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两代官 第二章

“不必,都有。”苏宗民不动声色。

苏宗民搞得挺神秘,那是故意的。事实上,了解落实类似举报事项属普通业务,根本不需要搞到这种程度,事前完全可以,也应该给下边市电业局的办公室打个电话,通知省公司苏主任等一行前去,要求告知相关领导,安排接待,配合工作,等等。苏宗民不按常规行事,因为办的是沈达的事情,该同志与他人有别。

他们只到半路,沈达的电话到了。

“苏宗民你搞啥?突然袭击?不吭不声鬼子进村?”

苏宗民不禁摇头,感叹沈达消息真灵通,一点不假。他当即在电话里追查,问沈达消息是谁泄漏的?内鬼在哪里?拿了沈局长什么好处?除了苏主任一行的动向,还说了什么关键案情?沈达让苏宗民不要故意弄得这么严重,情况他全都知道,包括老总批示里有几个标点。在省公司滚那么多年,这点渠道还是有的。

“我不管你查什么怎么查,先安排今晚吃饭,跟你的大案子无关,就是老同学老朋友叙叙旧,没别的。”沈达说。

苏宗民道谢,免了,他的习惯沈达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吃请,因为肠胃不好,你还不请吃,因为特别抠门,但是公务饭局除外,谁都得出场,你也一样。我今晚是公务饭局。”沈达说,“反正不管你,我已经通知你了,别安排其他事。”

苏宗民说恐怕不好,他也已经安排了,是大事要事,今晚直扑沈局长办公室查账。

“哪有什么账啊,就几块塑钢门,人家举报的那种。”沈达大笑,“我让他们给你准备一块,扛回去安在厕所门框上,防水防潮,轻便结实,比木门好用。”

苏宗民嘿嘿,表扬这主意不错。只怕到时候厕所门一关,坐在马桶上拉不下尿不出,那可怎么办?

“报警啊。”沈达哈哈大笑,“找我也行,我帮你摆平。”

然后还说正事。沈达批评苏宗民没事找事,拿一份匿名信当案子,真不够意思,他意见很大。但是意见再大,还是应当认真配合苏主任工作,所以今晚他特地安排一顿饭,协助苏宗民办案,饭一吃完案子就清楚了。今晚饭局有一个重要人物出场,是本地的张副市长,有关案情该领导很清楚。刚才他给张副市长打电话,人家一听说省公司苏主任来,高兴坏了,说大家熟人、老乡,难得光临啊。张副市长今晚原有贵客要接,他一推不管,特来陪苏宗民,面子够大的了。

苏宗民感叹:“你是逼我啊。”

沈达让苏宗民别弄得这么悲壮,最多喝两杯酒,不发情,也不用亲。

他又在影射苏宗民的连山腔。早年沈达喜欢拿连山仔的“嫂嫂”讲事,现在改了,以“发情”说笑。本地连山一带人士口音重,“钱情”不分,“签亲”混同。沈达曾经讲笑话,说有一个女出纳给大家发奖金,要大家在签领单上签字,单子上边的空白处留给大家签名,最下边的空白处是留给领导签批。女出纳宣布说今天发钱了,大家到我这里来签一下。她说成今天“发情”了,大家到我这里来“亲”一下。大家说“发情”好啊,“亲”哪里呢?上面还是下面?女出纳说这么笨,不会看吗?下面是给领导“亲”的,上边才给你们。

苏宗民赶到市区时,沈达已经把当晚饭局安排好了。地点在市宾馆,是比较适合做公务接待的地点。沈达的这个安排苏宗民不能推辞,因为人家把当地领导请出来了,这位张副市长又是苏宗民的熟人,早先的张县长。苏宗民在连山水电厂工作期间,张光辉在当地当县长,彼此工作配合很多,他们俩与沈达还出自同一个大院,打小相识,私交长久。张光辉很能干,升得挺快,沈达父亲去世那年他是县长,不久就当了县委书记,如今又给提到市里当副市长。此刻沈达请他出来见苏宗民,于公于私,苏宗民都得出场,没法拒绝。

苏宗民进宾馆餐厅的包间时,张光辉和沈达早都到了。苏宗民与主人握手时,张光辉即郑重通报,说有一个情妇来了,本来他应当去陪情妇吃饭,一知道苏宗民驾到,他赶紧另做安排,先顾朋友,然后再顾情妇。

沈达笑道:“张副市长牛啥?人家苏主任情妇比你多。”

苏宗民批评:“沈局长最歪。”

原来他们是拿连山腔开玩笑。这天省政府办公厅有一位陈副主任到本市来,原定张光辉接待,张光辉设法脱身,跑到苏宗民这边来,他所谓“情妇”讲的就这个事,用苏宗民的连山老家话打趣。连山那一带人管“钱”叫“情”,管“陈”也叫“情”,他们嘴里的“陈副”就成了“情妇”。张光辉在连山任职时间长,语言能力强,学了一口地道的土话,私下场合,喜欢拿连山土话调侃,说说“情妇”,“亲”一“亲”。那顿饭从开吃开始,他和沈达互相配合,不断拿苏宗民“嫂嫂”打趣,有如当年在旱冰场,只是不再肢体相向,只拿嘴巴冲撞,哈哈哈,一顿饭吃得格外“亲”。

如沈达所言,当晚他拿饭局“协助办案”。席间张光辉告诉苏宗民,市电业局南郊库房租给私人办厂,这事他最清楚,因为就是他请沈达帮助支持的。办厂的小老板是下岗工人,凑点小本钱,创业,做塑钢门,需要找个场所,看中了那片旧库房。小老板于市长接待日找他反映困难,请求帮助,他很同情,给沈达打了电话,请沈局长体谅下岗工人的困境,多做点好事,少收点租金,沈达爽快答应。听说沈达为此还得罪了局里一些人,因为房子虽破,场地不小,另外还有人看中。

“苏主任这一听就清楚了。”沈达开玩笑,“回头他会马上写报告,建议评我为下岗工人爱心模范。张副市长你信不信?”

张光辉表示,市政府可以帮助盖一个公章,他会“亲”个意见,写明情况属实。

苏宗民相信,即使没有张光辉,这里还会有人替沈达“亲”意见盖大印,此间沈达没有做不到的。电业部门归条条领导,不受当地政府管理,沈达在这里却是自己人,他父亲当过本地的专员、市长,虽然已经过世,留下的人脉依然十分充足,他在本地长大,生性豪爽,喜欢交朋友,有大哥风,眼下回乡任职,自然如鱼得水。

第二天苏宗民领着他的人查阅了有关资料。根据了解,那片旧库房确如举报信所反映,号称出租,局里却无一分钱进账,但是也不能说这笔租金不存在,因为双方白纸黑字签有合同,目前承租者属拖欠租金性质,应收公款并未让谁一笔勾销。算一算,对方该缴的租金总计不足万元,不是很大的数目,因为确定的租金非常低。沈达很坦然,说这件事确实是他一口答应的,没跟谁商量过。地方上领导亲自打的电话,面子得给人家,而且帮助下岗工人创业,说得过去。电业局家大业大,几间旧库房根本不算什么,暂时欠几个租金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人家下岗工人可不一样,足可进几吨料,缓一口气,养家糊口。

沈达兴之所致,忽然提议苏宗民到现场看看。他说人家告了半天,你们几个福尔摩斯只在办公楼里查查账问问人怎么行,应当深入现场查核,看看有没有可疑脚印血迹以便破案。苏宗民点头,说他是想去看一看。沈达即调来一辆面包车,亲自陪同去了城南,这里离市中心不算远,也就三四公里模样。苏宗民一行看了那片库房,果然是一地杂乱,到处堆着废弃物品,还有生产中的塑钢门和配件。正在创业当小老板的前下岗工人被叫来见面,苏宗民一看,明白了。

这人他认识,亦属校友。当年苏宗民与沈达在旱冰场打架时,此人在场,为三个奉命捉拿小“连山仔”的捕快之一,沈达的小兄弟跟屁虫,小名“大毛”。这人也是个干部子弟,大院伙伴,当年家住行署机关宿舍区,父亲是个局长。他本人书读得不怎么样,中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工厂,工厂倒了后自谋职业。说他是下岗工人没有错,沈达关照他,显然也不只出于对下岗工人的一片爱心。沈达喜欢干这种事,帮兄弟们一把,苏宗民亲自受惠过,他很清楚。沈达当然不可能是南海观音什么都帮,对自己人却不吝援手。张光辉介入这件事因此就不奇怪了,小时候大家都是一伙的,此刻能帮则帮,即使“大毛”租沈达的场地跟张副市长本无关系,此刻纯为应付调查,张光辉也会愿意友情帮忙,给苏宗民一个说法。

“看来大毛混得不怎么样。”苏宗民对沈达发表感慨。

沈达说,这家伙早几年不太长劲,打架伤人给判过一年。

苏宗民提起沈达所谓的“官方遗传”。苏宗民说,看起来也不尽然,同样的大院伙伴,张光辉当了市长,沈达当了局长,大毛还是那几根毛。

“不是还有一个苏宗民当了主任?”沈达调侃,“不比大毛多几根毛?”

沈达告诉苏宗民,比大毛混得差的多着呢。当年跟着他当小随从的小山,父亲当到地委委员,官不小了。他们家五个小孩都不会读书,早早出来,都安排进好单位,当年市里的糖厂是好单位,工资高奖金多,小山家五个小子有三个进了该厂,包括小山,他们都娶了同厂女工当老婆,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没想到后来糖厂不行了,大家都下了岗。一家全是下岗工人,都找老头子要饭吃,每天上午一起把孙子孙女带到老头子家,请爷爷奶奶管饭,他们自己找个地方结伙打麻将去。老干部家庭里,类似情况并不太少。

“这是遗传没有传好。”沈达说,“老爹当官,不愁吃穿,背有靠山,靠山吃山,只知道依靠,情况一变就完了。”

苏宗民说:“这个叫做特定环境影响,跟遗传不相干。”

沈达不屑:“咬文嚼字。办案办上瘾了?”

他问苏宗民回去以后准备怎么向领导汇报?本大案要案就此了结,还是打算继续深入办理?苏宗民闭口不谈,只让沈达注意打听,到时候本案中的标点符号有几个,想必公司里会有人向沈局长密报。

沈达再次表示不满:“你苏宗民真不够意思。”

苏宗民立刻回应:“是你活该。”

“怎么说?”

苏宗民说:“你心里清楚。”

苏宗民建议沈达继续深入研究一下遗传。看起来有些毛病确实是从上辈子那里传过来的,弄不好会致人死地。据说有一种基因治疗办法,也许可以解决问题。

沈达笑:“行了。”

这个案子只能办到这里,苏宗民心里很清楚。不管沈达是否做了手脚,张副市长是不是他请来友情赞助,仅从现场情况看,租用者“大毛”确属创业阶段,小老板挣扎为生,手中不可能有多少资本。以苏宗民对沈达的了解,沈达可能很敢,但是绝不会从这类朋友手中揩油要钱。所以沈达在这件事上有私,但是目前没有发现,也不太可能从大毛手中为自己索贿受贿。

苏宗民并没有立刻回省城,他安排随行的干事先走,自己因连山住了几天。苏宗民调省公司后没把家搬到省城,妻子和女儿一直住在连山水电厂的宿舍,妻子仍然在附近村小学里当老师,岳父岳母年事已高,也还在厂区附近的小山村里生活。这一次下来办案前,公司老总齐斌曾特意交代,让他回家住两天,跟家人团聚,看看女儿,听听老婆读唐诗。领导是好心,考虑到该干部服从工作需要,与妻女分居两地,有意借工作之便,批准他们鹊桥一会,如牛郎织女。领导关心当然得领情,苏宗民本次回家,也还另有要务。

当时他们这个家庭面临一个特殊事项:女儿要上中学了。苏宗民的女儿出生于深山间,从小生活于父亲工作的连山水电厂,小学就读于母亲任教的村小学,读初中需要离家去镇中学寄宿,周末才能回家。这孩子很聪明,颇得苏宗民遗传,书读得挺好,特别是数学,小学读了六年,数学从没被考倒过。但是村小学不是好学校,苏宗民的女儿在山沟里遥遥领先,出了山就不好说。镇中学也不是好学校,师资和施设都不行,教育质量很差,女儿去镇中学读完初中后,如果中考发挥很好,她有望进入县城一中读高中。连山一中在本县首屈一指,放在市里不算好学校,却是她原先最好的可能,除此别无他选。现在情况忽然变了,苏宗民调到省城工作,只要把家搬离,户籍迁入省城,他女儿就具备进省城中学读书的资格与机会。苏宗民很爱自己的女儿,作为父亲,有责任为女儿争取好的学习条件,帮助女儿创造未来。

对很多家庭来说,这件事不言而喻。所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从深山到省城,无异于一步登天,没有机会还要想办法,有机会何乐不为。但是苏宗民有些不同,他本人出自机关大院宿舍,母亲和妹妹一直生活在城市里,他因为某种命运机缘落到山间,在那里工作成家,落地生根,一过近二十年。苏宗民早有在山沟里终老的打算,一家人在山间生活惯了,并无离开的想法。省公司一张调令把苏宗民调离深山,他走得不太情愿,当时考虑不去不行,去了也不想呆久,一年半载后还要设法回来,因此尽管公司老总答应帮助家属调动,还可以安排宿舍,苏宗民不为所动,坚持吃食堂,与家人两地分居。苏宗民的妻子林秋菊没有不同意见,她听丈夫的。她本人出世时两眼一睁,就在山沟里,十几岁跟着父亲当民办老师,领着山沟里的十几个山村小孩读唐诗,像只小母鸡守着一窝小鸡。过惯那种日子,忽然间把她扔到省城来,不说出了门就昏,看到人都像妖怪,至少是分不清东南西北,听不懂张三李四。她在山沟里可以当个小学老师,到了省城真不知道可以干什么,这边的唐诗完全是另一种读法。

苏宗民回到家中,跟妻子商量是否搬家,让女儿到省城中学。他妻子一时无言。

苏宗民说:“咱们家在山沟里,省城不是咱们的地方,这不错。但是女儿跟咱们不一样,有好的学校没让她去上,以后咱们会后悔的。”

林秋菊想了半天,试探道:“或者让她跟你去,我就别走了?”

苏宗民说:“不行。你得克服困难。”

她发呆,表情紧张。对她来说这个困难很大。

苏宗民调到省公司的那年国庆节,林秋菊带着女儿到省城找苏宗民,一家人在省公司招待所住了几天。有一天苏宗民带着女儿去新华书店买书,林秋菊在招待所洗衣服,她嫌招待所客房里的香皂不好用,擦擦手,到处头买肥皂。他们这招待所附近街上有一家杂货店,苏宗民曾经领她去买过东西,她记得那里有肥皂。可是只过了条马路,走一个路口,居然就把她走晕了,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找不到回招待所的路。她向路上行人打听,却没有谁听得懂她的话。如没头苍蝇般,她在那一带转了两个多小时,直到苏宗民父女回来,看到洗了一半的衣服丢在洗衣盆里,林秋菊不知去向,知道不对头,赶紧出门找人。最后苏宗民在路边一个垃圾桶附近找到她,她坐在地上,已经走不动了。该地方与他们住的招待所只隔一个路口,直线距离不超过五十米。

那以后林秋菊一想起省城就感觉头昏。

当晚苏宗民夫妻俩去岳父母家。苏宗民把自己与妻子商量的事情告诉老人,岳父态度明朗,支持女婿,主张女儿林秋菊克服困难,为了孩子,也为了苏宗民的前途。

“我没什么。”苏宗民说,“主要考虑孩子。”

当着父母和丈夫的面,林秋菊竟然失声哭泣。

在她的印象里,省城太可怕了,困难太大了。苏宗民安慰她说,咱们也不是要一直住在那里。等女儿读完中学,考上好的大学,如果觉得不适应,还可以再搬回来。

经苏宗民和其他家人反复劝说,林秋菊终于点头,答应听从。

回到家中,夫妻俩都没睡好,半夜里把电灯打开,两人说了好一会话。

林秋菊跟苏宗民提起一件事:半个月前,苏宗民的妹妹给她打来一个电话,说苏宗民的母亲近日身体不太好,念叨要看看孩子。那个周末她特地带着女儿去市区探望老人,在大院五号楼家中住了一夜。

“妈跟我说了你爸。”林秋菊说。

苏宗民有些意外。他知道妻子和女儿前些时候去市区探望过老人,当时女儿给他打过电话,几天前他在市区办事,曾抽空回家,母亲也提起过。让苏宗民意外的是母亲跟林秋菊谈起他父亲,却又不跟他提起。

“我妈怎么说?”他问妻子。

那一天婆婆对儿媳妇说,苏宗民的父亲要是能想开一点,不争那个名声,不想那个位子,可能就不会出那些事,人就不会死,一家人也不会那般落魄。

“她让我要跟你说。”林秋菊告诉丈夫。

苏宗民明白了。

他告诉妻子,母亲的意思他清楚,妻子也可以放心。不管他在山沟里当厂长,还是去省城当主任,往事一直都在他心里,那个痛永远不忘,他不会是苏世强第二。

回乡省亲毕,苏宗民返回省城。

他的车刚走出连山,在前往市区的长山隧道里,沈达的电话到了。

“你拐进城一下。”沈达吩咐,“有事跟你说。”

苏宗民问他:“你知道我在哪里?”

沈达推测,根据启程时间,按照通常速度,没有特别的情况,此刻苏宗民大概在长山隧道一带。

不由苏宗民骂了一句:“你简直是大仙。”

沈达知道苏宗民今天必须赶回省城。他没打算跟苏宗民磨蹭,只是前两天见面时,苏宗民忙着办案,他又有些事情,时间比较紧,话还没说完,有几句话非说不可,所以让苏宗民进城一下,不必花太多时间。

“你再走半小时,市区迎宾路路口那个加油站,右手边有一个福兴茶楼,装修很漂亮,我在那里等你。”沈达说。

半小时后苏宗民进了那个茶楼。

有位年轻女子笑盈盈站在茶楼门边迎接苏宗民。女子个头不高,身材娇小,模样俏丽,穿着素雅,见了苏宗民点点头,轻声问了一句:“是苏主任?”

苏宗民问:“沈局长到了吗?”

女子点头,把苏宗民引上二楼。

沈达独自坐在茶室里。这是间豪华茶室,装修古香古色,有一套红木家具,一张茶桌、四只高背椅。茶桌上,电水壶里的开水刚在沸腾,带苏宗民上楼的女子不吭一声,即动手洗壶置茶,手脚麻利,给两个客人各沏了一杯。

“局长还需要什么吗?”她问沈达。

沈达摆摆手。她嫣然一笑,起身离开,悄悄把门掩上。

沈达没有片刻耽搁,即言归正传:“给你讲件事。”

他告诉苏宗民,之所以忽然想跟苏宗民见一面,是因为他那里有些情况。几天前苏宗民带着人前来办案,一行人当天视察城南电杆厂破厂房,隔天局里就议论纷纷,说是沈局长有事了,省公司派人下来调查了,沸沸扬扬,人心浮动。

“瞧,你办的好事。”他说。

“这有什么?你没那么虚弱。”

沈达从来没怕过这个。但是他不痛快,因为苏宗民。苏宗民查什么案呢?一封举报信,没啥含金量,公司领导不当回事,苏宗民居然如此认真,大张旗鼓。这是要干什么?故意给他难看?

苏宗民说:“知道就好。”

他告诉沈达,这一次事情到此为止,本案暂无新发现,回去后准备向领导作一书面汇报,就此完事。但是他要说,这才是第一次,接下来还有。凡沈达的事情反映到他们监察部,无论用什么方式,是举报信还是举报电话,领导批示有几个标点,都一样,一律不放,方式可能不同,查是肯定要的。

“你什么道理?”沈达问。

“全公司上下大小都知道,咱俩关系特别。为自己考虑,不能给他人留下口实,说我身为监察部主任,对你的事闭眼不见,放你一马。”

“真够意思!”

苏宗民说:“对,我不够意思。”

“当初我还跟齐总说好话,推荐你到监察部。哈哈,他妈的这个样子。”

苏宗民冷笑,说这个叫一报还一报。沈达大嘴巴,几句话让他离乡背井,今天知道不好了吧?以后小心点,看他继续办案。

沈达问:“我怕你吗?”

苏宗民说:“反正我不怕你。”

沈达嘿嘿道:“行,继续办案去吧。”

两人没再多谈,喝过茶,握手走人。

2、

沈达在市政府会议室接到告急电话,电话是电业局办公室主任陈子华打来的,告急事项比较特别:“李副发脾气了,大火。”

“什么破事?”沈达问。

“大门里的两个花台。”陈子华报告说,“李副大发雷霆,说怎么他不知道?”

“就是不让他知道。怎么啦?”沈达生气,“闹个屁。”

陈子华挺紧张。他在电话里说,李副局长站在大门边不走,叫这个喊那个,也给陈子华打了电话,下令陈子华立刻赶到现场,把事情给他说清楚。陈子华害怕,谎称自己在外头有事,不敢去见他。其实陈子华早到单位上班了,就呆在大楼五层自己的办公室里,从办公室的后窗往下看,门边花台工地已经乱成一团,修花台的民工和上班进门的职工挤在一起,围着李副局长。

“他下令我十分钟内赶到。”陈子华说。

“你给他拖着,别急。”沈达说。

他站起身,悄悄走出会场。这里开的是全市经济分析会,市委市政府领导全数出场,坐于正面前排,下方数排是各部门负责官员的位子,每个出席者的座位上都摆有单位名牌,电业局的位置比较靠前,在第三排中部。沈达出会场,得经过旁边四个位子才能走到过道,动静不小。第三排座位上全是经济部门官员,多半都跟沈达熟悉,他们侧身让沈达过去,有人往沈达身上拍了拍,还有人轻声询问:“急了?”

沈达点头,做尿急状。

他出了会议室,奔电梯下楼,立刻上车赶回电业局。到达时,局大门处乱哄哄的,副局长李勇坤叉着腰站在花台边,还在大发雷霆。

李勇坤比沈达小几岁,中等个儿,白净脸,戴眼镜,一副精明模样。他生起气来一张脸孔涨红,脖颈处青筋暴涨,眼镜后边全是眼白,喊叫声尖利,十足刺耳。

其实没什么大事。局办公大楼前边有个小院子,院子靠大门处建有两个花台,处于道路的两侧。花台是前两年才修的,当时市里搞精神文明建设检查,本局修了这两个花台以美化环境,夹道而建,高出地面一米左右,做成棱形状,表面砌有磁砖。沈达到任后,两个花台让他看了很不顺眼,觉得傻大黑粗,土里土气,一左一右夹在通道两边,对车辆通行有所限制,而且管理不到位,花台上的花盆有的破损,有的尘土遍布,花长得不好,枯萎的花朵未能及时清除,这里搭拉那个干枯,不像个样子。

沈达评价:“品味真臭。这谁搞的?”

局里大小干部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茬。

原来花台是副局长李勇坤主持修的,其造型由李副局长亲自设计,视为得意之笔。

沈达公然嘲笑:“李副就这个水平啊?”

前些时候,市里开展新一轮精神文明检查,各单位做卫生,搞环境,不亦乐乎。局办公室主任陈子华向沈达汇报相关准备时,沈达忽然想起那两个花台。

“拆了。”沈达说,“两个笨东西只会减分,不会给咱们加分。”

陈子华有些犹豫:“这时候能拆吗?”

