太吓着了,一下就走火入魔了。打那以后,深更半夜,他经常提着红油漆溜出去,到处画嘴。胡同的墙、立交桥、公共汽车站牌……到处都是鲜艳的红唇。

(4)

一个贪污犯,他的罪足够枪毙三次了。

在潜逃半年之后,他终于受不了那份颠沛流离的艰苦,那种惊弓之鸟的恐慌,回到家中,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畏罪自杀。

他是上吊死的。

他的个子很高,躺在床上长拖拖的,好像增长了一倍。

警察来验尸,确定他已经气绝身亡,回去销了案。

家里人为他注销了户口。

这个人永远地消失了……

半年后,一个雨夜,这幢楼里一个女人有急事出门,下楼时,正巧看见有一个举伞的人上楼。

他是个男人。他身上有两个特征让这个女人惊怵:

一是他的个子太高了,很少见,只有半年前死的那个邻居才有这么高。

二是那个雨伞的颜色很少见,是紫色的。那个邻居原来出出入入坐的那辆轿车,也是紫色的(已被没收)。

女人害怕极了,愣在楼梯口,等他走上来。

那个人一直用伞把脸挡得严严实实,慢慢从女人身旁走了过去。

女人一直没看到他的脸。她越琢磨越觉得可疑,正想着打电话报警,突然听见上面的楼道传来乱糟糟的声音。接着,她看到三个便衣押着那个人走下来。

原来,这个贪污犯花钱请了个民间催眠师,通过催眠,使他进入了“人工假死”状态,呈现的却是一系列自然死亡的特征,比如呼吸中断,心跳脉搏停止……骗过警方之后,催眠师又把他唤醒了。

警方抓捕犯有包庇罪的催眠师时,发现他已经死在了他的住所里,呼吸已停,心跳已停,脉搏已停。

警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

(5)

一个人叫盛立国。

他出差到一个小城市,给一个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打了个电话。那个老同学叫李立,他听说盛立国来了,立即邀请他到家里喝酒。

李立说了他家的住址,盛立国去了。

他一进门,就闻见厨房里有煎炒烹炸的香气,扑鼻就是热情和温馨。

寒暄了一阵,李立对厨房喊道:“黄娟,你出来。”

黄娟就一边擦手一边出来了。李立介绍:“这是我媳妇黄娟,这是我的老同学盛立国。”

黄娟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朝盛立国点点头,又走进了厨房。

李立是个倜傥的艺术家,而黄娟像个农村来的保姆。而且,李立快四十岁了,那个黄娟一看就是刚刚二十出头……盛立国觉得两个人很不般配。

那天,李立和盛立国喝酒喝到很晚。

黄娟很少说话,她一直坐在沙发上,拿一本厚厚的书,一页一页慢慢地翻,从前到后,再从后到前,好像在找一枚永远也找不到的书签……

这情景深深刻在了盛立国的脑海中。

几天后,盛立国出差回来了。

有一次,他和另一个老同学通电话,偶然说起了李立和他的媳妇黄娟。这个老同学说:“你别开玩笑了。他媳妇黄娟出车祸,一年前就死了!”

“可是,我千真万确看见她了呀!”盛立国急切地说。

“那就是他又娶了一个女人,她也叫黄娟。”

盛立国觉得这个解释太牵强。他开始回忆那个“黄娟”的面孔和神态,越想越觉得这个女人很诡异。

很快,他又一次出差来到那个小城市,当天就给李立打了个电话:“李立,我又来了。我想跟你谈个事,你必须把你媳妇支出去。”

他来到李立家的时候,那个“黄娟”果然不在。

他坐在李立面前,想了半天才开口:“李立,这个黄娟是谁?”

“我媳妇呀。”

“你跟她结婚多长时间了?”

“三年半了。到底怎么了?”

盛立国不安地朝门口看了看,低声说:“你媳妇一年前不是出车祸了吗?”

李立一下就瞪大了眼!

“李立!”盛立国叫他。

他使劲摇了摇头,似乎一下醒了过来,惊恐地说:“我好像想起那场车祸了!可是……这个跟我过日子的女人是谁呢?”

……原来,李立被他家的保姆催眠了。

他把这个保姆当成了黄娟,一心一意和她过日子。

这在催眠上叫“正幻觉”。

催眠师对已经被催眠的人说:“你最爱的人来了。”

被催眠的人接受了这个语言暗示,立即会做出亲吻、拥抱的举动。实际上,他所拥抱、亲吻的很可能是催眠师随手递给他的一个枕头或者一把椅子。

(6)

一个女孩,她得了自闭症。

平时,她很少说话,很少出门。连窗子开着,她都感到危险和不安。

几个朋友为她请来了一个催眠师。

催眠师在客厅里和她简单交谈了几句,就把她领进了书房。

几个朋友都好奇地朝里看。

那个催眠师挡上了窗帘,书房里一下就暗了。接着,他走过来,关上了门,把几个朋友的视线堵住了。

他们只有静静地听。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催眠师神神道道的嘀咕声——他开始对女孩实施催眠了。

几个朋友听不清他说什么,就离开了门口,在客厅里聊天。

过了很长时间,那个催眠师走了出来。这时候,窗帘已经拉开,那女孩已经在椅子上悠悠醒转。

朋友们走进书房去,围住她,问这问那。

她好像刚刚从梦中醒来,还有些恍惚。她费力地回忆着刚才的感受,并木讷地讲给大家。

通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那个催眠师,他坐在客厅里,静静地喝茶。

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站起来,走到窗前,把它打开了。她住在马路旁,六楼。

一个戴眼镜的男孩问:“外面马路那么吵,你开窗子干什么?”

“房间里太闷了,换换空气。”她淡淡地说。

大家接着谈神奇的催眠术。过了一会儿,“眼镜”起身把窗子关上了。他坐的位置靠着窗子。

又过了一阵子,大家说得正兴奋,这个女孩突然很神经地站起来,再次把窗子打开,好像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驱动她。

这一次,“眼镜”注意到,她开窗子之前,客厅里的催眠师摸了一下鼻子。

他早就听说,施术者下达的暗示,不仅仅能一时影响受术者的精神和身体,而且在催眠结束后若干时日,那可怕的力量依然存在。看来,刚才催眠师是在她身上安装了一种指令,这种指令在她清醒过来之后还继续有效。但是,她自己却没有察觉,她以为开窗子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当然,这只是“眼镜”的猜测。

外面下起雨来。这一次,“眼镜”很有理由地把窗子关上了。然后,他继续观察催眠师的一举一动。

催眠师还在那里喝茶,很悠闲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假装没事一样,又闲闲地摸了一下鼻子。那个女孩似乎轻轻抖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朝窗子走了过去。

“眼镜”突然站起来,拦住了她:“你干什么?”

她站住了,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看大家,说:“你们不觉得房间有点热吗?”

“眼镜”的目光穿过书房的门,定定地看着那个催眠师。催眠师闲闲地看着别处……

“眼镜”突然害怕起来:假如,这个催眠师预先设置的命令不仅仅是打开窗子,而是——打开窗子之后,你直接跳下去……

(7)

一个很瘦小的人,被关进了监狱。

他进来后,牢房里的“老大”问他犯了什么罪,他不说。“老大”一挥手,几个犯人就冲上来,把他毒打了一顿。

再问,他还是不说。“老大”再挥手,众犯人再打。其实,他们并不是非要知道他被抓进来的原因,只是想立个规矩。

这个瘦小的人满脸都是血,但是他铁嘴钢牙,还是撬不开。大家突然有点怕他了。

“老大”也有点心虚:这家伙进来之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天晚上,“老大”很友好地让瘦小的犯人睡在第二个铺位上,挨着他。他想探探这个家伙的底。

按规矩,“老大”睡第一个铺位。如果有人一进来就把“老大”灭了,那么这个人就直接睡在第一个铺位上。如果刚进来的人灭不了老大,那只好睡最末一个铺位,挨着腥臭的便盆,随着新犯人不断加入,慢慢朝第一个铺位推移。

第一个铺位是权威的象征。

不管“老大”怎么套近乎,瘦小的犯人都不理他,只是闭目养神。

夜深了,犯人们都睡熟之后,瘦小的犯人突然睁开眼,对那个“老大”说:“你想回家吗?”

“老大”愣了一下,说:“想啊。”

瘦小的犯人压低了声音:“现在我就可以让你回到家,看到你的家人。”

“老大”又激动又害怕,说:“你……什么意思?”

“当然,你看到的只是一种幻觉。我是一个催眠师。”

“老大”似乎有点失望。但是,铁窗里长夜漫漫,他还是愿意试一试。

于是,瘦小的犯人开始对他实施催眠……

一些犯人陆续醒过来。他们听见瘦小的犯人嘀嘀咕咕,却不知道说些什么,那鬼祟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十分阴森。而“老大”没有一点声息。

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老大”已经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朦胧境界。这时候,他和催眠师是“单线联系”。除了催眠师,外界所有的声音他都听不见了,哪怕是狱警的集合哨声。他远离了现实,游荡在忘我的主观境界里。此时,催眠师发出任何稀奇古怪的暗示,他都会主观地作为事实接受……

他的意识已经被完全控制了。

突然,犯人们看到“老大”站了起来,朝墙壁走去。

“嘭!”他的头撞在了冰冷的墙上。

他踉跄了一下,盯着那堵墙,好像很不解。

瘦小的犯人像幽灵一样凑到他耳边,又嘀咕了些什么。“老大”似乎受到了某种指令,立即后退几步,猛地朝墙壁冲去——“嘭!”

这次他撞得很严重,摔倒在地上。可是,他还是艰难地爬了起来,探着脑袋,好像近视眼没戴眼镜一样,把眼睛贴在墙上,痛苦地寻找答案。

就这样,他一次次朝墙上撞去……

狱警被惊动,跑来了。这时候,“老大”的额头上已经鲜血淋漓,正准备和那堵墙进行第十九次冲撞。

狱警打开牢房门,命令他停止行动,他不听。狱警命令他出来,他还是不听。狱警以为他疯了,冲过来把他强行拉走了……

被带出牢房之后,他突然歇斯底里地挣脱了两个狱警的束缚,返过身,从外面一头朝牢房的砖墙撞去,当时昏倒在地……

催眠师具体说了什么,我们无从知晓,大意应该是:这堵墙只是个影子,根本不存在。穿过它,就看见了蔼蔼祥云、袅袅仙雾、层层宫殿、翩翩凤凰……

果然,被催眠的“老大”就看不见什么墙了,像木偶一样朝前奔走……

这是催眠术上“负幻觉”,把存在当成不存在,更可怕。

(8)

有一个催眠师,他是个盲人。

这天,有个中年男人来向盲人求助。他说他恐惧光亮,可能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想接受催眠。

催眠师把他带进一个漆黑的房子里,和他面对面坐下来。

此时,中年男人看不见了催眠师,看不见了任何东西。他好像回到了母腹中,心理的恐惧渐渐消失了。他听见有滴水的声音,很清晰,很缓慢: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催眠师在黑暗中对他低低地叨咕着什么。他微闭双眼,全身松弛,渐渐进入深度催眠状态。

此时,他只能听到催眠师的声音,并且绝对顺从。

催眠师说:“站起来。”

他就站起来。

催眠师说:“坐下去。”

他就坐下去。

催眠师说:“跟我走一圈。”

他就木木地跟催眠师走一圈……

最后,催眠师说:“我数五个数,你就醒过来。现在我开始倒数——五……四……三……二……一……”

中年男人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发现,他还在那间黑房子里。

“师父,完了吗?”他问。

“完了。你可以走了。”

“你把我领出这间黑房子,好吗?”

“催眠的时候,我已经把你领出来了。”

“现在我在什么地方?”

“你在太阳底下啊。”

“可是我眼前一片漆黑啊?”

“你不是恐惧光亮吗?我让你瞎了。”

(9)

地点:北京。

时间:2006年1月14日。

人物:冯薇,女,28岁,个体商贩。

冯薇极其崇拜催眠术。

有一次,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个催眠师,据说是个高人。她立即和这个高人通了电话。高人答应为她做一次催眠,不收一分钱。她约见面地点,高人说:“不用,打电话就行了。”

于是,她在电话中接受了催眠术。

渐渐地进入催眠状态之后,催眠师暗示她:“2这个数字是荒唐的。”

过了一会儿,催眠师问她:“3减1等于几?”

她不太坚定地说:“等于1吧。”

这是行动与知觉的分离。

催眠师继续暗示她:“冯薇这个名字很丑陋。”

过了一会儿,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了想说:“我叫张守芳。”

催眠师暗示她:“北京是不存在的。”停了停,他问她,“你家住在哪里?”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家住在一条马路边。”

“一条马路边也是不存在的。你家住在哪里?”

“我家住在湖北省宜昌市水坊路43号。”

催眠师暗示道:“老鼠药没有毒,是一种很美好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催眠师问她:“老鼠药的功能是什么?”

她思考了一下,试探地说:“是零食?”

催眠师立即掉转了话题:“你爱你丈夫吗?”

“爱。”

催眠师暗示说:“可是,丈夫是靠不住的。靠不住怎么办?”

“给他吃零食。”她突然说。

就这样,一个杀害丈夫的嫌疑犯在潜逃三年之后在北京落网。

催眠师是公安。

3 亲历催眠

稿子见报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佘习宙的电话。

他说那文章写得很好,反响非常大,诊所专门派一个工作人员接电话。然后,他再三表示感谢。

我有点惭愧。我不过是把录音内容整理出来了而已,根本没有用脑子写。

最后,他突然说,想跟我聊一聊。

我答应了他。我想我对催眠术可能有一种偏见。

这一天是周末,诊所的工作人员却没有放假,他们依然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步履缓慢地走来走去,做着各自的事。

我小心地穿过他们,上楼,来到佘习宙的办公室。

佘习宙的办公室很宽敞,办公桌却很小,有点像小学生的书桌。他坐在那张小一号的办公桌后,笑吟吟地等着我。

我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

我的心里对他保持着戒备。我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而我就像一块很小的铁屑,我得努力控制自己,不被他吸引过去。

“周德东,我看得出来,你不太喜欢催眠术。”他说。

“我觉得它太玄虚。”我不隐瞒自己。

“应该说太幽邃。人的精神和心理本来就是玄虚的。催眠术探索的是潜意识,那里面隐含着无穷的能量,开发它,可以拓宽生命的视野,改变生命的格局。那里面蕴藏着丰富的知识和经验,包含伟大的直觉,以及所有问题的答案。那里面奥妙无穷。”

我的经验是,每个人都在鼓吹他所从事职业的重要性。如果你和一个研究同性恋的学者聊天,他甚至会告诉你:连你都是同性恋者。

“我更觉得玄之又玄了。这些无法检验的东西,最容易把人引到神秘主义里去。”

他宽松地笑了笑,好像面对一个落伍的固执的人:“实际上,催眠是为人类造福的。hypnosis这个词源于古希腊神话,它代表着万物最原始的元素——快乐与自在。佛教的坐禅、印度的瑜伽修行法、欧美国家的自我暗示催眠法,都属于这个范畴。在美国,催眠已经成为精神科医师和临床心理学家的必修课。”

“在美国……”所有从美国回来的人,都有这句口头禅。它也具有神奇的效果。

“你能说说它治病的原理吗?”

