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知道了那张大红纸上的内容,老蜗牛才动了卖猪的心思的。
那张大红纸是本村吴兴科贴的,贴在村中央的大街上。下午老蜗牛去打酱油路过那里,见一些人围在那里看,他也就过去了。他小时上过几年学,是识一些字的,所以就看懂了纸上的内容。老蜗牛看完后觉得,这张大红纸,其实是贴给他看的。
吴兴科贴了这张大红纸是要卖电视机。卖他家那台旧的,十七寸的,黑白的,打算卖一百五十块钱。老蜗牛知道,吴兴科这几年贩菜挣了钱,早就想换一台大彩电,今天果然要换了。可是他卖旧电视机,村里谁还会买呢?老蜗牛早就暗地里调查清楚,在吴刘村二百多户中,至今没看上电视的只有三户:一户是老光棍吴大舌头;一户是寡妇梁凤花;再一户就是他老蜗牛了。村长刘四清几年前就在大喇叭里吆喝,要“彻底消灭无电视户”。老蜗牛原先想等着村里来消灭他,比如说救济一点钱什么的,可是等了几年也没见动静,就只好自己消灭自己了。可是,老蜗牛要想消灭自己也难,因为他要首先消灭债务。前些年他两个闺女出嫁,一个儿子娶媳妇,欠下的债像驴背上盛满臭粪的驮筐一样,把他的脊梁骨快要压断了。现在,儿子早已分家单过,他也一点点地把账还上了。最根本的是,他家现在又长起了一头肥猪。前几年他家养猪都是给债主养的,从这一头开始是给自己养的了。他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这头猪大约卖三、四百块钱,留下二百块钱买猪崽,剩下的正好能把电视机买下。老蜗牛想,我明天就去把猪卖了,把这台电视机买下。
做出决定后,老蜗牛就提着酱油瓶子去了吴兴科家。
吴兴科正在院里修车,扭头瞅见他进来,手里还有个酱油瓶子,立刻把眼瞪圆了说:“老蜗牛,你瓶子底下有条蚰蜒!”
老蜗牛吃了一惊,急忙歪倒瓶子去看,结果酱油就从瓶口跑走了一些。他没看见蚰蜒,却看见吴兴科在那里笑,便明白吴兴科是在逗弄他。他扶正了瓶子骂道:“吴兴科,你这块杂碎。”
他骂上一句,一本正经地问道:“吴兴科,你要卖电视机?”
吴兴科说:“是呵。你买?”
老蜗牛:“我买是想买,可你得放给我看看,看它还出人影儿不。”
吴兴科就到屋里放给他看。人影儿是有的,而且清清楚楚。
老蜗牛抚摸着电视机说:“你再便宜一点儿,这货我要了。”
吴兴科说:“一百五够便宜的了。我买花了六百,才看了六年。你想想吧。”
老蜗牛想想,就点头认可了这个价码。但他又说:“我明天卖了猪才有钱买。你开车帮我把猪卖了吧。”
吴兴科说:“你这个老蜗牛,还能想出这个点子来。我帮你卖猪,就白搭二十块钱运费了。”
老蜗牛说:“你帮我一趟吧。卖了猪回来,我就给你电视机钱。”
吴兴科说:“好吧。”
老蜗牛见事情谈妥,就回了家去。他跟老伴一说,老伴也是兴奋不已:她这些年来馋电视馋得比老蜗牛还狠,曾多次到儿子的新房里看,然而每次都让儿媳的冷言冷语撵了回来。她回来向老蜗牛哭,说咱们辛辛苦苦给他们盖上房子,买上电视,他们就这样待咱。老蜗牛一边叹气一边说:唉,什么时候咱自己买上电视就好了。现在,老太太听说终于要盼到那一天了,激动得一夜没有睡好,天不亮就起来煮猪食,拉得风箱又急又响。