沈达说没关系,这时候不是正该整顿环境吗?本地有句老话,叫做“月子来月子去”,坐月子得的毛病,下回坐月子治。如今都是独生子女,只能坐一次月子,来了就没法去。好在精神文明检查经常搞,以前没做好的,现在可以整改,有来有去没问题。

“局长要不要跟李副说一声?”陈子华请示,“免得他不高兴。”

沈达眼睛一瞪,问陈子华只怕李副不高兴,不怕沈局不高兴,是吗?

主任尴尬,称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于是坚决执行。陈子华叫来施工队,安排拆除花台。施工队昨天下午开始动手,派了几个工人,开来一辆小货车,把花台上的花盆一一搬上车运走,清理出施工面。沈达下班时经过大门口,特意在花台边站了片刻,给陈子华和施工队工头下了几条指令,要求拆了花台后整修路面,一进大门,宽敞亮堂。

当时李勇坤也在办公大楼里,眼见得大门口动静很大,他没有露面,一声不吭。为什么昨天缩着不出头,今天却跳出来了?因为昨天沈达坐镇本局,今天沈达不在,到市里开会了。李勇坤会挑时间,知道上午市政府会议桌上里有沈达一个牌子,沈局长动弹不得,必须坐在那个牌子后边参与分析全市经济,李副局长因此拥有足够时间,可以充分发难,发一发心头之火。

沈达赶到时,李勇坤正在当众训斥陈子华。李副局长发难之初就传唤陈子华了,限他十分钟到场。陈子华不敢直接去顶枪子,躲在办公室先给沈达报信,沈达吩咐他拖延时间,却不料有好事者报称陈子华早就到了,只是躲避不出。李勇坤一听,调门当即高出八度,当众在手机里厉声喝斥,要陈子华立刻过来,否则跟他没完。陈子华一看实在躲不过,无奈前去听训。李勇坤指着他吼叫,那模样像是恨不得当场把他咬碎,吞下肚去。

李勇坤自有其理由,道理不在这两个花台当年是谁设计谁修造,也不在眼下究竟该拆不该拆,他只咬住一条:在局领导分工里,他负责了主要几大块,其中办公室一块是归他分管的。局办公室大动干戈,拆花台整环境,搞得满世界都是声音,事前竟然不跟分管领导报告一句,李副局长一点都不知道,这么干也他妈太不像话了。

陈子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不能当众把责任推给沈达,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没给李勇坤事先报告,此时此刻,只能耷拉着脑袋,乖乖挨骂,任李勇坤尽情发泄怒火。

没想到沈达竟然逃会,从市政府经济分析会场直接杀回局里。他的轿车开进局办公楼大门时,在场者全都吃了一惊。

他下了车,当即发问:“这是干什么?”

这时不能示弱,李勇坤立刻回应:“这花台怎么回事?”

沈达就像没听到似的,眼睛不看李勇坤,只看围在花台边看热闹的人们。

“上班时间到了没有?”他问,“都在这里干什么?”

李勇坤喊:“拆花台是谁定的?为什么不研究?”

沈达就是不理他,只管其他人。

“都给我走,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下令,“听到没有?”

花台边看热闹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

然后沈达才转过眼睛看李勇坤,对方站在一旁,浑身冒火。

“原来李副局长不只有坏脾气,还会发脾气。”沈达嘲笑。

“霸道!太霸道!太霸道!”

沈达毫不客气,立刻给李勇坤扣两顶大帽子:“李副身为局领导,亲自聚众闹事?干扰机关工作秩序?”

李勇坤大怒:“沈局长不要欺人太甚!”

沈达毫不含糊:“现在你给我走。到办公室上班,不上班你就出去。”

李勇坤跳起来了。陈子华适时把他扯住。

“李副,李副别急。”陈子华充当和事佬,“有话慢慢说。”

“说个屁。”沈达当即喝斥,“都去上班。”

他让陈子华通知下午开局长会,有事下午会上说,现在不说,各自去工作。陈子华抓紧点,督促施工队排除一切干扰,今天上午务必把两个花台全部拆除。李副局长没事干的话,可以搬张凳子,坐在这里监工,确保工程质量。

“李副你听好,不许再闹,敢的话你试试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沈达警告,“你有坏脾气,你会发脾气,我没有吗?试试吧,保证让你没脾气。”

沈达把手一招,他的轿车滑过来停在路旁,他头也不回上车,关了车门就走。

几分钟后回到市政府会议室,走进会场时,市长正在布置工作,与会者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沈达穿过一个个座位,走向自己的位子,他的笔记本还摊在桌上,旁边放着他的水笔和公文包,只是桌前的“电业局”单位名牌不知被谁碰歪了。

有一个人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轻声询问:“拉肚子?”

他一边伸手去把名牌摆正,一边笑着低声回答,说海鲜不敢多吃。

谁也不知道他刚去紧急灭了场火,把自己副手的脾气修理了一番。

沈达跟李勇坤的不和,从他到任之初就开始了,他来当局长的第二天,开全局中层干部会议时,两人就非常及时地较量过一场。

那天的会议不只是欢迎沈局长到任,还有实质性内容。时本省电力系统出了几场事故,省公司要求各地加强生产安全。沈达雷厉风行,到任第二天就安排部署。由于事情比较多,任务很具体,加上沈达刚刚走马上任,局里有些情况尚不熟悉,会上一边询问了解,一边调度安排,格外多用了时间。会议一直开到中午,下班时间过了,事情才大体安排清楚。

沈达说:“还得拖大家一点时间。”

他自称要发表重要讲话,如今大领导无论说什么,人们都称重要。他一个市级电业局长,说的话让外头的人听一点都不重要,在本局里应当还算重要,因为此间他最大,第一把手,对一局工作负有全面及首要责任。今天是他就任之后第一次发表重要讲话,所以不妨多用点时间,讲一讲想法,提一提要求,下班时间已过,让大家饿着肚子听一听,可能有助于加深印象。

于是就重要了半个小时。沈达刚刚到任,所谓“下车伊始,哇啦哇啦”,这种时候能讲得多重要?他自己和大家都心里有数。但是他决定要讲,大家就得耐心坐着听,这种讲话可能没有更多实际意义,却有象征意味,表明了此后的权力所在,包括话语权在哪里。沈达讲了半个小时,大家饿了,却也还没饿坏,恰到好处,那就到此为止,算了,不重要了。

想不到李勇坤还有话,沈达刚说完话,还没宣布散会,李勇坤副局长张嘴,称自己有一点补充。

“你补充什么?”沈达问。

他说关于那件工作,安全生产的。

沈达说,安全生产刚才研究了,李勇坤已经发表过意见,然后他沈局长在讲话里已经做了全面布置,这就够了,按照他说的去做就行,不需要李副局长再达做补充。

李勇坤坚持:“有几点还是应该强调一下。”

沈达说:“不必。”

他脸上带笑,却寸步不让。当着大家的面,他说今天不是不给李副局长面子,是要让大家包括李副局长了解他。他到本局任职之前,已经听说过这里的一些情况,知道李副局长是有名的“补充一点”,据说前任孙局长讲完话后,李副都要“补充一点”,有时候补充得比孙局长还全面。他觉得这是坏脾气,不好,李副局长的坏脾气应当改一改。从现在起,他讲话之后,李副就不必补充了。

李勇坤顿时脸色异常难看,毫无疑问,沈达这是故意给他难堪。正副职之间尽管权力有别,毕竟也属搭档,需要配合工作,第一把手再霸道,通常也得多少顾及一下副手,不能伤得太深。如果沈达不喜欢李勇坤“补充一点”,他尽可在私下里交代,不必当着全体中层干部的面如此公然表示,这样子让李勇坤还有什么威信,在干部职工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他不服,当众抗辩:“沈局长得让人说话。”

“以后再说,现在吃饭。”

沈达理都不理他,当即宣布散会。

沈达一向有老大之风,一朝权力在手,说话算话,都得听他的,行事霸道,这不奇怪。但是一上任就如此修理李勇坤,也显得太过分,挺异常,有些不讲理了。

李勇坤不是一粒软柿子,并非全无来历。他是省城人,出自名牌院校,有硕士学位,到本市电业局工作后,得益于一些特殊机缘,上升迅速,几年前提为副局长,是当时本省电力系统最年轻的处级干部。这人年轻气盛,自恃水平高,口才好,好表现,喜欢发表意见,经常要“补充一点。”他也确实能说,无论谈什么,都是一二三四,头头是道,让他人相形见绌。沈达之前,本市电业局长姓孙,是从省公司派下来的,年纪大,身体不好,人也比较老实,到本市任职就是过度一下,没打算干长,因此对李勇坤比较放纵,李勇坤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局里主要工作都交李分管,自己乐得清闲。几年下来,孙局长成了摆设,李副局长倒成了事实上的局长。到了省公司和齐总对本系统中层干部大洗牌时,孙局长以身体不好,下基层多年,家庭有困难为由,要求调回省城。李勇坤也全力活动,谋求孙走己接,得以扶正,接掌大权。但是由于这些年本局工作实绩不佳,在全省各地名列于后,人们对李有不同看法,认为他长于空谈,并不实干,加上沈达冒出来,主动请缨回乡任职,局长位子最终归了沈达,李勇坤只好屈守副位,继续“补充一点”。

却不料沈达毫不客气,一上任就主动修理,连“补充”权都要剥夺,李勇坤当然异常郁闷。沈达讥讽李勇坤坏脾气,他自己那脾气确实也称不上好,李勇坤碰上沈达也算倒楣,从第一天开始,他在局里缄默不语,再也不事“补充”,对他这种好表现且早就惯于表现者来说,真是比死还难受。

所以这一天他选择了一个小小的拆花台事项,趁着沈达不在之机发难,以大发脾气一扫压抑,让局里大小见识一下他的话语权。可惜他的判断有所失误,沈达居然从重要会议现场溜号,跑回局里镇压,他满肚子火还没泄出来,就给当众压了回去。

那天上午,沈达回市政府继续开会后,李勇坤没有再闹,因为观众已经四散,自己锋头受挫,很难再整旗鼓,而且沈达已经发令下午开局长会,他可以到那里去说,不好继续在门口闹腾。

沈达没有食言,当天下午召集班子成员开局长办公会。时班子人员除沈达和李勇坤,还有一位林副局长,一位赵副调研员和办公室主任陈子华。林副局长是外线技术人员出身,资历不浅,当副局长的时间比李勇坤还早,但是人比较随和,不争不抢,风头都让给李勇坤。赵副调研员早先也是副局长,因为年龄将满,转任非领导职务,除了开会到场,已经不太来单位上班。

李勇坤做了准备,要在当天下午的局长会上再次发难,猛烈追究沈达凭什么不让他管理分管部门的工作,让他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沈达根本不给他机会。沈达提都不提早上的事情,似乎花台拆了,事情就过去了,无需解释,不必再说。沈达在会上宣布一项安排,是本局几位领导的分工调整。沈达刚到任时,曾在干部会议上宣布局长们的分工暂时不变,待他了解一段工作,熟悉情况之后再做调整。这一天他说,经过这一段了解,情况已经熟悉,可以调整一下分工。

他把李勇坤目前分管的事务全部解除,一部分交给林副局长,另一部分则交给即将退休的赵副调。说是让两位多承担一点责任,两位都是老资格领导,这些事以前都管过,经验丰富,驾轻就熟,没有什么问题。李勇坤被解除具体管事权之后干什么呢?沈达给了他一个古怪虚名,叫做“协助局长分管全面工作。”

李勇坤当即跳起来,当众拍桌子,又喊出早上那句话:“沈达你欺人太甚!”

沈达指着陈子华,让他做记录:“把李副局长这句话写下来。注明情况:目无领导,当众拍桌子吼叫。”

李勇坤在气头上,本就年轻气盛,其时更难冷静,他抬手在桌子上狠狠又是一拍。

“我怕你什么!”他再吼叫。

沈达冷笑道:“够了,只需要你一下,第二下就多余了。”

他宣布散会,李副局长一天两闹,上午闹机关大门,下午闹局长会场,大家耳闻目睹,人人都可作证。他会立刻向省公司报告,提请上级严肃处理。

李勇坤即起身离开,没有片刻耽搁,叫上车子,直奔省城。

当天晚上,将近十二点了,有人从省里给沈达打来电话。

“还没休息吗?”

沈达笑道:“等你电话呢。”

“骗人。”

沈达让对方小心,他确实很会骗人,特别会骗女孩子。从初中开始早恋,这么多年了,上当受骗的女孩不计其数,只要愿意,他总能骗倒她们,简直如有天赋。这么多年了,只有一个人他不会,也不想骗,就是小秦。

“因为看不上。”对方语含哀怨。

“是太看重了。”沈达说。

“真的吗?”

“假的。”沈达说,“其实做梦都想。”

打电话的是小秦,秦晓萌,齐斌总经理的女秘书。当天晚上沈达称自己在等她的电话,这不是谎话,他知道她一定会找他,因为李勇坤去了省公司。

小秦说:“齐总让我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下午李勇坤闹局长会时,沈达宣布自己将立刻向省公司汇报,请求上级严肃处理。他其实只是在恐吓对方,逼迫对方到省里去闹。待李勇坤一走,他不吭不声,毫无反应,静观其变,根本没给谁打电话。李勇坤号称精明,什么都能“补充一点”,却被沈达算得准确无误,脑子一热直奔省公司去。下午那个时分动身,到省公司得在晚饭之后,他会直扑齐总经理的办公室,全公司都知道齐总以公司为家,晚间应当可以在办公大楼里找到她。如果齐总有事,李勇坤就得在齐总办公室的等候室里呆上一两个小时,然后才可以面见老总。他见老总会干什么?告沈达的状,为自己辨白。沈达很愿意他这般激动,从会场上冲出去,长驱三百余公里,一头撞进省公司老总的办公室。这个时候齐总应当什么都不知道,茫茫然不知所以,这样的话印象将尤其深刻。

果然,齐总印象异常深刻。李勇坤居然在总经理办公室里放声大哭,当着秘书小秦的面,哭得像无缘无故在幼儿园里挨了坏同学一顿暴打。

齐斌极其恼火,吩咐小秦连夜给沈达打电话,了解究竟怎么回事。沈达不抢先向省公司汇报,有意后发制人,等的就是这个电话。

他把当天的两件事情告诉了小秦,称自己原先打算在内部处理,没想惊动上级。李勇坤自己捅上去,那么就请领导酌情处理。省公司可以派人下来了解,闹事现场人证物证俱在,会议情况也有原始记录可查,是非曲直很清楚很明白,不是哭一哭抹两把眼泪就能推翻。否则明天他也跑省城,找齐总小秦痛哭一场,让两位女士评比一下哪个哭得响亮,是沈局长,还是李副。

不由小秦发笑:“骗人,你还会哭?”

沈达也笑:“装呗。”

他请小秦转告齐总,李勇坤到省公司如此告状,表明决心跟他撒破脸皮,坚决对着干。谁对谁错请省公司调查确定,有一点请领导看着办:不管这件事怎么处置,无论如何,别让他们俩继续呆在一个局里共事。

“你一定得帮我,这个意思得让齐总清楚。”

小秦说:“行的,我知道了。”

隔天李勇坤从省城回到市里,第二天扳着脸到局里转了一圈,露一露面,关上办公室门又出去了。

接下来是双休日,沈达宣布征用全局机关干部职工两天时间,这个双休日一律不休息,集中到局里义务劳动,内容是清理环境,搞好卫生。沈达还让办公室叫来施工队,突击行动,清洗大楼外墙玻璃,粉刷围墙,务必让环境焕然一新。全局干部职工除若干因病因事请假,以及李勇坤缺席外都到了,大家忙了一天半,星期天上午基本完成任务。当天下午,沈达集中点将,把单位里十几位转业退伍军人全部用起来,将全局机关人员分编为数组,每组由两位前军人率领,在拆除花台后显得特别宽敞的大楼前场地上搞了半天军训,让大家学习立正稍息,同时学喊口号,力争做到整齐划一。

眼下什么时代了?怎么还搞这个?全局上下,干部职工个个心里嘀咕,没有谁知道沈局长搞的是什么名堂。当然也没人敢说什么。

两天后,小秦给沈达打来电话:“齐总让我通知你,明天她去。”

沈达说:“好。”

隔天,接近中午时分,齐斌总经理一行驾到。老总的奔驰轿车开到市电业大楼时,在门口停下不动:局大院里,黑压压站了满院的人,整整齐齐,着统一工作服,于大门里夹道而立,沈达带着局中层以上干部站在大门边迎接。总经理齐斌没有思想准备,车到大门,一发现这个阵势,觉得开车进门不妥,当即停车下来,步行前进。

她问:“沈达你这是干什么?”

沈达说:“这是热烈欢迎。”

他领头鼓掌,大院里顿时掌声雷动。总经理从夹道欢迎的员工中走过,员工们开始喊口号,口号只有两句:“向齐总经理学习!”“向齐总经理致敬!”场上有人掌握节拍,口号声相当整齐,显得训练有素。

齐总虽然贵为省公司头号领导,毕竟没当过兵,第一次碰到这种场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她问沈达:“我是不是得说个啥?”

沈达说:“领导可以问候一下。”

于是老总说:“大家好。”

员工们一起大吼:“齐总经理辛苦了。”

总经理忙说:“大家辛苦了。”

员工们又大吼:“电力员工为人民服务。”

齐总一行穿过欢迎队伍,走进大楼,上了会议室,第一句话却是批评。

“沈达,你花样多啊!”

沈达不承认是花样。他说其实只让员工操练了半天,手下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大没干过这种事,陌生得很,起初口号喊起来就像给小孩把尿,没一点劲儿。经过强化训练,情况变了,效果不错,居然喊出了一点电力员工的精神面貌。

老总这才笑了。

齐斌总经理驾到,当然不是来听喊口号,首要的还是李勇坤这件事。一个局长把他的副局长整得跑到省公司哭诉,然后该局长还声称无法再与其副手共事,请领导看着办,这件事当然得迅速处置,防止恶化,影响一个基层地方的电力工作。齐斌亲自下来收拾此事,听过欢迎口号之后,迅速召集局班子小范围会议,让双方坐在一起,要求双方各自说明情况,看看问题究竟何在,道理谁长谁短。

却不料李勇坤首先发言,当场认错检讨。他说,事情发生后,他不断反思,认识到错在自己。他不尊重沈达局长,不服从领导,闹个人意气,事到临头头脑发热,处事不冷静,造成不良影响。他向沈达道歉,向齐总检讨,请求领导严肃批评,如果需要,他愿意在局中层干部或者全体干部职工大会上做自我批评,以挽回影响,支持局长工作,保证在今后努力改正错误。

李勇坤居然如此服软,真是没有谁估计得到。在他做出这一姿态之后,事情也就基本了结了。齐斌在会上批评李勇坤,也肯定他终能知错。她对沈达表扬多点,肯定他工作有成效,到任不久,后进面貌已经有所改变,同时也敲打他,要求团结好一班人,多听取各方面意见,不搞一言堂。

事情到此为止。

沈达对小秦感叹,说这回没收拾清楚,今后一定麻烦。姓李的这家伙还是挺厉害,能屈能伸,宁可丢脸,死活不走。以后还得另想办法。

小秦问:“干嘛非跟他过不去?”

沈达说:“你是小女孩,大人的事情你还听不懂。”

如沈达所预言,坏脾气的李勇坤在发过脾气,经历过一场风波之后,一变而没脾气了。此后沈达让他“协助局长分管全面”,他就诸事不管,一切请局长定夺。任何场合,沈局长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不吭不声,再也不出来“补充一点”。

但是还有另一位李姓人物出来聊做补充。

沈达的妻子李珍忽然回到家乡,到家后才给沈达打了个电话。李珍是本市人,娘家就在本市,加上丈夫现在回乡任职,平日里常来常往,通常都是找朋友搭便车,事先跟沈达通个电话告知。那一天李珍跑回市区,没找到便车,买张车票坐长途班车赶了回来,事前也没有打个电话。她自己说,是心血来潮,突然决定回来,因为有一件要紧事情需要赶紧跟沈达商量。

“电话里不好说。你又总没回家。”她对沈达抱怨。

她指的是沈达最近都没回省城。沈达说这一段局里事情特别多,省公司也没让他们下边局长们上去开会,所以跑不开。

李珍提了一件事,让沈达非常意外。

“我不想在省里呆了,干脆调回来随你吧。”她说。

“这怎么啦?”

她不说为什么。

沈达从省公司外放,回老家当局长时,夫妻俩曾经商量搬不搬家。沈达不主张搬,除了省城是大地方,比家乡小地方机会多外,主要还从家庭自身情况考虑。沈达回乡任职,目标却在未来,今后争取进入公司上层,到时候又得回省城来。沈达的妻子李珍婚前就调到省城,生活工作都很适应,没必要现在折腾下去,将来再折腾回来。沈达的女儿上中学了,划片就近入学,学校虽然不是重点,离家还近,孩子从小在省城读书,迁到市里反而不适应。因此夫妻俩决定不搬家,沈达回乡任职,妻子和女儿留在省城,暂分两地,节假日跑来跑去。

现在李珍改主意了,打算离开省城,回乡与丈夫相守。理由是一家人老分开不好,还是应当想办法在一起。他们两家都是本地人,长辈都在市区,亲戚朋友同学都多,回这边生活很习惯,不需要再适应。工作调动比较复杂,好在两边长辈当年都是领导,现在也还找得到人,要求别太高,总是可以办。李珍主张女儿跟着转学,设法进市区最好的学校读书,反而比现在在省城划片就近上的中学好。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总比分居两地好,今后如果沈达调回省公司,大不了再搬一次家。

沈达不表态,问一句话:“谁给你出的这些主意?”

妻子不说,只讲她想通了,是这个道理。她的父亲母亲也都赞成。

沈达说:“这事不急,慢慢商量吧。”

李珍却非常坚决,不想再拖。

“找工作、调动,不是一天两天能办的。”沈达说。

李珍居然已经动过这方面的脑筋。她早年曾经在市法院工作过,现在那里的领导换了,编制也满了,一时半会进不了,她不想等下去,宁愿改行,离开法院系统。她舅舅在市电信公司里当头头,她准备调到那边去,电信部门不错,工资福利都好。

沈达不禁吃惊。

隔天,他往省公司监察部打了一个电话,找到了星期天还在加班的苏宗民。

上一次苏宗民到本局查塑钢窗,声称要为自己考虑,从此盯紧沈达,不让人说他身为监察部主任,却出于私交,对沈达的事情闭眼不见。沈达骂他不够意思,两人讲得很不痛快。事实上当时都是发一点情绪而已,相交这么多年,彼此了解,事过之后该是什么还是什么。所以此刻沈达一发觉情况不对,立刻给苏宗民打电话。

“李珍去找过你了?”他追问。

苏宗民在电话里说,前些时候,有一个晚间,李珍到他家去过一趟。苏宗民已经把家搬到省城,住在公司提供的一处过渡房里,条件不错,虽是旧公寓,有三个房间,都比较宽敞。经公司人事处帮助,苏宗民的妻子调入附近一所小学,她的程度不高,没法教省城孩子读唐诗,学校安排她当职员,这也不错。他们的女儿进省城的中学,学校很好,校园环境和教学质量比乡下中学强多了。李珍听到消息后去家里看苏宗民的妻子和女儿,觉得很羡慕。

“你还跟她说些什么?”沈达追问。

苏宗民没有跟李珍提到其他人,只讲他自己。他告诉李珍,他们下决心把家搬到省城,除了考虑孩子,就是考虑他。他有什么事需要格外考虑?主要是生活。他和林秋菊婚后一直生活在连山水电厂区,一家人在一起,家庭日常事务都由妻子照料,洗衣做饭什么的从来不需要他操心。他调到省公司后与妻子两地分居,独自呆在省城,什么都自己做,生活琐事很多,很麻烦,不如设法归在一起。当然也还有一个原因:他妻子嘴上不说,心里可能有些想法。他这种男子汉正当年,大小是个主任,单位不错,收入相当高,不算成功人士,也算过得去,工作时生活中,打交道的范围很宽,经常遇到些妙龄女郎,如花似玉,风情万种,十分放得开。时下第三者很活跃,玩小蜜养情妇包二奶屡见不鲜,还有暗娼歌厅桑那洗头妹等等人物虎视眈眈,环境很复杂。独自在外,老婆不在身边,机会格外多,会不会有第三者乘虚而入?会不会自己把持不住,有样学样,跟着人家去玩一玩,然后就陷进去了?让家里床铺空着,把丈夫放在外头闲着,时间长了,只怕有问题。

沈达骂道:“真是阴。表面说自己,其实是说我。”

苏宗民供认不讳:“对。”

沈达问:“你是不是听到些什么了?”