“潜意识里藏着我们过去积累的无数病态信息。老话说,病从心头起,所有的疾病都来源于精神,源于这些信息。催眠术直接进入潜意识,搜索深层次的创伤,直接和潜意识对话,再给潜意识输入新指令。过去的事情,不可能改变了,但可以改变对它的看法。看法改变了,一切都改变了。”

接着,他补充了一句:“我个人认为,催眠术不是一门技术,而是一门艺术。”

“可是,我总觉得它恐怖。”

“这种心态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我小时候就害怕它。”

“我可以给你找找原始的心理创伤。”

我惊了一下:“你要给我催眠?”

他笑了:“你忘掉这个词。现在,我来帮你一起回忆,回忆。”

停了停,他坚定地说:“孩子,你看着我。”

我已经是三十岁的人,很少有人叫我“孩子”。他的话让我感到了一种父亲的气息——安全、威严、不可违抗。

我情不自禁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背后是窗子,逆光,阳光很刺眼。

渐渐的,他成了一个黑糊糊的影子。我感到眼睛很累。

“你的心理就像电脑程序,产生了错乱,现在我们要修复错误。其实方法很便捷……”他说得很慢,但是他的声音很稳固,很可靠。

“深呼吸,呼掉全身的重量……”

“放松脑袋……放松胳膊……放松大腿……放松胸背……”

“你的皮肤变成了羽毛……骨骼变成了羽毛……血液变成了羽毛……”

“你飞了,飞了,飞了……”

在这个佛乐一般美妙的声音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渐渐感到头脑清新,身体明亮,整个生命轻飘飘。

接着,我仿佛看见了万丈霞光,朗朗青天。祥云缭绕,仙鹤啁啾。我还看见了一大片草地,无边无际,零零星星开着黄色的野菊花。远处生长着白桦树,像水彩画,空气中充斥着艾蒿的气味……

这一切都无比熟悉,像是童年的景色。

“天渐渐黑了,黑了,黑了……”

天真的黑了,好像还起了雾。

我迷失了方向。

只有佘习宙的声音在指引我:“孩子,别害怕,跟着我的声音,慢慢朝前走。很快我们就找到那块创伤了,注意看看两旁,不要忽略一个细节……”

小学时代的曹老师突然出现了,他很愤怒,打了我一耳光,然后转身就消失在黑雾中。

我正在寻找他,突然有人用刀子顶住了我的腰。

我猛地回过头,看见了一个姓孙的小地痞,他双眼猩红,死死盯着我。我正呆愣着,一团黑雾迅速把他吞噬了。我陡然想起,少年时代,邻家有个小妹叫许洁,这个姓孙的小地痞一直纠缠她,她吓得不行,天天放学跟我一起回家……这事儿我早忘了。

佘习宙的话,如同神的声音,从天而降:“这里充满了危险,你赶快拿起武器来……”

我慌了,摸摸口袋,发现有一把水果刀,于是紧紧抓在手里。

佘习宙的声音又在四面八方响起,他在指令我:“前面来了一个人,他不怀好意。孩子,你刺他的心脏,要稳,要准,要狠。刺死他!刺死他!刺死他!”

他话音未落,我就看见一个人从黑暗中闪现出来,他背着手,笑嘻嘻地盯着我,一步步走过来。

我惊呆了,眼前这个人竟是佘习宙!

虽然他在笑,可我感觉那是更深层的敌意。

果然,我看见一些惨白的纸人在他背后显现出来,一个个都没有五官和表情。

佘习宙的影像在向我靠近。

佘习宙的声音在对我下令:“我数三个数,你就动手。你会干得很漂亮——三……二……一……”

我惊恐至极,双唇哆嗦着,大叫起来:“我不杀你!我害怕!”

“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佘习宙的影像依然背着手,笑嘻嘻地朝我逼近。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突然一团黑雾把我淹没了,我四处转身,惊惶地寻找出路。

这时候,佘习宙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听我数十个数,然后慢慢醒来……五……你已经在回归的路上了,没有敌人,安全极了……四……你的意识已经控制了你的身体……三……你开始辨别身外各种各样的声音……二……阳光趴在你的眼皮上,十分舒服……一……醒来……醒来……醒来……”

佘习宙的脸笑吟吟地出现在明亮的阳光中。

我暗暗庆幸:我经历了催眠,又从那幽邃的世界里走出来了!

佘习宙走到我面前,一只手支在沙发靠背上,一只手支在沙发扶手上,把我包住了。他端详着我,静静地说:“我想,你小时候受过刺激。”

“我小时候受过很多刺激。”

“很可能是你最信任的人背叛过你,因此,你在心理上产生了一种信任危机。在你的意识里,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你最害怕陷入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形中。”

我觉得他的话很勉强。

4 施术者

从此,我开始大量阅读有关催眠的著作。

有一天,我的灵魂突然就开窍了,我意识到——我可以给人催眠。

当时,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第一次实验我就成功了。那是在一年前。

我有一个老同学,他长得高大威猛,这么多年一直做生意。我们分别多年,第一次见面,我发现他更胖了,满脸油光,大腹便便。

那是晚上,在我家里。他谈起了他的生意,粗声大嗓,滔滔不绝。

我只有听的份儿。

但是,他偶尔提到了最近死去的一个亲戚,眼神立即软下来,变得迷迷蒙蒙。

那个人叫李青,是他小舅子。

“那天,本来不该他出车,结果他去了;本来车没有任何故障,却停在了半路上;本来那翻斗车厢不该掉下来,却掉下来了……”

说到这里,他的坚定与自信一点都没有了,探询地看着我,问:“你说这事怪不怪?”

他的内心有一个角落极其脆弱。

我没有说什么。

他继续说:“人家说,这种死于横祸的人,很快就会回来祸害亲人。我请教一位大师,他会找谁。大师拿着我家人的照片,一张张翻看,别人的照片都翻过去了,最后他手里只留下了我儿子的照片。他紧紧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好半天,终于叹了一口气。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不敢说……”

说到这里,他乞求地看着我,说:“你认识不认识这方面的师父,给我儿子破破灾吧!”

我说:“我给你做一做神经特点的测试吧。”

他不知道我要干什么,顺从地点了点头。也许,他以为我能破灾。

我让他把手臂平伸,然后,我慢慢对他说:“现在,你的手上有一个东西,很重,它慢慢地下沉,下沉,下沉……”

半分钟后,他的两只胳臂下沉了一大截。

然后,我让他恢复平伸,开始暗示他:“你的手没有重量了,它越来越轻,慢慢地上飘,上飘,上飘……”

半分钟后,他的一双胳臂上飘了一大截。

我又让他两手分开,交叉放在腹部,暗示他:两只手被粘住了。我像念经一样在他耳边反复叨念:“分不开了,分不开了,分不开了……”

将近一分钟之后,他的手果然分不开了,长达十秒钟。

他的受暗示心理完全可以接受催眠。

我让他平静而舒适地坐在我家的安乐椅上,放松几分钟。我的语言十分坚定、有力、简单、明确。

接着,我让他凝视前面的一个台灯,相距大约10厘米。那灯罩是橙黄色的,很柔和。

他集中注意力,凝视着台灯罩。

时间像水一样无声地流淌。

我开始用单调的暗示性语言引导他,声音由小到大:“你的眼睛越来越沉了……越来越沉了……越来越沉了……你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你的大脑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睡吧……睡吧……睡吧……”

他的眼睑缓缓闭合。他的意识由真实进入想像,由左脑进入右脑,由清醒进入昏睡……

“你能听见我的话吗?”我问他。

他弱弱地点了一下头。

“你能坐起来吗?”

他弱弱地摇了一下头。

这一刻我忽然感到了害怕!我不知道我将把这个人送到哪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把他接回来。

看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无辜的脸,我真想推醒他。

我压制着内心的恐惧,对他说:“你害怕吗?”

“害怕。”

“你怕谁。”

“我怕李青。”我想那一定是他小舅子的名字。这个家伙像木柜一样坐在我面前,我可以打开他身上所有的抽屉。

我又感到了某种兴奋。

“是的,他是一个恶意的阴影,可现在,他变成了一股黑烟,飞走了,飞走了,飞走了……”

那天,我凭借我的智慧和灵感,为他治疗了半个钟头。

后来据他说,我的治疗很有效果,只要一想到李青,他就看到一阵黑烟。他还说,他儿子现在非常茁壮。

后来,我为至少十余个人做过催眠术,基本都成功了。

有个女子慕名到我家拜访。

她叫赵小熙,长得很漂亮,开了一个公司,事业做得很大。不过,最近她总是莫名其妙地恐惧、焦虑、狂躁,希望我为她催眠治疗。

我看她的眼神很强硬,很固执,不像一个容易接受催眠的人。

我用试管法和磁铁法对她进行检验。

我给了她三个盛有清水的试管,然后对她说:“我检验一下你嗅觉的灵敏度。你闻一下,这三个试管,哪个是汽油,哪个是酒精,哪个是清水?”

她闻了半天,最后手中保留了两个试管,说:“这个是酒精,这个是汽油。”

接着,她又犹豫了,把手中的两个试管交换了一下,肯定地说:“这个是汽油,这个是酒精。”

我又说:“再试试你的定力。”

我让她用手提着一根线绳,另一端系着一个小铁球。我拿着一块化装成磁铁的木头,对她说:“现在,我拿着磁铁围着小铁球画圈,你不要让它跟我转。”

当我拿着木头围着她的小铁球转了几十圈之后,她的小铁球就跟随我的木头转起来。

于是我知道,实际上她的内心也是脆弱的,极容易接受暗示。

我开始给她催眠。

她的神态越来越安详、无忧,进入了催眠状态。

我开始为她医治:“你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她没有说话。

我又问了一遍:“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她突然说:“我最怕你。”

我愣了一下,以前从没有人这样回答问题。

“你为什么怕我?”

“你骗人。”

“我从来不骗人。”

她一下笑了出来。

她在骗我,她在玩我,其实,她根本没有被催眠!

露馅之后,她不再表演,索性坐了起来,笑着说:“你给我三个管子都是清水。你还拿着木头吸我的小铁球,那不是骗人是什么?”

我忽然感到,这个女人是一堆物质的骨肉,没脑子。

5 申玉君

后来,通过一个同事介绍,我认识了申玉君。

申玉君是个大学生,学历史的。一年前,她好像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变得神经兮兮,最后只好休学。

申玉君的母亲是个挺有名的演员,那个同事采访过她。她托付那个同事帮申玉君找一个高明的心理专家,为她摆脱内心的阴影。

申玉君不漂亮。

第一次见面,我发现她的脸色很不好,眼神飘忽不定。

她穿着一条连衣裙,雪白雪白,一尘不染。她的项链也是纯白色。根据她的服饰,我就能找到百分之四十的心理症结。

在我的询问下,她轻声向我诉说她的哀伤,她的迷茫。

“你哀伤什么?迷茫什么?”

“我总觉得,我……把自己丢了。”

“心理专家”的心哆嗦了一下,说:“你不是在这儿吗?”

她深深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我了。”

我想了想,说:“你愿意接受催眠吗?”

她的眼眸颤了颤,马上拒绝了我:“我只接受音乐疗法。”

“为什么?”

“我害怕。”

“我对音乐没有研究,我家里只有通俗歌曲。估计那对找回原来的你没有丝毫帮助。”

“那你就跟我聊天吧,我喜欢。和你聊天,我好像渐渐接近了原来的那个我。”

几天后,申玉君第二次来我家。

她还是穿着那身雪白的连衣裙,脖子上挂着那串纯白色的项链。

像佘习宙当初劝导我一样,我开始一点点向她灌输催眠术。我想起她是学历史的,就说:“我们中国运用催眠术历史最悠久。在唐代,唐明皇就在方士的帮助下,游历了月宫中的玉宇琼阁,还观赏了仙女的轻歌曼舞——从精神医学角度分析,那就是在催眠中看到的人为幻境。”

她的眼里显出惊恐:“我最害怕灵魂出窍,被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比如时光隧道里,比如海市蜃楼中。前两天,我在网上看过一个报道,有个十九岁的女孩,为了增强自信心,她自我催眠,结果走火入魔,疯了。我只想找到我自己。”

“你认为你不是你了,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即使是一百个医生会诊,也很棘手。催眠是改变现状的最有效的方法。”

“我被你催眠了,你要是让我去杀人怎么办?”

“根据我的经验和分析,施术者命令的事如果违反了受术者的人格,是不会奏效的。比如,让一个孝子杀死他的爸爸,让一个淑女跳脱衣舞,我相信他们不会遵从,甚至会醒过来。”

申玉君很敏感地说:“假如施术者换一种方式呢?比如,他想让受术者去偷钱,却这样暗示他——那些钱本来就是你的,被人偷走了,你去拿回来。”

“这就取决于催眠师的品性了。”我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看。

申玉君叹口气说:“现在,我不信任任何人了。原来那个我,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楼下的花坛前,有一个穿黑裙子的女孩在闲闲地走动,偶尔朝我的窗子望过来。我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很快就想起来——上次申玉君来找我,这个黑裙子女孩也在楼下出现过。

“那个女孩是谁?”我问申玉君。

她站起来,朝外看了看,说:“那是我表姐。”

“她为什么总跟着你?”

“我们不仅仅是亲戚,还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天天在一起。”

一周之后,申玉君又来了。还是那身雪白的连衣裙,一串雪白的项链。我们还是坐在窗前聊天。

我说:“我给你做一个测试吧。”

她犹豫了一下,警惕地问:“你是不是要给我催眠?”