天亮后,老两口把猪喂上了。因为放得精料格外多,那头猪呱呱唧唧疯吃,连头也不抬一下。老蜗牛说:“好,吃上十斤二十斤的,好多卖点钱。”老伴说:“你就知道钱,就没想想俺一瓢糠一瓢水的,伺候它半年了……”说着,两行老泪就滴到了猪头上,惹得那头打小就劁了的母猪停住吃食,抬起头看这老两口。老蜗牛这时忽然发现,那头猪的眼睫毛又长又密,像有一次进城看到的洋气女人似的,于是,心里一股爱怜涌上来,眼窝里也是酸酸的。
猪吃饱了,吴兴科开着他的“黑豹”农用车也到了门前。吴兴科是个壮汉,等老太太把猪从圈里撵出来,他扑上去三两下就将其逮住,让老蜗牛拿绳子绑牢,随即又抬到了车上。
他们去的是三里外的老鸹岭。老鸹岭有个姓邢的屠子,天天摆肉摊,天天杀猪,所以附近几个村里许多人都找他卖猪。当然,如果需要吃肉了也去买他的肉。
车开到邢屠子家门,吴兴科与他把猪抬下,便说要去拉菜,倒转车头就走了。老蜗牛这时便到院子里找邢屠子。
都是东西两庄的人,平时早已认识的。他见邢屠子正在磨刀,就说:“老邢,我拉来了一口猪,你称称吧。”
邢屠子说:“称称就称称。”
然而,邢屠子并没有马上称猪,而是和老婆同心协力把一头花猪往宰床上抬。看来他老婆早已锻炼出来了,一手揪一只猪耳朵举重若轻。那花猪已经意识到大限将至,叫唤得声遏行云。听见这头猪的叫唤,老蜗牛的猪也在门前叫唤着挣扎,大小便全部失禁。瞅着地上飞快增加的猪屎猪尿,老蜗牛心疼得不得了,便要求邢屠子赶快给他的猪过磅。邢屠子提着屠刀说:“老蜗牛,你一辈子慢惯了,这回儿急个啥?”说罢,一刀捅死那头大花猪,然后有条不紊地剥皮,开膛,拾掇各种各样的下水。
邢屠子一边干活,还一边与老蜗牛开玩笑。他问老蜗牛,如今吃饭的时候,老婆还用不用水筲滴漏,弄得老蜗牛立马红了一张老脸。这是老蜗牛广为人知的故事。老蜗牛从小干什么事情都慢,吃饭慢,干活也慢,因而得了个绰号“老蜗牛”。他长成大小伙子了,在生产队里干活却顶不了整劳力,别人一天挣十分他只能挣九分。由此带来的后果是,同龄人都成亲了他还是光棍一条。到了三十岁上,他才娶了外村一个寡妇,过门时带了一个六岁的闺女。这女人嫁给老蜗牛后,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男人的慢。就说他吃饭吧,往往是女人与闺女吃完半天了,他还在那里慢吞吞地喝,慢吞吞地嚼。于是,老婆找了个漏水的筲桶挂在院里的树杈上,往里面装上一瓢水,然后告诉老蜗牛:如果筲里的水漏完了他还没吃完,就把他的饭夺去喂猪。女人说到做到,有好几回男人还没吃饱,手里的饭真的去了猪肚子里。老蜗牛被逼无奈,这才改变习惯,一端起饭碗就埋头拼命。至于他在地里干活的慢,女人没有办法整治,因而一辈子也没见多大起色。
总结一生的见闻与教训,老蜗牛早已得出结论:人生在世,好也出名,孬也出名。像他这样孬得格外显眼了,什么事情都传得飞快,传得久远,传成一个个他到死也躲闪不开的笑柄。好在他已经习惯了人们的取笑,每到这时,老蜗牛只是羞答答地听着,不回答,也不反驳。
邢屠子提罢这件事,又问:“老蜗牛,如今你拉屎还用石头支住屁股不?”
