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背着那块肉,走三十多里路,来到了刷经寺镇上。
不用打问,鼻子狗一样尖的他,凭气味找到了医院。这是他在流浪的那一年多里养成的本事。他不识字,认不得招牌。那些小城镇就在乡野的包围之中,但小城镇中的人却对来自乡野的人十分傲慢。所以,他一般也不去向这些人打听什么事情。医院,是镇子上最容易用鼻子闻出气味的地方之一。那里具象的气味是消毒药水的气味。抽象的气味是死亡的气味。除此之外,镇子上的饭馆和加油站都有着同样鲜明的具象与抽象的气味。
格拉走进医院,却被告知,那个被鞭炮炸伤的孩子,只是昨天晚上来包扎好伤口,就走了。格拉往回走的时候,已经黄昏时分了。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便凭着一双好鼻子找到了饭馆。这家饭馆的格局和他去的那么多饭馆的格局一模一样。具体的气味是泔水的气味,抽象的气味是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那种慵倦而又厌世的气味。几张油乎乎的桌子,售票窗口,取菜窗口,一个凉菜与面点橱柜,油乎乎的推拉的玻璃窗上写着菜单与价格。一个拴着蓝布围裙的男人坐在玻璃后打盹。格拉敲敲窗户,对着那个惊醒过来的家伙微笑。那人推开了窗户,打了一个哈欠,格拉眼疾手快,伸手抓出了一条卤牛舌,那人眼里露出了吃惊的神情,但他的哈欠还没有打完,嘴巴没有合上以前,他可伸不出手来,眼睁睁地看着格拉又从他眼下,抓出了两只包子。然后,那个野孩子才转身向门外跑去,快到门口的时候,还撞倒了一张椅子。等他咆哮出声,提着菜刀追到门外时,只看见夜色已降落在镇子空荡荡的街道上了。
格拉跑到镇子外面,放慢脚步,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开始享用刚刚到手的东西。这个格拉和呆在机村不动的那个格拉是不同的两个家伙。走在路上,有着丰富流浪经验的那个格拉又回来了。或者说,在机村呆烦了的格拉又感到流浪生活中最为快意的那一面了。他脚步轻快地走在大路上。天上星星一颗颗跳出天幕,他听见脚步嚓嚓作响。这样的路一直延伸下去,真就要走到缀满宝石般星光的天堂里去了。要不是兔子被炸伤了,这块鹿肉还没有送出去;要不是今天,那个一向稀里糊涂的桑丹突然显得清醒明白,开始像一个母亲一样教育自己的儿子了,格拉肯定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要再回那个狭小贫困、让人心灵蒙尘的机村了。
回机村时,整个村子都睡过去了。看着恩波家黑洞洞的窗户,格拉想,兔子弟弟,我明天拿着新鲜鹿肉来看你。猎鹿的这个男人,肯定就是我的父亲呢。
回到家里,他又是很久不能入睡。这个年头岁尾,一切好像都预示着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就要发生了。那个隐身多年的男人送来了鹿肉,桑丹又露出了好像会清醒过来的苗头。他梦里,好像也老在思索这些事情。
大年初二,格拉就是满怀着这样一些对于未来的美好期待,怀着对兔子弟弟的温暖感情出门的。
但是,当他穿过机村广场,来到恩波家的院子里时,他却敲不开那厚重的木门了。他敲了一遍又一遍,但楼上的人却全像死去了一样,没有一点声音。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兔子弟弟的伤势恶化了,或者,他已经死了。好像是为了驱除这突然袭来的恐惧,他大声地叫了起来:“兔子,开门!兔子弟弟,开门!我来看你来了!”“恩波叔叔,请开门!我来看兔子弟弟!”