“你太多疑了,绝对不是。”

“那好吧。”

我让她背对我站立,我的手掌轻轻贴在她的背上,轻声发出一些暗示之语,然后低声说:“现在,我开始向后慢慢拉你,拉你……你向后倒了……倒了……倒了……不用担心,我的手掌扶着你……扶着你……扶着你……”

她的身体果然慢慢跟着我的手掌向后倒过来。

接着,我又站在她的前面,让她看着我的眼睛。对视很长时间之后,我慢慢伸出双手,轻轻挨着她的太阳穴,目光盯在她的鼻梁上,低声说:“当我的手离开时,你会跟着我向前倒……向前倒……向前倒……”

她果然像僵尸一样朝我慢慢倒过来。

她有足够的暗示性注意力。

我扶住她的身子,淡淡地说:“你的素质最适合做催眠术了。”

她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因此,她有些松动了:“我一直梦想有一种神奇的药物,服下后,我就找到我自己了……”

“用心理疗法对付心理疾病,这叫对症下药。而且,催眠很舒适,很享受,我自己经常身临其境。”

“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她突然说。

“我的声音会跟随你。”

“不,我要拉着你的手,让你陪我一起去,一起回。”

我想了想说:“其实,你哪里都没有去,你就在床上躺着。我只是帮助你发挥你的想像力而已。”

“既然我哪里都没去,那么我怎么能找到丢了的我?”

“你去的地方是你的潜意识,一个非理性区域,在那里,纯粹是深层的欲望和记忆在运作。丢了的你就在那里。”

“催眠过程中,会出现什么危险吗?”她还是不放心。

“有人出现过不正常反应,不过是极少数。”

我没有对她说得很详细,那样她会更加害怕。

接受催眠的人,有很多种古怪的临床现象:比如昏厥。比如突然手舞足蹈。比如感觉改变,把冷的当成热的,把热的当成冷的。比如意识呈现游离状态,注意力不能集中,没有焦点,散漫得像云雾。比如年龄退化,变得像个小孩……

我忽然想放弃为她催眠的念头了。

这样一个敏感、多疑的人,被催眠之后说不准出什么事。这时候,她那一点松动也拧紧了,她说:“我不想做了。”

停了停,她又说:“我回家和妈妈再商量商量吧。”

她离开我的房间之后,我朝楼下望去——那个穿黑裙子的女孩,还在楼下的花坛前散步。她正巧抬头看了看,见我正朝她望,又把头低下去。

只要看见申玉君,就能看见这个穿黑裙子的女孩。我忽然感到这件事有点恐怖——这两个女孩,好像有一个是另一个的复制品,或者说,有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

她是申玉君的影子?

申玉君是她的影子?

申玉君走出了楼道。两个人一起走出小区。

我望着那一白一黑两个背影,一直到看不见。

6 反催眠

半个月之后,申玉君又来了。

当时,我的房子里还有一个朋友,我们正在聊天。申玉君进了门,直接走到我跟前,看着我,眼睛闪闪发光地说:“周德东,我决定了,接受催眠!”

我抱歉地看了看那个朋友,对她说:“小申,你等一下好吗?”

她这才意识到还有一个人存在,瞟了瞟那个朋友,说:“哦,对不起。”然后,她轻轻坐在沙发上,眼神一下就变得无精打采了。

我从窗子朝外看了看:那个黑裙子女孩又出现了,她在花坛前静静地徘徊……

说了一阵话,朋友就走了。我把他送下楼,故意从那个黑裙子女孩身旁走过,并且瞟了她一眼。她长得很漂亮。

她可能不知道我就是申玉君找的人,她根本没看我,而是一直在观察花坛里的一只蜜蜂。

我回到楼上的时候,申玉君又变得犹豫和胆怯了:“我担心……”

“我用我的人格保证,不会有问题。”

接着我又说:“人的精神和心理,无比幽深,就好像大海,而人类探索到的,仅仅是大海表面的一点一滴。这次,我们要潜入更深的地方,发现更深的秘密。”

她终于下了决心,说:“好吧。”

我让她卸掉和松开身上所有的束缚物:发带、裙带、鞋带,以最舒服的姿势坐在我面前,微微闭上双眼,自然深呼吸……

十分钟之后,我用奇特的催眠语暗示她,意识注意点缓缓推移,依次放松脚、腿、腹、腰、胸、背、臂、肩、颈、头、脸。放松,放松,放松,放松,放松,放松……

她的身体依次不归她的大脑指挥了。现在,她只剩下了一缕意识,像烟尘一样,跟着我的声音慢慢飞来飞去……

我净了手,握在一起烘热,然后用这双温暖而洁净的手,轻轻摩擦她的皮肤表面,额部,两颊,下颌,脖颈,双肩,胳膊,手掌……按照同一方向,反复、缓慢、均匀地移动。这是温觉引导法。我的嘴里一直叨念着暗示语言,引导她向更深的层次下沉……

卸掉了全身的骨肉,身体渐渐下沉,下沉,下沉……

双眼关闭,窗户关闭,这世界温暖安静舒适,眼睛永远不愿再睁开……

一丝魂魄在飞,在飞,在飞……

我感到睡意一阵阵朝我袭来。

接着,我就感到不是我在说话了,而是正在接受我催眠的女孩在说话。她的声音是那样的轻柔,她的口气是那样的亲昵,就像我梦中永远见不到的情人,就像我前世的母亲和来世的婴孩……

“四周太黑了,这是天上的天上,地下的地下……”她在说。

“你太累了,现在,你要永恒沉睡了……”她在说。

“我守护着你,生生世世都不会离开,没有人笑,没有人哭……”

这声音好似横亘在茫茫宇宙中的一条绳子,不知道来处,不知道去处。我爬在它上面,飘飘摇摇。绳子一断,我就会粉身碎骨。她成了我全部的依靠。

我不知道,我已经被人反过来催眠了……

催眠我的人,正是接受我催眠的人,一个神经兮兮的女孩,一个装作十分害怕催眠的女孩!

实际上,她深谙催眠之术,她的道行远远在我之上!不然,我不会反过来被她催眠。

“英雄,我崇拜你。现在,有邪恶之人需要你消灭,你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

我站了起来。

“有一把椅子在阻挡你,请你折断它的四条腿……”

我抓过那个椅子,“喀吧喀吧”把四条腿掰断了。在催眠状态中,心理对生理的控制力可以达到惊人的程度。平时,我哪有如此大的神力!

“朝前走,朝前走……”

我不知道她要指令我去干什么。

忽然,我的意识产生了一丝丝动乱,似乎想反抗。这念头是理性在起作用,不过,很快被淹没了。

她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像希腊神话中海上的妖女塞壬。塞壬的歌声是那样迷人,过往的船只都不能逃得脱那种迷惑,纷纷驶向那个死亡之岛……

我很危险,我要醒来!

我醒不来。

“好了,你回到椅子上,坐好。我告诉你,佘习宙就是邪恶。你醒来之后,在口袋里藏一把刀子,然后去找他。你只要听见佘习宙说出‘佘习宙’三个字,那就是命令,你就要进攻,把刀子刺进他的心脏,要稳,要准,要狠……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牢牢记住了。

“你知道这些命令是谁给你下达的吗?”

我诚实地摇摇头。

“你走在一条大街上,行人熙来攘往。一个黑裙子女孩突然走近你,她朝你脸上喷了一股烟雾,于是你就成了她的傀儡……”

我点点头。

“好了,五分钟之后,你准时醒来,醒来后身体轻松、头脑清晰、心情愉快……”

我被催眠了,根本记不得以上这些暗示语,这是后来我通过催眠在潜意识里打捞到的真相。

我睁开了沉沉的双眼。

申玉君还在我面前坐着,微微闭着眼。

我陡然想起,我在给申玉君催眠,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给睡着了。

我想用冷水洗一把脸。转过身,我看见一把椅子翻倒在地,四条腿都被掰断了。我困惑了:房子里只有我和申玉君两个人,这是谁干的?

我放弃了去洗手间的念头,坐下来,决定把申玉君唤醒:“好了,五分钟之后,你准时醒来,醒来后身体轻松、头脑清晰、心情愉快。五……四……三……二……一,醒来吧……醒来吧……醒来吧……”

申玉君缓缓睁开了眼睛。

“真舒服。”她一边观察我的眼睛一边说。

我垂着头,努力回忆着什么。当时我不知道自己的体内被种植了神秘的指令。

“你怎么好像心事重重?”她问我。

“噢,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今天我们就到这儿吧。”

她站了起来,一边系好发带、裙带、鞋带,一边说:“那好吧,我先走了。”

“再见。”

“再见。”

她小心地绕过那把残疾椅子,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小心点啊。”

我陡然感到了某种巨大的危险,我迷茫地望着她,问:“我小心什么?”

“你自己想吧。”说完,她嫣然一笑就走了。以前,她从来没有笑得这么轻松过。

我跑到窗前,又看到了那个黑裙子女孩。白色的申玉君走到她跟前,两个人一起走了。

我坐下来,痛苦地想:我要干什么去?

噢,我要去见那个佘习宙。我必须得见他,接受他再一次的催眠。

我站起来,收拾一下,准备动身了。

突然,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画面:黑暗中,有个人闪现出来,是佘习宙。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一步步走过来。虽然他在笑,可我感觉那是更深层的敌意……

我忽然感到自己很弱小,就像大雨中的一只小蚂蚁,暴风中的一根草。我得拿个武器!

走进卫生间,我看到了两瓶硫酸。可是,此时我却感觉它们是清水。有人拿两瓶清水在骗我:你闻闻,哪瓶是硫酸?

都是我玩过的把戏,我不会上当。

我放弃了硫酸。

接着,我走出卫生间,来到书房,打开一个抽屉,看见了几包老鼠药。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它们其实是零食,吃了后只会增肥。

我又放弃了老鼠药。

我有一种飘零和无助感。我想哭。这是我成人之后第一次想哭。

我孤苦伶仃地走出书房,惊惶地四下张望,终于在厨房的大理石案板上,看到了一把水果刀,锋利的水果刀。

它才是我真正的武器!

这把水果刀的身上似乎具有某种魔咒,我感到只有它才有效。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站在它跟前,小心地四下张望了一圈——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盯梢——我这才放心地把它拿起来,藏在了口袋里。

我一步步走向佘习宙的心理诊所。

我已经一年没来过了。

还是那个鬼鬼祟祟的胡同,还是那个二层的小楼。

诊所里除了那三个工作人员,好像没什么患者。那三个工作人员依然穿白大褂,戴白口罩,动作缓慢地走来走去。

我敲开佘习宙的门时,他正坐在窄小的办公桌后看报纸。今天,他的脸色有点灰暗,好像要遇到什么灾祸的前兆。但是他朝我笑了。

我走到他跟前,坐下,坐得离他很近。

我的右手插在口袋里,抓紧那把水果刀。

“大记者,听说你最近改了行,也开始做催眠治疗了?”他笑着问。

“没有。我还在报社工作,只是业余时间偶尔做做。”

“现在,咱们算是半个同行了。”

“你是老师,我是学生。”我谦虚地说。

“你客气了。”他也谦虚地说。

突然,我问他:“哎,你叫什么名字?”

问完这句话,我打了个冷战。

“你连我的名字都忘了?”他笑着问。

我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滑稽,就尴尬地笑了笑。

“今天的天气真好。”我说。

他看看窗外,点了点头:“不过,天气预报说,晚上有暴雨。”

“我真忘了你叫什么了。”我说。

这时候他笑得有点勉强了,说:“我姓佘啊。”

听到“佘”字,我感到口袋里的水果刀似乎跳了一下。

“哦,对了,你姓佘……”

“想起来了吗?”

“我还是没想起你的名字。”

“后面的字是习。”

听到“习”字,那把水果刀又跳了一下。命令藏在暗语中,要我大开杀戒,为民除害。这命令已经下达了三分之二……

“你的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佘习宙警觉起来。

我把手从里面的口袋里抽出来,说:“没什么。”

他在我的西服上瞄来瞄去,似乎更怀疑了。

我盯着他,问:“你的名字好像是三个字吧?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我的刀子要掏出来了!

他突然放松了警惕,又恢复了常见的那种笑,伸手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名片:“看来,你是贵人多忘事,真把我的名字忘了。没关系,我给你一张名片吧。”

邪恶将继续蔓延,他的笑将继续蔓延……

我举着那张名片,虚心地问道:“你名字最后这个字念什么?”

他好像意识到我不怀好意了,也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一个大记者,这个字不认识?你跟我开玩笑!”

一个工作人员像幽灵一样在门口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我真不认识。”我说。

“那你认识拼音吗?”

“认识。”

他在纸上随手写了个拼音,递给我。

我急躁起来。

我要杀人了!但是,口头命令还没有下达!

“你能不能说出来?”我急不可待了。

他的脸阴沉下来,说:“周德东,你今天有问题!”

我感到很迷茫:“没有啊。”

他咄咄逼人地盯着我说:“我怀疑你的大脑被人控制着!”

听了这句话,我感到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整个身子抖了一下。

我是一个掌握催眠术的人,身上有一些反暗示能力,经佘习宙一戳穿,控制我的那种黑暗力量大部分就失了效。

“不会吧,没有人给我催眠。”

“在你不知不觉中。”

停了停,他又说:“我还怀疑,你的大脑被人设置了一个指令,这个指令跟我的名字有关。”

我一下变得六神无主了,说:“佘老师,今天,除了我给一个女孩做过催眠术,没有接近过任何人啊。”

他笑了笑,这次,他笑得很学究:“刻录在记忆上的事,都是显露在表面的一些孤立的片断。”

我恍然大悟地说:“我想起来了,有个穿黑裙子的女孩在大街上朝我喷了一股烟雾……我一定是中了摄魂散!”

他摇摇头:“这世上还没有一种药物,可以控制人的意识。所谓摄魂散,那是谣言。”

“那她朝我喷的是什么?致幻药物?”

“致幻药物也不可能一闻就产生效应。”

“神经毒气?”

“神经毒气没有人搞得到。”

我迷路了。

佘习宙说:“现在我给你做一次深度催眠。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深层的谜底。”

“好吧……”我说。

他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说:“你躺下。”

我顺从地躺下了,同时我的手又插进了西服口袋,抓住了那把水果刀。

他顺着我的手,轻轻摸进口袋,惊了一下:“你拿刀子干什么?”