这时,老蜗牛的脸便紫起来了。因为这事太臭。二十年前一个夏天,他实在吃够了糠菜,就从山上拾了一些蘑菇回家炒了吃。不料,吃下之后老是拉肚子,白天在队里干活,锄两下庄稼就往山沟里跑。最后,他蹲得腿都酸了,屎还是没拉完,只好灵机一动,捡过两块石头支住屁股,打起了持久战。这战术让别人发现了,老蜗牛便又多了一个著名故事。
看来,邢屠子的老婆也已听过这个故事,此时瞅着老蜗牛笑得奶子直颤。
老蜗牛羞得厉害,羞得想走。但他又想,我是来卖猪的,猪还在那里没过磅呢。于是又硬着头皮在那儿等,邢屠子再怎么取笑他,他也忍着。
等了好半天,等得他那头猪再也拉不出屎尿了,邢屠子才甩着两只血手走了过来。
老蜗牛没忘了问一声价钱。听邢屠子说按两块四,他觉得可以,就揪住一头猪的尾巴,向邢屠子说:“来,抬吧。”
过完磅,邢屠子与老蜗牛把猪抬到了院角的猪圈里。老蜗牛看见,这里还有三头活猪,大约是邢屠子买来留着杀的。放开猪蹄子上的绑绳,走出来,关好门,邢屠子转身去了屋里。老蜗牛只道他是拿钱去了,却不想邢屠子再出来时,手里只有一张三指宽的白纸条。邢屠子说:“你先拿着这张条子,等猪杀了,就给你钱。”
老蜗牛不愿意了,他后退两步,避开邢屠子那只递纸条的手,说:“你怎么不给现钱呢?你得给现钱。”
邢屠子说:“还少了你现钱?你看,我这不是写得很明白吗?‘今收到吴刘村老蜗牛一头肥猪,183斤,每斤2.4元,共合金额439.2元,杀了付款。’”
老蜗牛接过去看看,是这么回事。他想,邢屠子天天摆肉摊,哪天不得杀猪呀?再晚,也就是三五天的事。于是向邢屠子点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办,杀了猪就给钱。”
邢屠子说:“是,就这样。”
老蜗牛回头向猪圈再看一眼,就揣好那张纸条走了。
回到家,老伴说:“卖了?卖了咱就去把电视抱回来!”
老蜗牛摇摇头:“今天还抱不成。”说罢,就取出那张欠条向老伴展示。
老伴看了,咂着牙花子道:“邢屠子哪天杀呀?”
老蜗牛说:“他哪天不杀个一头两头的?我后天就去看看。”
第三天吃过早饭,老蜗牛便去老鸹岭要钱。可是他揣着欠条出门后,又回来向老伴要两块钱。老伴说:“你是去跟邢屠子要钱的,跟我要钱干啥?”
老蜗牛说:“割肉。”
老伴说:“不过年不过节的,割肉干啥?”
老蜗牛道:“唉,东西两庄的,都是熟人,一去就要钱不好,就装着割肉问问吧。再说,咱们辛辛苦苦喂起一口猪,也该犒劳犒劳。”
老伴想想也是,就没再说什么,打开柜子拿了两块钱给他。
老蜗牛揣着钱来到老鸹岭,找到邢屠子平时摆摊的地方,邢屠子果然正在那里卖肉,肉案边站了一圈人。老蜗牛走到人圈儿外头,伸长脖子去打量案子上的半片猪身,想看看那是不是自己的猪。但是那猪已经扒了皮,不认识了,不像自己的老婆,扒了皮也认得骨头。老蜗牛只好站在那里,眼看着那猪身让邢屠子一块块剁下来,一块块称好了扔给买主。
如今的日子到底是好多了,四块五一斤的肉,不过年不过节也有人买。买一斤二斤的,那是自家吃;买十斤二十斤的,那是有红白喜事。老蜗牛看了一大会儿,也没发现像他这样只买不足半斤的。所以他很不好意思。他藏在人圈儿外头踌躇半天,看看人已经不多了,藏不住自己了,才鼓足勇气走上前去,递上了那张两元票子。
邢屠子接钱时便看到了他。他撇着嘴说:“老蜗牛,你真是个老蜗牛。四两肉,也就喂饱个蜗牛吧。”
老蜗牛让他讥笑得满脸通红,喃喃地说:“下回多买,下回多买。”
邢屠子没再说什么,剁下小孩拳头那么大一块肉,连称也没称,就装到塑料袋里,“叭”地扔到他的面前。
老蜗牛说:“你怎么不称?”
邢屠子说:“放心,不会少你的。”
老蜗牛讪讪地道:“我是,我是怕给多了。”
邢屠子说:“多了,就算我学雷锋做好事。”
老蜗牛不好再说这事,就捡起肉拿在手里,结结巴巴说出了他想说的话:“老邢,我那猪……杀了吧?”
邢屠子看着他笑一笑:“没有。”
老蜗牛问:“什么时候杀?”
