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一座梦幻般的城市,尤其对一个浮光掠影走过这座城市的人来说,上海的美的确美得让人揪心,让人心思浮动,让人好像被什么东西压迫着微微有些喘不过气来。
上海这城市对于我来说是既陌生又熟悉的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做为我的父亲和母亲青春的见证在我孩提时代总是被人时不时地提起,他们在那座城市里成长起来,读大学,谈恋爱,那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期,整整五年,他们形影不离。那是五十年代中后期,他们和年轻的共和国一样,处于成长向上的时期,我可以想象青年时代的我父母行走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街头的情景,母亲梳着长辫子,是一边一条的双辫,紧贴着耳朵编起一直编到腰际,父亲则穿青年装留着英俊的小分头。他们身上有一股那个时期青年所特有的清新的味道,年轻向上,像葵花一样笑眯眯地仰着脸看太阳。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一度误以为中国只有两座城市:一座是我的出生地北京,另一座就是时常被爸爸妈妈挂在嘴边上的那座梦幻般的城市一一上海。
北京对我来说是实打实的,那秋天里的天空蓝得实在,那夏天里的雷阵雨噼哩啪啦打在玻璃窗上,又狠又痛快。
杂乱喧腾的人流,冷冷清清的绿树红墙,夕阳下闪着金色光泽的琉璃瓦,这些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上海呢,上海那座城市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它只是一个虚幻的概念,一个虚拟假设,一个童话故事里的美丽城堡,一个真人永远到不了的地方。上海梦幻在我头脑里根深蒂固,她时而清晰,时而虚无。有时候我能够看见母亲所描述过的普希金广场,还有那座目光深邃的铜像;有时候我能够听见父亲所讲起过的钟声,那是从海关大楼顶上响起来的,钟声又响又悠远,一直穿过时光隧道直抵我的耳畔。可是,有的时候,一切又是那么恍惚,谁能把一个假想中的城市一把搂过来紧紧地抱一抱它呢?
上海在我的头脑里形成了一种特定的美,它美就美在它的飘忽不定。我母亲每一次跟我形容起外滩来,总是跟上一次有所不同,这就像现代派美术中一道又一道的虚笔,重重叠叠,看似杂乱无章,集合在一起却是一个整体。
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青年时代的我的父亲和母亲总是双入双出,那时他们正在热恋,总是兴高采烈地一道去某一个地方,而他们两人眼中所看到的上海却是不同的,常常有许多细节差别,甚至连乘车路线都不相同,一个说那时我们乘49路从枫林桥到淮海路,另一个就立刻跳起来反驳说,怎么会是49路呢?我们从来不走那条线的。在我稍大一点的时候,每当我在爸妈面前一提上海,他们说话的“闸”就算拉开了。记忆的偏差使得这座城市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我终于可以接近在我脑海里建筑了多年的那座城市了,那是三年前最热的季节,我坐在南去的列车上。我一个人,只带了很小的一只小包,里面装了一把梳子、一支牙刷和两本书。列车行走的速度在我看来似乎是很慢,那工咚工咚的声响使人觉得这仿佛是梦中的某一情节。
到站,下车。我毫无倦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就好像回家一般,心情很平常,这才想到这是我儿时梦里来过千百回的地方啊。
母亲的一个朋友来车站接我,寒暄似的问了句:“北京热不热?”“还好。”又问他:“上海热不热?”他也答:“还好。”这一问一答也像回家,我的心里很快乐,上海已经从梦幻里走出来了,变得一五一十,很亲切,也很实在。
车站外面的广场很大,风的味道也是和北京不一样的,有一种很异样的“南方味儿”,我小的时候曾跟着我母亲多次到过无锡,我觉得无锡也有这种“南方味儿”,风里面夹杂着微甜微腥的潮味儿,有这种味做背景,人生就仿佛整个儿地不同了。
我在离车站不远的一家饭店住下来,天色将晚,屋里没有开灯,我一个人坐在窗前那张半圆形的椅子上,背靠窗帘,听到整个城市处于黑白交界那一刻喧腾嘈杂的声响,车声、人声、自行车铃声、汽笛声、叫卖声浩浩荡荡交汇在一块,身后是即将亮起来的梦幻般的夜上海。
这天晚上,我穿了宽大的白裙子和一双平底凉鞋,走在那条著名的南京路上。母亲的朋友嘱我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走,以免走丢了,让我这天晚上好好休息,第二天一早他来接我出去四处逛逛。我点头说好好,可吃过晚饭之后我还是溜了出来,躺在沸腾的大上海的怀抱里,我怎么睡得着啊,我急着去南京路上找寻当年那对年轻的大学生情侣的身影,那是我生命的源头,那时候我还是南京路上的一绺风、黄浦江里的一滴水吧,一想到这儿,我突然对生命充满敬畏。
满街的灯,满街的人,街道与北京的比起来显得有些狭窄,又因两边的楼奇高奇陡,有点像陡峭的悬崖从上面威逼下来,道路好像夹在山岸缝隙中间的一条河流,流动着车,流动着人,流动着声音。霓虹灯上跳动着桃红和果绿。那跳动的速度似乎要比别的地方快,看久了令人有些眩晕。
外滩上的风很大,游人的衣裤、女人的裙摆以及脖子上的飘带都被风扯得呼呼啦啦响。路过陈毅市长的雕像时,我听到一对母子的这样一段对话:
小男孩问:“妈妈,这是谁呀?”