苏宗民没听到什么,但是看到了。那一回他去查旧库房的塑钢窗,从连山返回省城途中,应沈达之邀于市区外围加油站的福兴茶楼停留片刻,喝了几杯茶。那天沈达一味责怪他没事找事,不够意思,他则另有留心,注意到茶楼里有位漂亮女子气质风度绝好,她在茶楼门口迎候苏宗民,领他去茶室见沈达,还亲手为他们沏了一杯茶。当时沈达介绍说,女子是该茶楼的女老板,靓女子有气魄,倾其身家,得朋友相助,办起了这个茶楼,经营得相当红火。女子一边听一边笑,情不自禁,在沈达手臂上轻轻捏了一下,暗示不要多说。其动作很隐密,但是苏宗民看在眼里。

沈达装傻:“是吗?有这事?”

苏宗民说,如果沈达把公款拿去相助该女子办茶楼,同时被人举报,这就会成为一个案子,不管领导批示里有几个标点符号,他自会认真查处。这种状况目前尚未出现,但是他觉得沈妻李珍有必要及早介入,以防万一。

“你累啊!”沈达感叹。

苏宗民回敬,让沈达不要只知道吃饱了喝茶,他们局情况他多少有些耳闻,没脾气不等于没事情,有李勇坤那么一位仁兄在侧,沈局长诸事应当格外小心,包括喝茶。所以老婆呆在身边可能好点。

沈达说,他不操心李勇坤阴暗,只操心苏宗民太累。苏宗民对他不了解吗?要是他决定伸出胳膊让哪位女子捏一捏,老婆管得了吗?

“我估计多少还有点用。”苏宗民说。

他提起读大学时沈达母亲给他送过的连山贡糖,如今看来,该糖相当于封口费。显然沈达父母对儿子的私生活很注意,不愿意造成不良影响,危害儿子的前途。有这样的父母遗传,沈达不会全无顾忌。

“你那个官方遗传,难道也包括既往的恩恩怨怨?”苏宗民问。

沈达问:“这是扯到谁了?”

“李勇坤嘛。”

沈达道:“你说是就是吧。”

3、

下一个案子是从一次例行审计开始的。

省公司所属工程公司在接受审计过程中,工作人员在一张工程材料发票上发现有涂改痕迹,发票面额不小,与项目似乎很难匹配。审计人员产生疑问,报经领导同意,着手进行了解,去了发票开写单位查核,发现该发票果然有问题,作了假,采取的方式是对方开出小数额收款票据,本方收到发票后加填大数额款项,按大数额付款作账。如此一来一去,有十万元款项被套领走了。

工程公司的财务科长因此入案,要求其做出解释。财务科长是个老家伙,对付查账经验丰富,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十数年里曾经被查过若干次,每一次都有惊无险,没有查出问题。这一回他还行旧辙,起初据不承认发票有假,而后推说情况想不起来,几经反复,弄了一个多月,毕竟铁证如山,最终没能再顶下去,低头认罪。他承认发票作假,套走的钱被几个相关人员私分了。

案子是公司监察部负责办的,办案人员由苏宗民亲自掌握。苏宗民认为工程公司的问题肯定不只在一张发票几万块钱,胆子这么大,手段这么专业,不会止于只干一次,这张发票恐怕只是偶然失手,一定还有许多猫腻藏在那些貌似清白的票据中,以及现有票据之外。苏宗民安排办案人员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方面彻查账本,试图从中发现新线索,同时继续从涉案财务科长方面突破。办案人员遭遇到涉案人员的全力抵抗,那位财务科长很耐磨,凡证据已被掌握,无从抵赖的,他会承认,凡不明朗可抵挡的,他软磨硬抗,办案人员没有掌握的情况,他更是绝口不提,肯定没有,因为说的越多,事情越大。

案子处于胶着状态之际,有一个人给苏宗民打了个电话,要求上门。

“沈局长交代我找苏主任。”那人说。

打电话者叫蔡成集,是沈达的基建科长。这个人原先在省公司基建处工作,年纪不大,调到下边时间不长。因为是从省公司下去的,与苏宗民相识。

“沈局长有什么事?”苏宗民问。

对方说也没什么大事,见了面再汇报。

苏宗民让他到办公室来。

那天是星期天,苏宗民在单位里。由于工程公司那起案子,监察部很忙。哪怕没有这个案子,双休日上班于苏宗民是常事,倒不是他以公司为家,如齐总经理那般爱岗敬业,他跑到单位度假,很大程度上是在逃避。逃避对象就是类似蔡成集这样的人,因为某些事情要找,还要到家里去。让这些客人进家门,除了事情罗索,还会干扰女儿学习,影响老婆做家务,所以不如跑到单位,有事别往家里去,到办公室说吧。

半小时蔡成集到了,手里提着鼓鼓囊囊一袋东西,推开了公司监察部的大门。进门后他把袋子放在茶几边,人坐在沙发上。苏宗民注意到那袋东西用一个黑色塑料袋兜起来,包得严严实实,塑料袋口打着结。如此包装效果很特别,无论里边装着什么,哪怕是真金白银,看上去都是黑乎乎一袋,让人无从推测想象,摸不着头脑。虽然看不出里头物品,显然份量一般,蔡成集拎在手上,不像拎什么沉甸甸之物。

苏宗民问:“沈局长叫你来的吗?”

他点头,说沈达最近很忙,下边搞农电改造,事情很多,成天在基层跑,没时间到省公司来。蔡成集家在省公司宿舍,有事从市里回到省城,行前沈达交代,让他到省公司找一下苏宗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给苏宗民送一份材料。

这是份汇报材料,叫《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先进事迹》,是沈达他们局整的。九二二即九月二十二日,当时一场台风袭击本省东南区域,沈达那里受灾严重,大段输电线路因大风大雨损毁。灾后,沈达在省公司全力支持下,集中力量突击修复水毁线路,这个人有办法,电力系统和地方上的力量都被他动员起来,修复工程进展迅速,省公司总经理齐斌夸奖他们两个“最”,即受灾最严重,修复速度最快,还让他们整理修复施工中的好人好事和先进事迹,准备在全省系统中表彰。沈达请了几个妙笔高手,搞了这么一份材料。

苏宗民看了一眼材料,随手放在桌上,说自己已经有了,前些时候,沈达给省公司各部门都寄了一份。

“我知道。”蔡成集说,“这份是最新的,里边改了几个数据。”

苏宗民注意到蔡成集有点紧张,眼神非常专注,紧盯着他的脸,似乎等着他表什么态。这个人理平头,穿 t恤,模样精干,浑身上下透着股聪明劲,隐隐约约,还有一种让苏宗民捉摸不透的气味。

“行,有时间我再看吧。”苏宗民说。

事实上他不会再去看这份材料。沈达喜欢张扬,一个水毁工程不是什么天大的项目,他也弄出老大动静,老总表扬几句,他就满天下撒材料,恨不得拿他们的先进事迹淹没省公司大楼,让全世界都知道。工程先进事迹对公司监察部并没有太大意义,沈达同样不吝惜纸张,一遍一遍往苏宗民手里送材料。上一次材料寄来时苏宗民已经游览过,没觉得太新鲜。这一回无论沈达改了多少个数据,对苏宗民来说已经够了。

蔡成集在苏宗民办公室坐了十来分钟,说了几句话,没其他事情了,告辞离开。他站起身,打开门要出去时,苏宗民指着沙发边的那个黑塑料袋提醒:“你的东西。”

蔡成集忙说:“不好意思,这是沈局长给苏主任带的。”

苏宗民说:“不需要,你拿回去吧。”

蔡成集说明,不是什么礼品,就是几包茶叶,土茶,苏宗民连山老家出的茶,不值几个钱的。苏宗民点点头,称自己清楚,他老家的茶叶质量不错,价格不高,物美价廉。不管茶叶好不好,价钱贵不贵,不要往这里放,拿走。

“这是我这里的规矩。”苏宗民说,“你们沈局长知道。”

蔡成集还要坚持,说苏主任不收,他跟沈局长没法交代,沈局长会骂他这么件小事都不会办。苏宗民听得不耐烦,从沙发边拎起那袋东西,硬塞进蔡成集手中。

“走吧走吧。”

他发觉这一袋东西还是有点份量,以手感推测,恐怕不止是茶叶。

蔡成集无奈,说或者改天送到苏主任家里吧。苏宗民当即把脸扳起来。

“说不要就不要。”他说,“不拿走,我打电话让你们沈局长替你来领。”

这才把蔡成集打发走。

后来苏宗民心里有个感觉,似乎哪里不太对头,眼前总是晃着蔡成集的模样,特别是蔡成集盯着他看的眼神,好像等着他说什么,无意中流露着紧张。

苏宗民给沈达挂了电话。

“沈局长在哪里搞先进事迹?”他问。

人家在家里,双休日不办公,陪老婆和女儿。沈妻李珍已在半年前调回去,进了市电信公司,女儿转学,进了市第一中学,成了老爸沈达的校友,也是苏宗民的校友。他们在市区中心地带一个新建高档住宅小区买了套住宅,是楼中楼,已经搬进去住了。此刻沈达在他楼中楼的一楼大厅看电视,无所事事。

“不像你苏主任没消停。”沈达嘲讽,“案子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

苏宗民辩解,不是他不消停,是腐败分子不消停,就像沈局长,先进事迹材料一份接一份,难怪全世界的树都快砍光了,都拿去造纸,给沈局长印先进事迹。

不禁沈达大笑,提起先进事迹,他很愉快。

那一段时间两个老同学联系并不多,开会时见个面,握个手,有事时打个电话,没有更多来去。苏主任手中案子没消停,却也没再往沈达那里办,尽管他曾吓唬老同学绝不轻放。毕竟这些日子沈达那里先进事迹很醒目,案情举报不突出,哪怕苏宗民很想去插手关心,也没有太多用武之地。苏宗民对沈达的唯一实际贡献,就是把沈妻李珍吓倒,促成其下决心调回家乡,跟沈达一起搬进市中心小区的楼中楼,守住家庭阵地,防范他女侵略。苏宗民一向不爱多管闲事,至今旧习不改,只对一个人例外,就是沈达。当年读大学时,几个女孩在阶梯教室门外为沈达吵闹,苏宗民看都不看一眼,掉头走开,与己无关,绝不多管。这么多年过去,情况变了,该管要管,因为两人关系特殊,苏宗民身为监察部主任,不能给他人留下口实。

“你那个基建科长叫什么?蔡成集?”苏宗民问沈达。

沈达说:“这家伙年轻,能办点事。鬼头鬼脑。”

他问蔡成集怎么了?苏宗民问沈达是不是让这个人送一份先进事迹过来?沈达在电话里一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前天晚上,蔡成集曾给沈达打过一个电话,称家里有事要回去,还说会带几份材料送到省公司去。当时沈达在下边县里,带着人跟县里商量农电改造的事情,没怎么当回事,电话里嗯嗯几声就算了。

“他去找你了?”沈达问。

苏宗民说,蔡成集不只送先进事迹,还拿黑塑料袋包了一袋东西,自称是连山县出产的土茶,拎到公司监察部他的办公室,说是沈局长吩咐送的。

沈达哈哈笑:“原来他还有这手。你怎么对付?轰出去?”

苏宗民说,人家打着沈局长的旗号,得留点面子。没有轰,只是唤了出去。

沈达说:“行,回头我替你骂他。堂堂公司监察部主任,拿一袋茶叶就能打发?这家伙哪里是鬼头鬼脑?完全没脑。”

苏宗民挂了电话,他心里有点数了。

星期一上午,苏宗民召集监察部相关人员开会,研究工程公司案件进展。苏宗民交代办案人员查一个情况,让他们列一份清单,把近几年该公司承接的主要工程都列进来。当天下午,这份清单摆在苏宗民的桌子上。苏宗民立刻核对,发觉沈达那里的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赫然在列,该工程的一个主要项目由在查的工程公司承建,沈达方面的具体承办人就是基建科长蔡成集。

苏宗民觉得这个人很可能有问题。该蔡科长可不是沈达骂的那样“完全没脑”,人家所谓鬼头鬼脑是货真价实,不是胡乱抬举。这个人在处理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时一定做了手脚,勾结施工单位相关人员,拿了工程回扣,其具体数额和办法,工程公司的财务科长一定知情,这个人一定也参与其中。该科长在例行审计中失手被查,蔡成集知道后一定非常着急,担心事情败露。他一定也知道那位科长是老手,涉案后能不说就不说,能少说不会多说,以减少涉案数额减轻罪责。如果他没有说到九二二这个工程,蔡成集就可能侥幸脱身。为了探听虚实,蔡成集于心里忐忑,坐立不安之际想出一招,谎称受局长委托,到省公司送先进事迹材料,打上监察部大门求见苏宗民。他把材料交给苏宗民时神情紧张,密切关注苏的表情,等着苏宗民发话。可能是认为,如果涉案的财务科长已经讲出了九二二这件事,苏宗民看了九二二这份材料,不会没有任何表情,可能还会说点什么。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蔡成集鬼头鬼脑至此,却没想到恰是他这番表现,引起了苏宗民的警觉。

苏宗民交代办案人员,将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作为追查内容之一,从财务科长那里突破,里头估计有东西。

财务科长抵挡了三天,最后承认了。该工程确实有问题,蔡成集拿了回扣,有六万数额,财务科长分肥,拿了两万。蔡成集不是只拿这一笔钱,他到沈达那里当基建科长后,几乎每个工程都要拿,仅财务科长知道的几个项目,合起来有十多万。

那一天袁佩琦给苏宗民打了一个电话,要请他喝咖啡。袁佩琦问苏宗民知道他们公司附近有什么咖啡店吗?苏宗民承认自己一无所知。他平时不喝咖啡,从没人请他去那种地方,真有人请他也不能去。

“我请也不行吗?”袁佩琦问。

她当然例外。

袁佩琦笑笑,说明自己是有事找苏宗民,到家里和办公室都不合适,去酒店吃饭只怕吓着苏宗民,所以就喝咖啡吧。其实许多咖啡店不只有咖啡,还提供各种套餐,保证苏宗民可以吃饱。苏宗民也真是的,到省城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像住在深山沟里?一如既往,“操时什么赛银先”,总也变不了。

苏宗民说:“我就是这个命,认了。”

两人约了时间地点。当晚下班后,苏宗民去了袁佩琦找的咖啡馆,与他们电业大楼隔着两条马路,距离不算远。袁佩琦比他早到,坐在里边一个情侣座,眼睛朝着大门。一见苏宗民进来,她抬手臂招一招。苏宗民走了过去。

两人坐下来,袁佩琦盯着苏宗民,看了好一会儿。

“你们家那个怎么搞的?”她说,“喂得你这么瘦?”

她总这样。她知道苏宗民的妻子叫林秋菊,林秋菊还没成为苏宗民妻子时,她就见过她,听过林秋菊读唐诗。苏宗民家搬到省城之后,她到过他们家,苏宗民也曾率妻女出访袁佩琦家,大家都不是陌生人。但是只有他俩的场合,她跟苏宗民从来不提林秋菊的名字,只讲“你们家那个”,语音暗含敌意,起码是醋意。袁佩琦会使小性子,苏宗民并不在意。

“你们家那个怎么样?你把他喂得很壮?”苏宗民反问。

她承认自己也不行,他们家医生比苏宗民还瘦。

“看到你还是比较心疼。”她直言不讳。

苏宗民说,再过几年,时候到了,大家一起发福,然后一辈子就过去了。

“女儿怎么样?”她问。

苏宗民说:“挺好的,谢谢你了。”

她斥责:“什么话!”

前些时候苏宗民找过袁佩琦,为的是女儿。苏宗民的女儿小学是在深山乡间就读的,基础不好,到省城上中学后差距很大,书读得很吃力。这孩子很聪明,学习很认真,到省城后拼了两年,渐渐跟上了,进到初三阶段,成绩开始在班里冒尖。初三年级要拼中考,能不能考上好的高中,对今后能不能考上好大学至关重要。孩子们都很努力,苏宗民的女儿更是自觉,没日没夜坐在课桌边。前些时候她的身体忽然出了问题,厌食,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大把掉头发,书也读不下去。苏宗民夫妻异常着急,苏宗民找到省立医院,向袁佩琦求助。袁佩琦帮着找了医生,做了检查,最后确定是精神紧张引起的,医生开了药,袁佩琦还找人配了中药汤剂辅助治疗,孩子看过医生,症状缓解,吃了一个月药,全好了。

所以苏宗民要感谢她。袁佩琦打电话请他喝咖啡时,他说其他人请了不去,袁佩琦例外,话不是虚的,里边有故事,除了两人的以往,也有眼下。

袁佩琦很喜欢苏宗民的女儿,一见面就搂着,非常亲切。苏宗民领女儿找她求医那天,孩子接受检查时,她和苏宗民站在外边走廊上,当时她笑着问苏宗民:“你们家那位怎么生得出这样的女儿?”

“就是她生的嘛。”

“本来该是我生的。”

她笑着,眼里似有泪光。

她和她丈夫没有生育,原因不详。

当晚在咖啡馆,他们没喝咖啡,吃牛排套餐。苏宗民要一杯茶,袁佩琦要的是矿泉水。两人边吃边聊,说说彼此情况,同学信息,话题很分散。

因为袁佩琦打电话时提起过,苏宗民问她:“你是件什么事呢?”

“没事就不能约你?”

苏宗民说:“那不是。”

他不问了。

直到饭吃完了,准备走人,袁佩琦才谈了她的事情,竟然与蔡成集有关。

袁佩琦并不认识蔡成集,以往不知道这个人。前几天人家找上门来,说了半天,她才搞清楚来龙去脉,知道是袁佩琦大姨夫那边一个隔得很远的亲戚。蔡成集通过袁佩琦的大姨找到她,请求帮忙。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袁佩琦与苏宗民的关系,知道他们是大学同学,当年关系不一般,如今还有联系。他告诉袁佩琦自己并没有特别要求,只让她帮助美言,请苏宗民多关照。

“这个蔡成集不会出什么事吧?”袁佩琦问。

“他告诉你什么吗?”苏宗民问。

没说什么,是袁佩琦自己有些感觉。蔡成集这么突然找来,挺奇怪的。

苏宗民让袁佩琦给蔡成集回话,就说已经找过他,也把他的事情拜托了。蔡成集有什么具体反映,可以直接到公司监察部找他。

“不会给你找麻烦吧?”袁佩琦问。

苏宗民表示不要紧,他干这种活就得让人找,什么话都应该听。

蔡成集反应非常快,隔天再次到了苏宗民的办公室,是在晚间,办公大楼里比较安静,苏宗民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在,周围也没有其他人来来去去。蔡成集上门时,手上还是拎着一袋东西,依然是黑塑料袋包起扎紧,从外边看不出是个什么。如同上次,进门后他把塑料袋放在茶几边上,自己坐在一旁沙发上。

上一次蔡成集求见,拿了一份先进事迹材料试探时,苏宗民还不知底细,对他的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毫无反应,那情形一定让蔡科长且喜且忧。喜的是苏宗民茫然不知,估计事情尚未败露,忧的也一样,虽然事情尚未败露,不知接下来是否就要败露?真是此钱很好拿,拿了不好受,一边庆幸尚未败露,一边还要担心败露,所以先进事迹送完了,一颗心这边落下去,那边又提上来,不得不还要撒张大网,兜到一个袁佩琦,然后再自己送上门来,把个黑塑料袋再次提进苏宗民的办公室里。

此刻蔡成集已被财务科长咬出来,很快将要入案,情况只有很少几个人了解,蔡成集自己不可能知情。这个时候他匆匆忙忙跑来,想干什么呢?一个可能是继续打探虚实,第二个就是拉关系,争取一旦有事,苏宗民这里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一马。苏宗民决定见一见,看他怎么说怎么做。蔡成集号称鬼头鬼脑,果然名不虚传,上一回送材料紧张窥视,这一回却绝口不提什么先进事迹,只是大唱颂歌,在苏宗民面前拼命表扬他们领导沈达,这当然有原因,公司上下,谁都知道沈苏有旧。蔡成集对苏宗民猛吹沈达有办法,沈达能办事,眼下沈局长一呼百应,极具威信,“各项工作全面开展,先进事迹不断涌现”。

苏宗民问:“你本来在省公司基建处,为什么要下去?沈达要你去的吗?”

是他自己找人求沈达,自请投奔。为什么?他在省公司基建处资历最浅,主要事情都是老的管,轮不到他。干长了很没意思,就想换个地方。知道沈达那里的基建科长退休,正需要人,蔡成集毛遂自荐,又请公司一位老处长帮助推荐。沈达觉得他业务熟,公司上头的情况也熟,比他那边现有的人强,因此把他调了过去。

这看来是真话。

“沈局长对你的工作支持吗?”苏宗民旁敲侧击。

他继续卖力表扬,说局长作风硬,脾气大,沈局长的下属不好当,事情办不好,没少挨沈局长骂。但是他很服气,因为沈局长有大气魄,大的过问,小的放开。他做工程,沈局长就是管一管大的,拍板之后就由给他全权负责,有问题要请示,没问题只管去做,只要保质保量,按期按时完成就行。在沈局长手下干活特别愉快,特别有主动发挥的空间。

苏宗民有数了。沈老大确实是这种风格,威风凛凛,大大咧咧,大处必须听他,小处不当回事。沈局长有气魄,手下养了一只小老鼠,鬼头鬼脑,很愉快很有发挥空间,一边抓工程,一边悄悄从基建公款里给自己扒拉回扣。还好,这只小老鼠与沈老大没有太多渊源,不是大院伙伴,不是学校同学,年龄地位都有级差,碰在一起的时间还不长。假设时间够长,机会够多,也许小老鼠已经施展才华,把大局长套住了,目前看来还不到时候。

苏宗民交代道:“帮我给沈局长带个好。”

蔡成集很机灵,知道这是送客,起身就走。

“你那东西。”苏宗民指着茶几边的塑料袋,“带回去吧。”

蔡成集再次说明,没什么,就是几包土茶。其中连山茶厂出的那包特别好,苏主任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上回就跟你说了,拿回去。”

人家不听,门一开跑了,硬是把东西丢在苏宗民办公室的茶几下。

苏宗民不再理会。客人走后,他当即验货,袋里果然是家乡产的土茶,包括蔡成集特别推荐,建议苏主任留着自用的连山茶厂产品。该产品的外包装是一个长筒铝茶罐,打开罐盖,里边装的却不是茶叶,是人民币,塞满一罐,清点一下,共计两万元。

第二天一早,苏宗民把这个钱罐送到齐斌总经理办公室,请领导审阅,同时提请同意对蔡成集采取措施。

当天下午苏宗民给蔡成集打了电话,该科长人还在省城,尚未返回工作岗位。苏宗民让他马上到公司监察部来一下。

“哎呀苏主任,那就是一点小意思。”蔡成集叫道。

他以为苏宗民是要让他取回他的黑塑料袋。

苏宗民不予否认,只要求他赶紧过来。苏宗民说,他要是不回来取,东西就拿去上交了。他可以打听一下,苏主任历来是这种风格。

“那行那行,不好意思,给苏主任添麻烦了,我马上过去。”蔡成集说。

蔡成集显然心里有数,知道苏宗民不会要他的东西,已经做了原物取回的准备。既然心里有数,为什么还非要送这一个黑袋子?以当事者的心态,总归得试一试,努力一下,特别是请出了袁佩琦,也许苏宗民会例外行事?即使苏主任依旧不拿礼品礼金,蔡科长也不妨用这种方式再次表达自己的一点心意。

结果免了,黑塑料袋不需要再拎一次,蔡成集这次进来就不必再回去了。

苏宗民给沈达打了电话,公事公办。蔡成集是沈局长辖下科长,此人涉案受审,相关情况必须及时告知主管领导,以便局里相应做出工作调整。沈达在电话里一听蔡成集给“办”进去了,非常不高兴。

“这是怎么搞的!”他说。

苏宗民说办案人员正在查。根据已经掌握的情况,是有问题。

“怎么不先跟我说一下?”