“自卫。”

“你把它扔到地上。”

“不。”

我一边说一边把水果刀抓得更紧了。此时,我还有十分之一的生命忠于那个黑暗的力量。

“那……好吧。”佘习宙不再坚持。

他返身,拿起一个针管,走向我。

“你干什么?”我戒备地问。

“我给你的静脉注射点阿米妥纳,帮助你进入蒙状态。现在,你有了很强的反心理控制素质,必须需要药物辅助。”

注射了药物之后,我发现我的呼吸越来越深。

他把窗帘轻轻拉上,打开一个光线暗淡的灯,房间里一下变得诡异起来。这时他举起一支笔,就是刚才写拼音的那支笔,舒缓地说:“现在,你放松,眼睛凝视这个笔尖……”

接下来,他慢慢转动那支笔,低低地嘀咕起来……

我渐渐沉入一片黑暗中。不过,我一直没有放松水果刀。

“现在,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好的。”

“是谁的声音让你来找我的?”

“申玉君。”

“谁是申玉君?”

“他们介绍的一个女孩,接受我催眠的人。”

“她让你来干什么?”

“她让我来消灭邪恶。”

“谁是邪恶?”

“佘习宙。”

“佘习宙不邪恶,命令你的人才邪恶,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好了,你把刀子扔到地上吧。”

我就不再自卫,木木地把水果刀扔了……

佘习宙用父亲一样的声音把我唤醒之后,我感到全身通泰,十分愉悦。他很沉重地说:“现在,发生了一个可怕的事。”

“什么事?”

“有人利用催眠谋杀。”

“谁要谋杀谁?”

“申玉君要杀我。”

“她怎么杀?”

“通过你。”

我吓了一跳:“……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那她为什么要杀你?”

“我也不知道……”

“这个女孩神经兮兮的,她是不是已经疯了?”

“一个疯子怎么可能把你催眠?”

“那倒是……”

“这样吧,你把她约来,我见见她。”

“……我试试。”

7 我是她表姐

我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中。

这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曾找我做过催眠的赵小熙,她说她的心理疾病越来越严重了。

“我觉得,你的神经特点不适合做催眠。你还是到专科医院看看吧。”

“你认不认识其他催眠师?”

“认识几个。”

“你再给我介绍一个吧。”

我想了想,把佘习宙的电话给了她:“他那里是收费的。”

“这个没问题,只要他能治好我的病。”

放下赵小熙的电话,我又给申玉君打了个电话,约她来。

半个钟头后,她来了。她一进门,我就条件反射地朝楼下看了看,那个黑裙子女孩如影相随,又出现在花坛边。

申玉君坐在我面前,眼神和平时一样很不集中。

“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还算好吧。”

“我想领你见一个更了不起的催眠师,你愿意吗?”

“他叫什么?”

“佘习宙。”

她想了想,说:“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听过邪恶这个名字吗?”

“谁叫这个名字啊?”她差点笑出来。

突然,她侧过头,灵敏地听了听,好像听到了什么。

“怎么了?”我问。

“你听,有滴水的声音。”

我仔细听,果然听见了滴水的声音,缓慢而清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家里没有哪里漏水呀。我梗着脖子听了一会儿,意识有点模糊了……

我赶紧使劲摇摇头,眼前的一切都恢复了清晰。我时刻得防备她给我催眠。

我转移开注意力,继续说:“他想见见你。”

“他知道我的病?”

“我对他说过。”

“我都感到没有希望了。现在,我最怕家里人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其实,我觉得我没那么严重。……你听,还有滴水的声音。”

我又听见了缓慢而清脆的滴水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起身走到卫生间,水龙头没有滴水。

我又来到厨房,水龙头也没有滴水。

真是怪了。

我回来,坐下,想了想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仇恨。你的仇恨是什么呢?”

她说:“我好像没有什么仇恨。”

“再想想。”

“嗯……我有点恨医生。”

“为什么?”

“他们只知道宰患者,却治不好病。别说精神上的故障,就说咳嗽吧,我们都咳嗽千千万万年了,医生治好了吗?”

“这个问题你有点武断。”

“我不武断。……你听,那声音又响了。”

是的,那个声音又响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有些恼怒了,再次站起来,寻找那声音的根源。

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我站在她的跟前。

那水是从她的背包里渗出来的。

她低头看了看:“哟,对不起……”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瓶矿泉水。它果然漏了。她拿出餐巾纸擦了擦,又抱歉地去洗手间拿来拖布,要擦地。

我阻止了她:“没关系,一会儿就干了。我们走吧。”

她说:“好吧。”

我和她走出了楼道,那个黑裙子女孩正在花坛前看书。

她朝我们望过来。

我们走近她之后,她问申玉君:“你去哪?”

我说:“我领她去见另一个心理医生。”

她把书收起来,坚定地说:“不,我姑妈只让她到您这里来,不许她到别的地方去。”

我看了看申玉君。她胆怯地看着那个黑裙子女孩,好像很害怕。

“没关系,那个人我认识。”

“那也不行,我得替她负责。”黑裙子女孩盯着我的眼睛,坚定地说。我发现她的眼神像蛇一样锋利而且冰冷。

申玉君乖乖地站在了黑裙子女孩一边,小声对我说:“我……回家了。”

我想了想说:“那好吧。”

黑裙子女孩这时候才抱歉地朝我笑了笑,说:“给您添麻烦了。”

“不客气。”

一黑一白就走了。

我看着她们的背影,心中的阴影越来越浓厚。

“哎,你叫什么名字?”我喊了一声。

她们一起停下来,回过头。

黑裙子女孩意识到我在问她,就说了一句:“我是她表姐。”

然后,她转过身去,拉着申玉君快步离开了。

我给佘习宙打电话,对他讲了事情经过。

他沉吟片刻,说:“我一定要给这个申玉君催眠,问出真相。”

“可是,她不会到你那里去。”

“我有办法。”停了停,他问我,“你知道她的电话吧?”

“知道。”

“告诉我。”

“你要通过电话给她催眠?”

“没错儿。”

我觉得,电话催眠只是一种想像,因为,催眠经常需要外界环境和一些物理方法的辅助。我不相信仅仅通过电流传递的声音就能对一个人实施催眠。

“能成功吗?”我怀疑地问。

“艰难一些,不过我想试试。”

我把申玉君家的电话告诉了他。

他说:“你告诉她,今晚,我要给她打电话,询问一下病情。”

“没问题。”

第二天,佘习宙给我打来电话,有些激动地说:“成功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急切地问。

佘习宙平稳了一下情绪说:“昨天半夜,我通过电话,成功地使她进入了催眠状态。尽管她的言语有些杂乱,但是我还是找到了答案!”

“你说说。”

“她接受你催眠时,身体里已经埋藏了另一个催眠师的指令,她依照那个指令,对你进行了反催眠。然后,你就拿着水果刀来找我了。”

“是另一个人要杀你?”

“是的。我怀疑申玉君的精神没有任何疾病,她是被一个人控制了。”

“她休学都一年了,哪个人能控制另一个人这么长时间?”

“什么神奇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你知道那个著名的公鸡实验吗?——在地板上用粉笔画一条线,然后把公鸡的嘴压在这线上,公鸡就以为自己被绑在那里,抬不起头来。这个不幸的女孩也一样,她的心神被人强制,不敢反抗。”

心理、精神、意志,这些东西最玄虚,没有一丝一毫实际力量。但是,有时候它们的力量却无比强大,无比可怕。

“我还没有彻底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有一个人闯进了申玉君的卧室,打断了我的催眠。”

“是她母亲?”

“不像。我在电话里,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很年轻。她对申玉君严厉地呵斥道——你在干什么?快睡觉!申玉君一下就从催眠状态中惊醒过来,把电话挂了。”

我打了个冷战:“那个人是她表姐……”

8 他这个人有点怪

我的工作突然忙起来。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整天陷入繁忙的事务中。

这天,刚刚有点闲,我就想起好久没有赵小熙的消息了,于是给她打了个电话。

“佘先生给你做的催眠效果怎么样?”

她冷硬地说:“不怎么样。”

“为什么?”我感到她的口气不对头。

“我觉得他那个人有点怪……”

“怪?”

她叹口气,说:“也没什么……好了,谢谢你关心我。再见。”

电话就挂了。

我想了半天,到底没想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和申玉君的母亲是在一个茶馆见面的。她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老太太,我约她见面,是想聊一聊申玉君。

一提起申玉君,她的脸上就现出了淡淡的愁容:“这个孩子一年前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突然问:“她表姐叫什么?”

老太太愣了一下:“叫毛果。”

“她一直在你家?”

“是。她父母死得早,这几年一直生活在我家。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说……她把申玉君照顾得挺好的。”

“全靠她了。”

“她没结婚吗?”

“过去谈了个男朋友,两个人特别好,可是,要结婚的时候,那个小伙子突然变成了植物人。她再也没嫁。”

“她男友怎么成了植物人?”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磕着没碰着,睡觉睡成了植物人,再没有醒过来。”

她显然更关心女儿的病,停了停又问:“小君的病还有希望吗?”

我说:“您别犯愁,我想她会好的。”

离开申玉君的母亲,我决定找毛果谈一谈。

我和她毕竟不熟,不便直接约她,就打电话约来了申玉君。约来了申玉君,就等于约来了毛果。她俩有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

申玉君敲响我家门的时候,我看见毛果出现在楼下的花坛前。我给她打开门,说:“你等等我,我出去一下,半个钟头回来。”

“你去干什么?”她警觉地问。

“我去见个重要的人。”

“跟我有关吗?”

我想了想说:“是的,跟你有关。”

“……那你去吧。”

我下了楼,一步步走近了那个“表姐”。这天的太阳好极了。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直直地看着我。

我朝她笑了笑,然后停在她面前。

“我表妹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你精通催眠术。”我突然说。

她看了看楼上我的窗子,突然笑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吗?”

“你什么时候学的?”

“一年前吧。”

“你学它干什么?”

“因为在现代社会,它成了一件武器,我要用它进攻,也要用它自卫。当有人在暗处要控制你的时候,你不想被控制,就必须先下手控制他。”

我假装轻松地笑了笑:“我在学催眠术之前,先是被人催眠过一次。想必你也一样。”

“没错。”

“他是谁?”

“佘习宙。”

这个答案在我的预料之中,不过我还是愣了愣。

“过去,我一直很反感催眠术,永远不想体验那种感觉。可是,他对我下了手。他一直控制着我,我成了他的玩偶和奴隶……”

那时候,佘习宙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启事:招聘助手。

找工作的人很多,毛果排在最后。轮到她时,都已经下班了。

她把资料交了之后,接受佘习宙的面试。

此时,天边悬挂着一颗血红的落日,小楼里安静无声。佘习宙温柔地说:“姑娘,你要来这里工作,我必须要测查你的记忆力和分辨力。”

毛果说:“好的。”

于是,佘习宙拿一幅画在毛果眼前晃了一下,然后就收了起来。毛果隐约看见上面有两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几把椅子。

他问:“左边的房间里有三把还是四把椅子?”

毛果想了想说:“三把。”

他点了点头,又问:“左边房间里的窗帘是浅绿色还是深绿色?”

她答:“深绿色。”

“左边房间有两个窗户还是三个窗户?”

“两个。”

答完后,她看了看那幅画,发现左边那个房间是两把椅子,窗帘是蓝色,一个窗子。也就是说,她的回答完全错误。

当时,她有些惴惴不安。

佘习宙又拿起一张白纸,上面画着两个圆圈,好像是一样大的,只是圆圈里分别写着两个数字,一个是12,一个是14。

他问:“左边的圆圈大还是右边的圆圈大?”

毛果明白了,刚才他一直在误导自己,他的话语里有一种暗示,她接受了这个暗示就错了。这次,她不想接受他的暗示了,就答道:“一般大。”

测试完了,她接过那张纸看了看,实际上是左边那个略大一些。

佘习宙笑笑说:“你把电话留下,先回去吧。谢谢。”

毛果走了后,觉得这个工作肯定得不到了,很沮丧。

可是,就在第二天,她接到了佘习宙的电话,他通知她:“你已经正式成了我的助手。明天你就来上班。”

毛果高兴极了!她发誓一定要做好这份工作。

上班第一天,诊所全体人员都加班。

吃完晚饭,佘习宙打电话叫毛果到他的办公室来,说让她熟悉一下患者的病历卡。毛果来了后,发现佘习宙的办公室挡着窗帘,灯光幽暗。他坐在窄小的办公桌后面,笑吟吟地等着她。

“你过来。”他朝她钩钩手。

毛果走近他:“佘老师,那些病历卡在哪里?”

他举起了手中的一叠卡片说:“来,你坐下。”

她没想太多,就坐在了他身边。

他说:“你听我念这些卡片,然后一个个记在大脑中……”

“为什么?”

“这就是你的工作。”

她就不好再问了。

那些卡片上的字很奇怪,上头的字很大,往下却越来越小,最后就看不清了。

佘习宙指着那枯燥的卡片,说:“这是第18位患者的情况。她的毛病是嗜睡,天一黑,她就感到睡意沉沉地袭来,不可抵挡,不可抵挡……”

他的声音叨叨咕咕,像念经。而那字越来越小,毛果的眼睛越来越吃力……

“这是第17位患者的情况。他经常感到累,完全是精神作用。每次他犯了病,就感到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散架了……”

他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慢慢朝下滑去,继续叨念。卡片下端的字,简直就像小米粒一样……

“这是第16位患者的情况。她的问题依然是经常犯困。特别是和上司一起加班时,就感到昏昏沉沉,意识模糊……”

毛果已经看不见那卡片上的字了。她也感到十分慵倦,眼看就熬不住了。她十分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患者,简直不配给佘习宙当助手。于是,她强打精神,听佘习宙说下去,心里却盼着他早点结束这无聊的工作……

“这是第15位患者的情况。他受不了声音刺激,哪怕一丝丝。他需要一个封闭的环境,四周鸦雀无声,静极了,静极了,静极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佘习宙的声音像团雾气一样慢慢变形,开始针对毛果了:“我知道,你很困……很困……很困……睡吧,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

接着,他的话语越来越不符合逻辑:“温暖的妈妈在婴儿的外面唱着歌谣,透明的婴儿在妈妈的里面安详地熟睡,遥远的海洋在均匀地涌动,海浪来了,海浪去了,海浪来了,海浪去了……”

她感觉到海浪在她的身体上涌动,来了,去了,来了,去了,来了,去了……

她似乎看见了黑暗的海浪中有一张狰狞的脸,来了,去了,来了,去了,来了,去了……

她万分惊恐,却醒不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醒了。她感觉自己打了个瞌睡,时间似乎很短。而佘习宙还在昏暗的灯光下念那些枯燥的卡片……

忽然,她感到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

佘习宙突然转过脸来:“都记住了吗?”

