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城头,契苾贺只觉得嗓子在冒火,蕃兵又使用了昨日以雪填城的战术。不过很显然吸取了教训,每撒一层雪后,便又以烧剩的石炭渣滓填上去,就算城上不断的向下泼水,再想如昨日一般将之浇成一个滑坡已经不可能。
弩手们早就因为臂力用尽而难开重弩,就连普通的丁壮,都被拉来替弩手开弩上箭,能够有效遏制敌军以雪填城的武器已经为数不多。
“再这么下去新安就要顶不住了,郑将军可还有良策应对?”
此时的契苾贺一直在出城去救秦晋和留下来守城之间纠结,郑显礼许诺的时间早就过了,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坐视新安陷落不管不顾,况且两军杀到这个节骨眼上,城中的丁壮还有几个能顾得上跟着他出城?
还有一个声音不时在他的脑中冒出来:秦少府只带了八百人,怎么可能躲得过叛军骑兵的追击?现在没准已经遭遇不测了。
一想到自己对身陷险境的秦少府无能为力,契苾贺就心如刀割!
郑显礼此时此刻的感受绝不比契苾贺好,没能够协助秦晋脱离险地,已经辜负了封常清的嘱托,现在连新安都要丢了,将来他还有什么颜面去见自己的恩主?。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只擅长长途奔袭,以快打慢的战术,而换成守城这种干巴巴的战斗,却几乎是一筹莫展。
到现在为止,除了重复昨日秦晋使用过的战术以外,就别无办法。
让他能怎么办?不能以技取胜,那就只能死战力敌了!
“去取陌刀来!”
自从秦晋在新安提倡使用古朴笨拙的长枪以后,陌刀便被甩入了府库里。而郑显礼则不然,他步战之时最善使陌刀,此时索要陌刀就表明他已经立下了死战到底,不死不休的决心。
……
雪原莽莽,狂风呼啸,团结兵正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新安,力战后的他们几乎人人带伤,初获胜时的兴奋逐渐淡去后,伤痛开始折磨着他们。包括秦晋在内,手臂也被蕃兵马刀划开了一道尺把长的口子,虽然侥幸没有伤及骨头,并不致命,可是那火辣辣的疼痛感仍旧让他煎熬难耐。
“加快速度,绕过前面那道山梁,咱们就到家了!
由于狂风呼号,秦晋要用很大的声音发布命令,然后这再由士兵们口口相传,命令才能传达下去。这时,佐吏凑到秦晋的身畔,大声说着:“少府君,下走好像听见了战鼓的声音!”
佐吏的一句话让秦晋忍不住心头一颤,大战之后一直急着赶回新安却,却忽略了新安是否已经遭到了叛军的攻击。侧耳倾听,果然似有阵阵鼓声传来,可仔细分辨却又不像。
团结兵们的脚步不停,眼看着翻过山梁就是新安,浑身是伤,饥肠辘辘的团结兵们都自觉加快了脚步。终于翻过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可所有人都愣住了。
面对此情此景,秦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同时也深为这次鲁莽的出击而赶到懊悔。诚然这次冒险之旅烧掉了十万石即将落入叛军之手的粟米,可是重重险象却几乎将他和新安逼上了绝路。
……
攻城的节奏又慢了下来,叛军在积蓄马力,以进行下一轮的以土填城。
“快看,是秦少府!”
不知是谁指着远处,迎风猎猎的一杆大旗上分明的绣着一个大大的秦字。
是团结兵!
契苾贺很快确认了那个壮丁的发现,欢呼随之而起,又陡的戛然而止。
秦晋和团结兵们没有遭遇灭顶之灾,这个消息让人激动不已,可他们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新安城下,岂非要面临与绝对优势的蕃军骑兵野战?到了此时此刻,就算秦晋和团结兵想要撤退也晚了,蕃军骑兵会在追击中把他们打的溃散殆尽。
见此情景,郑显礼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又将面临是否出城救援的两难选择。
果然,契苾贺非要出城不可,之前不知道秦少府的安危,守城又急迫的很,所以他只能暂时放弃了出城的想法。但现在不同,眼看着秦少府和一干团结兵就在城下,即将遭到蕃军骑兵的毁灭性,怎可见死不救?
郑显礼这次并没有阻拦,只说了一句话:“以一城,换一人,足下好盘算!”
这句话就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给契苾贺浇了个透心凉,呆呆的愣在当场。
“陈四,难道你也见死不救吗?”
陈千里一直负责府库军用物资的运送,这一刻正好就在城墙上,见到秦晋被困城外,也是难以决断。良久之后,挤出了一句话来:
“相信少府君在,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他的一句话彻底绝了契苾贺出城的念头……
“咦?怎么可能?团结兵在列阵迎战?”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句话吸引了过去,只瞧见远处的团结兵摆开了百人长排,郑显礼见过秦晋练的枪阵,笨拙无比又毫无攻击力,简直就是一无是处的军阵。当初他在封常清面前没少评价这个笨拙到了极点的长枪阵,现在陡然见到团结兵们排开了架势,居然又强烈的希望他们能够取得最终胜利!实际上,他十分清楚,这种可能哪怕连半分希望都没有。
“蕃兵冲锋了!”
