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万物凋零,刺骨的北风在荒凉的天地间来回地呼啸着,刺耳的低吼仿若野兽的嚎叫。
风吟静静地坐在窗前,出神地望着院子里被北风狠狠吹打的那棵榕花树,光秃瘦弱的树干顶端伸出几枝羸弱的枝丫,在北风中来回摇晃着,仿佛吹打再猛烈一分就要断裂了,可是却一直摇晃着坚持着,挺过了大半个冬天。
这棵榕花树是小叔送的礼物。“榕花”谐音“荣华”,是荣华富贵的好意兆。盛夏时节,满树红色榕花盛放, 像极了一把把羽毛编制的红缨扇子,又难得耐寒抗旱,在这北方边陲也能生存,所以很多大户人家都喜欢在院子里养一棵榕花树,取一个荣华富贵的好兆头。
风吟第一次见到榕花树是在八岁那年的夏天,那时候的她刚到沙屋镇不久,是一个府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妖女,长着血红色眼睛的妖孽怪物。
那时的她还想逃跑,却慌不择路地跑到了远离村落的后山上,在山坡处一脚踩空滚落了下来,伤了胳膊扭了脚踝,被一位砍柴的僧人捡回了寺庙。
说是寺庙,却只有这一个僧人和两个小沙弥,看着有些萧瑟。僧人对风吟的眼睛并不惊奇,也不似寻常人那般害怕,只是在替风吟处理完脚踝后静静盯着她看了许久,那眼神中似有悲悯,却又隐藏几分疑惑,仿佛在思考一个难解的谜题,最后也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并无言语便转身出门了。
小叔来时,风吟正坐在庙门的台阶上静静地盯着门前那棵盛开的火红色榕花树出神。那样的艳红,妖冶美丽,映照得整个寺庙都鲜艳了起来。
“这样的红色,很美。”
小叔就在这时悄声来到风吟身前,一身银灰色长袍在夕阳的映照下散发出浅浅的金色光辉,风吟抬头对上他的脸,第一次认真看清他的眼,黑色的、明亮的眼睛。
他低头,静静看着风吟的眼睛半晌,然后平静地转过头望向一树火红色的榕花,缓缓开口,“就像你的眼睛。”
风吟就这样随小叔回到了将军府,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小叔在第二天将一棵小小的榕花树种在了风吟的小院里,他说“火红色的花,很配你”。从那天起,风吟没有再逃跑。
榕花树在风吟的小院里长的并不好,瘦弱不堪的躯干上头伸出了几棵歪歪扭扭的枝丫,纵使夏天也没有多少叶子。四年时间,即使风吟再悉心照顾,这棵榕花树也没有茁壮起来。
婆婆说,“或许是这棵树本来就不如别的树强壮,就像有些孩子生来体弱是一个道理的,我们只需要好好照顾它,能不能长成就看它自己的造化了,与其它的并没什么相关。”婆婆每每这么说时,风吟总是默默地不说话,虽然知道婆婆的话只是安慰,却也还是静静地听了四年。
将军府里关于风吟的流言从来都没有断过,下人之间传来传去,四年的时间非但没使流言褪色,反而愈演愈烈。
“你看看她的眼睛,血红血红的,真不知道这上辈子是害死了多少人,我看这辈子冤魂都化成怨气全凝在她的眼睛里了。”
“可不是吗,你看看她院子里的那棵榕花树,四年了都没长成,肯定也是被她克的,连树都能克成这样,更别说咱们这些普普通通的人了!”
“是啊,是啊,你忘了计先生是怎么说的了吗,我看她啊就是妖孽转世,浑身散发着妖气,想活命啊咱们就得离她远点……”
这样的话风吟也静静地听了四年。
四年来风吟最痛恨的是自己血红色的眼睛,以为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它们。但是后来当所有的真相揭开时,风吟总算明白,就算自己的眼睛不是红色,也仍旧会被人厌弃,因为自己身上流动着的妖族的血。
炉子里的火光渐渐淡了下去,屋外的寒冷被北风吹进屋内。婆婆感到膝盖一阵阵发凉,放下缝制了大半的肚兜抬起头时才发现炉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
转头看看出神望向窗外的风吟,婆婆无奈地摇摇头,慢慢起身来到炉边。
“年纪大了,身体也差了,一点冷都扛不住唠”婆婆边走边说。
风吟这才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动动略微有些僵硬的手脚,真的是有些冷了呢。
婆婆熟练地地将木柴点燃,风吟看着火光渐渐旺了起来,走过来帮忙将木炭放入炉内,盖上盖子,目光不经意间触到婆婆线筐内的肚兜上,金色的麒麟跃在红色的绸缎上,活灵活现。
“母亲会生一个男孩还是女孩呢?”风吟轻轻抚摸金色的麒麟,不禁问道。
婆婆慈祥地笑着,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拿过肚兜继续绣着,用绣针拨了一下额前的碎发,缓缓开口“是位小少爷,计先生亲自看过,下个月底风吟你会有一个弟弟的。”
“弟弟”,风吟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个穿着红色肚兜的白胖白胖的娃娃,小小的手胡乱地抓着脖子里的颈圈,咧着粉嫩的小嘴冲自己笑着,一滴口水不知怎地就流到了肚兜上。
风吟突然有些期盼了,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这个可爱的孩子。
“有了这个孩子,小姐的心里才能安稳一些。”
风吟的眼睛忽地闪动了一下,声音有些许微弱“母亲她高兴吗?”
“自然是高兴的了,哪有做母亲还不高兴的道理呢,你说是不是?”婆婆抬头,微笑着看着风吟。
风吟没有答话,只是抬头看着婆婆的眼,仿佛有问题马上要脱口而出,但最终却没有出口,只是默默盯着婆婆细细看着。
婆婆终究是老了,满脸的皱纹在火光的映照下更加清晰。
婆婆一辈子都在伺候人,先是风吟的母亲,后来是风吟。母亲嫁给将军后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称呼“夫人”,只有婆婆仍旧称呼“小姐”,风吟知道,在婆婆心中,母亲永远都是一个孩子,是婆婆心中最紧要的人。所以在母亲嫁给将军后,婆婆为了让母亲能无后顾之忧地重新开始生活,主动请求离开母亲前来照顾自己。风吟知道婆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母亲,对自己的照顾或许并没有多少疼爱的因素,但在这偌大的将军府里,除了小叔,婆婆就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了吧。
“下个月底,春天就要来了呢。”风吟喃喃道。
“是啊,正是好日子呢。”
风吟转身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将暗淡的目光隐藏在阴影之下。将心中盘旋了无数次的问题硬生生压下,“母亲她恨我吗”。
风吟不止一次想把这句话问出口,但却每次都硬生生将话卡在喉咙里没有吐出。答案会是什么呢,自己又在期盼什么呢?
自从母亲嫁入将军府,就从来没有单独出现在自己面前过,哪怕见面,冷冰冰的眼神没有一丝为人母应有的疼爱,风吟甚至觉得哪怕将军的眼光都要更温暖些,所以答案会是什么呢,大概是恨吧。这是风吟从不敢问出口的原因。
风渐渐小了,窗外没有了骇人的呼啸声,原本灰暗的天空稍稍明亮了一些。榕花树静静地立在空旷的院子中央,瘦弱的枝干更映衬着寒冬的凄凉。
不知何时,片片雪花轻轻从天空飘落,铺满一地银白,风吟站在榕花树旁伸出手接过几片雪花,喃喃道“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