她把注意力拉回来,说:“佘老师,我太累了,明天……再继续吧。”

佘习宙想了想说:“好,那你先回去休息吧。”

从那以后,她经常听佘习宙念那些卡片。她疑惑过:难道这就是助手的全部工作?并且,她经常在佘习宙身边睡着,经常见到黑暗的海洋,见到那张忽远忽近的狰狞的脸……

这个梦好像很漫长。可是,她醒过来的时候,又觉得刚才是打了个瞌睡。她每次清醒之后,都看见佘习宙还在那里念卡片……

那期间,她一直感到失魂落魄。她并不知道,在另一个黑暗的世界里,她一直做着佘习宙的性奴隶……

后来,毛果谈了一个男朋友,他叫王彬,长得很帅气。

佘习宙知道后,专门请毛果和王彬吃了一顿饭。

当着王彬的面,他一直都在以长者和主管的身份夸奖毛果。事后,他又对毛果赞叹王彬:“这个男孩真不错,很聪明。”停了停,他突然开玩笑地说:“他的大脑一定和别人长得不一样。”

就在两个人准备结婚的时候,王彬突然变成了植物人。

毛果知道了这件事,立即赶到医院。她看到王彬平平地躺在病床上,脸上毫无血色,跟死人一模一样。她当时就哭了出来。

过了好半天,她才止住哭,开口问王彬的母亲:“他到底怎么了?”

王彬的母亲说:“他昨晚吃完饭就睡下了,没发现任何不正常啊。”

毛果说:“你再想想,夜里有没有听见他出去过?”

“没有,他没有出去。”说到这里,王彬的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噢,半夜的时候,我听见他房间的电话响了……”

这时候,毛果已经对催眠术有了一些了解,对佘习宙也有了一些怀疑。她马上产生了一种猜测:暗处有一个人,通过催眠,让王彬进入了植物人状态。也就是说,那个人把王彬的大脑掏空了,只剩下一具躯体……

她来到电信局,查出了那个半夜的电话号码——正是佘习宙心理诊所的电话。

可是,这没有任何用处。如今,我们对催眠没有相关的法律。你总不能因为人家半夜打来一个电话就把他抓起来。

从那天起,毛果离开了佘习宙,开始学习催眠术。

“我知道,一年来,你一直对申玉君进行着催眠。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同样是罪恶吗?”我对毛果说。

“我要报仇。”她的眼神非常冷酷。

“你的心理有病。”

“你要对我催眠吗?”

“我的技术没你高,我只能被你催眠。不过,我可以用其他的方式帮助你。”

“你再去替我杀他?”她有些嘲弄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说:“我是记者,我可以写文章揭露这件事。”

“在中国,催眠术还不是太公开的东西,没有多少人了解,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话。”

“至少我相信。”

“那么我告诉你,这个佘习宙控制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诊所那三个工作人员,都被他催眠了,成了不能支配自己的傀儡……”

我给佘习宙打了个电话。

“佘先生,我想和你谈谈。”

“我们好几天都没通电话了。”

“你知道毛果吗?”

“毛果?知道,她是我原来的助手。”

“那你也一定认识王彬了?”

“王彬?这名字挺熟……噢,是不是毛果的那个男朋友?”

“是。”

“他不是变成植物人了吗?”

“在他生病那天夜里,你有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没有。”

“你撒谎。”

他沉吟片刻说:“你一定是上当了。你赶快过来,我和你面谈!”

我必须见到佘习宙。我写文章需要证据。

走进了佘习宙的诊所,我在一楼停了片刻,仔细打量那三个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人。他们没有搭理我,还在机械地做着各自的事。

我上了二楼,走进了佘习宙的办公室,我发现他的表情比平时都严峻:“你坐下。”

我就坐下了。

“你认为是我害了那个王彬?”他问。

“是的。”我说。

他观察了我的表情一会儿,突然说:“你被她催眠了……”

我愣了一下,说:“我清醒着。”

他说:“你不要把催眠看得那么格式化。其实,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遭遇催眠,推销员高超的游说,摇滚歌手的疯狂叫喊,政治家的精彩演讲……都无意中使用了这种心理控制术。”

他低低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你被她催眠了。你完全听信了她的话……”

我怔怔地看着他。

老实讲,我已经弄不清黑白。

“现在,我必须把你唤醒!”说着,他轻轻走过来,坐在了我的面前。

“你已经进入一种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她的语言指示在你身上产生着巨大的动力。她改变了你的意识状态,你现在根本不靠理性判断事物,完全依赖于潜意识。而她在你的潜意识里灌输了错误的程序……”

这时候,我又听见了滴水的声音,很缓慢,很清脆。

“你听这水声……它滴得很慢,很慢,很慢……可是,它将一会儿比一会儿快,一会儿比一会儿快……”

那水声实际上是越滴越慢,越滴越慢。我的头随着那水声,越来越昏,越来越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轻在我耳边说:“你很善良,你很清纯,你很柔弱……”

“你就像一棵草……”

“你看,无边无际的草,真绿呀,真鲜呀,你和它们在一起,慢慢生根,慢慢成长,永远不再离开……”

“没有意识,没有情感,没有知觉,没有欲望,守住,守住,守住……”

“任何人间的声音呼唤你,你都不要醒来……”

终于,他停止了催眠。

他擦了一把汗,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歇息。

他的脸上又渐渐挂上了一丝笑。他说:“大记者,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变成植物人吗?因为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我憋不住一下笑了出来。

佘习宙一下从椅子上摔到了地下。

我慢慢站起身,一边捶太阳穴一边说:“这一招我是跟赵小熙学的。”

9 大梦醒来

我的文章很快见了报。

佘习宙的诊所当天就关门了,这个人下落不明。我猜他在中国混不下去,滚回美国去了。

不过也说不定。因此,假如你发现有人精通催眠术,必须要小心一点,他用的很可能是化名。

毛果解除了在申玉君身上设置的催眠令。

不幸的申玉君很快恢复过来。

我发现其实她长得也很漂亮。我明白了,气色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是多么重要。

当然她仍然没有毛果漂亮。看来,女孩的五官更重要。

毛果离开了申玉君的家。是的,她没法继续待下去了。

有一件事必须得说一说——后来王彬醒过来了。

不是我的功劳,也不是毛果的功劳。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有一天,打了个雷,“喀嚓”一声,他打个激灵,就醒了。

度假

1

“五一”放长假,7天。

我们四个外地打工仔,相约一起出去玩。姜梦颖、李串、车刚、我。

离通海市30公里,有个百望山森林公园。姜梦颖提议到那里去。

我们坐出租车到了那个森林公园,在里面转了一圈,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那个宾馆太潮了。餐厅也脏兮兮的,让人没食欲。”我说。

“我倒觉得不错。”车刚说。

“反正我不想在这里玩。”李串说。

“我也是。”姜梦颖附和说。

“那我们总不能再打车回去吧?”车刚一边说一边把头转向我,“余晓冬,你说怎么办?”

姜梦颖抢先说:“我倒有一个浪漫的主意。”

我们都来了兴趣:“什么主意?”

“咱们到附近大山里,找一户农民家住下来,过几天农家日子。最后,给户主一些食宿费,又省钱又好玩。”

这个建议大家一致赞同。

四个人来到森林公园的大门外,看到几个骑摩托车的当地人,他们在等客。

车刚走上前,向一个车主打听附近有没有村子,还有把我们四个人拉过去得花多少钱。车刚长得又高又大,体重180斤,在这个生僻的地方,他最适合出面与人谈判。

那个车主说,从公园东侧绕过去,走大约15里山路,有一个百望村。两辆摩托车送我们,车费总共20元。

他知道了我们的意图之后,还为我们推荐了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孤寡老太太,姓彭。她家在村头,房子挺宽敞。而且,彭老太做的菜很好吃。

车刚太胖了,他和身材细弱的姜梦颖坐一辆摩托车,我和李串坐一辆。

这条乡间山路坑坑洼洼,摩托车司机倒是轻车熟路,开得飞快,摩托车像发疯的奔马不停地尥蹶子。姜梦颖一声声尖叫。

第一次见到姜梦颖,我的心就波动了一下,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牵扯我魂魄的东西。

其实,到百望村没有司机说的那么远,顶多十里。他们把我们送到了彭老太家大门口,彭老太正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晒太阳。

她是一个干瘦的老人。

一个摩托车司机走进院子,对她大声喊道:“彭老太,你家来客人啦!”

彭老太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显然不知道我们的来意。

她耳聋,摩托车司机又喊又比划,终于把事情说明白了。

她大声对我们说:“你们想住几天就住几天,钱呢,给多少都行。”

就这样,我们在彭老太家住了下来。

这是一幢东北农村常见的砖面土坯房,三间,正中是走廊和灶台。墙上挂着金黄的玉米和火红的辣椒。院子里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柴草。有一个鸡架,四五只鸡在闲闲地觅食。还有一个高大的狗窝,不过没看见狗的影子。

大门外有一条小河,哗啦啦地流着,很清澈。河上有一个吊桥,很老旧了,铁链粗壮,锈迹斑斑,铺着长短不齐的木板,看颜色已经朽了。

河这边的岸上是菜地,种着韭菜之类,绿油油的。河那边的岸上,是一个小土山,山坡上长满了青草和低矮的灌木,一条蜿蜒的小路爬上山顶。

进了院子之后,我和车刚、李串都很兴奋,李串东瞧瞧西看看,叫嚷着:“我要在这里留下来,再也不走啦!”

听了这话,姜梦颖的神情有点异常。我还注意到,她自从走进这个院子,脸色好像就变得十分阴郁。

“姜梦颖,你怎么了?”我问她。

“没怎么呀。”她说。

“你好像不喜欢这里?”

“反正已经来了……”她望着大门外河对岸的那个小山,三心二意地说。

彭老太住东屋,我们住在西屋。西屋有一铺大炕,我们四个只能睡在一起。两个女孩睡炕头,我和车刚睡炕梢。

车刚拎了拎被子,很干净,也很单薄。

“要是半夜冷了怎么办?”他问道。

他的神态很认真,但是我察觉出了他的某种坏意,立即说:“男女插开睡!”

李串推了我一把,说:“流氓!”

姜梦颖是个腼腆的女孩,很少有人在她面前这样开玩笑,我以为她的脸会红,可是转头看了看,她好像没听见一样,正望着窗外发怔。

收拾完房子,已经是黄昏。

彭老太把饭菜做好,端了上来。鸡蛋炒韭菜。鸡蛋是家里柴鸡下的,韭菜是家里菜地种的,别提多新鲜了。还有一条草根鱼,也是刚刚从河里捞出来的。

除了姜梦颖,大家都吃得很香。姜梦颖只吃了一点就不吃了,一个人走出了屋子。

我们三个吃完之后,也来到了院子里。姜梦颖还坐在竹椅上望着河对岸那个小山发呆。现在,那个小山呈暗淡的苍青色。

“你在看什么?”李串问。

姜梦颖说:“没看什么。”

李串转身对我说:“小余,咱们到对岸转转吧?”

我说:“万一撞上狗熊怎么办?”

李串指了指车刚说:“有他啊,我们还怕什么狗熊!”

我点点头,说:“狗熊的饭量撑死也就是180斤左右。”

车刚对我挥了挥拳头,说:“你再咒我,我把你扔到河里去!”

姜梦颖突然转过头来,对李串说:“你刚才说什么?”

李串看了看她说:“我说到对岸转转啊。”

姜梦颖说:“不,我是问你,我们刚进这个院子时你说了什么?”

李串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怎么了?”

“哦,我随便问问。”

“你好像中邪了!”

姜梦颖古怪地笑了笑,说:“是吗?”

车刚说:“咱们进屋休息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再过河去玩。”

四个人回了屋,天色已经黑下来。车刚四处摸灯绳。

我突然转头对姜梦颖说:“我想起李串刚进院时说的话了,她说,我要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

姜梦颖好像抖了一下。

2

车刚终于打开了灯。

灯绳原来在炕头,灯泡的度数很小,它高高地挂在光秃秃的棚上,光线昏黄。棚上和墙上都糊着旧报纸,多是《黑龙江农村报》和《通海日报》。

墙角的木桌上,放着一台很小的电视机。

我伸手想打开它,姜梦颖却碰了碰我,说:“别看了。”

我把手缩了回来。

姜梦颖轻轻笑了笑,说:“你看,这里的夜晚多宁静啊。”

四个人上了炕,姜梦颖关了灯,大家摸黑脱衣服。山里果然静极了,河边的青蛙叫得很响:“呱——呱——呱——”

我靠墙,又高又大的车刚躺在我旁边。中间的炕空着,我不知道那两个女孩谁靠墙。我希望是李串,我希望姜梦颖离我近一些。

车刚有点兴奋,他在黑暗中说:“咱们讲恐怖故事吧?”

李串说:“我不怕。”

我感觉到她的声音很近,靠墙的应该是姜梦颖。

姜梦颖没有表态。

我说:“我先讲。”

外面没有月亮,屋子里特别黑。没有人再说话了。

我说:“有四个人,在山里一户农家借宿,这户农家的主人是个耳聋的老太太。她住在东屋,那四个人住在西屋。这天半夜,四个人中的三个人都睡着了,只有一个人醒了,他爬起来出去撒尿。回来时,他刚要摸黑上炕,忽然感觉不对头,借着月光仔细一看,那三个同伴都不见了,只有那个耳聋的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对他笑。他傻了,颤巍巍地问那个老太太,那三个人去哪儿了?老太太说,他们和我换房了,在东屋。这个人急忙跑到东屋,看到那个耳聋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东屋的炕上朝他笑……”

李串说:“你再讲,我半夜都不敢出去解手了!”

我说:“我陪你。”

李串扔过一个枕头来,说:“你去陪那个老太太吧!”

车刚严肃地说:“万一让人家听见多不好!”

我说:“她耳聋,要是听见就怪了!”

车刚说:“哎,你们最怕什么?”

我说:“坟地。”

李串说:“我也是。”

车刚说:“坟地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埋着一堆骨头吗?”

“你不要打肿脸充胖子。”我坐起来说,“咱们打个赌,现在你一个人到坟地里走一趟,你敢吗?”