邢屠子说:“该杀的时候杀。”
听邢屠子这么讲,老蜗牛也不好再说什么,提着肉转身走了。
回到村里,正好在街上遇见吴兴科。吴兴科说:“老蜗牛,你怎么不去抱电视机呀?我把彩电都买回来了。”老蜗牛就把没拿回现钱的事儿跟他说了。吴兴科说:“杀了猪再给,邢屠子就缺那点现钱?你可得抓紧去要。”这么一说,老蜗牛心里十分不安,回到家里把肉放下,就去床上躺着发蔫。虽然一个多月没吃肉了,但是中午老伴炒好了肉让他吃,他却把肉吃成了难以下咽的棉花絮子。
两天后的早晨,老蜗牛又向老伴要钱,而且是要五块。老伴说:“家里就五块钱了,你都割了肉咋办?不过日子啦?”老蜗牛说:“我不是去要猪钱吗?要回来咱就有钱了。”老伴就一边嘟哝,一边把五块钱找了给他。
老蜗牛来到老鸹岭,因为割肉比上一回增了一倍,所以他问话的羞涩程度就减了一半。他说:“老邢,我那猪,是不是杀了?”
邢屠子说:“没有。”
老蜗牛着急起来:“你怎么还不杀?”
邢屠子瞅着他笑:“杀它忙啥?它又不是大贪污犯。”
老蜗牛想,他那猪当然不是大贪污犯,只是在半年中吃了他家一些很平常的饲料。可是他一时又想不起那猪犯的其它罪行,只好提了一斤一两不明身份的猪肉,回家去了。
回到家,老伴得知结果,忍不住又嘟哝起来。他历数老蜗牛一生中的无数事例,说他办什么事也不如别人,都是抓了麦糠擦腚,落个不利不索。因为老伴说得都是事实,老蜗牛实在无力反驳,索性自己惩罚自己,吃饭时坚决不夹那肉了。
老伴倒是夹了两块。但她自己吃不了这么多,就想到了孙子。虽然儿子长年在外打工,虽然儿媳妇待她不好,但孙子毕竟是自己的。于是,她就端着肉送到了那儿。
走进村前儿子的家门,儿媳妇和孙子也在吃饭。因为饭桌上有肉,所以老太太送来的这一盘就没引起她所预期的强烈反应。倒是旁边正放着的电视,让老太太的心理又强烈反应起来。她拎着个空盘往家走时,越想越有气,回到家又无休无止地数落老蜗牛。
挨老婆子数落是很难受的,老蜗牛好不容易熬过两天,便又去了老鸹岭。因为没有钱了,他也没再打买肉的幌子,而且早早地就去,直奔邢屠子的家中。
邢屠子果然还在家里杀猪。看看剥下的猪皮长了黑毛,他就壮了壮胆,单刀直入地问邢屠子:“老邢,这是杀了我的吧?”
邢屠子一边往外扒猪肠子一边说:“这怎么是你的呢?你的还没杀。”
老蜗牛说:“怎么还没杀?”
邢屠子还是笑着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嘛,它又不是大贪污犯。”
老蜗牛说:“就算它是大贪污犯行不行?你快点儿杀了吧!”
邢屠子还是笑:“那不是搞冤假错案吗?”
老蜗牛听出来,邢屠子这是不跟他说正经话儿。邢屠子不说,他也就没办法跟他说了。他转身去了院角的猪圈,想亲自看看他的猪到底杀了没杀。
这一看立见分晓:猪圈里是还有四头猪,三头黑的一头花的,却没有他卖的那头。
老蜗牛叫起来:“老邢你哄我。猪已经杀了,你怎么说没杀?”
邢屠子笑眯眯地走过来,说:“老蜗牛,你那猪明明还在里头,怎么说杀了?”
老蜗牛说:“没在里头。我的猪我认得。”
邢屠子问:“你的猪什么样子?”
老蜗牛说:“我的猪,眼睫毛又密又长。”
邢屠子一听“哈哈”大笑:“眼睫毛又密又长?那是猪吗?那是大酒店里的小姐!”
老蜗牛说:“真的,就是又密又长!”