“这不是跟你说了?”

“人都进去了,还说个屁。”

沈达把电话挂了。

苏宗民没管他。蔡成集这种情况,这样处理并无不当。

苏宗民也给袁佩琦挂了电话。他告诉她,蔡成集给他送了两万块钱,装在茶叶罐里。他把钱上交了,蔡成集被立案查处。

袁佩琦大惊:“怎么会这样!”

他说,待案子清楚,他会找她细说。他现在的工作比较特殊,格外得按规则行事。他为人做事一向认真,承担什么都会想把它做好,现在这项工作并不是他喜欢的,但是既然接了,就得尽责。他还有一个情况别人不一定知道,袁佩琦很清楚:他父亲当年死于跳楼,涉嫌一起案件。那件事始终在他心里,从来没有淡忘。现在他来从事这件工作,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认真尽责。

袁佩琦说:“你不必说了。”

几天后省公司召开干部会议,苏宗民在会场外见到沈达,主动打了招呼。沈达脸色很不好,还问苏宗民是怎么搞的?他那个人到底怎么样?

苏宗民明确道:“蔡成集完了。”

“是谁要搞他?为什么?”

苏宗民强调不是谁要搞谁,是蔡成集自己败露了。

“接下来想搞谁?我吗?”沈达冷笑,“我该向谁投案自首,你吗?”

苏宗民也冷笑:“你官大,我够不着,去找够得着的。”

事情并没有查到沈达头上,因为未发现案犯与沈达经济往来的线索和证据。沈达是公司旗下一大局长,查不查他苏宗民定不了,是上级的事情。沈达在公司工作多年,上层关系极好,不出大事不会有麻烦,对此他和苏宗民都心中有数。沈达并不担心被苏宗民查,但是自己手下的科长出了事,沈达自当承担用人失误之责。特别是恰逢沈达大张旗鼓,他的“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先进事迹”到处有声之际,苏宗民居然从该工程中挖出一个拿回扣的基建科长,影响之大,让沈达的那些先进事迹相形见绌。

因此难怪其恼火。

苏宗民办理的这个案子半年后了结,整个案件涉案人员有二十多人,有十二人受到法律追究,省电力工程公司财务科长获刑十五年,蔡成集则判了十年。

有一天,苏宗民带着他们监察部的人去连山水电厂办事,行程中计划在市区停留,住一夜,那里是沈达的地盘。苏宗民在路上打了一个电话。

“大局长今晚在家,不去哪里腐败吧?”他问沈达。

沈达说:“在家就不能腐败吗?”

苏宗民说当然可以。他准备亲自上门查一下,请沈局长做好准备。

沈达表示不欢迎,因为他家里积存的食物太多,所用冰箱号称三百升,太小,力气不够,搞得满屋里都是腐败气味。苏主任要是感冒了就没问题,不感冒的话鼻子通畅,进屋一嗅,肯定得怒火万丈,当场“汪汪”。

沈达含沙射影,居然拿狗骂人,苏宗民却无动于衷,称不要紧,他刚好有点鼻塞。

沈达说:“算了,咱们再去福兴茶楼喝茶吧,再给你个偷窥机会。”

苏宗民哪都不去,就要到上沈家拜访。他说,如果沈达想让哪位女士再捏捏胳膊,悉听尊便。他自己上门,去跟沈夫人沈小姐“汪汪”行了,不多打搅。

当晚沈达自然哪里都不会去,就在家里等苏宗民。毕竟渊源很深,不痛快可以在电话里骂两句,碰上了还都得当回事。苏宗民到达时,沈达和妻子李珍都在家里。沈家楼中楼苏宗民已经到过数次,这次是再度刺探豪宅。沈达称自己不怕监察部刺探,有钱就花,谁让他们俩夫妻把人家都垄断了,一个电力一个电信都是老大,收入可观,生的还是女儿,存钱干嘛呢?藏起来养蛀虫?

苏宗民不理会沈达话中带刺,非要独自上门拜访,不是没事找事,也不仅是为了修补彼此关系。当晚在沈家,他不解释自己为什么毫不顾及沈达脸面,狠下杀手收拾他的科长蔡成集,也不谈及其他相关事项,倒是郑重其事,给老同学提了条建议。他说沈达到市里好几年了,改变了一个落后单位,创造了若干先进事迹,可以见好就收,考虑往回走,调回省公司,此间豪宅虽好,不见得适宜久住,不如卖了,一家人搬回省城。沈达跟齐总关系好,只要他舍得离开,正式提出来,齐总一定会考虑。省公司目前也有几个合适位子,都不错。

“咱们老同学呆一块,多好。”苏宗民说,“你老兄当年筹划过。”

沈达发笑,问苏宗民这是干嘛?吹口哨骗小孩撒尿?当初把李珍母女骗下来是谁?怎么现在又来往回骗?

苏宗民说见好就收最难,沈达一向心大,这种时候听不得劝告。但是他得说,听不听是沈达自己的事情。

很难得,那晚苏宗民主动提起自己的父亲。他说老爸去世多年了,他始终忘不了。他父亲是农村出来的,骨子里重男轻女,对家中长子,唯一男孩特别宠爱,他从小被父亲带在身边。在他的感觉里父亲很了不起,大权在握,前呼后拥,说一不二。父亲的官越当越大,他感受到的风光也是日益增长。哪想会有一天,父亲突然从高楼下坠,当场摔个血肉模糊,魂飞魄散。他也一样,就在那会整个崩溃,碎成了一堆。

“出事前他最放不下的还是我。”苏宗民说,“妈的我当时一点意识都没有。”

沈达说:“你那时多大?高二。懂什么。”

苏宗民说:“咱们现在多大?沈局长苏主任,咱们不该不懂。”

沈达摇头:“怎么又绕过来了?这都什么年代了?别总那套,杞人忧天。我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我不是你老爸。”

苏宗民还劝。他说一个人再强,不可能一直一手遮天。上层关系再好,总有变化的一天。满月之后它就要走亏。自己做的事情,到头来都要自己面对。

沈达评价道:“挺好。讲得不错。”

语气不屑,他根本不当回事。

苏宗民提起了李勇坤。苏宗民说没脾气并非脾气没了,只是忍着罢了。当年在连山水电厂工作时,他跟李勇坤打过交道,知道该同志不是无缘无故生出那么多坏脾气,人家有些来历。苏宗民也知道沈达为什么非把李勇坤的坏脾气收拾掉不可,因此感到担心。他还想劝告沈达:不要把既往恩恩怨怨也当成一种遗传,耿耿于怀。

沈达说:“谢谢,我记得,以前你教导过。”

他还是不听。

苏宗民告辞。出门前他告诉沈达,建议沈达多关心家人,晚上早点回家,不要总说喝酒唱歌,在哪腐败,特别不要常去茶楼,那种地方不只有茶。

沈达即变色:“你他妈说什么鬼话。”

苏宗民也骂:“你他妈一清二楚。”

4、

局办公室主任陈子华把一份报纸放到沈达面前,一声不响。

沈达看报纸,最后一版有一组照片,配以说明文字,其中处于右下角位子的一张照片题为“垃圾成堆,无动于衷”,照片画面是一个场地,四周杂草,场地上堆着各种杂物,碎玻璃烂铁皮,还有几辆倒在地上的旧自行车。画面角落有几个人坐在一条歪歪斜斜的旧木沙发上抽烟,影像比较模糊。

“这是谁?大毛?”沈达指着照片上的人影问。

“看起来像。”陈子华说。

沈达哈哈:“小子上报纸了,可惜没好样子。”

陈子华说:“好像来者不善。”

本市日报上的照片专版属“不文明现象曝光栏”,每张照片均配有说明文字,除了对照片画面哪里哪里不文明加以解说,还披露了该不文明现象所在的区域,披露方式相对比较含蓄,基本上都只提到拍摄于市区某道路某号地带,以此给被曝光照片相关单位留点面子。但是陈子华提请沈达注意的这张照片例外,披露的信息直接而具体,除了说明某路某号,还点到了具体单位:市电业局电杆厂旧址。

这就是当年有人举报,苏宗民亲自带人前来调查的那个地点。几年过去了,该地院内院外依旧一地破烂,仍然交给大毛使用,象征性付点租金。大毛已经不做塑钢门了,因为行业竞争相当厉害,赚不了钱,他改行做整体橱柜,投了若干本钱,经营情况依旧不佳,所以厂区疏于打理,垃圾成山,很不文明,照片上了报纸。

陈子华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该地方遍地破烂,情况不假,但是并不是特别突出,电杆厂旧址处于原城乡接合部,环境比较差,附近还有许多旧厂房破仓库,情况都差不多,没有哪一家可称文明。相比而言,旧日电杆厂的围墙修得还好,不进门或者不爬上墙头,一地垃圾还曝不了光,周边一些单位则墙倒门塌,破烂满眼,从马路上走过,随处可见。为什么其他人如此张扬的垃圾弃之不管,只挑围墙里大毛的这一堆去登报纸?而且这么客气,把电业局都拉上来出风头?这里边肯定有原因。

沈达嘲讽道:“报纸上怎么提?垃圾成山,无动于衷。咱们继续给他无动于衷,看他怎么着,走着瞧。”

两天后果然事情来了:市区开展环境整治检查,分几个小组进行,其中有一个组负责城南,该小组先检查了地税稽查分局,这单位有钱,盖了一幢新楼,楼前广场居然立了两支华表,布置得有如花园,文明程度很高,让检查组成员们印象极其深刻。离开地税稽查分局,一行人上车后不往别的花园走,忽然扑到了大毛的整体厨柜工场,即报纸上表述的“市电业局电杆厂旧址”。

这里跟地税花园真有一比,可称天差地别。

检查组在垃圾堆旁给电业局办公室打了电话,请电业局派一位分管同志到现场,一起看看现场,听听意见。

陈子华急报情况,沈达一拍桌子:“我去。”

检查组只要求去一个“分管的同志”,没有责令单位领导到场,更没有直追局长的意思,多少也还照顾电业局一点脸面。按照人家的要求,派个办公室副主任,甚至一个小干事前去应付也说得过去。这种时候领导不好出场,因为并非好事,人家搞突然袭击,有备而来,来者不善,肯定有话要说,说的肯定不是好话,领导去了多尴尬。以沈达的老大脾气,万一听不入耳,火气一上,在现场跟人家吵起来,事情就大了。

沈达却不听,堂堂局长,大驾亲征。

他还说:“把他给我叫上。”

谁呢?副局长李勇坤,当时恰在办公室里。

除了两位正副局长,他还让陈子华喊人,当时在办公大楼里,手头没有急事的中层干部都叫上,紧急集合,立即出动,一共开出六部小车,浩浩荡荡,直奔城南。那情形哪里是去看什么现场听什么意见,简直像是去打群架一般。

十几分钟后,双方于电杆厂相逢。检查组成员发觉对方动作竟然如此之大,感觉很不对头,一个一个变了脸色。

沈达扳着脸拱手:“感谢大家,感谢检查。”

检查组带队人是市建设局的一位副局长,这人年轻,比较牛,当个组长,领头检查,有心要发点威。电杆厂这种情况,哪怕垃圾成堆,通常只需要看一看,确认无误即可,事后汇报领导,通知相关部门,要求迅速整改,建议加强监督,这就差不多了。该组长却抓着不放,发现问题一查到底,还要结合整治,非让主管部门来人听训不可。想不到电话一打,人家局长亲自驾到,而且带来一大堆人,看起来不想善罢干休,垃圾堆旁的情势顿显捉摸不定。

“沈局长这是要干什么?”组长发问。

沈达笑道:“我要问你呢。”

组长解释,他们在检查中发现一些问题,需要跟主管单位沟通,以便加强整改,所以才打了电话。他们没有要求领导到场,也没有要求这么多人过来。

沈达说:“没关系,来了就来了,这个叫做高度重视,对不对?没有谁比我们更重视了,是不是?”

对方承认,真是很重视。一个电话,来了六车人,正副局长和中层干部都到,开现场会一般,没说的。

“最近本市供电形势很紧张,我们很忙。”沈达说,“你一个电话,我们把手头工作全放下了,听你的。”

组长有些吃不住劲了,指着一地垃圾说:“局长,你看看。”

沈达点头,即吆喝:“陈子华,你在哪里?”

办公室主任陈子华从人群中挤出来。沈达指着他问:“你说,这里怎么回事?”

陈子华吱吱唔唔:“这里是,这个,已经租出去的。”

“租出去就不用管了吗?”

陈子华承认不对。虽然是租给下岗工人创业,也还需要加强管理。毕竟这块地皮的户头在电业局,垃圾也得管。

“跟检查组报告一下,你打算怎么管?”沈达说。

陈子华说,回头他们尽快拿出意见,一定报检查组领导指导。

“不给我和李副局长也看看?”沈达问。

陈子华即改口,说当然,先报经局领导研究同意。

沈达表示认可,他表扬检查组组长,说堂堂电业局办公室主任,给吓成这个样子,可见检查组有威。回头陈子华他们一定很认真,很快就会商量一下办法,做一个整改方案,订几条重要措施,提供一些有力手段,保证检查组此行大有成效。

“你看怎么样?可以吗?”沈达问。

组长见好就收,点了头:“好的,按沈局长意见办。”

沈达却笑:“要是按我这个意见办,坏了。到时候是嘴巴美丽,纸张漂亮,环境宜人全是假的,这里头该是垃圾还是垃圾。”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沈达什么意思。

沈达告诉检查组,电杆厂这一带环境确实需要整治,但是不客气说,派检查组突然袭击,让局办公室应急做个方案,那都是隔靴搔痒,没抓住要害,解决不了问题,不是根本办法。他脑子里有一个计划,可以彻底解决,计划很大,不只牵扯他们一个电业局,也要动到附近周边几个单位,需要得到市政府的支持。按照他这个计划,两三年内,这个地方会完全变个样子。他今天在这里提个头,不具体说,因为还没完全考虑好,也还需要报省公司和市政府研究同意。今天为什么要把局里这么多人叫过来?当然不是前来护短,跟检查组闹场吵架,除了刚才说的,是要表明电业局对检查非常重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借检查组东风,让本局干部职工认识问题很严重,下决心彻底整治,改变面貌。这个任务需要全局上下共同努力才能完成,也有赖于检查组各位领导继续关心,支持帮助。

沈达究竟是在说个什么?他想干什么?现场没人搞得明白。好在场面上气氛还行,没出什么麻烦,沈局长虽然人多势众,嘴巴上也还客气,没让人感到太不讲理。因此最终相安无事,检查组表达了他们的意思,上车走人。沈局长率本局大小干部站在垃圾场边挥手送行,搞得就像感谢人家到此披红挂彩一般。

当天晚上,沈达给张光辉打电话了解情况。张副市长跟电杆厂旧址有缘,几年前曾为沈达友情出场,出面接待过苏宗民,为的是一封与此地相关的举报件,今天这里遇到情况,沈达还是找他。

张光辉告诉沈达,这一段市里确实在搞环境集中整治,曝光不文明现象及突击检查都是整治行动的一部分。整治中通常会找出几个好典型,宣传推广,也会找出几个差的整一整,有如人们开玩笑形容,杀鸡教猴。

“这回把我当那个鸡了?”沈达问。

“怎么会,不可能。”

张光辉非常肯定。电业局掌握电能的供应,绝对是要害部门,而且是省属单位,市里根本管不着,没有谁会跟电业局过不去。哪怕整治环境真的需要杀几只鸡,一定只会在市属单位里找,不会去碰省属单位,免得影响协作。省属部门在地方上出了什么问题,市里的处理通常用比较和缓的方式,不会硬着来。本市电业局尤其不必担心,因为局长沈达是本地人,老专员老市长的儿子,左右逢源,谁都得买他的账。

“我看可不对,这一次冲我来了。”沈达不满。

“是不是误会了?搞错了?”

张光辉告诉沈达,环境整治这个项目一直是另外一个副市长管的,那位姓林,是常务副市长。前些时候该领导被抽去中央部门挂职,时间一年,这一摊工作由冯超代管,冯超是市委副书记,老资格领导,管的事多,抓工作的力度很大。

沈达啊了一声:“就是他,明白了。”

他不再多说。

两天后,齐斌总经理亲自给沈达打来一个电话。

“你差点跟人家吵起来了?”齐总问。

沈达笑称不是差点吵起来,是差一点打起来。对付检查组五、六个鸟人,他开了六部车去,至少是三对一,要是真打起来,肯定大长全省电力职工的志气,大灭敢来找事者威风。

齐总即批评:“还敢说!都告到我这里来了。”

原来省里有位领导向齐斌问起了这件事,说是地方上的领导有反映,让齐斌过问一下。齐总感到奇怪,沈达跟地方上怎么会有问题呢?

沈达说:“齐总放心,这些事我能处理好。”

齐斌要沈达不要总以老大自居,尾巴要夹紧一点。电杆厂那地方的情况她还记得,当年让苏宗民去查过,虽然没什么大事,也还有不同看法,熟人朋友有困难,帮助一下,关照关照无可厚非,但是也不要总让人说,那样不好。地方上有意见,还是需要听一听,改一改,关系处理好一点,大家都好。

沈达说:“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沈达笑一笑:“有人搞鬼。那天电杆厂其实没什么事,方方面面都控制得不错,言之有理,挑不出毛病,居然还会给捅到省领导那里。”

“你该想想怎么办。”

“我保证处理好,齐总放心。”

两天后小秦给沈达打来电话,齐斌交代她了解这两天有些举措,与地方的协调是不是有进展。

“你跟她说,”沈达道,“我准备给职工发迷彩服和棍子,在电杆厂挖几条战壕,家伙们敢再来,打他们个抱头鼠窜。”

“哎呀,开什么玩笑!”

她告诉沈达,齐总很当回事,因为省领导过问了。沈达可以不理会市里哪个人,齐总却得注意与省里的关系。所以沈达还是应当做点什么,哪怕他有些难处,心里不愿意,还是应该想办法解决好,让齐总能够接受。

沈达发问:“小秦你说,让我做什么?”

“我哪里知道呀。”

“客气啥呢,你什么不知道?”

“知道也不能跟你说,没有资格。”

沈达夸奖小秦真是不错,善解人意。他知道小秦想说的是什么,知道齐总需要他做什么。实话说,齐总让他做,他未必听从,小秦不一样,他要听。

放下电话,沈达立刻做了安排。隔天,大毛把他的橱柜工场搬出电杆厂旧址,迁到郊外市金属回收公司的一处旧库房,地点是沈达通过朋友帮助找的。电杆厂里的一地垃圾动都没动,依然丢在那里,只因为工场搬走了,此间彻底废弃,再不需要人来车往,大门一锁,鬼都不到,环境就此整治完毕。

不久,李勇坤家出了事情。

李勇坤家住城中心区域一个新建居民小区,离沈达所居小区相距不远。李勇坤的妻子在市科委工作,新买了一辆白色别克车,上班开到单位,下班开回家,晚间停在小区停车场自家车位。有天晚上,李家这辆轿车被恶意损毁,车轮遭放气,车身被刮出数道擦痕,用尖锐物体划出“王八”字样,车身两侧都有。隔天李妻去开车时,一见爱车遭难,当场大哭。

李勇坤报了警。

几天后沈达接到了苏宗民的电话,讲的竟是李勇坤老婆这辆车的事情。原来李勇坤不仅在市里报了案,还到省公司反映情况,说自己被欺负得快死了,无法忍受,要求省公司为他主持公道。

“这不是胡搅蛮缠吗?”沈达说,“他老婆的车成了王八,算咱们公司的事?”

“真的不算吗?”苏宗民追问。

沈达问:“你在办案?套我话吗?”

苏宗民说,李勇坤老婆的车只是让人划了,即使被偷得不见影子,那也是地方的事情,警察的事情,跟省公司监察部没有关系,绝对不需要他们立案查处。他打电话给沈达只是例行通气,由于李勇坤强烈反映,省公司领导要求他们跟地方公安部门联系,了解一下情况,表示对本系统中层领导干部的关心和支持。他已经按领导要求打过电话了,他觉得有必要告知沈达。

“不就是一辆女车给搞了,干嘛呢?”沈达不解。

原来李勇坤的反映相当严重,认为破坏车辆者是故意的,恶意损毁,属于打击报复性质。是什么原因让他遭受打击报复呢?李勇坤提出,他在工作中一贯坚持原则,不赞成一言堂,反对个人说了算,独断专行,因此受到忌恨。电杆厂旧址被外边人员占用,搞得乱七八糟,他提出过不同意见,这一次该地脏乱差被报纸曝光,受到环境整治检查组突击检查,最终工场被迫迁走,场地收回电业局。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但是因此他受到了报复,他妻子的车只是开始,如果不加制止,还会恶性发展,可能危及他和家人的人身安全。

因此事情很严重。

李勇坤怎么会咬定其妻轿车损毁与电杆厂的事件有关?他提供了一个信息:其妻车辆遭损当晚,有人看见一个绰号“大毛”的家伙在他们小区一带活动,这大毛就是电杆厂旧址的承租者,因为被迫将工场迁走,对他李副局长耿耿于怀。

“这就怀疑人家了?”沈达质问,“李勇坤怀疑谁就是谁吗?”

苏宗民说:“怀疑归怀疑,有证据才算数。”

“对嘛,让他找证据给我。”沈达说。

“为什么给你?”苏宗民问:“沈局长也有一份?”

沈达说:“连我也怀疑吗?”

苏宗民认为人家有理由怀疑,但是他很清楚,沈大局长不会如此行事。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行事风格,损毁女车那种事比较适合小人物去做,沈达敢来硬的,不怕明的,不会喜欢偷偷摸摸,暗中行事。

沈达感叹道:“他妈的,这个世界上谁最知道我?苏宗民。”

“别那么说。”

“谦虚啥呢?咱们哪里出来的?都是一个遗传。”

苏宗民立刻更正:“我不敢攀。我老爸什么下场?不是你老爸。”

沈达即斥责:“干嘛只记着这个?没劲。我说是就是。”

隔天,李勇坤找到了沈达这里。

他声称已经忍无可忍。他老婆的事情不只关系一辆车,事关他的面子,这也不是他一个人或者他老婆的事情,是他们一家人的事情。

沈达说:“我知道你说谁。”

李勇坤说,大毛在他们家小区活动,他有证人。

“看到他在老婆车上划王八?”沈达问。

李勇坤承认只看到人在小区里,没看到具体作案过程。但是这就够了。

“我看不太够。”沈达说,“只怕这个证据不管用,你还得使劲找。”

李勇坤说他会的,绝不放过。他不是只盯住一个大毛,他看住的是大毛后头的人。大毛敢这么干,后头肯定有人指使教唆。

“那是谁啊?”