“我没事到坟地里走什么!”车刚见我来真格的,立即缩回去了。他又问姜梦颖,“小姜,你最怕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姜梦颖在最远的炕头低低地说:“我?怕梦游。”

梦游两个字好像在这个黑夜里刺中了大家最脆弱的神经,谁都没有接茬儿。

梦游的人,去的地方往往是他平时最害怕的地方。我想,假如我梦游,一定会去坟地。深更半夜,一个人轻飘飘地走出门,踽踽独行,一直来到荒郊野外,走进杂草齐腰的乱坟岗,在每个墓碑上摸一摸……

到目前为止,科学还不能解释梦游症。到底是什么神秘力量控制和支配梦游症患者的诡异行为呢?

是潜意识?

处于梦游状态的人,身手出奇敏捷,即使睡前设置重重障碍——比如满地的玻璃瓶子,比如捆绑一条条绳索,比如一道道明锁暗锁……在光天化日之下,清醒的人都难以跨越和解脱,梦游症患者却可以一一化解,他不会碰倒一只瓶子,他可以麻利地解开身上的一道道绳索的活扣和死扣,可以成功地打开所有的锁……

梦游症患者像影子一样不可阻挡。

“咱们几个没有人梦游吧?”车刚好像开玩笑地问。

“即使有,自己也不知道。”李串说。

“我不怕自己梦游,反正也不知道,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呗。我最怕看到别人梦游。”车刚说。

停了停,我说:“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厨师梦游,他经常半夜起来,拿着明晃晃的菜刀在石头上磨,磨很长很长时间,又轻轻来到同宿舍的几个人脑袋上,一个挨一个地比划。他的刀法很准,每一次菜刀剁下去,刀锋都只是落在那些人的头皮上,那些人也毫无察觉。有一天,宿舍里有个人半夜醒来,看到了这个恐怖的场景,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那个厨师含含糊糊地:‘我在切倭瓜。’”

李串怯怯地说:“车刚,你半夜可不要梦游啊!”

车刚说:“李串,你放心吧,就算我梦游,也找不到这户人家的菜刀。”

车刚在一家川菜馆当厨师,李串是服务员。我在他们对面的药厂打工,跑推销,经常在他们那里吃饭,时间一长就熟了。

姜梦颖在一家很小的文化公司当打字员,她和车刚是老乡。我和她,是最近通过车刚认识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在意,仔细想来,是她性格中那种与生俱来的忧伤打动了我。尽管我平时笑哈哈的,甚至是个幽默的人,其实我本质上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这时候,大院里突然传来了狗叫,声音很粗,一听就是一条高大的狗。它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叫得很凶。

我说:“这家的狗回来了。”

李串说:“半夜出去解手怎么办呀?”

车刚说:“有它守在院子里更好,万一咱们谁梦游,肯定走不出这个大院,就被它咬回来。”

“你别总提梦游好不好?”李串说。

“不说了不说了。”

男女同居一铺炕上,肯定兴奋。大家说话一直到半夜。

我的注意力一直系在姜梦颖身上,她始终很少说话,不过,我相信她没有睡着。

车刚好像是第一个睡着的,他发出很重的鼾声之后,我和李串也都不说话了。

月亮爬上窗子,屋子里亮堂起来。

过了很长时间,两个女孩似乎都睡着了,我也迷糊了。不过,我身体里有一根神经始终紧绷着,我猜想车刚趁大家睡着之后,说不定会偷偷摸摸钻进李串的被窝。

车刚的鼾声一直打得很响,不像是伪装。

那两个女孩的鼻息此起彼伏,其中一个重些一个轻些,重的一定是李串。

我一动不动地聆听。

四个人就这样奢侈地浪费着这千金一刻的良宵。

后来,天好像悄悄阴了,连微弱的星光也没有了,房子里一片漆黑。

突然,我听到一阵洗扑克牌的声音,“哗啦哗啦”,很响,在东屋!

深更半夜,彭老太在跟谁玩牌?东屋只有她一个人啊。

我竖起耳朵听,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孤独的洗牌声。我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

我碰了碰车刚,他像死尸一样重,没有醒。

“哗哗”的洗牌声终于不见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是风吹窗子的声音?是狗嚼玉米棒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着了。

我隐隐约约梦见车刚轻轻爬起来,像狗一样爬向了李串……

3

次早醒来,是个很好的晴天。太阳红红的,刚刚露头。

其他人还睡着,我爬起来,悄悄穿好衣服,刚刚走出屋,就看见一条大黑狗狂叫着扑上来。我赶紧缩回来。

彭老太正在做早饭,她颠着碎步跑出去,把狗吆喝跑了,它跑出了院子。

我这才心有余悸地走出来。

夜里下雨了,肯定是急促的阵雨,很快就过去了,院子里的地面湿漉漉的,中间的石板甬道被雨水冲洗得更加洁净,从大门望出去,草丛鲜绿,河水似乎丰满了许多,流得更欢了。

我想起来,夜里那声音可能不是什么洗牌,而是下雨的声音。

忽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刚才我在屋里看到了一行泥脚印!

我转身进屋,果然找到了那行泥脚印,它从走廊一直伸进西屋,最后停在了炕下,位置正在四个人正中间的空当。

这让我无比惊异。

有个人夜里出了门!

这个人的鞋子上沾回了那么多的泥,说明他一定走了很远的路。他从炕的正中间爬上来,让我无法知道到底是谁。

这泥印很模糊,无法看清鞋底的花纹,连男鞋和女鞋都无法辨别。

另外三个人还睡着。

我拎起车刚的鞋,鞋底干干净净。我又拎起李串的鞋,鞋底也干干净净。最后,我拎起姜梦颖的鞋。她穿的是一双白色旅游鞋,鞋底也是干干净净!

我一下想到了那个彭老太!

当我们大家都睡熟之后,她来过!她在炕的正中间站了一会儿,看看这边的两颗脑袋,又看看另一边的两颗脑袋……

可是,怎么没有她走出去的脚印呢?

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蓦地想到了自己!

我慢慢地低下头,慢慢抬起脚看了看,也没有泥印记,仅仅是有些湿,这是我刚才出去在石板甬道上踩的。

他们三个陆续起来,在大院里洗漱时,我问他们:“你们夜里有人出去解手吗?”

车刚一边刷牙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我没有。”

李串说:“都是你,讲什么鬼故事,谁敢出来呀。”

我又把头转向姜梦颖。姜梦颖警觉地看了看我,说:“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你也没出来?”我追问。

她摇摇头。

我没有说明真相,只是说:“我可能是做梦了。”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已经被某种黑暗淹没——我们四个人中,有人梦游!

4

早饭吃的是小米粥、葱花饼、煮咸鸭蛋,还有蒜茄子。

太阳很好。地面晒干之后,我们一起出去玩了。我们决定从那个吊桥上走过,到对面小山上去。

姜梦颖说:“我恐高,怕水。”

李串说:“没事,我们大家拉着你。”

“不,不,还是你们去吧,我留在家里。”

我笑着说:“要不,你把眼睛闭上,我背你过去。”

姜梦颖想了想,说:“还是我自己走吧。”

李串“噔噔噔”地跑过了吊桥,然后,我和车刚一前一后地拉着姜梦颖,慢慢过桥。吊桥左右摇晃,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好像要断开似的。

姜梦颖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我能感觉到她的胳膊十分僵硬,她的双手死死抓着我的手,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她的手冰凉。

终于过了吊桥,她的脚踩在实地上,一下就瘫软了,坐在草地上,抚摩狂跳的心。

车刚和李串顺着山坡爬上去了,留下我和姜梦颖。也许是因为昨夜相邻而睡的经历,我发现,车刚和李串今天有了某种默契,好像拉近了许多。

我陪着姜梦颖坐了一会儿,她渐渐恢复过来,和我一起朝前走。

我故意走得很慢,不想干扰车刚和李串,也想和姜梦颖单独呆一会儿。

“你不太喜欢农村?”我问她。

“我就是从农村出来的。”

“所以你对这户农家也不感兴趣。”

“我走进那户农家,就感到很熟悉,那个院子似乎跟一段悲伤的经历有关,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具体的情形。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恍若前生来世……”

“也许,它碰巧勾起了你一段淡忘了的回忆。”

“我看那个耳聋的老太太也面熟,她的面相让我十分恐惧……”

说到这里,她突然不再说了。

我抬头看了看,车刚和李串停在了小山顶上,紧张地朝我们招手,好像小山的那一边有什么东西。

我快步朝山顶跑去。

“你们看见了什么?”我喊道。

车刚对我大声说:“你快来自己看吧!”

我跑到顶端,朝下看去,看到这面朝阳的山坡上密密匝匝都是坟。看起来,这地方很少有人来,荒草丛生,齐腰那么高,绿得都发黑了。没见到一朵花,只飘飞着苍白的纸钱。

墓碑高高低低歪歪斜斜,都背朝着我们。远处还是馒头一样的小山,生满了难看的灌木。

我愣在了那里。

姜梦颖爬了上来。

我以为她会更害怕,没想到,她朝下看了看,惊诧地问我们:“怎么不走了?”

车刚说:“你没看见呀,下面都是坟!”

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死人都在那里面躺着呢,怕什么?”一边说一边朝下走去。

我们三个互相看看,也跟着走下去。李串走在最后面,好像还拉着车刚的手,至少是袖子。

我想起来,昨夜大家议论过这个话题,我们三个似乎都怕坟地,只有姜梦颖说她怕梦游。

走着走着,前面的姜梦颖说了一句让我们终生都毛骨悚然的话:“我看得见他们。”

车刚一下就停下了,低声问:“姜梦颖,你说什么?你看得见谁?”

姜梦颖回过头来,眼神已变得飘飘忽忽:“我说我看得见他们——那些坟里的人。”

李串打了个激灵。

我当时忽然想到,这个柔弱的女孩是不是疯了?

“别在坟地里胡说。”车刚不满地说。

实际上,这时候我们还没有走进坟地,距离大约十几米的样子。

姜梦颖转过身,指指最近的一个坟丘,说:“那里躺着一个老头,叫……韩山庭。”

我和车刚对视了一眼。我跑过去,转到那个坟丘前,看了看墓碑的正面,瞪大了眼——那墓碑上果然刻着“先父韩山庭之墓”。

姜梦颖又指了指另一个坟,说:“那个坟里躺的是一个女的,三十多岁,长头发,红衣绿裤。她叫赵秀女。”

我走过去看了看,那墓碑上果然刻着“爱妻赵秀女之墓”!

姜梦颖的眼神越来越古怪,软软的,虚虚的,像一缕香炉里飘起来的青烟。她盯住一个坟丘,低低地说:“那个坟里躺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叫程立,女的叫曲媛媛。”

我又去看了看,那墓碑上果然刻着“先父程立先母曲媛媛合墓”!

姜梦颖打量着一座座坟墓,像梦呓一样,描述着坟墓里死尸的姓名、性别和体貌特征,并告诉我们,哪些已经变成骨头了,哪些正在腐烂,哪些还完好……

从墓碑上的日期看,她说得一点都不错!

我无言地走了上去,车刚和李串紧紧盯着我,他们急切地想通过我证实一些什么。

我压低声音说:“墓碑上确实是她说的名字……”

他们蓦地又把目光投向了姜梦颖。

姜梦颖正盯着最远的一座坟——那座坟没有墓碑。她不说话了。

天地间一片寂静。似乎有一个毛烘烘的东西在灌木丛里蹿过,但是没有一个人转头看。那也许是一只狐狸,或者是一条黄鼠狼。这些凡间的生灵即使老成了精怪,也是阳性的。大家都怕鬼,鬼是阴性的。

过了好半天,姜梦颖才低低地说:“那座坟没有人,是空的。”

我干咳了一下,然后问:“姜梦颖,你……怎么能看见坟里的人呢?”

“我也不知道。”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还看见一个老太太在棺材里朝我挤眉弄眼地笑……”

“可是,你怎么能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又问。姜梦颖站在高处,下面所有的墓碑都背对她,她的视线不可能穿透墓碑那厚厚的石板。

她冷冷地看了看我,说:“这个你别问。”

“为什么?”我不甘心。

她压低了声音:“我要是说出来,你会害怕……”

5

“我们回去吧。”李串说。

“回去睡觉?”我把头转向她。

“不,我是说回通海!”

“已经出来了,回去干什么?我们继续朝前走!”我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说得如此坚定。

车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姜梦颖,最后说:“那就……走吧。”

我们穿过那片坟地,继续前行。

其实我也愿意回去,可是姜梦颖在坟地里的诡异表现,给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阴暗的疙瘩,我必须找机会把它解开,要不然,回去之后它一定会越来越大。

另外,我非常不愿意姜梦颖是这样一个神神道道的女孩。她的柔弱和忧郁如果都源于她的神经质,我将很失望。我希望她的悲伤是诗意的。我要继续和她相处,期待改变我对她的印象……

车刚和李串还是走在前面,他们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显然是不想让我们听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终于手拉手了。

姜梦颖的话还是很少。我几次想追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她都把话题引开了。

四个人在山野里转了一阵子,没看到什么奇妙的风景,就回了。

这时候已是午后,太阳柔柔软软,晒在身上很舒服。

我们绕过了那片坟地,来到河边,顺河岸走了半个钟头才来到吊桥前。

姜梦颖还是不敢过桥,和来时一样,我和车刚把她拽了过去。

到了对岸,她的脸色又变得煞白,双腿抖个不停。李串站在那里冷冷地望着她。

晚饭很丰盛,彭老太炖了一只母鸡,这让我们很过意不去。这时候的母鸡正在下蛋。

那条黑狗是山里的狗,没什么见识,见我们就扑上来咬。彭老太把它赶出去,把大门关上了。

我们让彭老太跟我们一起吃,她说:“我老了,啃不动鸡。”

就这样,我们吃,她坐在一旁看着。偏西的太阳照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出几分慈祥,并没有姜梦颖感觉到的那种凶恶。

吃着吃着,车刚大声问:“大娘,你家孩子都在这个村吗?”

彭老太很费力地听清了,她说:“我没有孩子!原来,有个女儿,死了,死23年了。”

车刚又问:“她怎么死的?”

彭老太似乎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停了一会儿才说:“跳河。”

车刚指了指院门外的那条河,问:“……就是那条河?”

“呃,是的。”

“为什么?她为什么死?”

“她找了一个对象,是供销社的店员,家里穷得叮当响,我不同意,她就死了。不争气啊。”

我、车刚还有李串都停止了咀嚼。

我忽然问:“她是不是埋在前边那个山坡上?”

