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市郊区,黄昏时候,没有梧桐,也没有雨。
青灰色的过道旁是一道冰冷的铁栅栏,上头伸出几抹招摇的绿色,院内风光正好。如茵的草地空旷而辽阔,只是没有白马,不然应该可以撒足狂奔;青蓝色游泳池在潋滟的波光中,隐现着水底象牙白的地砖;偏欧式的大别墅带着些异域风情,尊贵而典雅,若不嫌山太远,倒也算得上是傍水依山。
铁栅栏外呆呆的站着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头发凌乱,衣裤简约单薄,还有几个破洞。背后背着一个鼓囊的大布袋,布袋口被一只脉络分明的小手紧拽着,另一只手抄在裤袋里,面无表情的透过铁栅栏错落的空隙,向着院子内部看去,豪华的大别墅在黄昏的霞光中熠熠生辉,像是一块闪着光的金子,刺得人眼生疼!
良久,这凝望终于结束,男孩颇为沧桑的叹了口气,动了动身后的布袋,扭头转身走远。
叶离此时的情绪不是很高,准确来说,是这一个月以来,凝望过大道边的豪华别墅之后,情绪就一直不高。
一个月前,隔了数个城市将近千里的叶离,可谓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换了数十种方式之后,终于回到这个别了两年的地方。只是,归家的喜悦被一副副陌生面孔打的粉碎:别墅换主人了,听说前任主人因为公司破产和儿女离失先后病逝!
一手捏着布袋口,扭头看着道旁自己削弱身子和背上布袋在西山头慵懒的阳光中拉扯得老长的影子,顿了一顿,扭头“咳咳”清了清嗓。
下巴微微一扬,眉头挑起,张口豪迈道:“这霞多么的美,镀得半江瑟,映得半江红……”
念到后边,嗓子却是先哑了,于是将头扭到另一边,冲着地面“呸”了一大口唾沫,丧气中有些恼的吐槽道:“这他娘写的什么?什么半江瑟瑟半江红,全他姥姥的狗屁,江在哪呢?老子这辈子没见过江是啥模样……”
嚷着嚷着,喉咙有些堵,声音也开始哽咽起来,叶离已是气急败坏,没来由的指着道旁正茂的草直吼:“他娘的,风真大!瞎吹个什么劲?”
吼完,下巴一甩,背着与他一般大小的布袋头也不回的快步走了,一串闪着光的水珠滴溜落下,吧嗒吧嗒散在无辜残霞映衬的如茵绿草间。
像一个行脚僧,一路踽踽独行,残阳斜照的光影在他身后镀成一世界的红!
黄昏,残阳如血。
……
天空渐次转灰,稀落的星光一颗一颗跳了出来。
已经密集起来的冰冷建筑无言高耸着,五光十色的都市霓虹已初见端倪。
通往市区繁华地段的交叉路口前,叶离脚步不停的右转,前方约莫五十多米的地方,挂着一个牌子,颇为显眼:三星废品收购站!
进了收购站,沿着左手边一堆捆好码整齐的废纸板走过去,前头有一间小巧的房子,像小学门口开了一个玻璃窗的传达室一样小。小房子的门半开着,屋里亮着灯光,门前有一张光滑印了年岁的摇椅,摇椅前不远处是一台脱了漆安着四个小轱辘的台秤。
“啪”,拽着袋口,一个熟练的过肩摔,将背后鼓囊的布袋往台秤前的地上一甩,传开一阵细碎的声响。不管不顾,大咧咧的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前方的摇椅上,随口嚷道:“嘿,老头,赶紧给小爷称称,小爷还等着吃饭呢!”
清亮的声音幽幽传开,老头没来,却是从小房子内探出一个精致的小脑袋,是个生得灵气十足的小姑娘,扎着两条乌亮的小辫子,乌溜溜的一对大眼睛眨了眨,然后出了门来,小脸一板,眼深处的欣喜掩的更深,背着小手走到台秤前,稍稍屈下身子瞅了瞅称前的布袋,口子敞开着,几只塑料瓶滚到了外边。
小姑娘嫩红的小嘴微微一撇,啧啧有声道:“难怪瘦不拉几的,一天捡这么点,饿死活该!”
随着舒适的摇椅摇啊摇的叶离,全然无视了小姑娘话里的刺儿,眼也不睁不咸不淡道:“经济不景气,垃圾堆也不好翻啊。人都变得狡猾了,一瓶水不喝完,留一口带回家,能生崽呐!”
说完继续摇啊摇,摇啊摇。
似乎早已习惯对方七头八脑的浑话,小姑娘扬起漂亮的脖颈刚想再揶揄几句,一个苍老的声音却是传了过来:“可可,回家写作业去,你妈妈叫你呢!”
被叫做可可的小姑娘狠狠刮了一眼摇椅上的叶离,随后走回小屋,抱起自己印着史努比的小书包一蹦一跳走远了。
身子略显佝偻的老头猫着身子将散在地上的塑料瓶一一拾进布袋,有些吃力的直起身,顺手将布袋提上称台,仔细拨弄了两下秤杆上的滑坨,头也不回道:“四斤七两,五块!”