但楼上没有一点声音。他又叫了勒尔金措阿姨,额席江奶奶,还学着兔子弟弟的口吻叫了江村贡布舅爷,但楼上依然不祥地沉默着。倒是村子里的人听着他先是着急、后来是有些悲戚的不断恳求的声音,围了好些人在这家人的栅栏外面。这些人越聚越多,沉默不语,像天葬台上等待分享尸体的鹰鹫一样。
这么多人围在一起,不是因为同情与怜悯,他们的日子太过贫乏,也太过低贱,并被训练得总是希望从别人的悲剧中寻求安慰。后来,那群孩子出现了: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和后入伙的索波的弟弟长江。他们因为十几年前新划定的出身,因为他们翻了身的父兄在村里横行,是一群更生猛的特殊年代哺育的鹰鹫。格拉每呼喊一声,栅栏外的他们就跟着应和一句。
开门!
开门!开门!
开门,开门,开门!
开门,开门,开门,开开开开门!
格拉绝望地感到,本以为在这个新年对他露出了一道缝隙的命运之门,其实就像眼前这道门一样,依然对他紧紧关闭,而且任凭他千呼万唤,也永不开启。他把头靠在恩波家的门上。这门被和煦的阳光照晒着,那温暖的感觉,本是阳光赐予的,却像是从木头内部散发出来的。但这曾经对他敞开的门又对他紧紧闭上了。他已经没有力量再叫唤下去了。即便这扇门背后,就是命运之神本身,他也不能呼唤下去了。
但他不能停下来,这么多人毫不同情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精疲力竭的那个时刻。这是他们心照不宣、不约而同的共同愿望。所以他不能停下来,他都想倒在地上死在这些人面前了,但他还是把头抵在门框上,差不多只是在自言自语了:“兔子弟弟,开门,我来看你了,我给你送鹿肉来了。”
“恩波叔叔,我晓得,肯定是他们告诉你,是我用鞭炮炸伤了兔子弟弟,但我那时候上山背鹿肉去了。”
“额席江奶奶,汽车来的时候,我在山上啊!”
他就一直这么喃喃自语着,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和现在叫了长江的扎西多吉他们还在身后起哄:“大声一点,你说什么我们听不见!”
“求恩波和尚原谅你吧,你炸伤了他的儿子。”
“嘿!楼上的人,听见没有,炸伤你们乖儿子的人,他请罪来了!”
格拉知道,他的心脏都要被仇恨炸开了,这时,他要是有那样有威力的东西,可以把这些人全部炸死,要是他有那种力量,就是需要把炸死的他们再炸死一遍,他也一点不会手软。但他没有威力无穷的武器。
现在是一只羊面对着一群狼。
还是桑丹把他从人群中救出来了。桑丹把他的脑袋紧紧搂在怀里,说:“来,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他不敢去看母亲的脸。
面对母亲,他羞愧难当。面对这冷酷的人群,他一样羞愤难当,连头也不抬,任由桑丹搂着回家去了。他只是喃喃地说:“阿妈,你晓得我上山背鹿肉去了,我没有鞭炮,我没有炸伤兔子。”
桑丹说:“闭嘴,闭嘴,你看这么多人,这么多人。”直到穿过了人群,桑丹才说:“我晓得,我晓得,我晓得你的意思。”然后,母亲大滴大滴的泪水就落下,砸在他头上了。格拉仰起脸,桑丹还在说着什么,她的嘴唇哆哆嗦嗦地飞快地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了。她的嗓子像往常一样,一遇惊吓就喑哑了。
格拉的心像被谁撕扯着一样疼痛:“阿妈,阿妈,你不要生气,不要害怕呀!”