邢屠子边笑边说:“哎哟哟,老蜗牛来老蜗牛,你算白打了一辈子庄户!你看看,猪的眼睫毛,哪个不是又密又长?它们不用跟小姐那样,买假的往上贴。”
老蜗牛仔细瞅瞅,那几头猪,果然都长了又密又长的眼睫毛。这么说,他提交的证据等于一个屁。
不过,他又提出了另外的证据:“我那口猪,是母猪劁了的。”
邢屠子说:“母猪多的是,这四口里就有两口。”
这个证据,又等于是一个屁。
老蜗牛额头上涔涔地冒出汗来。他掏出那张欠条,向邢屠子晃着说:“反正你买了我一口猪。反正你得给我钱。”
邢屠子眨巴着眼皮向他笑:“是呀,我是买了你的猪,我也没打算不给你钱。可是咱们早就讲好,杀了猪再给钱的,现在我没杀,怎么给你呀?”
到这时候,老蜗牛终于明白过来了:邢屠子是在逗弄他。这种事情,他这一生经历得太多了。因为他活得窝囊,因为他事事不如人家,所以许多人就经常逗弄他寻开心。没想到,这一回卖猪,就让邢屠子逗弄上了。
无奈,他只好向邢屠子哀求起来:“老邢,你别逗弄我了,你快把钱给我吧!”
邢屠子表情忽然变得十分正经:“老蜗牛,你这是说的啥话?我逗弄你干啥?我就是逗弄自己的鸡巴玩,也不会逗弄你呀!”
老蜗牛听出邢屠子是在骂他,便想与他对骂两句。可他看看邢屠子手上的血,心中生出几分悸怕,就不敢骂了。他说:“老邢,我求求你,把钱给我吧!”
邢屠子说:“还是那句话,杀了给你!”说罢,他又走回去收拾那摊猪肠子,再也不理睬老蜗牛。老蜗牛呆呆地站上一会儿,只好走了。
回到家,老伴见他仍没拿回钱来,对他的埋怨变本加厉。老蜗牛习惯了老伴的嘟哝,一句也不反驳,只是蹲在墙根抽闷烟。
蹲了半天,见老伴还没有打住的意思,他心想:我去找吴兴科商量一下,把那旧电视先抱回来看着吧,老伴有了电视看,也就没有心思再埋怨我了。于是,他就起身去了吴兴科家。
吴兴科正好在家,看来今天没有出去贩菜。老蜗牛进门后,把嘴了几张,才终于把那意思讲出来。哪知,吴兴科说:“老蜗牛,电视叫大舌头叔抱去了。”
“他?他怎么抱去了?”这事态让老蜗牛甚感意外。
吴兴科说:“抱去就抱去了呗。你想看电视,他就不想看电视?”
老蜗牛说:“吴兴科你说话不算话。你答应把电视卖给我,又叫吴大舌头抱去。”
吴兴科说:“老蜗牛,我啥时候答应过你?是跟你签合同了,还是收了你的定金?”
老蜗牛让这话噎着了。他想,都是街坊邻居,还用签合同付定金?吴兴科,你也是在逗弄我呀。但他又想,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因为自己没拿出现钱来。想到这里,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出了吴兴科的家。
在街上走着,打量着村里的一户户人家,老蜗牛的心沉重得很,在一个劲地下坠,似乎要从肛门里坠出来。想一想吧,吴刘村二百多户人家,“无电视户”在今天只有两家了。连老光棍都消灭在他前头,没有消灭的只有他和寡妇梁凤花了。而这个结果,就是邢屠子造成的!
想到这里,他看着街上没有人,就大着声音骂道:“邢屠子,我日你亲娘!你死不出好死!”
这么骂过几遍,他心里才好受了一点,于是走回家去,继续接受老伴的埋怨。
两天后,他又去了老鸹岭。这一回他揣了一个深思熟虑的计划:如果邢屠子再不给钱,他就赖在那里不走,一直缠着他要。
到了邢屠子家,邢屠子正在给猪放血。老蜗牛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看,看血一下下从猪脖子的伤口里窜出来,窜成一条血龙,落到宰床下面的铝盆里。
邢屠子先是牢牢按住猪头,以稳定血龙的方向。当血龙全窜出来了,他抬头一瞅就瞅见了老蜗牛。他说:“老蜗牛,你又来了。你也真是黏糊。”
老蜗牛说:“你要是把钱给我,我还跟你黏糊?”
邢屠子说:“猪还没杀,怎么给钱?”