“就是。”

“是不是没有墓碑的那个坟?”

彭老太似乎没听清,但是我却觉得这次她是伪装的。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对。”

“为什么不立个墓碑?”

老太太叹口气,说:“她走不久,她那个对象也自杀了,他留下遗嘱,要他家里人把他的尸骨跟我女儿埋在一起。他们不是夫妻,埋在一起算什么?为了不让他家人找到我女儿的坟,我找人把墓碑拔掉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姜梦颖,她一直低着头,垂着眼帘吃鸡。她手里的鸡脖子似乎没有煮烂,还有一丝丝的血。那吃相看上去有几分凶残。

她啃完了那截鸡脖子,用纸巾擦了擦手,说:“我吃完了,先进屋了。”说完,她就起身走了。

彭老太也站起来,进屋去泡茶了。

李串低声说:“车刚,你和她认识多长时间了?”

“谁?”

李串朝屋里指了指。

“半年了。”

“你们到底是不是老乡?”

“是啊!”

“你们两家离多远?”

“我家在县城,她家在农村。我听都没听过她家那个村名。”接着,车刚问李串,“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感觉她……鬼里鬼气的。”

“你不要疑神疑鬼。”说着,车刚瞪了她一眼,那语气就像是她的男人一样,可见今天他俩的关系又拉近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李串突然问车刚:“她今年多大?”

“比我小一岁。”

“23?”

“23。”

“昨天,她一走进这个院子,就变得不对头。而且,她那么害怕那条河……”李串嘟囔道。

“你的意思是……”车刚瞪大了眼睛。

“你想想,她对那片坟地太熟悉了,那些死尸好像都是她的邻居……”

李串的话让我打了个冷战。

李串说:“你再想想,到百望山森林公园是她提议的,后来又鼓动咱们来了这个村子,我们是被她一步步牵来的!”

车刚说:“不许胡说啊。”

“反正,今晚上我不敢跟她睡一起了……”李串说。

车刚趁机说:“那你跟我睡。余晓冬,你跟姜梦颖睡。”

“滚。”李串说,但是她并不恼怒。

我说:“这都是我们的猜疑,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姜梦颖不过有某种超人的第六感而已。”

我依然没有对他们说出那泥鞋印的事。说实话,现在我也有些怀疑了,也许那脚印就是姜梦颖的,而她根本不是梦游,而是半夜回到了那座空坟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

几只母鸡围上来,想觅点吃的。有的在啄落在地上的米粒,有的在啄一根鸡骨头。它们不知道,那就是它们的同伴。

彭老太给我们也端上了茶。

我站起身,走进了屋子。

屋里暗暗的,姜梦颖却在对着镜子梳头。

那是一面老式的镜子,长方形,挂在墙上,上面有双喜字,红红的。镜子里的她模模糊糊地看着我。

“怎么不开灯?”我问。

“有蚊子。”她淡淡地说。

我走近了电视,想打开。

她回过头,说:“别看。”

我愣了愣。昨晚她就不让打开电视机。

“怎么了?”我笑着问。

“我头疼。”

“哦,那就算了。”不过,我心里的阴影越来越浓了。

“你好像很不开心。”我说。

“没有。”

“出来玩,大家都应该高高兴兴的……”

“你们开心就行了。我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个样子,车刚知道。”

我和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渐渐黑透了。她在我眼中,只是一个古怪的影子,她一直在慢慢地梳头,那动作令人发冷。

我忽然发现,尽管姜梦颖的表现有些异常,可是并没有减少她对我的吸引,相反,我似乎更迷恋她了,我明显感觉到了一种鬼魅的诱惑。我仿佛走进了《聊斋志异》,期待另一个维度的艳遇发生……

终于,车刚和李串进屋了。

我说:“睡吧,明天咱们到河边钓鱼。”

李串坐在了炕沿上,没有说话。显然,她和姜梦颖睡在一起有些顾虑。

车刚说:“我先躺下了。”

他的口气竟然有些兴奋,好像小偷惟恐天下不乱——李串越害怕就会离他越近。接着,他三下两下就脱了衣服,躺下了。他依然躺在原来的位置上,把靠墙的位置留给了我。

我也躺下了。我推了推人高马大的车刚,说:“你往那边点。”

他很乐意地挪了挪,给我留下了很大的空间。

姜梦颖放下梳子,也爬上炕,靠着墙轻轻脱了衣服,躺下来。她低低地说:“来,李串,你也躺下吧。”

李串依然坐着,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李串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在这儿待下去啦!”

车刚说:“咱们来的那天,你不是说想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吗?”

“明天我就回通海!”李串愤愤地说,不知道她是在对谁发狠。

车刚说:“现在,我倒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再也不走喽!”

不知为什么,听了他这句话,我的身上冷了一下。

终于,李串摸黑脱了衣服,上炕躺下来。我伸头看了看,她躺的位置离车刚近了许多。

那条大黑狗在院子里低低地呜咽了几声,似乎在告诉主人它回来了。不知是左邻还是右舍,在呼唤贪玩的孩子回家睡觉。

山村没什么娱乐,睡得早,很快就安静下来。

车刚说:“天刚黑,咱们讲鬼故事吧。”

李串厉声说:“住口!”

车刚就住口了,静默中有些尴尬。靠另一面墙的姜梦颖突然在黑暗中笑起来。

在这样的黑夜里,她的笑声十分人。

大家都没有吭声,等待着姜梦颖说话。可是,她笑过之后并没有说什么。

这时候,我越来越觉得我们四个人来到这个地方,是一种命中注定的事。这个村子似乎跟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我发誓今夜不睡觉。

我一定要看看,半夜的时候到底是谁悄悄地溜了出去!如果没有人出去,那么昨夜那个人就是我,我梦游。我离开这个屋子,不知道到哪里转了一大圈又回来,在黑暗中把鞋子擦得一干二净……

我越想越害怕。

这一夜,又是车刚先睡着的。他的鼾声就像具有魔力的催眠曲,终于,又有两个香甜的鼻息声响起来。

我屏住呼吸仔细聆听,认真分辨哪一个人发出的声音是伪装的。

似乎都是真的。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渐渐粘在了一起……

突然,有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口,是那个耳聋的老太太!她直挺挺地走到炕前,停在了我的头顶,俯下身盯住我的脸,我立即闭上了眼,心要跳出了嗓子眼儿。

过了好半天,我慢慢睁开眼,看到她又站在了车刚的脑袋上,俯着身子死死盯住他的脸,似乎想确定他是不是睡着了。

接下来,她又盯住李串的脸,一动不动地观察了好长时间。

最后,她停在了姜梦颖的脑袋上,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抚摩她的额头,喃喃地说话了:“我的宝贝女儿啊,跟妈到东屋去玩扑克牌,好不好?”

姜梦颖就像木偶一样,直直地坐起来,下了地,无声地跟她走了……

……我猛地醒过来。

似乎是个梦,又不像个梦。

我的眼睛刚刚睁开就直了——姜梦颖真的像木偶一样下了地,正木木地朝外走。

是她梦游!

我用力推了推车刚,车刚翻了个身,长长的胳膊砸下去,差点砸在李串的脸上。

我怕姜梦颖没了踪影,急忙披衣下了地,跟了出去。

她顺走廊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闩,走出去,又轻轻地关上。

我追到门前,透过门上的蛋圆形玻璃望出去,只见她轻飘飘地走向了院门。奇怪的是,那条凶悍的大黑狗见了她竟然一声都不叫,只是跑上去围着她转了转,嗅了嗅,又回到狗窝了,好像她只是一抹影子。

终于,她轻轻打开院门,朝外面走去。

我无声地打开房门,刚要迈脚,那条大黑狗就大叫一声,猛扑过来。我吓得一缩身,把房门关上了。

狗扑到房门上,一边叫一边用爪子挠门板。

我透过玻璃紧紧盯着姜梦颖的背影。

她听见了狗叫,一下就停在院门外,一动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转过身来,目光蓦地朝我这里射过来。在黑暗中,她的眼睛里幽幽地闪着绿光。

我立即蹲下身,从门板的裂缝监视她。

她一步步走回来。

那条黑狗抓挠了一阵门板,最后回了它的窝。它从姜梦颖的身边走过,似乎视而不见。

我不敢再躲在门后了,急忙回到西屋,爬上炕,装睡。

过了一会儿,姜梦颖进来了。她站在地上,静静地望着炕上几个人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她静静地爬上炕,躺在了原来的位置上,再无声息了。

车刚的鼾声依然那么响。

我一直在捕捉着姜梦颖的鼻息,心一直在“怦怦怦”地狂跳,直到窗外现出一丝曙光,才“忽悠”一下栽进梦乡。

6

我醒来的时候,其他三个人都起来了,他们在吃饭。

早饭是荷包蛋、疙瘩汤。车刚“吸溜吸溜”吃得满头大汗。李串坐在他身旁,姜梦颖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你怎么起这么晚?昨夜,你肯定没睡觉。”车刚对我说。

姜梦颖撩开前额的刘海,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睡觉干什么?背小九九?”我倒了水,准备到院子里刷牙洗脸。我问车刚:“那条大黑狗在不在院子里?”

“早晨我出去撞见了它,差点把我吃了。我让彭老太把它寄存到邻居家去了,等我们走的时候再牵回来。”

我洗漱完毕,回到屋里时,姜梦颖已经吃完,她站起身,说:“今天你们钓鱼,我在村子里转一转,看看能不能买点山货带回去。”

不知为什么,车刚看了看我。

我说:“一起去钓吧?”

她笑了笑,说:“我说过,我怕水。”

她走出去之后,李串说:“你俩爱干吗干吗,我今天一定要回通海!”接着,她恶狠狠地对车刚说,“你小心她把你钓进水里去!”

我低声说:“李串,你别走。”

李串不解地看了看我。

我就把第一天的泥鞋印和昨夜目击的情景都对他们说了。最后我说:“我们再留一晚,夜里都别睡,监视她,看看她到底去哪里。”

李串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钓鱼的时候,车刚当然和李串坐在一起,我离他们有两三米远。钓具是彭老太跟邻居借的。

我们的话题仍然围绕着姜梦颖。

车刚问我:“你昨夜看到她出去,能不能是做梦呢?”

我甚至都懒得回答他。

我一直在思索这个山村跟我们每个人的那种神秘联系,最主要的是,这地方跟我有什么干系?

找不到答案。

河水静静地流淌,偶尔有一只水鸟从天上飞过。我盯着河水发呆。

河水很深。我想像着一个苍白的人躺在河底,模模糊糊地凝望着我,她的鼻孔和嘴角,挂着几滴黑糊糊的血……

直到太阳偏西,我们也没有钓到一条鱼。

好像为了帮我们弥补一下,彭老太晚上又给我们煮了一条草根鱼,都是蒜瓣肉,很香。

姜梦颖也回来了,她采了一捧金黄色的太阳花。

“你没买到山货?”我问。

“家家都有狗,见了我就扑上来咬,我干脆去采花了。”

我觉得这句话有些可疑,她好像在修补什么。我静静望着她的眼睛,什么都没说。

吃完晚饭,车刚和李串一起到河边去散步了。看来他俩确实好上了。这次度假怪事连连,一直笼罩着阴森之气,谁都没玩好,如果促成了一对,那总算是一个收获。

我暗想,假如姜梦颖换成另一个女孩……我马上肯定,如果她换成了另一个女孩,我就绝不会和她发生一丝一缕的牵扯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天暗下来,彭老太早早睡了。

西屋就剩下了我和姜梦颖。我没有开电灯,也没有开电视。

坐了一阵子,姜梦颖站起来,走向电视机,把它打开了。

“太闷了,看看电视吧。”她说。

“好哇。”

她蹲在电视机前,换频道找节目。

这是个老式的电视机,只有十个频道,几乎都是新闻,我不爱看,她似乎也不爱看,不停地换台……

有一个频道没有图像,都是雪花,噪音“吱啦吱啦”很大。她锁定了这个台,站起身来,坐到了炕上,随口说:“这个台好看。”

我的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结结巴巴地说:“你喜欢看……这个台?”

她转过身,不解地问我:“你不爱看吗?”

我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立起来,颤颤地说:“这个台什么都没有哇!”

她听了这话竟然打了个冷战,低声说:“既然你不爱看,那就换个台吧。”说完,她走上前换了一个频道,是新闻,报道一个模范人物如何在工作岗位上奉献,老母亲死时他竟不能在她身边尽孝的事迹。

我哪有心情看这些,大脑里就像刚才那个空台一样,“吱啦吱啦”满是雪花。

看了一会儿,姜梦颖打了个哈欠,好像困倦了。

这时,门“啪”地被撞开,李串回来了。借着电视的光,我看见她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刚刚哭过,眼睛还红着。

“你怎么了?车刚呢?”我问。这时我发现她的头发很乱,两个扣子也掉了,领口敞着,露出白花花的肉。

她没有回答,爬到炕上,把被子扯过来,蒙住脑袋,传出闷闷的哭声。

车刚随后追进来,他见李串躺进了被窝,不自然地朝着我和姜梦颖笑了笑,神情十分狼狈。

我一下就想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看来,李串并不那么“开放”,车刚一定是心急想吃热豆腐,结果李串翻了脸。这让我很意外,我以为他们已经那样了。

车刚心神不定地坐在炕上看了一会儿电视,终于推了推李串,轻声说:“哎,别生气了……”

李串使劲一扭身子,在被窝里骂道:“滚你妈的!”

姜梦颖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对车刚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先出去,她好像要劝劝她。

我就拉着车刚出了屋。

走在漆黑的村道上,车刚骂起来:“骚货!”然后他做贼心虚地问我:“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说:“当然知道。这个骚货想非礼你,遭到你激烈地反抗,于是气成了这个样子。”

车刚打了我一拳,说:“你真是料事如神!”接着,他又骂起来:“她还以为她是玉女呢,现在她叉开双腿我都不上!”

我说:“别再吃不着葡萄说酸了。今晚,你可千万不要睡,咱们还有大事呢。”

“我不会睡的。”

“得了,你每天都第一个睡着,睡着之后推都推不醒。”

“老实讲,现在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梦不梦游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关系。”

“为什么?”

“因为我爱她。”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车刚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说:“这个女孩怪兮兮的,你爱她?”