桑丹的嘴唇还在哆哆嗦嗦地蠕动,刚刚露出些清醒明白神情的眼神,又变得空洞而又迷茫了。
回到家里了,桑丹还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好像不这样,他就会永远消失一样。
起先,格拉还挣扎了一阵,因为他想回到现场,他要把那些可恶的人、那些把不实的罪名加在他头上的人,杀掉一个两个,以至更多。虽然他内心知道,面对那个众多的、强大的,还有政府站在后面的人群,自己其实没有这样的力量。
他想,那么,就让我死掉算了。但母亲是那么紧张地攥着他,他的身子也就慢慢地软了下来。从昨天到今天,发生了这么一连串的事情,他已经太累太累了。他身子瘫软发麻,连动动手脚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瘫在母亲身上,睡过去了。
刚睡过去,不舒服的梦就来了。他睡得很浅,是因为实在太累了才睡过去的。但他紧张的神经并没有休息。所以,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是醒着的。他甚至在想,梦见的情景到底是梦,还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看见经过这一连串事情后疲惫至极的格拉瘫在地上,但意识清醒的格拉站起来,轻轻一下就把那扇叩不开的厚重木门推开了。恩波面容严峻,站在楼梯口上。他的眼神悲戚,眼白通红。看到他,他充血的眼睛里燃起了怒火。他伸出手来,一下子就把格拉举在了半空中。他说:“你祸害了我的儿子。”
格拉嘴里唔唔地发不出声来。
恩波却把一双充血的眼贴上来:“你为什么要祸害我家兔子。”
格拉依然发不出声音。
恩波又说:“我们一家人对你这么好,结果,你还要祸害我的兔子。”
格拉挣扎着醒来,但疲惫的身体又把他带向睡眠,带向令人压抑的梦境。在这梦境中,那个谎言包围着他。恩波一家人都摆出有恩于他、而他却有负于他们的恩情的样子,或者责问,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把哀怨的、无辜的、愤怒的神情不断抛送给他。不要问鞭炮是不是他扔的,就是这种责问与神情,格拉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犯了滔天大罪的人了。
要让一个与生俱来便被视为贱民的人产生罪恶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结果,睡眠中的他也得不到休息。这样连续折腾两天,格拉也生病了。他的身子紧紧地蜷曲着,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当他意识清醒一点时,桑丹把肉汤喂到他嘴里,这反而使他把肚子里更多的东西吐了出来。
他发烧了,额头烫得像块烙铁。
当他再陷入那可怕的梦境时,却能发出声音了。他一直在高烧中呓语不止。一会儿哀哀低诉,一会儿亢奋地争辩,一会儿,又在愤怒地咒骂。话题只有一个,人们放鞭炮时,他不在现场。就算他在,也不会去拿鞭炮来放,因为他认为汽车的到来也没有什么好庆祝的。再说,就算是他放了鞭炮,他惟一不会去炸的人,就是兔子弟弟。他不断翕动的嘴唇起泡了,泡溃烂后,又结成了痂,他再说话,把痂挣开,就渗出丝丝的乌血。
起初,桑丹紧紧地抱着他。直到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便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偶尔,空洞的眼睛里聚起一点亮光,那也是他心里仍然在争辩。
桑丹害怕他,远离开儿子,蜷曲着身子缩在另一个墙角上。揪心地听着儿子粗重的呼吸。
又过了大半天,那粗重的气息也没有了,他的双眼也闭上了。
安安静静的桑丹,仔细倾听,却没听到儿子的呼吸声再响起来。她只听到门外人们走动、玩笑、歌唱、嬉戏的声音。就在这些声音里,格拉静静地躺着,就像死去了一样。
