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黑衣女将的提醒声,同样被周围的呐喊助威声所淹没。
她握在弓臂的上右手五指已经隐隐发白,扣着羽箭的左手三指也因为过于紧张,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淡青色。但是,她却始终不敢将弓弦拉满,更不敢对准呼延琮射出羽箭。虽然,在百步之内,她有七成以上直接命中对方的要害。
“你可以给他提建议,但不可以替他做任何决定。因为他早已不是个小孩子,而是你的男人!”
“你可以在家中抱怨他,却不能在外边质疑他。如果连你都质疑他的决定,他的话在别人眼里,更是一文不值!”
“可以事后为他裹伤,却不能阵前抢着替他出手。除非,你想着做一个有名无实的掌家大妇。然后看着他一个接一个地往回娶小老婆。”
.......
在她出嫁之前,祖父折从远将她叫到身边,将上面的话,一条接一条,亲口交代。
折家世居云中,祖上为羌王折掘氏,所以家中许多规矩和生活习惯,都与周围的邻里大不相同。但是在为子女谋划未来方面,大伙彼此间却没什么差别。
“男人的看重脸面不仅仅是贪图虚荣,而是要取得周围大多数人的认同。一个在外人面前对老婆言听计从,且关键时候总是需要老婆出手帮忙的男人,绝对不会同伴的获得尊重。而一个没有威望的男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将力倍而功半。甚至这辈子一事无成!”
“一个在外边没有任何成就的男人,即便对你再百依百顺,以你的骄傲性子,时间久了也会对其生厌!”
“这些话你可以不爱听,也可以觉得不公平。但这却是外边的真实!除非是你的亲生爷娘,没有任何人会永远纵容你的小性子。哪怕他曾经将你视为自己的眼睛!”
......
说这些话的时候,祖父脸上一直带着笑,目光却像指挥千军万马时一样慎重。(注1)
他希望自己的孙女幸福,所以将这辈子最宝贵的东西,都倾囊相授。无论武艺、谋略还是过日子的经验智慧。
他的目光有一丝始终牵挂在她身上,从她离开家那天起,直到永远。
作为折家的孙女,她当然很轻易地就判断出,接下来呼延琮的一招,将是槊里夹鞭。此乃大唐名将尉迟恭的成名绝技,凭借此招打遍整个辽东。
她还非常轻易地就判断出,自家丈夫已经濒临力竭。毕竟,正式两军交战,敌我双方的大将即便策马对冲,彼此之间也只有一个回合的交手机会。一个回合之内决不出生死,就要把对方交给身后的同伴,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反复马打盘旋,不倒下其中一个绝不罢休。
她甚至还判断出来了,自家丈夫下一招势必会刺向呼延琮的左肩窝,因为自家丈夫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从第出手的一招起就留了分寸,从没打算真的要呼延琮的命。而那呼延琮隐藏在马槊下的铁鞭如果打在丈夫身上,最好的结果也是吐血落马,从此再难走上战场。
但是,除了任由自己的提醒被周围的呐喊声吞没之外,此刻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他是她的男人,他有他的骄傲,他是整个汉军当中第一用枪高手。
因为,祖父教导过的那些人生智慧,那些夫妻之间相处的道理,时时刻刻保护着她,也约束着她,让她不敢肆意妄为。
人得头脑和心脏,越是紧张,往往越会运站得更快。只是短短一、两个呼吸时间,黑衣女将已经将出手和不出手利弊,反复衡量了十几遍。
下一个呼吸,她的脸色愈发地苍白,胸口起伏也愈发地急促,目光冰冷如电。
握在双手之间的骑弓,再度快速拉满。她不能失去他,宁可让他觉得屈辱,宁可事后被他责骂,甚至夫妻两个就此形同陌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落入别人的陷阱。
数个宽阔的身影,却忽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恰恰挡住了羽箭的去路。是呼延琮麾下的山贼头目们,认定了自家总瓢把子胜券在握,忘乎所以,站在马鞍子上手舞足蹈。“大当家,大当家,大当家.....”
“滚开!”已经搭在弓弦上的破甲锥,没有机会射出去了。黑衣女将狠狠夹了一下马腹,向前横冲直撞。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即便她冲到人群的空隙中,再度弯弓搭箭,也肯定来不及了。两匹战马从起步开始对冲到高速相遇,原本就只需要两三个弹指,她已经错过了出手相救的时机,此刻只能赶过去尽可能地替他疗伤或者避免别人侮辱他的尸骸。
泪水瞬间就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却强迫自己盯着战场,盯着战马上已经差不多重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一黑一白,黑的是那样阴险,白得是那样光明。
她看到自家夫君杨重贵的招数如预料当中一样用老,被呼延琮侧着身体闪开。他看见呼延琮从长朔下抽出了钢鞭,半空中掠起一团乌黑的闪电,她闭上了眼睛,无法再坚持,全身的血浆的瞬间被冻结成冰。“大哥——!”