闻声,叶离眼也不睁,嗯的应了一声,继续摇啊摇。
哗啦啦将布袋里的塑料瓶一股脑倒了出来,捏着空了的布袋走到摇椅前,一手从怀里取出钱包,另一只手将布袋一抛,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叶离抵着椅背的脑袋上,打开钱包,从里边抽出一张崭新的五块纸币,随后递出。
被带有异味的布袋砸的有些恼火,叶离一把将布袋扯下,瞪眼便要发怒,定睛却是一张似乎正在发光的浅紫色钞票晃在他两只眼球的交叉点上,怒意瞬间瓦解,转瞬换了副嘴脸,嘿嘿一笑,从摇椅上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老头手中的钞票倏然易位,到了叶离的手里。
像电影里客栈小厮得了赏,将手中布袋往肩上一抛,吆喝一声,转身就走。
刚迈出两步,却听到身后老头叫:“混小子,等一下!”
闻声,叶离心头没来由一紧,不过还是脸上堆笑转身,问道:“您老还有事?”
没注意这小子的态度,老头满是茧子的手伸进衣兜,取出一个透着油迹的纸包,绕着葱香。
将带有余温的纸包递到叶离跟前,“拿着,你姨给你烙的,趁热吃!”
叶离面色一冷,不过注意到老头眼底的慈祥,心头又是涌过暖流,一时间觉得这老头眼角皱巴巴的纹理竟也泛着温暖,喉咙哽了一下,一把接过纸包,入手还有余温,抬头冲着老头嬉笑道:“嘿,老头,小爷记住了,您老以后要是没人养老,我养你!”
听这话,老头没好气的翻个白眼,“滚犊子,你小子少咒我!”
这厮嘴一咧,“我说老头啊,你说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你却用来翻白,这不是……”
还不等他说完后边的暴殄天物,老头已经抬腿作势欲踢。
叶离眼疾脚快,眨眼已是没了影儿。
看着一溜烟儿不见的男孩,老头眼角含笑,想起男孩初来时,不由摇了摇头。
那是一个月前,与这个倔强的混小子初见,一副野性难驯,自己见他可怜,想要收留,却不想被他指着鼻子骂:小爷不受嗟来之食,你这老头,不知道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么?
边想着,边整理散落的塑料瓶,忽的,老头呸了一句,“混小子,又在瓶子里灌水,我说怎么重量不对呢。”虽然骂,却是不恼,嘴角带笑。
拧开瓶口,将里边装的哗啦啦倒了出来,鼻子动了动,味道有些不对,老头面色由晴转阴,起身冲着叶离溜走的方向扯嗓子破口大骂:“臭小子,给我回来,个缺德玩意儿!”
叫骂声中,一股子尿骚味弥散开来……
……
天色已经转暗,夜空灰蒙蒙,星光闪闪烁烁。叶离搭着布袋抱着葱油饼的纸包一路小跑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小窝——块铁皮搭起来的窝棚,雨天时候,外边下大雨,里边就下小雨。窝棚里也就摆着一张破得露出海绵垫的烂沙发,一个钢盔挂在“墙”上,这是用来装水的,除此之外可谓是一览无余。
将肩上布袋随意抛到一边,小心翼翼打开怀中泛着油迹的纸包,映入眼帘是一个分量十足厚厚的金黄葱油饼,葱香掀开鼻翼,勾出馋虫,肚子不由咕咕作响。
用力咽了咽口水,轻轻将饼撕开,一分为二,就像小时候有好吃的必定留一半给妹妹一样,将一半饼小心包好,藏到破沙发背后,捧着剩下的一半开始狼吞虎咽。
眨眼的功夫,半个饼已是不见踪影,意犹未尽的砸了砸手指,一副满足的样子拍了拍肚皮,暗叹一声这生活真他娘美好,眼睛一闭,依着破沙发一倒,睡去。
睡得渐深,低声的呓语带起了抽噎:“琪琪,哥哥一定会找到你的……”
“琪琪,咱家以前的大房子换了人,里边的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说,爸和妈都不在了,他们肯定是骗人的……”
“琪琪,以后哥哥会照顾你,哥哥每天都在攒钱,以后给你买好吃的……”
“琪琪……”
泪水零落,叶离睁开发红的眼,缓缓坐直起身,也不抹泪,抽着鼻子抬头看天。
一抬眼,却是呆住了。黑曜石一般的夜空中,因为没有月亮,所以星星显得特别亮,璀璨的星空之中,流光阵阵,雨脚细密,是流星雨!
“哥哥,流星耶!”稚嫩好听的声音似乎又回荡在耳畔。
闭上眼,双手合十,很认真,像是在进行一场庄重肃穆的祭典。
“琪琪,你在干嘛呢?”
“嘘,哥哥,妈妈说了,要是流星出现的时候,对着它许愿,那样,愿望就会实现了!”
“那你许的什么愿啊?”
“我许的愿啊,我希望琪琪和哥哥永远在一起,像我们的名字一样,不离不弃!……哎呀,都怪哥哥,妈妈说,许的愿说出来就不灵了,不行,我要重新再许一个!”
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副娇憨可爱且认真的小脸,想到这,嘴角不由轻扬。
合十的双手刚要分开,还未睁眼,脑海间却是忽来一阵轰鸣,像是晴空一声霹雳落在天灵,难以言表的剧烈刺痛从脑海神经传遍全身,身子抽搐着往地上一滚,五官扭曲,放声哀嚎。
脑海间是一通暴乱的浆糊,在他最后意识碎片的拼凑中,一颗浅紫色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同一团暗红的飞陨撞在一起,火花四射,天雷地火。
昏去的叶离缩成一团躺在地上,夜空星光点点落在他的身上,像一只无助的小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