格拉依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言不语。甚至面孔上的污垢也无法掩住那灰色的苍白,一点一点渗透出来。
桑丹突然像被火烫了一样跳起来,蓬头垢面冲出门外。机村因为新年而无须为生产队干活的人们,大多都无所事事地聚在广场上,懒洋洋地或坐或站,享受冬日的阳光。事后好多人都记得,桑丹闯到了他们中间,眼露凶狠光芒。她像一头绝望的母狼一样从荒芜的丛林中跳将出来,长声吆吆的控诉般的惨嗥把天空都撕裂了。
好多人都聚集到了他家门前。格拉躺在地板上,听到那么多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这么多机村的乡亲围过来,格拉想,也许有人会发善心,把他送到刷经寺的医院里去。吃药,打针,抢救,甚至这些都用不着,只要让他闻闻医院里药水的味道,说不定他的病就会好起来,于是,他黯淡的眼里燃起了希冀的亮光。但没有一个人从屋外走进来,只是从门上、从窗口探进脑袋来,看上一眼,叹一口表示爱莫能助的气,就缩回去了。
或者说:“哦,看样子,他病得不轻。”
“嘘,我看他要死了。”
“也好,死了就了了。”
“是啊,这个娃娃,是不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这个可怜的女人,不该带他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啊。”
格拉的眼睛绝望地闭上了。他们说得对,他再也不想看见这世上的任何东西了。他闭上眼睛,就把外界射入的光明阻断了。但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脑海里还有意识的亮光,这个光是他自己不能关断的,只能看上天的意愿了。
他也不能关闭自己的耳朵,所以他能听见桑丹在喃喃地哀求:“救救我的娃娃。”
“求你们发发善心,告诉他,兔子不是他弄伤的。”
“只要你们说不是他干的,他就会好起来。我的儿子跟我都是贱命一条,只要你们谁去告诉他,那事不是他干的,连药都不用,他就会好起来。”
但没有人回应她,人们一如往常保持着他们居高临下的沉默。
桑丹的口气变化了。
“你们中间有人自己晓得,是哪只脏手把一只鞭炮扔在了兔子的颈子上,我向上天保证,要天天诅咒这只手像一段树枝一样枯死,像一块臭肉一样烂掉。”
“我还要诅咒你们……”
她的诅咒把内心虚弱的人群驱散了。
这是新年的第四天。
四顾无人,平常无心无肺、无羞无耻的桑丹在这一天变成了一头凶狠的母狼,她蓬头垢面地冲进了恩波家的院子。大声哭骂,楼上依然静悄悄地,就像这家人一夜之间都变聋变哑了一样。在桑丹渐渐嘶哑的哭骂声中,这新年第四天的夜晚降临了。这一天晚上,整个机村都像死去一样沉默不语。
据说,村里每一个孩子在火塘边都受到大人的责问,但这种责问很有意思。没有人问鞭炮是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扔的,而是说,看来,这个可怜的格拉确实可能是被冤枉了,“那么,你看见是谁扔出的那枚鞭炮吗?”
这些斗争年代成长起来的孩子们结成了坚固的同盟。这样子的责问不可能撬开他们的嘴巴。大人们心里有着的小小不安,因为他们曾经求证过了,也就消失不见了。
又据说,天黑以后,恩波家楼上有人下来了。
有人说:“是喇嘛江村贡布下楼来,对桑丹说,他们家并没有人说兔子是格拉炸伤的。但村子里的乡亲们都这么说,特别是村子里的孩子们都这么说,他们不能不信,也并不全信。只是以后,他们一家人真的不希望让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是相冲相克的命。”
村里一直传说,江村贡布喇嘛还悄悄给了桑丹一粒珍贵的丸药,而且还是一个过去的活佛亲自加持过的。
就是这粒丸药把格拉的命救了过来。
传说嘛,有人传说就有人置疑。置疑的人又制造新的传说,他们说,那天下楼的不是江村贡布喇嘛,而是恩波。而且,恩波是被兔子催着下楼的。兔子这个善良孩子在桑丹的哭喊声中,吓走的游魂回到了体内。他说:“那鞭炮不是格拉哥哥扔的。”
勒尔金措说:“那么,你看见是谁扔的?”
“我没有看见。”
“你没看见怎么肯定就不是他扔的?”