老蜗牛说:“我不管你杀不杀,反正你得给我钱,你不给钱我就不走。”
邢屠子点着头笑道:“好,好,你不走就不走,反正我不能给你钱。”
老蜗牛就开始实施他的计划,蹲在那里不走。邢屠子也不理他,有条不紊地做他的活儿。等把猪的各个部分收拾好,他从屋里喊出老婆,与她一起将猪肉抬到了街上。
老蜗牛当然也跟到街上。在邢屠子平时摆摊的地方,早有一些人等在那里,其中就有几个吴刘村的人。吴刘村的人看到老蜗牛,问他是不是也来割肉,老蜗牛刚要回答,邢屠子却向众人讲:“他呀,他是来讹人的!”
这么一说,众人都带着惊愕的表情去看老蜗牛。老蜗牛没想到邢屠子会来这一手,只气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邢屠子却一边蹭刀一边大笑,笑声中透露出无限的快感。众人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便讲了自己与老蜗牛的纠葛。讲到最后,他还特别指出老蜗牛不等杀猪就来要钱是多么不通情理。
这么一来,舆论便倒向了邢屠子一边,众人纷纷责问老蜗牛为啥这么性急。老蜗牛急了,红紫着老脸喊:“别听他的!猪已经杀了,他是想逗弄我!”
邢屠子又说:“我逗弄你干嘛?我就是逗弄自己的鸡巴,也不逗弄你。”
众人轰然大笑,肯定是邢屠子这话给了他们无比的快乐。
老蜗牛想:我要骂邢屠子。狗日的当着这么多人骂我,我是个鳖也要鼓鼓盖儿。然而他正要开口骂,忽听有人说:“快看,最能逗弄自己鸡巴的人来了。”
老蜗牛随着众人去瞅,见老光棍吴大舌头从街那头走来了。
吴刘村的刘为印说:“他现今不用自己逗弄自己了,有了梁凤花了。”
众人便急忙问他:“怎么,他跟梁凤花有事?”
刘为印说:“人家快去领结婚证啦!”
在一片惊讶与兴奋的目光里,吴大舌头来到了这里。他拿出十块钱要割肉,邢屠子接过钱问:“吴大舌头,你是要跟梁凤花并家合伙?”
吴大舌头立即点头道:“是,不假。”
见他承认了,邢屠子与众人纷纷拿话逗他,肉案子周围溅起了一片快乐的泡沫。
他们没有发现,就在这个时刻,老蜗牛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在回村的途中,老蜗牛是满腔悲愤。他想,我这一辈子,怎么就这么窝囊,什么事情都是落在别人后头!当年娶媳妇娶得最晚就不说了,后来的许多许多事情也不说了,就说眼前买电视机这事,自己怕当最后一个,到头来还是没有逃脱。唉,吴兴科,你怎么说卖给我,为啥不等我把钱要来就卖给吴大舌头了呢?吴大舌头也是可恶,那电视本是我要买的,你偏偏抢先抱了去,就因为你有几个现钱?更可恶的是梁凤花,你守寡已经守了十年多,难道就不能再等几年,偏偏现在急痨痨地跟吴大舌头滚到一处坏我的好事?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最可恶、最可恨的人还是邢屠子。如果不是他,那台电视机还能到了吴大舌头手里?
想到这里,老蜗牛心中充满了仇恨,两腿也迈出了一生中罕见的步速。他一路小跑回到家中,大喘着气,摸过一把砍刀就去缸沿上磨。老伴看他行为蹊跷,走到他跟前问:“你磨刀做啥?”
老蜗牛手上不停,嘴里作答:“做啥?我要去杀邢屠子!”
老伴说:“杀他?用得着杀吗?”
老蜗牛说:“兴他杀我,就不兴我杀他?”
他停住手,气喘咻咻地向老伴讲了吴大舌头与梁凤花的事情。
老伴不明白,问:“他俩有事就有事,你着啥急?难道你跟梁凤花有一腿,吃醋啦?”
老蜗牛说:“不是不是。是他俩凑成一家,咱就成了全村最后一个无电视户啦!”
老伴听了,也是黯然神伤:“我就知道,你一辈子就没有不当尾巴梢的时候。”
老蜗牛却不服气,说:“不,这一回不应该的!这都是邢屠子给弄的,我不杀了他不解气!”
老伴说:“你真杀?”
