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见玉琅的时候是在京都的街头。
那年,家里发了洪水,一切能吃的东西都被水冲走了,门前的一亩三分田里也被淹的什么都不剩了。弟弟在洪水来的时候在河边玩耍,没了踪影。村里的人说怕是淹死在河里了。
爹爹是个本本分分的农家汉,一身的硬骨头,那年也是陪着娘亲红了眼眶。眼看家里什么都没了,爹爹硬着头皮拿着根木棍就上山打猎了,结果在山上遇到泥石流,活活的埋在山里,连个尸首也找不到。
那时候家家户户也没个什么存粮,娘拿着邻里八乡的救济,叹了一口气,草草的替我爹立了个坟,就带着八岁的我一路乞讨到京都,打算投靠在京都开茶楼的舅舅。
我记得娘总告诉我:“小妮,到了京都找到舅舅咱们就不用再吃烂菜叶子和树皮了,有你喜欢的大白馒头。”
那时候我想着香喷喷的大白馒头,从来没听出来娘话语里的无奈与苦涩。一心天真的以为只要找到了舅舅,那一切便好了。
舅舅是找到了,在红墙绿瓦的高门别院里,吃的是大鱼大肉。而我和娘呢?娘护着我,被硬生生打断了两条腿,我也是一身的淤青......
我至今记得那天,天色阴沉,漫天的墨云堆在天边,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天上不一会儿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将远处的亭台楼阁,高门酒肉都笼罩在一层层的纱幔里。
我就那样握着娘的手坐在破庙里,眼泪哗哗的流下,止不住的从身前大颗大颗的掉落。娘哼着以前哄弟弟入睡的儿歌,眼神一点点的暗淡,身子一点点冰凉......
我看见灰色的世界,灰色的花朵,缓缓绽开,又一点点凋亡。我似乎忘了怎么哭泣,也忘了我是否有心了。我呆呆的坐在墙角边,茫然地看着一个个冰冷的没有温度的行人,我一点点的在等到死亡,就像娘那样……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初见玉琅的那天。他逆着光在我面前蹲下,阳光在他周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辉,长身如玉,美若神袛。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温润的指节替我细细的擦去了脸上的浮沉,微微一笑,温和的仿佛冬雪里的暖阳。
他说:“跟我回去吧,我养着你。”
声音干净的仿若晨曦落在屋檐上的雨滴。那一瞬间,我听到了心脏再次跳动的声音,砰,砰,砰……
我点了点头,跟着他回了家。
洗漱完毕后,他将我牵到身前,告诉我以后我便叫做紫陌。
我仰头看着他,怯生生的问:“那你呢?”
“你记住了,我叫玉琅。”
他的黑眸里落满了星辰的光辉,带着些许笑意。
“玉琅”
那是我第一次叫他,也是我生前最后一次叫他。我把这两个字藏在心里,在喉咙下滚动了一遍又一遍。
“紫陌,你是要做一个我身边的婢女还是暗卫?婢女端茶递水就可,暗卫怕是要永远呆在黑暗里,手上染着无尽的鲜血。”
在我看来婢女也许好一些。可是我当时却偏偏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询问道:“你希望呢?”
他脸色没变,依旧是那样温润如玉,只是眸子里的星光亮了几分。
“我需要一个可以站在我身侧的人。”
“好,我当暗卫。”
从那时我便发誓,要成为一个能站在他身侧替他挡刀的人。
从那以后,我便被带到一个专门训练暗卫死士的地穴里去了。那里暗无天日,有大量蒙着面的人把守。去了我才知道,里面有近五十个与我同龄的孩子,都穿的破破烂烂,面黄肌瘦。
他告诉我,我们里面只可以五个人活着。
于是我便努力使我的心变得麻木:我用转头砸死过一个宁愿把饭分给我一半的女孩 ,也在背后捅死过一个护着我的大哥哥……
我手上,身上沾满了鲜血,咬牙坚持。看着他们一个个倒在我的面前,而我一步步的爬着他们的尸体向上。我从开始的惊恐呕吐,夜夜做梦,到最后的神情不变,安之若素……
我没有想过那些孩子是否也和我一样来的,也没有埋怨过一句,只是每次身上受伤了他都会送来一瓶伤药,细细的替我抹上,这便够了。
我一直知道,暗卫是隐在暗处,没有感情的,更何况是对主上。
我开始陪在他身侧,帮他处理明里暗里的事务。
别人眼里,他是当朝柳太傅的独生子,是皇上御封的绝代无双公子,风光无限。可是只有我知道他不为人所道的苦楚。也正因为此,我才越来越懂得怜惜。
明面上,他是八皇子的幕僚,与八皇子深交,众人所知。可是,他如此聪慧的人又怎么看不出来八皇子做事优柔寡断,毛毛糙糙,不堪大用呢?