妈妈回答:“这是以前的一个很好很好的市长,他叫陈毅。”
几年之后我记起这话话来仍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有一些事情,历史不会忘记,人民也不会忘记。
这时候,我听到了江面上传来悠悠的汽笛声,那声音既低沉又嘹亮,既像鸣啼又像呜咽,在北京难得听到船上的汽笛声,听后颇觉震撼。
慢慢地,那艘呜咽着的大船由远至近开过来了。我觉得那景色不像是真的,船体很大,桅杆上用小亮灯泡给船体镶了边,那有轮廓的地方是亮的,不靠边不把角不拐弯的地方却全是黑的,就使得这艘大船好像是一幢镂空的大房子,房子的骨架子还搭在那里,其实部分却给剪了去。藏匿在黑暗里。
黄浦江水在夜晚变成了墨水一样的黑色,对岸东方明珠电视塔通体透明,好像突然出现在江面上的一座海市蜃楼,那圆型的塔身、高高的塔顶,都在淡墨一样的江面上勾勒出弯弯曲曲的身影。那身影不是静止的,而是不停地移动、变化着的,那不像一座电视塔在水面上的倒影,倒像是什么人撒了一把霓虹在水中,随着那江水的涌动,水中那些霓虹疾速地闪烁起来,一波连着一波,摇动、断裂,一圈圈地扩大,相互吞并,刚一变大却又退缩回来,恢复到原来的形状,一波一波,复又重来。
那波涛好像夜夜不息的歌舞,那倒影仿佛是舞者的衣袖,风把我零乱的长发吹得很高,一根根就像通了电的钢丝那样直立起来,直冲天空。我伸平双臂让宽大的白裙子兜着风,我想我会飞,我想我就要飞了。
像是要与外滩上那种喧腾、热烈的大背景形成反差,外滩边斜倚着一对对旁若无人的情侣,他们鼻对着鼻,眼对着眼,相互凝望着,他们夹杂在人群中,却丝毫也感觉不到人群的存在。背景在他们眼中已经淡化,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和她。我在人群中寻找着父母年轻时的影子,感到每一个充满生机的个体都是生命的奇迹。
夜已经很深了,我依依不舍地离开外滩,独自一人慢慢往回走去。晚上我并没有喝酒,却有一种微醺的感觉,江面上荡漾着的霓虹的碎影停留在眼前,挥之不去。
在回宾馆的路上,我路过一处街心公园,远远地就听到有人在唱歌,是女声二部合唱:《深深的海洋》。这歌声我太熟悉了,当年母亲在上海大学生合唱团曾经唱过这首歌,母亲曾几百次地提起过。我母亲不会唱现在的卡拉0k,她只唱他们那个时代的歌。
我静静地站在路边听他们唱歌,一支完了又接上一支,气氛相当红火热烈。不用看我就知道公园里这一群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如我父母一般的年纪,他们歌声依旧,风采依旧,他们是不会老去的一代人。
歌声在上海的夜空飘来荡去,有的人就要睡了,有的人却正在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