兔子哭了:“阿妈,求求你不要这么说话,我害怕。”
勒尔金措看着孩子的父亲:“听见没有,他害怕,这个世道,害怕的人,假仁假义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说这话时,这个漂亮的女人神情庄严,像个宣喻真理的女神一样。
这一刻,恩波对这个女人生出了敬惧之心。因为,她宣喻的真理不是佛说的真理。也不是一个举心向善的人应该信奉的真理。而这样的真理正在大行其道。
兔子撑起了身子,说:“我起誓,要是格拉哥哥真扔了这枚鞭炮,不是我,就是他会死去。”
孩子的这个毒誓把大人们都惊呆了。传说,被吓跑了的游魂刚刚归来的兔子站起来,对父亲伸出手,说:“你跟我来一下。”
父亲便听话地站起身来。
“跟我下楼去一下,我要说句话给格拉哥哥的妈妈。”
恩波便牵着兔子下楼了。
据说,兔子脖子上缠着在刷经寺医院里上的白色绷带,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对着桑丹微笑。
桑丹扑通一下对着兔子跪下了,说:“你好就好,你好就好。”
兔子说:“格拉的妈妈,你回去吧,告诉格拉哥哥,我晓得让我流血的不是他,他其实应该晓得,我不会相信是他。”
“可是我的儿子要死了。”
“不会的,我发过誓,他不会死。因为弄伤我的不是他,等我伤好了,我们还要一起玩耍。我爱他。”
听了这话,桑丹感动得涕泪纵横,抱着兔子的头一阵狂吻,直到兔子静静地说:“格拉的妈妈,你回家去吧。”
恩波也说:“不是我们做大人的狠心,大家都这么说,不由我们不信啊!既然孩子都这样说,你就安心地回去吧。”
桑丹从地上爬起来,回家传话去了。传说桑丹把这些话学给格拉听,格拉长长叹息一声,安心地睡过去,烧慢慢开始消退了。
有了这些传说,机村这个年就过得有些滋味了。以前过年,有庙会,有传统歌舞,但这些都是旧社会的东西,在新社会里,上面说,这些东西应该随旧社会消失了。于是,这些旧东西真的就消失了。新社会的新年就变成了纯物质的新年,年前来的汽车拉来了配给的每人半斤白酒、一斤花生和每人五十颗棒糖。这是这个纯物质的新年里机村人享用到的全部好东西。当然,还有因兔子不知为谁所伤而生出的谣言,以及因这谣言而生出的不同传说。机村看上去依然死气沉沉,但人心却在暗地里被这些传说所激动着。
大年初七,大病初愈的格拉扶着墙壁慢慢走到了屋子外面,有气无力地靠墙坐在羊皮褥子上,他的眼皮显得很沉重,一些人故意在他面前来来去去,他都好像没有力气把那眼皮抬起来一点。
就是这一天,又生出了一个新的传说。说格拉的病所以好起来,不是因为恩波一家人原谅了他,也不是因为受伤的兔子本人发的毒誓。而是一天半夜,一个神秘的男人溜进了那间小屋。那个男人带来了一小块早已绝迹多年的鸦片膏。烟膏化了水,给格拉灌下去一点,他的心就安静下来,高烧也慢慢退去了。这是过去机村人对付一些小病小痛的常用办法。这个办法管用了。
这个男人是格拉的生身父亲是肯定无疑的了。
但这个男人是谁呢?人们都这样问。
这个传说真是太精彩了,人们的好奇心进一步被激发起来。但回答并不令人满意。据说,连桑丹自己也不晓得这个男人是谁。人们说,在桑丹床上来来去去的男人太多了,她又是呆呆傻傻的那么一个人,怎么弄得清楚哪个是哪个啊。更重要的是,那些男人去的时候,都是黑灯瞎火的,桑丹也不可能看清他们的脸。
初七一过,人们就该下地劳动了。本来冬天无事可干,但上面让把村后南坡上的树林伐倒,开荒种地。于是冬天人们也有事可干了。男人们把树一棵棵伐倒,女人们把这些树堆起来,架在火堆上猛烧。开春后,大地化了冻,把这烧焦的地犁上一遍,过去的林地就可以种上庄稼了。村里那群野孩子: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和现在叫了长江的扎西多吉,从伐倒的树木中间,捡到许多比篮球还大的鸟巢。他们将这些鸟巢倒扣在头上,脸上装出鬼怪恐怖的样子,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机村安静下来了。
村后的山坡上传来斧子斫伐大树的声音。除了千年大树轰然倒地的声音,村子里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明亮的阳光倾泻下来,给冬天的日子带来一些稀薄的暖意。
格拉能够想像那些大树倒地时的情形。斧子锋利的刃口一下又一下砍进大树的根部,一块块新鲜的带着松脂香味的木屑四处飞溅。树身上的斫口越来越深,最后那点木质再也支撑不住大树沉重的身躯,那点木质发出人在痛苦时呻吟一样的撕裂声,树身开始倾斜,树冠开始旋转,轰然一声,许多断裂的树枝与针叶,还有地上的苔藓飞溅起来,一棵长了上千年以上的大树便躺倒在地上了,再也不会站在旷野里,呼风唤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