他日日服用冷昙丸,哪怕吐血也不曾断过。
药如其名,冷昙,冷昙。冷夜里昙花一现。这药能透支人的身体,用生命为代价换取六年无限的精力,然后便如昙花一般,在几天里迅速凋亡。
他日日看书,熟读百家兵法,练习各派武艺,成就了绝世无双一名。
其实他真正在帮的不过是三皇子。他说过,他要变得足够强大,要报的是知遇之恩。
无数个夜晚,繁星点点。
他看完书后,立在桌旁,满脸疲惫。桌上的烛火晕出一圈圈昏黄的光芒,将他照得或明或暗,映出了他眼底不知名的神色。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脸颊,像情人般轻语。
“这次怕是要连累爹娘了。”
“紫陌,这怕是一个死局了。”
“紫陌,我怕我最对不起的便是你了。”
…………
我知道,我不可能伴着他永远,可是当那个时候真正到来了,我才知道什么叫痛彻心扉。
那日,他拿来一件白色曼纱的广绣罗裙,眉目如画间依旧洇染着轻柔的微笑。他替我梳了个流仙髻,修长如玉的手拿着支眉笔替我细细的描着眉。
他缓缓低头,凑在我耳边,轻轻喃语:“紫陌,我想听你弹琴。”
他的声音清莹婉转,就像有魔力一样,挠在我的心间。
我不会拒绝他,哪怕,我心里已经猜到……
果然,一曲弹罢。身后站着欣赏的以、已不只有他,还有他身侧的三皇子。
“玉琅,有此佳人,何不美哉。”
“她是我身边的琴侍,三皇子若是喜欢,便赠与皇子吧,也算成就一对好姻缘。”
声音温润,一如往昔,掀不起一丝涟漪。
我本以为,我会无所谓,我的心也已经麻木了。可真正听到时,仍是剜的一片一片的,鲜血淋淋。
他说:“紫陌,你嫁给三皇子好么?”
“好”
娶嫁那日,他没有来。唯有冷冷清清的十里红妆,徐徐抬入三皇子府邸。
我作为侧妃嫁入了三皇子府。
我说过,我是替他挡刀的暗卫。他,便就是那日街头,在我生命里渐渐温暖的光芒。没有光,暗有何意义呢?
这是我唯一一次没有听他的命令。婚轿之中,一身凤冠霞帔,大片大片血红血红的牡丹刺痛了我的眼。我用岐黄之术封住了我的魂魄,然后一包毒药了却了自己。
这样死后,我便就一定可以变成女鬼,哪怕永世不等超生,只能游离人间。因为我赌不起,我怕我心中执念不够,死后就白白消散了。
我说过我要护着他,成为替他挡刀的暗卫。
我就这样在他身边静静地伴着他,直到他的冷昙之期已到。
他说过,他怕连累他的爹娘。
只有我知道他心里道不清的遗憾,他九岁之前漂泊在外,他留恋的是家人之间的天伦之乐。
他不能死,我便只能用阴元日日护着他。
我知道,这样我会渐渐魂飞魄散,消失在三界。而他,也不会醒来,只能睡在这里。
可是这样他还有一线醒来了希望,他的父母也会留有一丝希望,这样便就够了。
即使不能爱他,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成为一个能站在他身侧替他挡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