他说:“是谁谁自己知道。”

沈达点头:“看起来还是有点坏脾气。”

他劝告李勇坤冷静一点。以他看,这件事没多少搞头。也许李勇坤已经把后边的事情也都考虑了?是不是他已经准备另谋高就?因此有意折腾,权当告别演出?其实李勇坤早就可以考虑离开,别人没有条件,他有条件,利用关系调到地方上,找个热门单位,权力部门,先平调当个副职领导,过两年起来当头,掌管一大部门,多好。何必呆在这里受欺负,生闷气,自己脾气很坏,老婆的小车也跟着王八?

“我要走早走了。”李勇坤咬着牙说,“但是我坚决不走。”

沈达笑,问他是不是对本系统很有感情?因为工资还行,福利不错,比较风光?或者他还心里不服,要跟个谁奉陪到底?

李勇坤说:“对。”

两天后,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长告诉沈达,李勇坤这件事闹到他们那里去了。本来就是一个小情况,轮不上出动警察,但是上边领导发话了,他们得介入,哪怕走走过场,表示一下态度。他给沈达先通个气,很快会有警察上门办案了。

“没关系,来吧。”沈达说。

然后警察来了,找这个问那个,了解背景,追究根源,寻找线索,认真办案。他们没找沈达,找了李勇坤,还有陈子华等人。电业局里议论纷纷,都说李副局长小题大做,真舍得折腾,不像是小车给人搞了,倒像是太太让人搞了。

沈达说:“随他去。”

当时恰值夏季用电高峰时期,本地又遇大旱,水电处于低谷,抗旱抽水用电量却急剧上升,供电缺口比较大,各县频频报警,沈达决定下乡检查一周时间,协调解决基层困难。此时此刻拍拍屁股走人,给李勇坤留下充分的折腾时间和空间,沈局长很放得开。下乡前,他依例宣布由李勇坤坐镇局里,负责日常工作,这只是一种例行行为,并无特别意义。局里各部门一向各负其责,有事都直接报告局长,早就形成习惯,局长发话才能解决问题,李勇坤只具空名,手无实权,根本指挥不了。

沈达跑了市境南部几个旱情严重,供电缺口较大的县,设法现场调度,从全市用电份额里切出一些额度加以支持,同时请求省公司提供保障,增加本市的用电额度。连跑数日,星期六下午,沈达到了山边变电站,该变电站位于深山,是一座中型变电站,本市南部几县的主要输电枢纽,沈达在该站检查工作,当晚就住在站里。

那顿晚餐在变电站食堂里吃。变电站站长郑家国派人就近采购,弄到些野味,土鸡土鱼,以及各种新鲜蔬菜招待沈局长一行。他还准备了茅台、五粮液,以及若干洋酒,请局长审定。因为下乡日程将满,隔日准备动身返回,当晚沈达同意让随行人员放松一下,什么酒都上,想喝什么喝什么。他自己当晚只喝啤酒,他特地说明,不是他不与民同乐,是昨天在县里,给他们多批了几个用电指标,书记县长高兴坏了,请他吃饭,拼命拿白酒灌他,弄得今天一天缓不过劲,只能喝啤酒。

郑家国说:“局长这样不行,人家县里可以灌你,就不许咱们站里自己人灌吗?”

沈达说:“你倒是找个人来,看敢不敢灌。”

没想到人家真的找出个人来,是郑家国手下的一个职工,女孩,二十出头,姓庄,是郑家国的一个远亲,管郑家国叫六姨丈,招工到了这里,在六姨丈手下当操作工。女孩长得小巧,眉目玲珑,模样俏丽,穿着土气,野性十足。这人少不更事,没大没小,不知天高地厚,搞不清楚状况,不明白局长有多大,只知道沈达管着她六姨丈。这一点于她没什么特别感觉,因为管得住她们家六姨丈的人很多。郑家国俱内,老婆在家说一不二,小女孩是郑家国老婆那边的人,中学毕业跑到变电站上班,就是郑妻一句话办的。小女孩跟六姨丈胡搅蛮缠,郑家国还让她三分,所以虽然局长管着站长,那也就是跟她六姨以及她本人差不多,没啥了不起。

当晚喝酒,这女孩被郑家国派上用场,专攻沈达。沈达喝啤酒,她也喝啤酒,她喝一杯,沈达也必须喝一杯。别人敬沈达酒,别人必须喝完,沈达可以随意,轮到她不行,她敬的酒沈达必须喝,不喝怎么办呢?局长已经表过态了,不喝就灌。

“怎么可以灌我?”沈达不赞成,“我是局长。”

她说局长也一样,不能欠她酒。

“欠你酒,发情好不好?”

“不好。要你喝酒,不要你发情。”

众人哈哈哈哈,笑翻了。

原来小姑娘是连山那边人,口音特重,发情发钱混淆不清。

她还真敢给局长灌酒。她倒了一满杯啤酒敬沈达,沈达哄她把酒喝掉,自己只喝一口作罢,她在一旁发作,跳着脚嚷嚷,说局长骗人,小狗,不行。沈达发笑,看女孩一张脸涨红,生老大气。没想她不是嚷嚷就够,居然跑过来,端起沈达的酒杯,捏住沈达的鼻子硬灌。这动作也太出格了,席间大家都叫,让她别乱来,郑家国更是脸都白了,只怕沈达恼火。没想到人家沈局长很受用,扬着脸,闭着眼睛让小姑娘灌酒,咕噜咕噜,大半杯啤酒全都喝进肚子里。

大家热烈鼓掌,哈哈哈哈,气氛大好。

“再来。”小姑娘越战越勇,“局长‘情’多我不要,就要局长喝啤酒。”

众人在一旁起哄,说小庄傻了,光知道替六姨丈灌酒。局长口袋里都是“情”,找支笔给他“亲”一下,小庄就回家盖大楼吧,一辈子吃不完。

沈达故作严肃:“这是‘亲’上面,还是‘亲’下面?”

众人又笑翻了。

那时沈达已经有几分酒意,他感叹道,他有一个多年的老朋友,连山仔,很他妈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最铁不过也最恨不过,说不清楚。那家伙说起话跟这个小庄一模一样,上课“嫂嫂”,立正“少戏”,妈的,多少年了。

就在其时,有告急电话从市区传来。

是陈子华打的电话,那边出事了。

市区人民会场当晚有一个“快乐家庭”表彰活动,由市妇联等几家单位联合主办。该活动已经开展数月,全市上下许多家庭载歌载舞,积极参加。经过紧张角逐,表演评选,众多快乐家庭已经产生,分别获特等奖和一二三等及优秀奖,今晚于会场举办颁奖晚会。晚会原定七点半开始,因为等一位重要领导,拖了点时间,到七点五十分才正式开始,不料只进行了十分钟,第一个节目刚刚上演,八点整,会场突然停电,全场一片漆黑。

“是碰上了分区限电拉闸。”陈子华报告。

近日里供电形势严峻,时值盛夏高温,单位家庭各种制冷设施全面开启,人民生产生活用电大增,恰又本地大旱,水力发电大减,抗旱用电却相应剧增,全市供电缺口很大。电业部门按照上级要求,启动各种应急措施,根据生产生活及抗旱需要调配用电,市区实施分区拉闸限电,以保证重点,渡过难关,拉闸限电的具体区域时段均经过报纸公告。按照原公告,市区东部一片区域于今晚八时停电,至明晨六时恢复供电,人民会场恰在这一区域。

“他们不知道要停电吗?”沈达问。

原来有个情况:于人民会场举办的这个快乐家庭表彰会本定于明天举办,与限电安排并无冲突。副书记冯超原定参加会议,给快乐家庭发奖,不料省里来了通知,冯超必须于明天到省城开会。为了保证领导出场,主办单位把活动改在今天晚上,类似活动牵涉面相当广,临时改动非常麻烦,主办单位慌里慌张乱,顾此失彼。据他们说,虽然手忙脚乱,也还记得供电这码事,妇联有一个领导给供电局领导打过电话。

“找谁了?”

找的是李勇坤。李勇坤不管事,不太用心,可能不知道当晚那一带恰逢停电,认为正常供电不会有什么事,接电话后未作任何安排。今天晚上李勇坤不在局里,也不在家里,手机没开,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发现停电后人家追了过来,陈子华找不到李勇坤,所以直接把电话打到沈达这里。

沈达问:“你刚才说谁了?冯超?他在会场上?”

“是他。”

沈达摇头:“李勇坤该死,大水冲了龙王庙。”

陈子华询问怎么办。情况相当麻烦,人民会场范围大,聚集的人多,空调机加上照明和舞台灯光,用电量不小。临时启动会场用电,相应地就得停掉其他一些地方用电。根据供电线路的具体情况,可供选择的方案不多。机关不能停,医院不能停,工厂不能停,只能停居民小区。小区这个时候能停吗?事前没有公告,群众全无准备,各家各户空调高速运转,电梯上上下下,突然闸门一拉,电灯灭了,电梯停了,电视哑了,空调没了,热死人了,有的需要二次抽水的楼房可能连自来水都断,老百姓还不把供电部门骂死?

沈达说:“骂是小事。”

此时此刻,会场那边更麻烦,让诸位领导坐在黑洞洞的座位上,这个问题倒在其次,会场里聚着千把号人,那才危险。此刻没有照明,没有制冷,会场上黑暗闷热,扩音设备全都失灵,那么多人大呼小叫,燥动不安,那么多快乐家庭,有老有小,一会场人摸黑行动,万一引起骚动,摔坏了老人踩死了小孩,那还了得。

“先顾这个,停其他的。”沈达下令。

几分钟后,告急电话再次到来。

人民会场恢复供电,但是没待观众们松一口气,电闸再次跳开,全场停电,然后再启动,再跳,这时不敢再启动了,电业局紧急处置人员赶往该地,技术人员估计是线路发生重大故障。市区人民会场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建筑,因为时日已久,设备严重老化,内部供电线路和设施早就需要更新,由于经费困难一直未能实施。今年年初该单位弄到一笔钱,安装了新的空调机,解决了制冷问题,使用的却还是原有的线路与设备,由于耗电量大增,关键时刻撑不住,于某个薄弱环节崩溃。

有一个紧急电话追了过来,竟是冯超,冯副书记。

“沈局长在哪里?”他问。

沈达说:“我在县里安排抗旱供电。”

“人民会场为什么突然停电?”他口气严峻。

沈达称自己刚接到报告,正在下边用电话遥控指挥技术人员和工人们做应急处理。他下乡时已经安排领导主持工作,处理应急事务,现在却找不到人。

“那是谁!”

“李勇坤。您外甥。”

冯超一时语塞。

沈达在电话里建议立即疏散会场人员。沈达说他的技术人员分析,会场线路可能出现了较大故障,能否迅速排除很难说,隐患如果不处理彻底,超负荷运行,跳闸停电还是小事,引发火灾就严重了。由于天气太热,电力中断,老老小小那么多人摸黑挤在会场相当危险,从安全计,应当赶紧组织在场工作人员稳定群众,安排有序疏散,哪怕撤到会场外的空地上也好。会议恐怕很难开下去,改期为好。

“这些不用你说!”冯超厉声道,“快把你们的事办好。”

沈达收起手机。

这时他的眼前又是一满杯啤酒,赵家国的野丫头笑盈盈又站在沈达身边。

“这是干什么?”沈达问。

她还要。

沈达把头一扬,闭上眼睛,让对方捏着鼻子,把那杯啤酒灌进嘴里。

“哎呀,痛快。”他说。

第四章

局长身亡

1、

市政府办公室打电话通知,市委副书记冯超将亲自率队前来沈家,慰问老市长遗属,时间为明天下午。

春节将临,各单位依例慰问老干部老领导,沈达的父亲沈青川生前为市长,人虽过世,遗属还在,市政府办公室每年节前慰问时,都要上门看望一下,送点年货以示关怀,通常都是一位副秘书长带几个人过来走走,规格不高,因为人已经死了,死者的老婆不是死者本人,上门走到,已经算是还记着,很关照,不能要求太高。如果沈青川依然健在,当然是另一种规格,市里现职领导肯定是要来了,这是通常情况。

今年奇怪了,冯超亲自出马探望,慰问沈青川遗属,规格空前。是整个慰问规格都提高了吗?恐怕未必,退下来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去世的也一样,逐年增长,有如报表上的gdp数据,各部门各单位节前慰问的工作量很大,大家私下里叫苦不迭,能够维持原有水平就不错,很难指望全面提升。所以一听说今年来的不是副秘书长,是冯超,沈达的二弟沈伟就感到吃不消,赶紧给沈达打电话。

“哥你回来吧。”沈伟说,“我可不会对付。”

“这个还不会?给他一张臭脸就是了。”沈达说。

按照通常规则,领导上门慰问,事前相关人员都要先打个电话预约,因为慰问这种活动通常非零售,都是批发的,大家坐上车,一个下午要跑七、八家甚至十来家,事先必须安排好线路,先到哪里,后到哪里,几点几分到,几点几分离开,都要计划好。然后就得通知被慰问对象,能在此刻享有被慰问资格的都是些老人,有的还是病人,如果事前没联系清楚,领导上门时就可能吃闭门羹,如果被慰问者患有老年痴呆,跟领导很难对话,这就需要预先通知家人在场。沈达家不存在上述问题,父亲死了好几年,母亲没有老年痴呆,沈达的二弟一家与母亲共同生活,住在父亲在世时住过的老房子里,家里通常有人,不会放空。这些情况政府办的工作人员都清楚,但是电话还是要预先打一打,这是规矩。政府办人员在电话里做了说明,今年冯超副书记特别交代,慰问老领导时,把沈市长遗属归到他那一个组。

沈伟问:“咱们怎么会归他呢?”

沈达反问:“怎么不能归他?”

他们父亲生前当市长时,兼市委副书记。冯超是现任副书记,虽然政府这边没有兼职,愿意的话,过来慰问一下老领导没什么不可以。

沈伟央求:“哥你还是回来吧,这么大的官我对付不了。”

“咱们家老头子比他大,你没对付过?”

沈伟笑:“那不一样。我没你的出息,见了人家肯定得点头哈腰,话都不敢说,哪里敢摆一张臭脸。”

沈家三兄弟里,这个老三确实没出息。老大沈达当局长,管着全市用电,虽然还没走到父亲那个位子,在本地已经算个人物,属当年大院伙伴里的成功人士。沈家老二是警察,如今在交警支队,大小也是个科长,警服一穿八面威风。沈老三名堂最小,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靠父亲几个电话进了工商银行,单位还不错,却不料如今银行业绩要求很高,普通员工不好混。沈老三排行最小,从小受宠,倚老爹靠大哥混日子,人比较懒散,去银行后吃不消那一套,工作不太认真,屡出差错,银行领导看着父亲的老面子,没跟他太计较。沈达父亲去世第二年,沈伟办一笔贷款时出了大差错,老头子没有了,人家也不客气了,最终给除了名。他把外头自己的房子卖了,钱赔了单位,自己带着老婆孩子搬回老房子,跟母亲一起生活,从此当“啃老族”,有时候跟人合伙做点小生意,却是赔多赚少。此刻冯副书记驾临,他出面抵挡确实不太合适,沈家除了母亲,只有沈达比较有资格出场应对。

经沈伟劝说,沈达终于答应下来:“行,我去给他臭脸。”

沈伟松了口气。在电话里他还发了句感慨,说接到电话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冯超?他怎么会来?

沈达说:“他当然要来。”

沈伟笑:“不来你还给他停电?”

沈达说:“停。”

那当然是开玩笑。

沈达从省公司调回家乡当电业局长,走马上任后第一次开大会,新任沈局长刚讲完话,有人立刻出来要“补充一下”,就是李勇坤李副局长。这个人很牛,不是沈达到了才牛,早在上一任孙局长时期,他就以“补充一下”闻名,其补充在内容和时间上往往要超过孙局长,那时他在局里说话算话,局长反倒要听他的。这为什么?原来李副局长有背景。他母亲有个亲哥哥在本市当副书记,就是冯超,李勇坤是冯超的亲外甥。李勇坤是在省城近郊长大的,大学出来后,之所以跑到本市工作,因为舅舅在这里做官,可以关照得到。当年他来时,冯超还只是一个中层官员,后来上得很快,直到成了副书记,发一句话,在一个小地方不说一言九鼎,也是掷地有声。李勇坤到电业局后一直呆在机关里,从干事到科长再到副局长,一帆风顺,得益于舅舅的身份地位。电业局虽然归条条,由省公司直管,不属地方,却与地方上的人和事千丝万缕,联系极多。电业局的工作范围在一个行政区划里,员工家庭大多居住于当地,无论工作生活,都与地方密切相关,很多事情需要得到地方的支持,都要与地方保持良好关系,地方上也因此能够施加一点影响,包括一些人事事项。李勇坤有冯超关照,在电业局迅速崛起,势头很明显,上一任孙局长离开后,顺理成章,就是他取而代之,却不想沈达突然从省公司空降回来。

沈达一上任就修理李勇坤,他不是前任孙局长那种人,他当老大,哪里容得身边有个人比他还神气,仗着背有靠山,时常要来“补充一下”。但是在旁人看来,沈达从一开始一点面子也不给李勇坤,其程度已经有些不讲理了,正副职之间,为什么要一下子弄得那么僵?这里其实还另有一层原因:李勇坤靠的是他舅舅冯超,沈达恼火的恰好也是这个冯超,如果不是这个冯超,沈达可能还不会下决心回乡任职。所以李勇坤撞到沈达手上,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再怎么坏脾气,也得给修理得没了脾气。

这就牵扯到沈达家人遇到的一件事情:沈达回乡任职的半年前,沈家居住的机关宿舍小区进行改造,改造分几期进行。第一期工程实施时,小区沿街两排平房被拆除,盖起了两幢新住宅楼,楼高十二层,有电梯,周边环境较好,按较高标准设计装修。两幢新楼由机关管理局负责安排,主要提供给市级领导,包括一些退下来的老领导,房价比市场价低,一时非常抢手。

沈达的母亲想要一套。沈家住在新建住宅楼附近,在同一个机关宿舍小区里,住了十多年,房子已经显旧。当年沈家是从机关宿舍大院的“小灶”旧地,也就是苏宗民母亲现在还住的那个地方搬过来的,那时这边盖了新房子,安排给市领导,沈青川是专员,毫无疑问,自当安排。但是当年的建设标准很低,厅和房间都窄,十多年后,与新建住宅相比,已经天差地别了。

沈达母亲提出要房子,理由主要是她现在居住的房子已经列入第二期改造范围,既然要她搬迁,现在有房子就该先安排。沈青川过世不几年,所谓尸骨未寒,遗属还应当照顾。以旧换新,按规定需要补多少钱,他们一分不欠,保证及时结清。

但是管理局却不同意。管理局说房子看起来不少,其实还不够用,现职领导安排之后,可以考虑安排一些老领导,但是只能安排那些依然健在的,也就是还活着的。沈青川当过专员、市长,虽然尸骨未寒,毕竟已经死了,这回无法解决。等第二期改造工程实施后,拆了旧房,再考虑安排。

沈达的母亲不能接受,认为今后二期改造的事情不好说,所以要现成的房子。她几次三番找管理局理论,管理局把责任推到上边,说分配方案是领导定的,他们管不着。沈达母亲追问是谁定的,管理局领导说:“是冯副书记。”

那时候冯超刚当副书记不久,此前是市委的秘书长,主管机关事务。建房分房这件事涉及许多领导,别的人很难协调,便由他来管。

沈达母亲找到冯超反映。冯超说:“这件事不必说了。”

他强调不能破例,市里已经过世的老领导很多,遗属都来吵房子,再多的房子也不够安排。沈达母亲不服,认为那么多老领导里,情况各不相同,当过专员、市长的没几个,也没有哪一位像沈青川一样刚死不久且家里房子面临拆迁,所以还是有理由安排。冯超不听,只说以后再考虑,始终不松口。

沈达母亲分别找了书记和市长,两位领导都比较客气,耐心听了申诉,还都分别在书面申诉上批示,请冯副书记和管理局酌情考虑。书记市长发话了,冯超高抬贵手一下,应当不是太困难的事情,却不料他坚持不放。他让管理局搞出一份名单,将本市已过世老领导名字全部开列于上,称假如安排了沈家,这些人有可能都来要房,那么现职领导都不用住了。这一份名单弄得领导们面面相觑,最后只能听冯超的。

事实上,那份名单里的很多人并不需要房子,管理局是有意搞得那么严重。事后有人告诉沈达家人,如此操作,尽出于冯超的授意。

这件事对沈达母亲刺激很大。要房失败后,她气出一场大病,往医院一送,当天医院就发出病危通知,只差一点就过去了。之所以这么凶险,是因为反差太强烈,沈青川过世时间还不太久,遗孀还适应不了类似冷遇。沈达的母亲原本是个厉害角色,丈夫生前身居高位,她自己虽然只是市教育局普通干部,却大有夫人威风,大院内外,都知道沈家“王阿姨”遇事爱出头,说话有份量。沈青川退休后,手中不再掌握权力,毕竟还有余热,依然得到后辈领导的礼遇和尊重,夫人出面办事,也还有人买账。到了沈青川一闭眼睛,住进骨灰盒里,情况已经发生根本变化,沈夫人不识时务,依然故我,不给气死才怪。

沈达为什么执意从省公司调回本市任职?他向齐斌总经理要求时,讲的理由每一条都冠冕堂皇,基层经历,工作锻炼,来日发展,等等,应当说都对,确实言之有理,但是恰如齐斌总经理所怀疑,他没说实话,其中另有隐情。真正让他狠下决心打道回府的最大理由没法说出口,就是这个:老爸死了,老娘受气了,沈老大咽不下这口气,吃不下这个亏。得回去让那些人看看,不要以为沈市长死了,他们家就没有人,都成蚂蚁,可以任意踩踏了。

因而沈达修理李勇坤,真是一点不给面子,所谓打狗看主,修理李勇坤其实就是修理给冯超看,沈达干起来即不讲理,也毫不手软。冯超虽是副书记,却够不着沈达,因为电业局不属地方管,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冯副书记再大,管不着沈达,所以不必太怕。冯超对沈达所作所为,特别是他外甥的境遇肯定非常恼火,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堂堂副书记,自然不会容忍沈达这般放肆,冯超嘴巴不说,行动上总会有些反应。前些时候,电业局属下电杆厂旧址被报纸曝光,随后检查组突然袭击,沈达反弹强烈,弄了六车人去对恃,事后给张光辉打电话了解究竟,一听现在是冯超代管这项工作,心里有数了,冯副书记这是在发威呢。

后来就出了人民会场停电事故。那件事最后以会场疏散,宣布表彰会休会改期告终,正是沈达在电话里向冯超建议的方式。说也有趣,人员四散离去不久,电业局技术人员在人民会场的配电室找到了短路故障,而后送电,会场里外灯火通明,空调呼噜呼噜转,一切正常。这以后就有人讲笑话,说当晚人民会场的停电是停给冯副书记看的,冯副到了就停,冯副走了就亮,人家电老大就敢这么干,说的是冯副很黑。以后凡冯副出场的会议都得小心,怕还得一片漆黑。

表彰晚会居然给停了电,尽管表彰的只是快乐家庭,不是特别要紧,毕竟冯超亲临,也属重要。出了这样的事故,无论什么理由,通常都不可能善罢干休,事后冯超却没有强力追究,没再像上回环境整治那样,把电杆厂一地垃圾捅到省领导那里去,而是就事论事,让电业局写个报告说明,而后不了了之。为什么如此办理?宰相肚里能撑船,领导宽宏大量了吗?其实未必,这里有个根本问题:当晚停电,李勇坤有责任,一旦追究起来,首先问责的就是他。那一晚李勇坤其实就在家里,哪里都没去,其妻谎称丈夫不在,是因为他已经醉在床上,人事不省。李勇坤有客人,从中午喝到晚上,把自己喝倒了,把人家妇联交代的开会供电的事情也喝忘了。

所以舅舅只能放沈达一马,免得外甥吃大苦头。

事情过了将近半年,波澜不起,检查组不再来了,会场也没再停电。眼下春节快要到了,冯副书记突然驾到,罕见地亲自上门慰问来了。

沈达决定给一张臭脸,感谢领导多方关怀。沈达是不是真敢奉献这么一张臭脸?毫无疑问,以他的性子,以其前科,还有他不受对方统辖的特殊身份,臭脸端就端了,有什么了不起?但是毕竟人家是领导,屈尊上门慰问,今后一家人还要在人家管理的地盘上工作生活,这种时候,真的合适给一张臭脸吗?