所有人的心脏都为之一紧,就像眼睁睁看着一群饿狼扑向了待宰的羔羊。契苾贺双目圆睁,再也忍不住,扯着嗓子,振臂一呼:“愿与秦少府并肩杀敌的跟俺走!”
契苾贺终于下定决心,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哪怕冲出去面对的是死亡,他也绝不能坐看秦晋和团结兵们被一点点蚕食掉。
外面的雪坡距离城头已经不足一人高,他抓起陌刀,纵身就跳了下去。
丁壮里果然有不怕死的受到契苾贺的感染,竟有数百人不管不顾的跟着跳了下去。口中呼喝着“死战!死战!”也发疯一样冲了上去。
眼见着形势失控,在电光石火间郑显礼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从未想过的决定,按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新安城能否守到今晚都难说,左右都是死,不如痛痛快快拼个干净,如此也对得住封大夫的嘱托了。
“传令下去,举城士兵全部上阵!杀贼!”
东关城头上,守军的情绪被瞬间点燃!
……
同罗部首领咄莫在铁卫叛军的簇拥下,远远目睹了城上纷乱冲下城头这一幕,脸上荡开了阴冷的笑容,好像他看到的并不是冲杀下来的唐军,而是一群死人。
“将军,派去长石乡的兵马败了!”
部众带来的消息实在让人扫兴,“吐迷度呢?他是猪吗?”
“吐迷度身受重伤,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吐迷度是咄莫最疼爱的幼弟,听说幼弟几乎死在唐军手中,立时就暴怒不已。他的目光转到从长石乡方向出现的唐军。
“传令,集中全力歼灭那一小撮唐军!”
在咄莫的眼中,这些唐军赶和同罗部的勇士野战,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如果他们踞城而守或许还要费上一些脑筋,而现在,一切都变得再简单不过。
歼灭这些不自量力的唐军和碾死几个臭虫也没什么区别。幼弟重伤的愤怒在继续发酵,他要让这些该死的唐军全部下地狱!
“去死吧!”
在愤怒的驱使下,他带着随身铁卫加入了对唐军的屠杀当中。数千唐军沿着蕃兵填出的土坡源源不断冲下来,蕃兵未料到城中守军竟会如此,再要结阵已经晚了,双方轰然间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出敌我军阵。只见咄莫的黑色将旗狼奔豸突,哪里杀的惨烈,便会奔向哪里。
杀的正兴起,咄莫忽然发现,长石乡方向出现的那股叛军居然依旧坚挺,而他的部众勇士们居然向扑向烛火的蛾子,不断毙命在那些简陋的长枪下。
这股唐军军阵的形制很特别,以往唐军大都是啸聚一起,以大纵深的军阵与敌冲击对决,而这些人却反其道而行之,浅纵深的宽大战线,看似不堪一击偏偏却极富弹性,骑兵们一次冲击不破,便再而衰,三而竭,陷入了如步兵一般的混战当中。
不但如此,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些唐军长枪兵竟在以缓慢的速度逐渐向前推进,长枪就像刺猬一样沾满了同罗部勇士的鲜血。这绝对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愤怒继续膨胀,“杀!杀!杀!”
同罗部蕃兵在主帅将旗的引领下化作一股铁流,狂涛骇浪般卷向了如风中扁舟的唐军军阵。
叛军起兵南下以来,一路上屡战屡胜,咄莫的骄傲不容任何挑衅,他要用铁甲骑兵从正面将这股唐军冲垮,让这些该死的唐人明白,和同罗部的勇士正面对决绝对是个致命的错误。
骑兵失去了冲击力陷入混战后连步兵都不如,一部同罗蕃兵下马步战,试图绕到唐军的侧翼去,哪料得到唐军军阵后方突然冲出了一群弩手,箭雨疾射砸落。在近距离作战的情形下,唐军重弩的威力可怕到了极点,一轮过后,下马的同罗部蕃兵便像割韭菜一样倒了一茬,攻击势头立时受挫。
狂风突起,“秦”字大旗陡的招展开来,咄莫逆着阳光看去,竟被刺的睁不开眼睛!
整个战场的节奏都被突然杀出来的唐军枪阵打乱套了,咄莫身边令旗不断变幻,原本还乱成一片的蕃军立即集结整队,分向唐军枪阵左右两翼包抄过去,同时正面的骑兵冲击正式拉开序幕。
唐军枪阵顿时受到三面攻击,眼看着就有顷刻覆灭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