老蜗牛说:“真杀!”
老伴就推他一把,说:“那就快去!今天你总算站着撒了一回尿!”
老蜗牛就提了刀雄赳赳地往外走。可是,走到门外他停住脚步,又转身回来了。
老伴撇着嘴说:“怎么又回来啦?”
老蜗牛说:“这刀……这刀还没磨好。”
老伴冷笑道:“我就知道你站着撒不成尿!你别磨刀啦,找村长去吧!”
老蜗牛说:“找村长干嘛?”
老伴说:“找他出面,给咱把钱要回来。”
老蜗牛想了想说:“对呀,怎么没想到找干部呢?我这就去。”
他把刀一扔,就去找村长去了。
找到村委办公室,村长刘四清正在那里看报纸。老蜗牛把事情说了一遍,就央求他找邢屠子把钱要回来。
刘四清听完,笑一笑说:“老蜗牛,你找错人了。”
老蜗牛说:“你是村长,我是村民,有事不找你找谁?”
刘四清说:“你这是一起经济纠纷。经济纠纷要靠法律解决。”
老蜗牛说:“法律?法律在哪里?”
刘四清说:“乡里不是有法庭吗?法律全在那里,你找他们告状去!”
老蜗牛明白了,点着头说:“噢,对了,找他们告状。”
当天下午,老蜗牛就去了乡里。
乡法庭在什么地方,老蜗牛是知道的,只是从来没有进去过。这一次进去,就见一个戴大盖帽的矮胖子正在跟一个妇女说话,那妇女口口声声叫他吕法官。等那妇女走了,他也就叫着吕法官靠了过去。吕法官问他是哪村的,叫什么,他说他是吴刘村的老蜗牛。等看到吕法官瞅着他笑,他才知道自己把名字报错了。许多年来人们都叫他老蜗牛,现在连他自己也把大名忘记了。他红着脸,“吭哧”了半天,才报出自己的名字“刘逢义”,接着便讲他卖猪的事情。
吕法官一边听一边记,最后又看了老蜗牛带来的欠条。他问:“你能肯定,邢屠子已经把你的猪杀了?”
老蜗牛说:“肯定,我不肯定就不来找你了。”
吕法官说:“好,我给你处理处理。过几天,你们双方到这里见面,我给调解一下。”
老蜗牛问:“过几天?”
吕法官翻翻桌上的日历牌,说:“后天吧。后天八点。”
状告得十分利索。老蜗牛办完事往回走时,心里一遍遍说:遇上好人了,遇上好人了。
回到村里,他向村长和老伴报告了结果,就开始了兴奋的等待。等到日子到了,老蜗牛早早去了乡里。
八点还没到,法庭还没开门,老蜗牛就蹲在门口等着。
等了一袋烟工夫,没等来法官,却等来了邢屠子。邢屠子骑着摩托过来,人还没下车就骂了起来:“老蜗牛你个老杂种,你还敢告我哩!”
老蜗牛说:“你要是给我钱,我还告你吗?”
邢屠子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不给你,只想逗着你玩几天,没想到你到法庭告我!”
老蜗牛站起身说:“好,你给吧,我不告了,咱们这就回去!”
邢屠子笑笑:“晚啦。咱那一片谁都知道你把我告了,我倒要陪你在这里玩玩,看法庭能把我怎么样!”
老蜗牛叹口气,复又蹲下了身:“好,那就等着法庭处理吧。”
八点到了,吕法官来了,他把两个当事人领到屋里开始调解。但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他的调解没有取得任何结果:邢屠子坚持说那口猪没杀,老蜗牛又提供不出他的猪已经被杀的证据。吕法官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拿邢屠子没有办法,最后只好让他们回去。
邢屠子走了,老蜗牛却没走。他对吕法官说:“都说法律管用,闹了半天还管不了邢屠子呀?”
吕法官说:“老刘你先别急。屠子欠你的猪钱不会少了一分。我抽空单独找他去。”
听到这话,老蜗牛才放心地走出了法庭。
回家等了五天,老蜗牛去找吕法官问结果,吕法官却把脸拉得老长老长。吕法官说,他遇上无赖了。他去老鸹岭找邢屠子,那家伙还是说那口猪没杀,就在猪圈里。吕法官问,哪口是老蜗牛的,邢屠子就指定一口黑猪说那就是。
老蜗牛一听急了,说:“这可怎么办?连你这大法官都治不了他了,这可怎么办?”