这张臭脸终于没有端出去,因为事情忽然急转。

冯超到来的前半小时,机关事务管理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个科长来到沈家,他们给沈达母亲送来一份图纸,还有一纸协议,请沈母过目。这是什么呢?新住宅。当年沈达母亲为了房子生场大病,几乎一命呜呼,现在人家把房子拱手送上门来。

原来市机关管理局掌握有市区一处新建小区的一幢住宅,是用管理局手中地皮与开发商置换的,这个小区位于市中心,离机关很近,生活方便,环境很好。由于近年市领导变动较大,其用房特别是供交流到本市任职的外地籍领导使用的周转房很紧张,管理部门手中需要掌握一定房源。在安排那一幢房子时,冯远副书记特别指示,一定要留一套给沈市长的遗属。冯超说,上一次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安排上,这一次作为特殊情况处理了吧。

沈达听了情况,一时非常意外:“哎呀,还有这种好事。”

然后冯副书记驾到。

冯超在沈家只坐了二十来分钟,领导百忙,节前走访慰问,呆这么二十来分钟不算短了,尤其被慰问者是老领导遗属,不是老领导本人,也算很够意思。冯超在沈家客厅里喝了一杯茶,指着对面的老电视机橱感叹了一句:“没换啊。”

沈夫人王阿姨回答说,旧东西用习惯了,舍不得扔,所以还用着。

冯超说:“当年沈市长从小灶搬到这里,这个电视机橱还是我扛进门的。”

一屋子人顿时缄默,一片安静。

冯超提到了房子,没说早先为什么死活不给安排,只讲现在安排的这个房子不错,补交的钱不算多,赶紧安排一下,搬过去吧。

沈达说:“我们家得商量商量,要一大笔钱呐。”

冯超说:“你敢哭穷?你一年拿多少工资补助,以为我不知道?”

沈达笑,说知道冯副书记有内线,但是不知道原来冯副书记今天还要来查账。冯超也笑,气氛因此向好。

冯超问起一件事,竟是敏感事项:旧电杆厂。他却不是追究那里的环境如何不文明,也不是追问当初沈达是否着意对抗检查,用人多势众来向冯副书记示威,他问的是当时沈达那一番大话。

“你的计划搞得怎么样?”他问,“你说几年内要变一个样子,现在过去半年了。”

沈达告诉冯超,他在电杆厂不是对检查组和自己的手下胡乱讲,空口说白话,他确实有一个计划,现在已经基本成型。

“方案有了?”冯超问。

“已经有一个,报给我们省公司和市政府了。”

“明天给我送一份。”冯超说,“我会支持。”

沈达难得地回了两个字:“谢谢。”

冯超的姿态非常明显,他在对沈达示好。他是容忍了沈达对他的不敬,同意沈局长好好修理他的外甥吗?当然不是。冯超当这么大的官,为政经验极其丰富,他知道施加压力,迫使就范,也会梳理安抚,让人跟着走。沈达被切中要害,此刻只能谢谢。

沈达的计划是什么呢?那就是新建一幢电业大楼,在城南电杆厂旧址一带。沈达现在办公的电业大楼位于市中心,地点很好,但是格局较小,是二十多年前的建筑,已经显旧,跟附近几家崭新的银行大楼相比很不起眼,让沈达感觉很掉份,没有电老大的气派,他形容,叫“用起来不好用,看起来不好看”。旧楼占地面积太小,格局不可能搞大,一个小停车场都安不下,没有发展前途。无法在原地新建,沈达考虑,要搞就在外边搞,比较合适的地点就是建在城南旧电杆厂这块电业局属下地皮上。这一带原属城郊,比较偏僻,近几十年来,随着城区的迅速扩展,城南一带已经成了城区今后发展的重点方向,城市中心正在南移,电业局可以抢一下先机。

盖一座新大楼,当然不是说说就行,沈达的计划中有许多难题,最大难题就是他自己。沈达这个人好大喜功,他要的新楼绝对不能小里小气,要盖就得盖大,他提出主楼要有十六层,为目前城南最高建筑,加上附属配套设施,体量数倍于现有大楼。这么一座大楼占地不小,旧电杆厂原址没法装下,必须占用周边地块,这些地块分属于不同单位部门,各自都有自己的利益考虑,牵涉面很广,征用手续繁杂,没有市政府的全力支持协调很难办成。另外一大难题是经费,建大楼需要巨额资金投入,位于城中心的旧大楼位子不错,能够卖一个好价,但是与新大楼所需要经费相比,那就是小钱了。沈达必须谋求省公司为他拨出大额基建投资,省公司领导对他的计划却意见不一,不少人认为沈达是搞大了,太过超前。按照沈达的方案,大楼建起来后在全省各地市中将首屈一指,沈达那个市经济发展在全省只居中流水平,电业局的业务量也居中流,有必要盖那么大的一座楼吗?难道每个人分两间办公室用?

沈达却坚持,他说:“我要么不搞,要么大搞,要搞就搞第一,不搞第二。”

他先在市里谋求支持,需要市里解决的主要是规划和土地问题,相对而言,比争取巨额经费难度要小一点,由于城南一带属市区重点发展方向,新电业大楼建设有助于拉动当地发展,经过沈达多方努力,市里接受了他的方案,同意把旧电杆厂相邻的几个地块以最优惠的价格给电业局,条件是电业大楼一定要建成城南标志性建筑。

冯超发挥了重要作用。春节前他到沈家慰问时曾对沈达表态:“我会支持”,果然如其所承诺,他对沈达这一计划全力相助。冯超其时兼管城市环境建设,沈达的新大楼有助于城南一带面貌的改变,与冯超的政绩相关,他当然要看重。冯超是副书记,职位较高,他的支持起了关键的作用。

解决了市里的问题,沈达全力做省公司的工作。他到省城,把齐斌总经理和分管基建的副总请到市里视察,领导们到了现场,沈达指着电杆厂周边地块游说,声称不要几年,这些地一亩价值都会超过百万,现在市里愿意给,几乎是白送,无论如何要下决心拿下来。市里希望城南这里能够有一座标志性建筑,看中电业系统有力量盖大楼,所以舍得给地。新大楼除了办公,还负担着调度、生产的任务,即是办公大楼,也是生产设施,地方上愿意全力支持,如果省公司反不能支持,不仅是本市电业局生产工作条件不能改善,无形中也损失巨大。

齐斌追问:“沈达你会说话,你还胆子大心眼多。你这是拿我们的钱套市里的地,还是拿市里的地套我们的钱?”

沈达笑,承认齐总太厉害,跟齐总哪里敢耍心眼,他承认,两个勾当都干了,拿省公司支持要市里配套,拿市里配套要省公司支持。

齐斌说:“你的理由都对,把规模弄小一点,给我们减轻点压力不好吗?”

沈达说:“齐总,你这是给基层电力树标杆呢。”

齐斌似有所动。

当晚,领导们下榻于市宾馆。本市的书记、市长听说省公司齐总到了,非常重视,当晚盛宴款待。席间,市里两位主官也成了沈达的说客,一边敬酒,一边强调市里给予全力支持,要地给地,要规划给规划,一定要让电业大楼亮丽城南,也让省电力公司大长脸面,无论如何,一定要高标准,大气魄,做成一个样榜。

齐总喝道:“沈达,这几杯酒你全都给我喝下去。”

沈达大喜,知道齐总下决心了。

当晚,公司领导们住在宾馆里,沈达送两位领导进屋休息后,下到大堂,从大堂往楼上客房挂了一个电话。

他找小秦,秦小萌。她是齐斌的随员,一起到了本市。几分钟前,沈达刚把她和老板一行送进房间,有旁人在场,他们没说什么话,只握握手道别。

沈达问她:“睡了?”

没那么快。齐总要一份材料,她在做。

“你有事?”她问。

“没事不许打电话吗?”

她问沈达怎么啦?真喝多了吗?今天酒桌上,看他一杯一杯往里灌,简直骇人。酒量再大,也不能这么喝啊。

“又教导了。说话跟我老婆似的。”

她不吭气了。

沈达让小秦下楼,跟他到外边喝茶。小秦不去,让沈达到她那里,她有茶,屋里有电水壶,想喝多少喝多少,让沈达及时醒酒,不必舍近求远,浪费时间。

沈达笑:“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他又上了电梯,进了小秦的房间。

当晚她真有事,齐总一份材料要往北京报,她得加班。沈达说他不会纠缠太久,聊几句就走。今天话说多了,酒喝多了,很兴奋,得找个好人说说话。

“不能找坏人?”秦小萌问。

沈达称自己是美女杀手,坏人。坏人最喜欢好人。

她不高兴:“怎么老这样。”

沈达询问她的看法,经过这一次努力,齐总会不会下决心?上边会不会还有问题?她估计,虽然还有障碍,成功可能性比较大。

“你得趁热打铁。”她说,“不只是报批,项目推上去后还得抓紧,能快尽量快。”

沈达有些意外,问了句:“公司里边有情况吗?”

她摇摇头,没多说。转口问起了苏宗民:“你跟苏主任怎么回事?”

“这家伙又找麻烦?”

她说,苏宗民是此地人,在连山水电厂工作时间很长,虽然该厂与市电业局不相统属,苏本人对当地情况还是比较熟悉,所以前两天公司几个部门讨论沈达新大楼项目时,也请他来,听听他的意见。他态度非常明朗,坚决反对,认为没必要。

沈达说苏宗民也找过他,劝他别干。他没听。

“这家伙就那个劲。别理他。”沈达说。

“我觉得这个人挺不错的。”

沈达评价,苏宗民确实不错,但是脑袋里有根筋错了。这根筋本来长得还正常,有一天“轰隆”一下,突然坏了,从此就长错了。小秦摇头,她听不懂。沈达说,以后有时间再告诉她。

“省公司那件事怎么样?”他转而打听,“有变化吗?”

她告诉沈达,一切正常,但是还得努力。

“我觉得这个项目抓紧弄上去,可能有利。”沈达说。

她回答:“当然。”

他们心照不宣,说的是什么呢?原来沈达眼下有些名堂:省公司近期对中层干部做了一次推荐考核,定了若干后备干部人选,沈达名列其中。后备干部顾名思义仅属后备,在后头准备着,并不肯定会用,但是列上去与不列上去是不一样的。省公司明后两年共有三位副职领导到龄,他们退出的位子需要有人填补,首先会从后备干部里挑选,沈达有戏,但是并不一定就是他。在省公司确定的后备干部中,有人资历比沈达更深,有人背景比沈达更强,沈达要想力拔头筹,脱颖而出,需要齐总全力支持,也需要让齐总能有一些强有力的,胜过他人的理由。

所以沈达盖大楼,抢第一,除了个性上的原因,也还另有实际需要。沈达在基层电业局当局长,他这个局在公司里原属后进,他到来后把摊子收拾起来,面貌大有改观,但是受制于本市地方经济地位较落后,电业局的生产效能各业务状况在全省还无法冒尖,比不上省内排名在前的几个经济大市的电业局,这不是沈达不能干,是老天安排,地方差异,非人力所能急变。沈达在这方面比其他局长不占优势,但是如果在这种地方还能搞出本省基层电业第一大楼,领一时之先,无疑很抢眼球,把别人比下去了,政绩格外凸显。

因此齐斌总经理对建楼方案的全力支持,于沈达的未来非常重要。

那天晚上,沈达在小秦房间里没有多呆,聊聊情况,开开玩笑,喝几杯茶醒醒酒,匆匆起身。小秦送他走到门边,忽然“哎”了一起。

“怎么啦?”沈达问她。

“没什么。”

欲言又止。沈达看着她,觉得奇怪。

“有什么事尽管说,别跟我客气。”

“有一个人,齐栋,记得他吧?”

“齐总的弟弟?”

“对,以前你见过。”

这个齐栋跟沈达没打过交道,彼此不太熟。他找了小秦,让小秦给沈达打个电话,牵个线,他准备到市里找一下沈达。

“我挺犹豫,一直没打电话,想见了面再说。”小秦说。

“这有什么?齐总的弟弟不是外人,让他来吧。”

“那我就告诉他了?”

“当然,让他找我。”

小秦低下声交代:“这事就咱们俩知道,可以吗?”

沈达有些惊讶,看了看她:“你是说别告诉齐总?”

“是的,你清楚她。”

沈达点点头:“明白了。没问题。”

分手时,沈达装模作样把房门轻轻打开,侦探办案一般,先不动声色把头探出去看了看,然后缩回脑袋,举起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向小秦示意小心,别说话。

“什么?”小秦不解。

“安全。没人捉奸。”

“去你的。”

沈达哈哈,匆匆离去。

隔天齐斌一行返回省城。两天后小秦给沈达打来电话,总经理办公会已经议决,同意沈达的方案。

“你现在要特别抓紧,”她再次提醒,“别懒惰,能快尽量快。”

沈达觉得异常:“你一定有什么没告诉我。”

她说:“你抓紧就是了。”

半年之后,沈达的新大楼举行了奠基开工典礼。直到那一天,沈达才明白小秦几次三番催促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沈达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项目的各项前期工作,有如小秦所催。这种事其实不必别人催促,沈达心知肚明,越快越主动。沈达能办事,加上朋友多,前期工作进展很快,期间用了许多超常方式。到了电业新大楼隆重奠基之际,其设计方案并没有全部完成,资金也尚未正式到位,但是沈达不管,项目批准了,地拿下来了,把旧房子拆了,地平整一下,这就放炮开工做仪式。

那时候市里恰举办一个大型招商节庆活动,类似节庆活动少不了要安排项目剪彩,或开工,或竣工,都弄来动动剪刀,以示隆重。沈达让市里把他的新大楼项目排进去剪,人家很乐意。节庆活动时贵客云集,来宾中有国家一位副部长,省里一位副省长,还有许多重量级人物,当天都到了沈达的新大楼工地,为沈达开剪助阵。沈达的直接上司更是少不了,齐斌总经理亲自前来为沈达站台,还从总公司请来了一位司级领导,济济一堂,隆重开工。

剪彩仪式期间,陪同齐斌前来的秦小萌把沈达叫到一边,跟他说了件事。

“齐总要走了。”

沈达诧异:“她告诉我下午还到老楼看看职工。”

“不是说这个。”

小秦说的是齐斌的工作动向。齐斌到省电业公司任职已经好多年了,眼下面临工作调整。上级原拟把她调北京做个安排,省里领导知道了,极力挽留。齐斌到本省任职的这几年,与地方上协调很好,全省电力发展很快,支撑了本省经济快速上升,地方长官很欣赏,他们动员齐斌留下来。几经磋商,现在基本定了:齐斌将离开电力系统,调到省政府去,任秘书长。

沈达听得大惊,张着嘴,好一会儿合不上去。

“她让我给你吹吹风。“小秦说。

沈达追问:“你以前不告诉我的,就是这件事吧?”

“当时刚在酝酿,她让我谁都不许说。”

小秦告诉沈达,齐斌让她跟着走,一起到省政府去。

沈达不禁脱口:“你也走?我怎么办!”

她嫣然一笑:“我有那么重要吗?”

沈达感叹说,当年汉武帝打算造一个金屋子把一个女孩装进去,叫做金屋藏娇。如果他有能耐,一定造一座金别墅,把小秦装在里边。

“真拿你这张嘴没办法。”小秦叹气。

齐斌调走后,省公司会有一位新老总,省公司现有几位副手各自有些情况,估计接任的可能性不大,新老总估计会从上边派来。新领导通常都会有新举措,大家都要适应新的面孔,新的一套。

“我还有戏吗?”沈达感叹,“忽然间改朝换代了。”

小秦说,齐总还在,不会忘记这里有个沈达。

“你呢?你打算把我忘了?叫做抛弃?”

“这个重要吗?”

“当然。”

沈达嘴上开着玩笑,心里却如水沸腾。今天他的新大楼隆重剪彩,选的是吉日,小秦告诉他的事情,对他却不算好消息。

2、

苏宗民从一开始就反对沈达盖大楼。

苏宗民早就知道沈达心里蠢蠢欲动。当年他来查案,沈达带他到电杆厂旧址看大毛和他的小工厂,开玩笑要苏宗民把一块塑钢门绑在后备箱拉走,那一次沈达就告诉他,把旧库房租给朋友只是临时措施,他有想法,要利用这块地做一番大文章。

“现在的电业大楼太寒酸了,真是掉咱们面子。”他说。

那时苏宗民给他泼冷水,让他不要头脑发热。苏宗民说,以他看,沈达最重要的是保平安,别总想着添福寿。

人家不听。几年过去,沈达真的开始操办盖大楼。苏宗民在省公司听到消息后,曾假托母亲身体有问题,叫个车匆匆赶回家乡,找到沈达劝说。当时八字没有一撇,沈达的项目还在申报之中,苏宗民到沈达的办公室,劝告他就此打住,不要拼命争,这个楼是不能盖的,他专程从省城赶下来找他,可见相当严重。彼此老同学,多年老朋友,互相最了解,他知道沈达对他有看法,但是决不会怀疑他的用心。他这么特地前来相劝,沈达不会不当回事。

沈达说:“我知道你怎么回事。”

“你一个电业局才多少人,”苏宗民说,“要那么大的楼干什么?关蚊子?”

沈达不怕没人,只怕没房。有房还怕没人。

苏宗民建议沈达有钱不如把变电站配电室盖得像样一点。把旧楼刷一刷,装修一下,也还很好用,别花那么大心思搞新大楼。

沈达摇头:“我知道你老弟。人家有恐高症,你有高楼恐惧症。”

当年苏宗民父亲出事,起因就是兴建一幢工商大楼,该楼眼下还在,位于东郊。如今市工商局已建有新办公楼,苏宗民父亲一手兴建并丧生其下的老楼被出租办酒楼,上下张灯结彩,墙头墙脚又是鱼又是蟹,挂满海鲜招牌,俗艳掩盖不尽其灰头土脸,早年的威风和堂皇已丧失殆尽。

苏宗民说:“沈达,楼盖起来不容易,跳下去很容易。”

他告诉沈达一件事:他从连山水电厂调到省公司后,跟老婆林秋菊商量是不是把家搬到省城,使女儿能够有好中学上,林秋菊居然非常害怕,不是怕她自己到省城不会走路,找不到工作,是怕他出事。不只是林秋菊害怕,他自己的母亲也害怕。母亲把父亲的事情告诉了林秋菊,说当年父亲如果不是一心要升上去,出人头地,也许就不会出那些事,人还会好好的,长寿至今,一家人也就不会经历那般痛苦,如入地狱。

“现在你一样,别总谋求往上爬,当公司领导。”苏宗民说,“你有今天不错了,电业局长八面威风,冯超那么大的官都让你三分,够了,还折腾什么。”

“谁说我谋当领导?”

“你的心思别人不清楚,我哪里会不知道?”苏宗民说,“你以为楼盖起来,好事就一定成吗?”

沈达笑,承认苏宗民讲的不错,没有谁比他们更彼此相知,遗传真是不得不服。他认为自己当个公司领导完全够格,保证不比谁差,为什么比他笨比他没本事的可以上,他就不行?他老爸生前当过市长,当儿子的没干到老爸那个份上,简直有辱先人。他搞这个大楼确实是要创造一点政绩,让大家看看他的本事。但是他也不会那么天真,不会认为楼成了好事就成,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很明白。

“别拿你老爸的事吓唬我。”沈达说,“咱们这辈人跟他们那辈人不一样。”

“不是会遗传吗?”苏宗民讥讽。

“两回事。”

沈达让苏宗民放心,他当局长,无论是“亲”一下,还是盖大楼,绝对不会出事。别人碰上了可能出事,他不会。为什么?环境不一样,智商不一样,还有目标不一样。他沈达目标很远大,青出于蓝要胜于蓝,眼下还没走到老爸当年那个地位,离胜于老爸还有漫长距离,还需要不断努力,所以他会很小心,不会一失足成千古恨。

“到时候要你来整理我的先进事迹,评我廉政标兵。”他说,“现在你可以开始收集材料,做好准备。”

苏宗民说:“你这张嘴巴会哄人,男的女的都让你哄得团团转,但是哄不了我。”

沈达不听劝,苏宗民有什么办法?只能话说到了,无果而归。后来省公司讨论沈达这个项目,把苏宗民叫去参加,他态度鲜明,坚决反对。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包括标点符号都会立刻传到沈达的耳朵里,他与沈达的交情公司里尽人皆知,他的反对一定会让很多人感觉异常,会对沈达形成较大掣肘,沈达肯定非常不高兴。苏宗民以往并不好管闲事,时至今日,他依然不好管闲事,旁人的事情从不多嘴,唯对沈达例外,坚决要说,决不轻放。

但是他说不过沈达,无助于事,该项目终获通过。新大楼举办奠基仪式时,沈达让办公室给苏宗民寄请柬,他自己还给苏宗民打了电话,说他的仪式很热闹,请的人规格高,省公司请了老总,还有几个业务处室主管。苏宗民的监察部跟开工典礼不搭界,本不在邀请之列,他特意补上。为什么?本局热闹,欢迎光临,大楼建设,欢迎监督。苏宗民是老乡、老同学,这种时候互相不能忘,他一定要请,苏宗民一定得来。

苏宗民一口回绝:“我没兴趣。”

“没兴趣监督?”

苏宗民说,监督是他本行业务,眼下他就是吃这碗饭的。如果不是沈达,也许他还在连山水电厂管他的山寨,不必管沈达这些闲事。既然吃这碗饭,当然要爱岗敬业,沈达放心,开工典礼他不去,监督却不会放松。他会盯紧不放,拿着放大镜罩着沈局长新大楼的每一块砖,让沈局长心惊肉跳,为不听劝告付出代价。

沈达哈哈:“这是对我的最大支持。”

两人心里其实都有数,苏宗民更多的还是在吓唬沈达。以苏宗民的权限,最多管得着蔡成集那一级干部,沈达这种一局之长不是苏宗民够得着的。苏宗民对沈达当然也不是毫无牵制,公司监察室的职能范围很广,苏宗民有权关注沈达的举措动向,一旦发现违规事项,有权报请公司领导及时处理。但是毕竟人在省城,下边局里的事情,特别是沈老大治下地盘的事情,想深入了解也不太容易,鞭长莫及。

苏宗民还是设法把他的鞭子伸及了沈达。

沈达的新大楼正式开工之后不久,有一封举报信送到苏宗民的案头。如时下通常所见,举报信是匿名的,举报事项与沈达的新大楼相关,指该项目的招标过程存在黑幕,人为操作,中标建设单位采取非法手段,通过大量贿赂相关人员,内外勾结夺得该项工程。举报信并未提及沈达,但是如果举报成立,工程招标过程中确有内外勾结,沈达不会没有干系,在所难逃。

这封信是寄给公司监察部的,没有提及是否另寄他处。

苏宗民拿着举报信找到了他的直接领导,公司里分管监察事务的是一位副总,姓刘,党内兼纪委书记。刘副总看了举报信,说这个信没寄给他。

“你们怎么看?”他问苏宗民。

苏宗民说,举报信提的问题很大很严重,但是举报内容空泛,没有提供具体线索,而且是匿名,无法与举报人联系,用他们监察部门的专业术语,叫做“不具可查性”。类似举报通常先以存档处理。但是举报的是一个很受注意的项目,省公司监察部门简单放过,不做任何反应也不妥当。所以他认为应当派人做一些了解。

“没有线索怎么了解?”