“就像你爱李串一样。”

他吐了一口吐沫,鄙夷地说:“我爱她?我不过是拿她解闷罢了。”

“反正你今晚必须跟我一起跟踪她。”

“那好吧。”

我们回来后,电视关了,屋子里黑着,姜梦颖已经在李串身边躺下来。

我和车刚摸黑躺下来,都没有再说话。

院子里没有了狗叫,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的河在幽幽地响。那是一个周而复始永不停歇的声音,单调而稠黏,带着浓浓的睡意。在黑夜里,河水流动也是一种梦游。

青蛙在寂寥地叫:“呱——呱——呱——”

车刚这家伙答应得好好的,可他还是第一个睡着的。他的鼾声打响之后,我一下就感到了孤独。

我使劲瞪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

我忽然想到,车刚必须得睡着,不然,没有了他那惊天动地的鼾声,姜梦颖就不会去梦游。她即使睡着了,仍然有一双诡秘的眼睛在她的身体深处眨动着。

昨夜,姜梦颖听到狗叫就返身回了屋,就是因为那双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串突然在寂静的深夜里喊起来:“松开我!”

我吓了一跳!接下来,她又没有声音了。

她在说梦话。

在梦里,车刚这个180斤的大坏蛋,肯定又嬉皮笑脸地开始解她的腰带了,她在怒斥他。而无辜的车刚在他自己的梦里正在做好事,他翻了个身,一边磨牙一边模模糊糊地说:“不用谢了,没关系,老四是我好哥们儿……”

一个黑影缓缓地坐了起来。

屋里黑咕隆咚的,我判断不出这个黑影是姜梦颖还是李串。我的神经一下就绷紧了。

她无声地穿上衣服,转过身子,盯住我,盯了好半天,终于下了地,轻轻走出去。

我用力推了推车刚,低声说:“嗨!”

他不醒。

我着急了,用手紧紧堵住他的鼻子和嘴。他的呼噜声停了,过了一会儿,他憋得受不了了,猛地一扬手,打在我的脑袋上。那条粗壮的胳膊像木棒一样结实,有一股油烟味,把我砸得眼前金星四射。

我迅速穿上衣服,跳下地,一个人跑了出去。

是姜梦颖!她走出了院门。

我快步追出去,看见这个黑影轻飘飘地从韭菜地旁边走过,一直走向了河边!

我蹑手蹑脚地尾随她,保持二十几米的距离,心里紧张到了极点。

她走上了吊桥!

白天,两个男人拉着她的手过吊桥,她都吓得迈不开步,此时,她的动作却极其敏捷、利落。更奇怪的是,那吊桥竟然不摇不晃,也没有一点声响!

我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了。

她走过吊桥,爬上了河对岸的小山。她要去小山那边的乱坟地!

我不敢走上吊桥。我知道,只要我一踩上去,它就会响起来,那样一准惊动她。我一直看着前面那鬼魅的影子登上了小山顶,又走下去,才轻轻走上吊桥。吊桥晃荡起来,“吱吱呀呀”响。我尽可能地让脚步轻些,更轻些……

我必须朝前追。至于为什么这样做,我也说不清,似乎是为了完成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渴望,这个渴望带着前生来世的意味。

好不容易过了吊桥,我也爬上了那座小山,猫着腰,朝那片坟茔地摸去。

细细的月亮挂在西南的天上,光线昏暗。密密麻麻的坟墓,此刻看上去好像山坡上长出的古怪肿瘤,风吹过来,荒草“簌簌”地响。我的脚下坑坑洼洼,几次差点被节骨草绊倒。

我眯着眼观察,竟然不见了她的身影!

我呆住了。

难道她躲在了哪座墓碑的后面?

现在我暴露在明处,她不知在什么地方正朝我微微地笑着。

我索性直起腰来,搜寻每一块墓碑背后,竟然没看到她的踪影!

我彻底傻了。

一座座青白的墓碑好像没有五官的脸,在我的四面八方静静站立,都呆呆地望着正前方。

我猛地把目光射向了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头皮一炸!

那座坟很高大,看得出来,彭老太年年都给它添土,它的上面没有洞啊!

荒草丛中,突然飞起几只毛烘烘的活物,它们低低地从我眼前飞过,落进了另一片荒草丛中。那或许是几只会飞的老鼠……

我想喊一声姜梦颖的名字。

我依然相信,她是一个梦游症患者,听到我的呼喊,她也许就会挣脱那种支配她的神秘力量,从噩梦中惊醒,从哪片草丛中冒出来,惊慌地投进我的怀抱……

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在乱坟岗里喊了起来。我的声音哑哑的,听起来很陌生,很阴森,就像在叫魂儿:“余——晓——冬——”

刚叫出口,我就像遭了电击一样,差点崩溃——我叫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我撒腿就跑!

我像兔子一样蹿上小山顶,然后朝下冲去,一直冲上吊桥!吊桥大幅度地摇晃着,“嘎吱嘎吱”狂响,好像每一个环节都要迸裂,惊得百望村男女老少的狗都狂吠起来。

整个世界都乱了套!

我像醉鬼一样在吊桥上忽左忽右地奔跑,脚步一点点慢下来,终于停下,回过身,靠在铁链上,面朝小山方向,大口喘气。

从逃离坟地,一直到我停下来,这中间我的大脑始终是空白。

我一点点恢复了思维,回想刚才的情景,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我为什么会喊出我自己的名字?

有时候,一个人可能把甲喊成乙,把乙喊成丁,但是一般不会喊出自己的名字。

把这个问题留下,晚上睡之前,你想像一下——假如你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出现在某个可怕的地方,你想喊另一个人,结果却喊出了你自己的名字……

那种恐怖是深邃的。

有人研究心理学得出这样一个结果:任何口误、笔误都能够在潜意识里找到缘由。潜意识就像大海之底,那里藏着无数黑暗的秘密。

我这次的口误所对应的秘密是什么呢?

我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一些,而狗叫声依然激烈。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彭老太家,准备把车刚和李串叫起来,打开电灯,一起等姜梦颖回来。

我要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仔细看看她的眼睛。

我要听听她怎么说。

我要让黑暗、诡秘、离奇的梦游症暴露在光明中,暴露在大家的目光下。我要看看它的实质。

走进屋子,我朝炕上看了看,愣住了——炕上躺着三个人!

我慢慢把头凑近炕头,凑近姜梦颖的脸。她静静地睡着,眉眼安详,鼻息香甜,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不知不觉……

我呆了。

我不相信!

我死死地盯住她的脸。

过了好长时间,没有任何破绽。

我的腿又酸又痛,终于直起腰,蹑手蹑脚地朝炕梢走去。

走着走着,我陡然停下了。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我一直没听到车刚那粗重的鼾声,屋里一片死寂。

我俯下身,盯住他的脸。月光在炕头,他的脸在暗处,黑糊糊的,看不清五官。我又凑近了些,仔细端详,渐渐看清了——他瞪着双眼,正死死地盯着我!

突然,他“呼”地坐起来,大喊一声:“余晓冬!”

我吓得后退了一步。

姜梦颖被惊醒了,她伸手打开了灯。

车刚直直地盯着我,低低地说:“余晓冬,你梦游!”

7

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我也没有解释清这件事。

车刚就是不信:“你一进屋我就醒了,看见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先趴在姜梦颖的脑袋上端详,过了好长时间,又走到我头上,把脸贴在我的脸上看。”

我说:“胡说,我一直醒着。我看见姜梦颖好像出去了,就追了出去,结果我跟着她一直跑进那片坟地,她却不见了,就一个人跑了回来……”

姜梦颖的眼神似乎很迷惑。

“这几天到底怎么了?怪事儿接连不断!我们还是早点离开吧……”车刚说。

“我早就说回去!”李串气呼呼地打断了他。看来,她对车刚的怒气还没有消。

车刚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我的大脑里梳理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幕幕,同样越想越不对头。

突然,姜梦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走之前,我想到那片坟地去一趟。”

“为什么?”我警觉地问。

“看看那座没有墓碑的坟。我觉得那个女孩挺可怜的,我采的这些太阳花就是要送给她的。”

我想了想说:“我们陪你一起去。”

这顿早餐是最后一顿。彭老太为我们做的清水手擀面、鸡蛋卤。

我们付给她三张百元的票子,她只拿了其中一张,大声说:“你们睡的是家里的炕,吃的是自家种的菜,喝的是自己井里的水,用不了这么多钱!”

我们几个再三坚持,她还是不肯收那么多,说:“以后你们在城里住烦了,就来我这里玩吧。”

我想,当年这个老太太在她死去的亲生女儿眼中,一定是威严的,甚至是冷酷的,不然她不会以死抗争。可是,她在我们这些外人面前,却是一个通情达理的老太太。

离开她家,我们四个人一起走向了那片山坡上的坟地。

过吊桥时,姜梦颖的胆子比前两次稍微大了一点点,不过还是有点战战兢兢。这次是李串拉着她。

一路上,李串一直不理车刚,她和姜梦颖走在一起。我和车刚走在后面。

爬上了小山之后,姜梦颖一个人走下去,她穿过大大小小的坟茔,走到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前,把那束太阳花一支支插在了上面。

我也走了下去。

我来到她身旁,从她手里接过一些花,跟她一起插。

她安安静静地说:“也许,我真的梦游。”

我侧着脸看她。

她没有转过脸,继续说:“这几天,我总是做一些古怪的梦。第一天夜里,我梦见我一个人走进了这片坟地,借着月光,一个接一个看墓碑上的字,觉得很好玩。偶尔低下头,我竟然影影绰绰看到了地下埋的死人……第二天,我跟你们一起来到这里,陡然就想起了这个梦,而且我竟牢牢地记着每一块墓碑上的名字。”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我:“第二天和第三天,我接连做那个怪梦,梦见我走出了屋子,想来这片坟地——不知为什么,在梦中,我的心魂儿总是系着这个没有墓碑的坟,血肉相连,无法割舍,似乎这座坟是我的家……”

我突然问:“你为什么把鞋擦得那么干净?”

她愣了愣,说:“擦什么鞋子?”

我说:“第一天夜里下雨了,你肯定带回了泥巴,可是你的鞋子却干干净净。”

她皱着眉想了想,说:“我只是隐约记得梦里的大概情节,具体细节记不清。”

我盯着她的眼睛,又问:“第二天,你刚刚走出院子,为什么又突然返了回来?”

她努力想了想,说:“对了,我好像梦见院子里有一个穿黑大衣的男人,他笑嘻嘻地围着我转,我觉得他不怀好意,就没有理他,径直走了出去。我刚走出大门,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突然在后面大叫我的名字,说屋里有一个人在找我,我就赶紧回来了。”

那是一条不懂人语的黑狗。

梦游者看到的情形和我们看到的情形,到底哪个更真实?

我接着问:“第三天夜里你梦见自己干了什么?”

她插完最后一枝花,拍打拍打手,说:“昨天,我梦见我回家了,在梦中,好像我就是彭老太的女儿。可是,走到吊桥上,我猛然发现有人在背后跟踪我,我以为是我母亲,回头一看,吓得魂儿都出窍了——”

我一惊:“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一具骷髅在尾随我!”

我又一惊。

她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冷不丁问:“你猜是谁的骷髅?”

“……不知道。”

“他是那个供销社的店员。他追赶我,要和我并骨。我赶紧钻进草丛躲起来,看着他追过去,奔向了那片坟地,才起身跑回来……”

李串在小山顶喊道:“你们完了吧!”

我抬起头说:“完了!”

姜梦颖站起身,说:“所以,昨夜你说你看见我跑了出去,我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有梦游症了。”

这时候,她的眼神变得极其软弱,闪烁着恐惧的光,单薄的身子在微微抖动,像秋天里的一片枯叶:“余晓冬,我害怕……”

我轻轻搂住她,说:“你就当那是噩梦吧。这种梦游症并不罕见,从来都没什么危险。”

“可是,我怀疑这种病其实是一个精神通道,通向另一个世界……”

“别胡思乱想了,听人说过,好像是大脑皮层组织障碍之类造成的。”

李串和车刚真的是闹崩了,他们站在小山顶上两个地方,互相不说一句话。

我和姜梦颖爬上来之后,李串转身就朝前走了。我们三个人就跟在了她的后面。车刚朝着她的背影骂了一句:“妈的,假正经!”

坐落在河对岸的百望村一片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河水缓缓流向远方。太阳高高地挂着,天蓝如洗。

李串跨上了吊桥,大步朝前走。吊桥奇声怪调地叫起来。

姜梦颖好像在那一瞬间预感到了什么,突然转头对车刚说:“过桥时你要小心点。”

车刚说:“为什么?”

“桥太老了,你又这么重……”

突然,“扑通”一声巨响,我猛抬头看去,吊桥上的一块木板断了,李串一头就栽了下去!

这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河边。我不会游泳,姜梦颖也不会,我不知道车刚会不会,就愣愣地看他。

他也愣愣地看了看我,接着猛地甩掉外衣,一头扎进河里,奋力朝李串游去。

姜梦颖回过神,大声呼喊起来:“救人哪——救人哪——”

似乎没有人听见,不见百望村有一个人跑出来。

李串在河水中一下下往上蹿着,终于沉了下去,她乌黑的头发像水中的一团浓墨,一串串气泡冒出来。

车刚终于游到了她跟前,抓住她,朝我们这边游过来……

后来,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认为车刚救起李串时,已经有点晕头转向了,因为李串落水的位置明显离对岸更近一些,可是他却舍近求远,朝回游来。

李串一直在拼命抓挠,几次将车刚拖下水。车刚游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艰难。

我和姜梦颖一起喊人,姜梦颖的嗓子已经哑了。

百望村终于有人听见了,很快就有一些人冲过来。有几个水性好的村民跳进河里,游向李串和车刚……

他们被救上来之后,都不省人事了。李串的肚子鼓鼓的,面部铁青。车刚的脸好看些,只是他的鼻孔渗出了几滴血。

最后,李串被救活了。

车刚死了。

大家忙忙乱乱抢救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姜梦颖一直坐在河边发呆。

我忽然想起,第一天来到这里,刚刚走进院子,李串就叫嚷着说,她要在这里留下来,再也不走啦。听了这话,姜梦颖的神情显得有些异常。后来,李串又闹着要回通海,车刚却说:“现在,我倒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再也不走喽!”……

两个月之后,我和姜梦颖又一次来到百望村。

那天晚上,我和她走在河边,月光如水,露重风轻。

我说:“姜梦颖,你嫁给我吧。”

她没有看我,只是轻轻问了一句:“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我想了想说:“你就当我是那个供销社的店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