吕法官让他说得脸有些红,摆摆手道:“你先不要着急,谁说我治不了他?等我再研究研究!”
吕法官找出案卷,取出那张欠条,就皱着眉头开始研究。研究了一会儿,他的眉头突然一展,说:“好了,突破口在这里!”
老蜗牛便急忙凑上去,想看看那突破口什么样子。
吕法官指着欠条道:“你看,关键是这句话:‘杀了付款’。邢屠子做了这么个圈套,就开始逗弄你。可是谁来杀猪,他并没写明。这就是说,无论谁把猪杀了,都能造成他付你猪款的条件。”
老蜗牛也听明白了,说:“对呀,就杀他一口黑猪!”
吕法官这时现出一脸的得意,说:“还是那句老话: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老猎手呀!”
接着,吕法官就与老蜗牛商定,明天上午就实施这一措施。他让老蜗牛找个帮忙的人,八点多钟,趁邢屠子在街上卖肉的空当,到他家里把猪杀掉。
老蜗牛问:“吕法官,你去不去?”
吕法官说:“我当然要去了,我要去现场把案结了!”
听他这样说,老蜗牛只管兴奋地点头,点得像饿鸡啄食。
当天晚上,他便找到吴兴科,让他第二天帮忙去杀猪。吴兴科开始有些犹豫,老蜗牛便许愿,等要回钱来请他喝酒。然而,吴兴科还是犹豫,老蜗牛说你怕邢屠子是吧?你不用怕,这是吕法官叫杀的。吴兴科便不犹豫了,立即找出一把杀猪刀,让老蜗牛拿回去磨快。
第二天早晨,二人走到老鸹岭村头,就远远看见邢屠子已经开始卖肉。他俩互递一个眼神,转到另一条胡同,径直奔向了邢屠子的家门。
邢屠子的院门开着,院里没有人,只有杀猪留下的一片新鲜血迹。房门虚掩着,那是邢屠子的老婆在家的迹象。老蜗牛不敢出声,就领着吴兴科蹑手蹑脚走到猪圈跟前,一先一后跳了进去。
吴兴科真是一条壮汉,他一伸手就抓住一口黑猪,牢牢摁在地上,示意老蜗牛赶快动手。然而没等老蜗牛动手,猪的叫声已经引发了女人的叫声:“哎,谁在猪圈里?”
紧接着,邢屠子老婆的脸出现在圈墙上。她问:“你们干什么呀?”
吴兴科说:“杀猪!”
女人说:“杀猪?凭什么到这里杀猪?”
老蜗牛提着刀,堂堂正正地向她说:“凭什么?就凭你男人不给我猪钱!今天我帮他杀了,看他给不给!”
邢屠子老婆说:“你们先别杀,俺叫俺当家的回来!”说着,就跑向了门外。
这时,老蜗牛突然有了平生从未有过的勇敢。他两手端刀,咬牙瞪眼,猛地把猪颈口上攮了个血窟窿。他怕一下子攮不死,拔出刀来又往深处攮了数下,眼看着那血喷出来,把他的衣裳都染红了。
街上传来嚷叫声。转眼间,邢屠子提刀大骂窜进了院里。他的身后,则跟了他老婆和许多看热闹的人。
老蜗牛看见,此时邢屠子那张脸已经让愤怒弄得变了形。他趴在猪圈上看看里面的情景,立即拿刀指着老蜗牛骂道:“老蜗牛,你真敢呀!你今天杀了我的猪,我现在就杀你!”
老蜗牛也用刀指向他:“你杀!看你敢杀!”
邢屠子说:“你看我敢不敢!”说着,他就猛地跃上墙头,随即跳了进去。然而,他的脚落到一摊猪屎上,人便一下子仰倒了。
此刻,吴兴科和猪圈外的人全都看到了这样的一幕:老蜗牛两手攥刀扑上去,一下下猛插邢屠子的肚子。等吴兴科醒过神来,去把老蜗牛抱住,邢屠子已经和那口黑猪一样,一动不动了。
邢屠子的老婆昏倒在地,其他的人也都傻了。
这时,院门口传来了吕法官的声音:“怎么样?杀了?杀了就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