苏宗民说:“想点办法,可以找到线索。”

刘副总考虑了好一会儿,表态说,这件事他一个人不好决定,向王总汇报一下吧。

他说的王总是新来的总经理,从上边派来,接替调到地方工作的齐斌总经理,到位才三个来月。与齐总不同,这一位是男士,五十来岁,为人沉稳。

刘副总带着苏宗民去了王总的办公室,王总听了苏宗民汇报,问了一句:“像这种情况,现在有必要去了解吗?”

苏宗民说:“我们觉得有必要。”

“去吧。”

当年,苏宗民初到省公司监察部任职不久,有一封举报信由齐斌批给苏宗民阅处,举报的是沈达把属下电杆厂旧址交给大毛使用,苏宗民提出要查,以后去查了,无果而归。眼下该电杆厂旧址处,一座新大楼正在拔地而起,又有举报来了,苏宗民还是一个查字。与上回不同的是,当时苏宗民以自己与沈达关系特殊为理由,打算安排本部的田如山副主任前去办理,被齐斌否决,指令他自己去。这一次勿需领导指定,苏宗民决定亲自出马。

苏宗民离开前,老总问了一句:“听他们说,你俩是同学?”

苏宗民告诉老总,他与沈达是大学同学,还是同乡,从初中二年开始就在同一所中学读书,两家都住在同一个时称“小灶”的大院里。

“哦。”老总不再问了。

他可能感觉异样。

第二天,苏宗民带着一个干事回到家乡。动身前他给沈达打了电话,通知他奉公司领导之命下去了解一些情况,问沈达什么时候有空接见他?沈达当时恰在下边跑,他们局上了一条新输电干线,与地方上存在沿线设施征地问题,他在下边一个县一个县跑,协商解决。苏宗民让他尽管忙自己的,待忙完了回市里再见个面。

“行啊,就这样。”沈达打听,“这回又是什么破事?”

“反正没你好事。”苏宗民回答。

他笑:“没问题,早跟你说过,欢迎监督。”

苏宗民回乡当晚哪里都没去,让随行的干事与司机住在宾馆待命,自己回家住了一晚,与母亲和妹妹说说话。苏宗民的母亲是老病号,自苏宗民父亲去世后,从没离开过药瓶,病病歪歪,居然一直撑到现在,不像当初同个大院的一些领导太太,健壮如牛,看上去刀枪不入,时候到了,说走就走,这个癌那个癌,从发病到走人两三个月时间。苏宗民母亲因此感叹,说是老天爷可怜她。苏宗民的妹妹已婚,婚后跟母亲住在一起,妹夫在市经委工作,一般干部,生有一个儿子,一家人相守过日子,虽然平淡,也还平稳,波澜不起。

“咱们求平安就好了。”母亲对苏宗民说,“不要求太多。”

苏宗民笑:“妈妈还不放心我吗?”

母亲说,有时她会想起父亲,那时特别牵挂儿子。

“我明白。”

第二天,苏宗民着手了解情况。

在商量举报信如何处理时,公司分管领导问苏宗民,举报信没有提供线索,怎么了解?苏宗民称想点办法可以找到线索。情况确实如此,不同只在想不想去查。类似事项苏宗民办过,知道怎么应对。举报信反映的是招标问题,其情况如何,可以通过与招标相关的各个方面去加以了解。哪些方面与招标相关呢?电业局是业主,承建单位是中标者,它们之间有一个招标部门,属中介单位。除了这几方,还有一些相关者,就是与中标者一起参加竞标,最后输了,没有标得工程的那几家建设单位。

苏宗民把竞标失败的这几家作为重点,因为其他相关部门,无论是业主,中标单位还是中介部门,其基本立场肯定都是坚持招标结果合规合法,不会承认存在黑幕,招标做手脚性质严重,属触犯刑律的犯罪行为,哪怕其中真有违法操作,在没有败露之前,相关者绝对不会自行承认。竞标失败一方则是另一种情况,如果招标过程公平公正,他们认输还能服气,如果因有人操纵而败北,别家得利他们受损,那当然不服气,不平则鸣,写举报信可能成为其发泄不平的一个选项。这里边当然也可能存在另一种情况:招标过程完全公平公正,输掉的某一家出于妒忌,或者无端怀疑,举报招标中有人搞鬼,发射几支暗箭,发泄心头一点郁闷。究竟是哪一种情况,只能通过调查,以事实和证据说话。

不管哪一种可能,按照常理分析,举报信最可能出自失败的这几家,或者与之相关的知情者。这些单位共有几家?各自是谁?情况不难掌握,因为都是对外界公开的,省公司都存有资料,调阅一下都知道了。下去了解之前,苏宗民已经对基本情况有了大体了解。沈达那座新大楼的中标单位是省城的金城建筑公司,该公司名声不小,是股份制企业,为北京的一家大公司控股,在省内建筑市场非常活跃。竞标失败的四家建筑公司,两家是省外公司,两家在本市,都是本地建筑企业。

苏宗民做了分工,让他带来的干事联系相关部门查资料,自己则利用一些旧关系从侧面了解,很意外,一开始就碰上了一个特别人物。

那天苏宗民去市建设局了解情况,这里有苏宗民一个中学同学,在业务科室当科长,管的事与建筑企业相关,对本市几家大建筑企业了如指掌。苏宗民事前给他打电话,当天去他的办公室喝茶,东拉西扯。老同学问苏宗民想干什么?苏宗民说是因为公务需要了解一些情况,但是用公对公方式,请市建设局配合支持,只怕很麻烦,还到处惊动,复杂化,他想了解的都是一般性情况,不涉及内部机密事项,所以就找老同学私下聊聊。

老同学很好说话,尽量满足。

苏宗民问了电业大楼招标过程中落败的两家本地建筑企业,各自的资质,背景、发展过程、目前经营情况。着重打听企业主管人员,包括主要业务人员,其中有没有彼此的同学,或者认识的?如果都没有,老同学能不能帮助介绍一两个比较熟悉的人,他去找他们了解些情况?私下里找找,人家可能比较愿意谈。

结果老同学提到了一个人,叫周炎火。

“周炎火?四十来岁,连山县人?”苏宗民问。

“对,是那块的。”

“是不是还有一个马文献?”

老同学不知道。

周炎火是老相识。苏宗民在连山水电厂当厂长时,周炎火在厂子附近一个工程队当包工头,经常到厂里搅活。有一回厂里修涵洞,他带来一个“老筛”当技术指导,是他的表叔公,叫马文献,却是当年把苏宗民的父亲送上西天,自己坐了十几年大牢的人。苏宗民离开连山水电厂后,再没见过周炎火和马文献,如今忽然间,在老同学的闲聊中碰上了。

老同学告诉苏宗民,周炎火本在连山乡下当包工头,后来渐渐做大了,到市区这边发展。这个人还能干,包的活比较讲质量,技术方面也还强,在市区开局不错,后来有一个工程出了麻烦,死了人,小公司撑不住,最终倒了。然后他进了现在这家公司,这公司的老板对他比较欣赏,把他纳入旗下,从管工程开始,一直干到现在,成了公司业务部门主管。

“真巧,有他的电话吗?”苏宗民问老同学。

老同学手机里有。他在办公室给周炎火挂了电话,让苏宗民跟周炎火讲几句话。周炎火一听是苏厂长,很高兴。苏宗民告诉他,几年不见了,听说他到市区,发展得不错,也为他高兴。什么时候有时间呢?想跟他聊聊。周炎火马上提出请苏宗民吃饭,苏宗民笑,说吃饭免了,下午见个面吧?对方知道苏宗民的习惯,不再提吃饭,即打听苏宗民住的酒店,答应下午登门拜访。

“不会打扰你吧?”苏宗民问。

“苏厂长来了,再有什么事都得让啊。”他说。

当天下午他来了,两人在苏宗民的房间里聊了两个多小时。几年里各自的情况当然要说的,苏宗民问起了马文献,原来这位老筛又回到市区来了,给他自己的儿子帮忙,也帮助周炎火。老人的儿子子承父业搞建筑,原先也经营一家公司,后来与周炎火所在的这家公司合并,老人的儿子当了这家公司的副总,把老爹马文献请回来当顾问。马文献当年在市里搞建筑,人头很熟,各项事务都是行家,老谋深算,比儿子厉害。马文献出狱后在连山老家乡下买了房子,本来想在那边养老,也确实呆了几年,由于儿子和周炎火的关系,又杀了回马枪。

“你要不要见他?”周炎火问。

苏宗民笑笑,说以后有机会可以见见。

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去见马文献,他已经不再有兴趣继续追索父亲当年遇到的事情。因为无助于事,对他而言,无论情况如何,阴影永远无法消除。

周炎火很机灵,知道苏宗民忽然相约,一定有事。苏宗民还没提起,他就主动问及,说苏厂长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只管说,不用客气。

苏宗民即问起电业局新大楼招标事项。周炎火说,他们公司也参加了招标,输了。这项业务的具体事务是他办理的。

“你们为什么会输呢?”

“这种事总是有输有赢。”

苏宗民让他不要有顾忌,因为电业局这个项目是省公司管的,他来了解项目的招标情况,不是办案,只是了解情况。周炎火知道什么都可以说,听到过什么也可以讲,只当是提供一些信息,所说的事情他都会保密,也不会要求周炎火做什么。

“这件事外头是不是有些说法?”苏宗民直截了当问。

周炎火点头:“是听到一些。”

“说招标过程有问题?有人操作?”

周炎火说,建筑市场竞争很厉害,现在都搞招标,不少项目招标后都有人议论,指责不公平,被操纵。也不只说这一家。

“你们自己参加了,你还是业务主管,你觉得有问题吗?”

他摇头:“不好说,有根据才好讲。”

投标电业大楼这个项目,周炎火做一些头头尾尾具体事情,大主意他拿不了,是老板亲自定的。有些内情并不清楚,所以不好说。

显然他对苏宗民还防有一手,彼此之间并没有深交,防一手也属正常。

苏宗民没有轻易放过,依然穷追不舍。

“你们起初投标这个项目时,信心怎么样?是不是志在必得?”

他说是,他们公司很看重这个项目,前期作了很多准备,提出的条件也很有利,当时觉得胜出的可能性很大。

“后来是不是遇到些情况,往后退了?”

他说:“最后是输了。”

“你们碰到阻力了?”

他笑笑,说自己真的不知道,大主意只有老板才能拿。

苏宗民换一个说法,从另一个方向再追:“这样,咱们不谈你这个项目,讲其他的。”

他向周炎火做业务咨询。就周炎火所知,本地建筑市场上,如果有人要对工程招标做手脚,一般采用的是什么手段?周炎火说办法很多,有的是内外勾结,搞清楚业主和竞争对手的机密情报,自己再来操作。有的是围标,投标的几家私下里协调,把项目让给其中一家,中标的一家再给各家分点好处。

“既然彼此是竞争方,怎么能坐在一起私下里协调呢?”

他说也有很多种情况,有时候围标是一家大头操作的,来投标的几家都是大头事先叫来帮衬的。大家事前就有约定。有时候竞标是真的,起初大家都想争,后来有人出来摆平,这个人一定是个厉害角色,大家都得听,于是就私下里交易了。

苏宗民笑笑:“电业局大楼这个项目,有没有人想出来摆平?”

他也笑笑,称自己真的不知道。

“至少碰到过一些特别的人吧?”

“哎呀,苏厂长你让我怎么说?”

“你给我讲点有意思的,帮个忙。”

他支支吾吾,终于讲了一个事情。电业局新大楼项目招标前夕,他跟老总去见过一个人,这个人四十来岁,大个子,长脸,表情从容不迫,不是本地人,周炎火从来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谁。那一天,老板打电话让他在楼下等,然后带着他坐车去见那个人,见面地点在一家茶楼。到了地方后,老板跟那个人上楼进包间,他坐在外头大堂等,谈了一个多钟头两人才出来。当时他老板脸色很难看。

“后来怎么样?你们就不争了?”

他说:“也就那么回事吧。”

“这个人叫什么?”

他不知道,只知道姓黄,都叫老黄。事后他悄悄打听,从本市参加竞标的另一家建筑公司业务人员那里,也听到了这个老黄的消息。这人让他感觉很神秘,很厉害。

“你们在哪个茶楼见他?”苏宗民问。

在福兴茶楼。据他所听,另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也是在那里见老黄的。

周炎火没有再提供更多消息,毕竟只是业务主管,不是老总,内情确实可能不甚清楚,当然也可能有些顾忌,不敢多说。周炎火提供的情况只是一些迹象,并没有很确定的东西,说出这些东西对他以及他的公司也不会有什么利益损害,对苏宗民来说却也有所收获,有了一些线索。

隔天,苏宗民带上随员,让司机开车,一起去了福兴茶楼。该茶楼位于路口处,加油站对面,这个地方苏宗民有印象。早几年,他第一次到本地办案时,沈达曾经把他约到该茶楼谈事情,在那儿见到一个脸上带笑,不卑不亢的俏丽女子。事后回到省城,苏宗民劝说沈达的妻子李珍调回家乡工作,跟紧丈夫,以防该女。这女老板姓傅,傅欣小姐。她记忆很好,居然还记得苏宗民。

“苏主任来了?”她打招呼。

苏宗民问:“沈局长在这里吗?”

她笑笑,说苏主任一定是明知故问。沈局长在哪里她不知道,苏主任知道。

苏宗民也笑笑,承认自己到这里来,不是找沈达,是找她。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

“没什么大事,找个人。”

苏宗民打听老黄。前些时候,有段时间,这位老黄在这里喝过几次茶。傅老板还记得他吗?

傅小姐说:“苏主任这是难为我了。这么多客人,我哪里都记得住啊。”

“你不是还记得我?”

她说苏宗民挺特别,与众不同,所以好记。当然,也因为苏宗民是跟沈局长一起来喝茶,沈局长她熟。

“老黄没跟沈局长一起喝茶吗?”

“我不知道你说谁。”

这人滴水不漏。苏宗民没从她那里了解到任何有用的东西,这在预料之中,而且也够了,苏宗民没指望在这里要得更多,目的只在正面接触。

当晚沈达回到市区。立刻找了苏宗民。

他们在宾馆楼下大堂单独谈话,这里有几间茶室雅座,很安静,门一关没人干扰,适合谈些隐密事项。本来沈达打电话,还约苏宗民到福兴茶楼,说苏宗民明知故问,装神弄鬼找人家要沈局长,现在沈局长回来了,还到那里与傅小姐对簿公堂吧。苏宗民拒绝,一天去两回,只怕到时候被追究与傅小姐什么关系,自己说不清。

沈达说:“你这家伙真是阴。”

显然傅欣小姐在第一时间里向沈达报告了苏宗民的情况。这也在苏宗民预料之中,或者说,是苏宗民找上茶楼的目的之一。

在宾馆大堂茶室,苏宗民把举报信的情况说了说。沈达告诉他,类似消息不新鲜,如今都一样,招标还没开始,已经到处传说不公。到底哪里不公?谁都拿不出证据,不是瞎传,就是胡说八道。

“听说你这里有一个老黄。”苏宗民追。

“黄个屁。”沈达骂娘,“红的黑的都有,黄的没有。”

苏宗民说,不管有没有,都是沈达自己的事。他这一次来是奉领导之命了解情况,不是自己没事找事,也还不是前来办案。根据他初步了解,本地确实有议论,反映电业大楼项目招标有人操作,也有人提到招标过程中有一个被称为老黄的神秘人物。但是他还没有发现能够证明招标有问题的确凿证据,也不能确认那位老黄与招标事项真有联系。在与沈达谈过之后,明天他将返回省公司,他会向领导如实汇报。接下来怎么处理?有两种可能,如果领导认为有必要深入追查,那么就会派人进行查实,需要的话就立案办理。如果领导认为目前还不需要大动干戈,待有新的可查线索时再做决定,那么就先按兵不动。以他分析,后一种可能大些。这些情况不需他说,沈达自己也能分析。他想说的是: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希望沈达做好准备。

“准备投案自首?”沈达哈哈。

苏宗民认为,无论招标过程是否存在问题,对沈达来说,关键是有没有拿钱。没有拿就好。如果因为种种缘故,不好推辞,真的拿了,怎么办呢?赶紧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主动退还,早退早主动。

沈达说:“你说我会那么傻吗?”

苏宗民说:“我知道你不傻。”

沈达有意要当沈二世,决心要走到他老爸沈青川那样的地位,目前还有一点距离,还需要继续努力。有一个机会正在向他招手,这种时候,除了努力创造政绩,确实他也会本能地多加小心。因此苏宗民并不非常担心。但是沈达老大当惯了,大大咧咧,胆大包天,哥们义气重,还有女人缘,偶尔把持不住,犯点傻,也不是毫无可能。

“现在补救还来得及。”苏宗民说,“我说到了,听不听由你。”

沈达说:“全是屁话。”

“你不是欢迎监督吗?”

沈达说,所谓“欢迎监督”是沈局长对苏主任说的,现在他不是沈局长,苏宗民也不是苏主任,他们就是沈达和苏宗民,老同学,老朋友,用老同学老朋友的话说,苏宗民干的是一件屁事,说的全是屁话。

“别没事找事。”他警告,“没事也让你搅出事来。”

苏宗民回答说,要不是彼此这种关系,他才懒得管。到时候出了事,该抓就抓,该关就关,悉听尊便,随他去吧。

“我还听你吓唬?”沈达恼火,“我都奇怪了,你他妈这是算老账吗?”

苏宗民问什么老账?沈达让他不要装,两家老头子有旧账,当年他父亲查过苏宗民的父亲,大家都清楚。眼下倒过来了,难道苏宗民打算来寻机报复?

苏宗民也恼了,干脆应道:“对。”

两人不欢而散。

隔天苏宗民返回省公司。他向刘副总做汇报,刘还像上回一样,把他拉到总经理那里,让他直接向总经理报告。苏宗民谈了情况,没有保留。情况也恰如他向沈达分析的,两种可能里,领导选择了后者,认为沈达毕竟是一局之长,承担着一大地方的工作职责,他的电业大楼正在加紧施工,没有可靠的线索,不宜匆匆忙忙,大动干戈。

“你去一趟也好,算是给他提个醒。”领导说。

苏宗民无言。

两个月后,省公司领导格局发生重大变动,上级任命了两位新的副总经理,其中一位从外省调来,另一位从省公司中层干部里提拔,原先的热门人选沈达不在其列。

机关里,类似消息总是最活跃,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传播到所有方面。苏宗民得知消息时曾经犹豫了一下,问自己是不是该给沈达挂个电话。后来没有挂,因为恰好被领导叫去问一件事,也因为前些时候去了解情况时跟沈达谈得不太愉快,心里还有些疙疙瘩瘩,另外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沈达说。

不想沈达自己找上来了。当天晚上,深夜里,苏宗民接到沈达的电话,一听电话,苏宗民明白沈达不是一弃前嫌,要来做点沟通,而是已经晕了,满嘴全是醉话。沈达在电话里借醉使性,臭骂鸟人,声称要拿砖头一个个拍死。而后张光辉接过电话给苏宗民解释,原来是沈达的铁哥们知道他没给提拔,好事黄了,怕他受不了,当晚陪他喝酒,为他安慰排解。沈达遭遇挫败,情绪波动极大,在电话里放声大哭,骂遍天下,连苏宗民也不放过,却骂得异常动情,称苏宗民一个电话都没有,算什么朋友,可他最想的还是苏宗民王八蛋。苏宗民听得手不住发抖,满心忧虑。

第二天上午,苏宗民给沈达回挂一个电话。沈达酒已经醒了,人在办公室里。

“现在感觉怎么样?”苏宗民问他。

沈达闷声回答,感觉还是不好。

苏宗民告诉他,昨晚接到电话后,一夜没睡。他想了早年的很多事,又想起他的父亲。早先他跟沈达提起过,他父亲出事前夜,他在自己的房间做习题,父亲忽然推开门走了进来,在他的房间里转了两圈,伸手摸摸他的后脑勺,随口说了几句话。当时他觉得父亲的举止和话都挺异常,可惜还小,不明白,没太在意。直到父亲出事后,回想起来,父亲的遗言才刻进了脑子。

“为什么忽然说这个?”沈达问。

苏宗民说,沈达曾经屡次打听他父亲的遗言究竟是什么,他从不披露。眼下沈达情绪不佳,没心思听,他当然更不会去讲那个。等沈达情绪缓过来了,时机成熟之际,他再如实奉告,满足沈达的好奇心。

“又卖关子。”

“你现在很难受,很痛苦是吗?比一下,不算什么。”

沈达默不做声。

据苏宗民了解,后来沈达又醉了几场,但是没再打过深夜电话。

几个月后,苏宗民接到一份与沈达相关的举报信,这封信别人看来会感觉非常奇怪,摸不着头脑,只有苏宗民明白它究竟写的是什么。信里提到了该市的福兴茶楼,说这一家茶楼近期正在扩张,除了在原址重新装修,还盘下了市中心区两处旧茶楼,开办成连琐店。举报信说茶楼女老板傅欣对外宣称是一个台湾大老板投资她的茶楼,所以越办越红火,其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为了掩人耳目。举报信提到了该茶楼,却没有一个字讲到该茶楼与电力系统的人员有何关系,因此在旁人看来,举报地方上一个开茶楼跟什么台湾大老板有染的女老板,把这封信寄到电力公司监察部,真是脑子发昏了。苏宗民却知道它到底说的是什么,要举报的人是谁。

他让手下干部把信件摘记,原件存档。

“这是怎么回事?搞错了吧?”干部有疑问。

他说:“只怕没有搞错。”

“咱们还管这个?”