“杨将军......”“杨将军......”“杨将军......”四周的欢呼宛若山崩海啸,再度淹没了她的声音。
不是大当家,而是杨将军。她呆立在马背上,身体颤抖如筛糠,两只耳朵下面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没错,就是杨将军,呐喊声全部来自“汉军”将士,其中还伴随着狂热的画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如夏日里突如其来的风暴,肆意横扫。
而周围的山贼草寇们,则全都被扼住了嗓子,一个个鸦雀无声。
头顶的阳光刹那间变得无比燥热,浑身上下已经被冻结的血脉再度开始流动,碎裂的心脏一点点粘合,强迫自己将眼镜重新睁开,她用手背擦去泪水。却发现眼前的世界,如同幻觉一样不真实。
又狠狠擦了几下眼睛,她终于看清整个战场。
她看见自家丈夫完好地端坐在黄骠马上,一手持枪,一手举鞭,身上流光溢彩,宛若一名下界的天神。
而黑脸黑心的山贼头子呼延琮,却愣愣地徘徊在几十步之外。举着空空的左手,失魂落魄。
原本应该打在对手后背处的钢鞭,此刻已经成了杨重贵的战利品。他不可能要得回来,也没有颜面再去讨要回来。
山崩海啸的欢呼声中,杨重贵将朴头枪挂在德胜钩上,然后一只手拎着钢鞭,穿过周围的人群,穿过匆匆赶过来助威的“汉军”将士和不知所措的山贼草寇,就在敌我双方的眼皮底下,走到了呼延琮面前。
“你刚才如果直接打向我的面门,而不是绕着弯子打我的后背。此刻,我已经躺在地上了!”握住钢鞭的顶端,将护手递向呼延琮,他同时用周围很多人都能听得见的幅度,高声道出一个事实。“谢谢你手下留情,走吧,带上你的弟兄。咱们两个后会有期!”
“你第一枪和最后那一枪,目标都是我的护肩。”呼延琮喘息着接过钢鞭,仔细挂在了马鞍下。“所以,我不能打你的脑袋。我是绿林大盗不假,但是盗亦有道!”
说罢,也不多啰嗦。抬起左手猛地一拉战马缰绳,他扯开嗓子冲着周围的大小寨主们高喊:“走啦!已经输了,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还指望人家管饭么?!”
“走啦,走啦!”众山大王们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讪笑着开始收拢队伍,“偷袭没得手,单挑也没赢,咱爷们今天认栽!”
“走啦,走啦。以后见到杨重贵旗子,咱们大伙都躲着走就是!”
“走啦,一会说是要救驾,一会又说要杀人!老子早就被弄糊涂了!”
......
众头目和喽啰们七嘴八舌,赶在“汉军”改变主意之前,匆匆忙忙离去。连地上同伙的尸体,都没来得及去收敛。
同样心中非常失落的,还有武英军长史郭允明。眼看着敌我双方之间距离越拉越远,他轻轻咬了咬牙,策马奔向杨重贵,硬着头皮提醒,“杨将军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真是让郭某佩服至极!然贼心难测,万一.....”
“郭长史一路辛苦了,接下来的事情,全部交给末将便是!”杨重贵非常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大声说道。
“不敢,不敢!”郭允明碰了个软钉子,肚子里头怒火中烧,却没有丝毫勇气去发泄。只能匆匆侧开半边身体,然后以平级之礼相还。
他是武英军长史,而杨重贵只是统领一个“指挥”兵马的骑将。照常理儿,接下来即便两军合一,也是他来做主帅,后者只能屈身听令。然而,这世间,很多事情却不可用常理来推断。
首先,杨重贵是近卫亲军的骑将,嫡系中的嫡系,比起武英军这种匆匆拉起的队伍,在汉王刘知远眼里,地位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
其次,杨重贵的父亲乃是麟州节度使,重兵在握,而他郭允明却连姓氏都是随便捡来的,像生长于岩石缝隙中的杂草一样无根无基。
正暗地里郁闷得两肺生烟的时候,却又看见常婉淑像一团火焰般冲了过来。远远地朝着车厢口挥舞起马鞭:“小胖子,你真的就是石延宝吗?!小时候你手贱掀我妹妹的裙子,曾经被我打得屁股开花的事儿,你还记得不记得?”
注1:折从远,即是折从阮。本名丛远,后来为了避刘知远的讳,才改为从阮。此刻刘知远尚未称帝,所以无须避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