苏宗民没吭声。好一会儿,他说他会认真考虑。

3、

沈达大办庆典,隆重庆贺他的新电业大楼落成。

果然如沈达所宣称,本市新电业大楼气派堂皇,高耸于昔日的破败之地,成了本市城南区域的一个标志性建筑,一个崭新象征,一道亮丽风景。电杆厂旧址及其周边的遍地垃圾消失不见,以电业大楼为中心的一片新城横空出世,令人赞叹不已。大楼由国内一家著名设计单位设计,设计中贯彻了沈达的许多构想,包括欧式大门厅和门前几支巨大的罗马柱,还有宽阔的大楼前广场上的雕塑,雕的是一位年轻女士,端庄秀美,手托一个可以转动并发出光芒的地球。该雕塑被命名为“光明女神”,喻电力部门为人民提供能源和光明。眼花缭乱的诸多景致构成了沈达新电业大楼的独特风格,令全市老少叹为观止。

关于电业大楼门前广场的雕塑有一则笑谈。据说沈达原先喜欢的不是如此端庄的光明女神,他喜欢古希腊雕塑,准备雕几尊古希腊裸体美女,个个光屁股。沈达读的是电机,对历史文化研究并不多,他有这种奇想,是因为那段时间他刚好参加上级组织的一个考察团,到欧洲走了一趟,在欣赏人家的变电站之余,他对当地建筑风格很着迷,于是喜欢光屁股。他的裸女雕塑在审查时终被省公司领导否决,因为太出格,缺乏汉民族性,与国情不符,而且没有体现本系统的特色。后来有人建议他不如采用上古“雷公电母”之传说,雕几个风驰电掣的本国古装人物,沈达说了一个字,叫“屁”。

于是改塑光明女神。一段时间以后,沈达出了事情,有人提起旧事,认为该光明女神的面相与某一位与沈达有染的女子相似,那女子就是在市区开有若干福兴连琐茶楼的傅姓女老板,长相俏丽而端庄。也许沈达真的把其情妇当成其城雕之模,让设计师依照该脸型来做雕塑,有如相传唐时女皇武则天让雕塑师按照她的模样,打造著名的洛阳龙门石窟的卢舍那佛?

这个说法无考。总之沈达的新电业大楼以其开阔高耸,还有样式的别致招引了众多口水。大家开玩笑说,沈达只生了女儿,他想要个儿子,就把这座大楼当儿子生,还真是生得浓眉大眼,加上一点不伦不类。沈达为这座大楼耗费了无数气力,经历了若干风雨,充分展示了他的行事风格。大楼建设过程中的各主要事项均由他决定,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很霸道很老大,不容他人插手,果然是把该楼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沈家大儿子终于降生落地之际,不狠狠搞一场重大风光如何说得过去?新电业大楼落成剪彩仪式盛况空前,让众多参与者个个咋舌,叹为观止。这座大楼奠基开工时也曾搞过开工仪式,是借本市一个大型经贸活动举办之机,邀请一批重要客人前来相助剪彩,如今落成仪式则另辟蹊径,不跟市里的大活动搭界,选择于十月一日国庆节单独行事,依然还是高朋满座,主宾为专程从北京赶来的一位上级领导,地方上有一位副省长到场,后边跟着省、市大批官员。落成典礼现场张灯结彩,整座新楼从上到下拉起彩灯,宽阔的广场搭了充气彩门,遍挂汽球和祝贺标语,搞得金碧辉煌。

沈达说,祝贺大楼落成,同时庆祝国庆,两个喜庆一起做,值得热闹一点。

了解他的人都心里有数,沈达把仪式时间安排在国庆,借庆祝国庆之名搭车做他的仪式,不一定有多少意义。大楼落成搞得这么铺张,一定会招致议论,肯定有负面效果,他自己非常清楚,却执意要这么干,为什么?因为心里有气,他是在借机使气。省公司人事调整中,一下子任命了两位副总,沈达没赶上这趟车,也许两三年内再无机会,这对沈达是一个重大打击,按照原先的势头,他认为自己应当是本次提拔的第一人选,事实却未如其愿。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结果?齐总的调离是一个原因,沈达本人个性太张扬,自视太高,冒得太尖,难免招人眼惹人说,更是一个原因。新电业大楼建设中的种种议论和举报,即使还没有成为他的重大障碍,至少也不会给他长分。提拔受挫,面子大损,沈达需要一种发泄,借着大操大办大楼落成庆典,他要让大家都来看看他多么能干,多么了不起,没有用他真是太不公平,鸟人们都瞎了眼睛。

那天庆典,省政府齐斌秘书长特意前来参加,说是陪副省长来,实际上副省长还是她请来的。事前沈达专程到省政府大楼相邀,请求齐斌务必光临。齐斌曾经问了一句:“你现在做这个,好吗?”

他说:“齐总,得让我一口气有地方出啊。”

齐斌慨然答应。

如果她还在省公司,沈达应当会是另一个境遇,无奈人各有命。得知沈达给刷了下来,没能用上时,她很生气,很不高兴,但是已经无能为力,当时她给沈达打过电话,让沈达要经得起,来日方长,最重要的,绝对不要患得患失,破罐破摔。沈达无法如她要求那般沉得住气,却也知道人家领导确实关切,满心感激。

小秦也跟着领导来了。她在省政府办公厅当了处长。

这位小秦总是带着意外来到沈达身边。上一回大楼开工时,她把沈达拉到一旁,告知了齐斌和她即将离开的消息。这一次,热闹间歇,她又把沈达叫到一旁,跟他问了件事情。

“大事办完了,沈局长有什么新打算?”她问。

沈达说:“小秦帮我出个主意。”

“离开吧,不要在这里赌气。”

她看得很明白。

沈达说:“我能到哪里去?”

她说天地很宽,机会很多,关键是沈达要想得开,能够放弃,才可望获得。

“小秦当了处长,变得很会说话啊。”

她说,她是传达了齐秘书长的意思。前几天齐秘书长让她问一问沈达,如果愿意离开,秘书长会帮他考虑合适的去向。

“秘书长的情况你知道的。”小秦说。

沈达当然了解。齐斌到市政府后很得省领导看重,已经有传闻说,下一届省政府班子里需要一个女领导,她是热门人选。她知道沈达怎么回事,到她手下去工作,沈达的处境和前景肯定要比现在为好。

但是他没答应。他对小秦开玩笑:“舍不得啊,咱们这儿工资高。”

“瞎说。你是死要面子。”

沈达承认,这么灰溜溜走人真是太没面子了。

“怎么会灰溜溜?大楼这么漂亮,仪式这么堂皇。”

“秦处长也会嘲笑我了?”沈达笑,“盖了这么个大楼,更加不好走脱。这大楼盖大了,往下跳简单,往上走不容易。”

小秦再三相劝。她告诉沈达,齐斌还跟她提起当年的车祸,说当时要不是沈达,她已经是一盒灰了。

“我不敢居功。”沈达说,“关键是她自己的命好。”

庆典轰轰烈烈办完不久,危机悄悄降临。

办公室主任陈子华向沈达密报,李勇坤副局长近日脾气一改,不再像往常一样诸事不管,全没脾气。前天财务人员送一份报表过去,他板起面孔,追问大楼内装修究竟是谁干的?房间里这些壁橱怎么回事?为什么款项一再追加?财务人员报称不清楚,李勇坤说:“去叫陈子华来。”

“我去了,解释半天。”陈子华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你给他个说法。”沈达说,“不管他,看他怎么跳。”

当天晚上,沈达把弟弟沈伟叫到家里来,追问装修事项。为什么追问沈伟?因为新电业大楼的内装修,名义上也是由大楼建筑单位金城建筑公司负责,实际上拆分外包给了本市一些小企业,沈伟也分了其中一部分,办公室里的壁橱好像就是他做的。

沈达的弟弟沈伟被银行辞退后,做过多种生意,一直混不出名堂,后来与朋友合伙搞了个公司,业务范围包括室内装修。沈达盖大楼时,他要沈达给一点业务,让他也混一口饭吃。起初沈达答应帮他到别地方找业务,电业大楼不让他沾,沈伟却不放弃,把母亲请出来帮腔。沈达的母亲夫人当惯了,喜欢指手划脚,加上宠小,最看不得小儿子受苦,因而出面劝大儿子高抬贵手。这么大一座楼,那么多的投资,别人吃得肚子圆,自家兄弟一口汤都喝不上,也不对啊。沈伟混得不好,一家老小没饭吃,在家里啃老,等老人啃没了,接着还不得去啃大哥?不如给他点事情做,合理合法,赚点小钱,自食其力,一家人也好过正经日子。

母亲这么说了,沈达不好不听,毕竟是大哥,兄弟的事情确实不能撒手不管。沈达给霍总打了电话,让沈伟直接去跟霍总说,具体事项他们自己去商量。霍总叫霍云天,是金城建筑公司的总经理,沈达这座新大楼的承建单位老板。

霍云天很爽快:“让他找我。咱们赚这点钱还不是沈局长关照的?咱们的事沈局长管,沈局长兄弟的事咱们管。”

沈伟分到了一块业务。沈达交代他只管在后头联络,场面上工地上让别人出面,不要让旁人知道他在哥哥的电业大楼做工程。虽然沈老大不怕人找麻烦,耳根清静一点,还是有助于健康长寿,弟弟让大哥活得舒服点,也好继续照应。

以沈达观察,沈伟还是听他的话,并未张扬,但是看来还是被人摸着了底细。沈达把弟弟叫到家里询问,鸡毛蒜皮的事情不问,只问要害:“活儿做得怎么样?没胡乱搞吧?”沈伟保证,活儿都按规矩,没乱来。因为是哥哥的事,不敢偷工减料。

“赚了多少钱?”

沈伟称没赚几个,都说搞装修是黑面贼,赚钱几乎就像抢人,其实没那么便宜,材料涨了,工钱涨了,活要好,还要环保,出的多进的少,钱不好赚。

“这么说你还赔了?”

沈伟笑,说赔不至于,工程上真赚的不多。沈达追问他哪方面赚得多?沈伟承认另外有些门路。霍总那边有些事让他帮忙,人家给了点好处。沈伟凭什么能给霍老板帮忙?他承认真也帮不上什么,人家也就是看着沈达的面子。如今靠山吃山,靠大哥吃大哥。怎么吃大哥就别问了,有事沈伟会和霍老板自己摆平,跟大哥没关系。

沈达说:“你摆得平就好,少让我操心你。”

他不再多问,沈伟这些事情多问多操心,不知道也就算了。要是不小心弄得一屁股屎,沈伟自己收拾不了怎么办?到时候再说吧,反正有他这个大哥。当大哥是命中注定的,有什么办法。

几天后,霍云天霍老板从省城到了本市,到新大楼跟沈达见了一面。霍云天中等个头,五十上下,是个光头,大胖子,穿背带裤,很有派头。霍老板与沈达之间的工程结算还没有完成,不少事项需要协调,但是老板们都不是办具体琐事的,霍老板找沈达是另外的事情。沈达也一样,不谈沈伟那些情况。

霍老板向沈达要一个人:“老黄最近有消息吗?”

沈达反问:“你怎么会没他消息?”

霍老板说,老黄是大神,有时候玩真容,有时候玩隐身,没事时天天电话,有事时摸不着个影子,真是没他办法。

“霍老板有大事找他?”沈达问。

对方点头,请沈达帮助转告,如果老黄跟沈达联系,请告知有事相求。沈达答应帮助霍老板骂老黄,跟沈局长可以玩隐身,怎么可以跟霍老板玩这个?他告诉霍云天,他也是很长时间没有老黄的消息,估计人家是在哪里忙着数钱呢。光忙着自己数钱怎么行,不够意思,这件事他要管。霍云天连声感激。

沈达断定他有些麻烦,人家不愿明说,沈达就没有多问。

几天后,沈达接到一个电话。

“他来了,在我这里。”

沈达叫了车子,立刻前往福兴茶楼。女老板傅欣衣着鲜亮,笑盈盈站在门口迎接。

“在老地方。”她说。

刚才就是她给沈达打的电话。

沈达上了二楼,推开最角落一间茶室:“请问是老黄吗?”

对方站起来,是个大子:“我是黄其林。”

沈达说:“你黄个屁。”

对方大笑。两人握手。

原来彼此是在开玩笑。他俩是老熟人,这个老黄真是黄个屁,他叫齐栋,来自北京,原省电力公司总经理,现省政府秘书长齐斌的亲弟弟。

齐栋告诉沈达,最近他在广州,听说沈局长找,特地飞过来。

沈达说:“我没事,是霍云天到我这里找你,很着急。这有问题,我要提审你。”

齐栋说:“沈局长别理他。”

霍云天果然有麻烦。他的公司在省城有一个房地产项目,需要拆迁一批旧民居,有一些拆迁户因对拆迁补偿不满,拒不搬走,霍云天急于求成,找人去“修理”钉子户,找的一帮人不是普通角色,都是恶棍,专用损招,明目张胆骚扰,暗中威胁吓唬,拿着铁棒和刀子,要卸人手脚,拿人性命。拆迁户上告,霍云天找朋友摆平了。有一户人家死硬,跟那帮家伙硬抗,双方相持久了,怒气难耐,终于发生正面冲突,打出一死两伤的重大事件,媒体一片声音,上边领导批示严查。事情闹到这种程度很难包住,不容易摆平,霍云天这些天焦头烂额。

“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沈达问,“为什么要找你?”

齐栋称霍云天可能是想找他帮忙,但是他不会去管,因为霍云天这个人不行。省城那个项目其实他帮过忙,项目进行过程中,霍云天要他找关系变通一下,允许他改变容积率,在那块地皮上多挤进几座楼,他在北京帮助找了关系,给省里这边一个领导打了电话,人家起初也答应帮忙,后来出了点事,没能办成。他跟霍云天本来已经讲好条件,事情没办成,霍云天有意见,翻脸不认账,齐栋心里非常不痛快。

“你是不是入伙了,参加修理他?”沈达听出点问题,紧追不放,“拆迁户不合作,你有一份吧?”

齐栋不承认,说自己手没那么长。但是他承认媒体介入有他一份,京城几家大媒体他都有朋友。

“齐栋你这样不对。”沈达即批评,“你们俩这是啥?分赃不均闹内哄。闹一闹没什么大不了,搞绝了对谁都不好。”

沈达当即用自己的手机给霍云天挂电话,声称已经把老黄拘捕到案,现在让老黄自己跟霍老板说。齐栋端着架子,拿腔拿调,用沈达的手机跟霍云天讲了好一会儿,终于答应想办法帮点忙。

收了电话,他对沈达说:“沈局长是老大。不看老大面子,我才不管他。”

沈达说:“现在人家求你帮忙,你就帮吧。”

齐栋说:“我听你的。”

沈达跟齐栋年纪差不多,沈达大一岁,以老大自居。他们俩早就认识,以往打交道却不太多。齐栋是齐斌唯一的弟弟,姐弟俩品性很不一样,不知底细的人,一看齐栋的大块头,一听满嘴京腔,加上一身名牌,一副架子,爱理不理那种派头,难免心里发怯,以为碰上了什么大神,了得人物。实际上齐栋一口京腔是后头学的,他们姐弟俩都在安徽长大,不是北京人。齐栋在北京似乎什么都做,搞过影视,做过it,跟医疗器械进出口和房地产都沾边,还搞信息咨询和公关服务等等,名片上的头衔换来换去,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回事。齐斌对这个弟弟很在乎,眼睛看着,总像没长大,一直护着哄着,有如沈达对自己的小弟沈伟。齐斌在省公司任职期间,齐栋不时过来看望大姐,一来二去,跟沈达认识了,两人吃过几次饭,当时却无深交。

沈达的电业大楼筹建之初,齐斌秘书小秦陪同领导下来现场视察,跟沈达说话时表情特别,欲言又止,被沈达追问后才告知底细,说的就是这个齐栋。当时齐栋要找沈达,私下里让小秦打电话牵线,她很犹豫。为什么小秦会犹豫?齐栋找沈达,当然不是想讨杯酒喝,一定与沈达要盖的楼有关。但是齐栋的姐姐齐总有过交代,不让齐栋介入她治下电力公司的任何工程与生意。齐栋有什么需要,姐姐都会关照,私房钱要多少给多少,公家活却是一点也不给,因为一旦让齐栋在公司里搅活做生意,哪怕只是去卫生间补一块磁砖,都会有人说她以公济私。小秦知道齐总这个规矩,因此挺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牵线。待到把事情告诉沈达后,还特地交代他别跟齐斌提起。

那以后不久,齐栋找上门来,直截了当,说沈达这里要盖大楼,朋友托他帮助拿工程,请沈达给点关照。他称自己是受人之托,知道沈达最受他大姐信任,所以才敢来,沈达可以放心,他做事情很小心,保证按规矩,不会给朋友添麻烦。如果沈达愿意关照,那是够意思,不行也没关系,大家还是朋友。他就是一条,无论事情成不成,别给他大姐知道。

沈达很爽快,当场把办公室主任陈子华叫来,让他跟齐栋认识,交代说,老黄的事情,需要什么,能帮尽量帮。

“老黄”这个姓氏以及“黄其林”这个名字是沈达跟齐栋商量定的,为的是不让人注意到齐斌那里去。陈子华在局里还兼新大楼筹建办主任,沈达让齐栋直接跟陈子华发生关系,大量事情可以在他们那个层次解决清楚,不必他事事来定。

而后工程进行招标,霍老板的金城建筑公司中标。

齐栋找沈达时,说自己是受朋友之托来争取工程,起初沈达以为托他帮忙的朋友就是霍云天。后来沈达发现霍老板跟齐栋以往并不认识,霍根本不知道“老黄”的底细。沈达挺意外,问了陈子华,才知道是陈子华应齐栋要求,在他与霍云天之间牵了线,时间早在工程招投标之初。当时各家投标者都在全力运筹,齐栋通过陈子华跟霍云天见了面,也跟参加大楼项目投标的另几家建筑单位有所接触。

显然齐栋在招标过程中起了特殊作用。霍老板一定提供了最好的条件,所以他决定与霍老板结盟。“老黄”面目神秘,却是尊大神,为几家竞争对手眼里上能通天,下知内情,掌握有电业新大楼项目内部重要信息的内线核心人物,能够通过背后的权势人物进行有力操控。最终几家竞争者被他摆平。

招标事项除了涉及投标单位,也还与相关政府部门有关。“老黄”与这方面人员也打交道,密切来往,得益于另一位重要人物,就是张光辉。张副市长认识“老黄”并提供帮助是沈达亲自牵的线。齐栋办了桌酒,请求沈达帮助,沈达把张光辉叫出来一起喝,大家聊一聊,彼此相识,知道是自己人,这就有来有去了。

沈达知道齐栋有所活动,但是不过问具体运作情况,也不问他从中得到多少利益,拿了多少回扣。这些情况沈局长知道多了反而不好。沈达只是吩咐齐栋行事别乱来,不能过分,别搞得没法收拾。齐栋向他保证不会有事,他做的都属行情,没有留下什么把柄。他让沈达放心,也不必多问,都是他的事情,与沈达没有关系。

沈达说:“我是局长还能没关系?你还得记住你姐姐。”

齐栋说:“我会记大姐,更记得大哥,没说的。”

有一回他们在福兴茶楼二楼包厢喝茶、谈话。齐栋忽然提起一件事,说傅欣小姐这家茶楼品位高,经营得挺红火,只是地点稍微偏些,地盘也小点。市中心那里有两处店面不错,如果盘下来,开成连琐店,那就非常好。两处店面傅小姐都去看过,都很满意,只是手头还比较紧。这件事他可以帮忙,只要沈达一句话。

沈达说:“不要。”

“为什么?”

沈达笑笑,还是那句话:“不要。”

齐栋转口道:“或者需要点别的?现金?”

“你当我缺钱?”

齐栋嘿嘿笑。他知道沈局长不缺钱,电业局长拿的年薪比市长都高,电线里跑的都是钱。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总是沈局长够朋友讲义气,还得让他表示一下心意。

“以后有机会让你表示。”沈达说。

那时沈达心中有大事,不会轻易给钱套住。

后来沈达痛遭挫折,功亏一篑,没能进入公司上层。沈达自认为比提起来的那个人强得多,被弃之不用,感觉特别憋气。那些日子里他接连喝了几场朋友们请的安慰酒,场场大醉,泣不成声。有一晚醉得不省人事,凌晨醒来时,发现自己不在家里,却在傅欣的卧室,吐得傅欣屋子里满床满地的污秽,傅欣把他脱得精光,拿湿毛巾给他擦身子,毛巾热乎乎的,用的是温水,擦在身上很有感觉。

沈达眼泪又落了下来。

“哎呀,破玩艺儿不要也罢。”他说。

那意思是说,人家不给他公司副总当,他也不要了,视如破玩艺儿。

第二天他让傅欣给齐栋打电话。一句话,福兴茶楼从此开成了连琐。

这些钱一定来自霍云天付给齐栋的回扣,算是给沈局长的回报或分肥。霍老板的回扣说到底还是从沈达的电业新大楼建筑经费里扣下来的。

所以沈达不愿意霍云天出什么事情。霍云天不一定知道“老黄”所取回扣的相关去向,即使霍云天出事,也扯不到福兴茶楼。但是如果霍老板出了事,哪怕出的事与沈达的大楼毫无关系,都可能潜藏风险,弄不好会连带着牵扯过来,扯出“老黄”,以及后边的沈达。因此一听霍老板有麻烦,沈达即出面张罗,把“老黄”弄过来,逼他去为霍老板效力。

沈达也把弟弟沈伟派上阵去。沈达让沈伟去省城,跟霍老板有瓜葛的事项自己一一理顺,名目说明白,手续办清楚,屁股擦干净,以防万一。

却不想只过一个月,霍云天真的出事了。

消息是沈伟用手机向沈达报告的。那天沈伟刚好到金城建筑公司办事,那里乱成一团,沈伟悄悄一打听,不好,霍老板给人带走了。

他立刻报告沈达,沈达立刻给齐栋挂了电话。

齐栋已经知道霍云天出事。据他了解,霍老板省城那块项目没弄好,拆迁打死人,还有黑社会介入迹象,事情闹大了,有人举报事件背后有官商勾结,牵扯省城几个部门重要官员,上头决心查。霍老板使出浑身解数,没摆平,栽了。

齐栋话语里,隐隐约约还有点兴灾乐祸。沈达起疑心了。

“你这个‘老黄’没帮着把他往里推吧?”沈达追问。

齐栋发笑:“那不至于。”

他让沈达放心,霍云天再怎么出事,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霍云天进去后,不该说的东西不会胡乱说,因为说得越多,数额越大,罪名就越大。而且他“老黄”的事情都办得很清楚,霍老板没他办法。霍老板这颗桔子哪怕烂透了,染不到他的身上。

“要是染上了,你不算什么。”沈达立刻警告,“你姐姐不一样,把她牵扯进去,看你以后还怎么混。”

齐栋告饶:“老大别吓唬,我听你的。”

沈达要他一定得当回事,通过他自己的渠道,避免事态恶性发展。

几天后齐栋回了话,说服从老大命令,已经做了努力,看起来没大问题,事情没有失控,不要紧。

后来一个多月风平浪静,表现出的迹象似乎如齐栋所预言,有一颗烂桔子自行腐烂,却并未危及筐里的其他桔子。

有一天晚间十点来钟,张光辉给沈达挂来一个电话,提起了“老黄”。

“这个人是不是还在北京?”

沈达说:“我也好久没他消息。谁找他呢?”

张光辉告诉他,上边来了几个人,分别找了市里几个部门了解情况,听说在找这个老黄,好像与电业大楼的招标事项有些关系。市建设局局长把情况告诉张光辉,还说是冯超副书记打电话,让他们配合。张光辉觉得情况比较特别,应当给沈达通个气。

“我考虑,可能的话还是把老黄叫回来,跟他们谈谈情况,那就清楚了,大家都少麻烦。”张光辉说。

沈达回答:“没问题,我去把他抓回来。”

他嘴上大大咧咧,不当回事,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心头却一下子紧缩起来。

张光辉打电话问“老黄”,意在哪里,沈达很明白。显然张副市长听到些情况了,感觉不安,用这种方式提醒沈达。他这个电话让沈达顿时警惕,直觉恐怕要出事。眼下这个时候,上边来人找“老黄”问电业大楼招标的情况,后头还有一个冯超,绝对不是偶然巧合。难道是霍云天的案子办大了,从省城一块地皮的拆迁,一直办到霍老板近年承建的各项工程,把沈达的大楼也牵扯进去?

沈达打了一个电话,让司机马上把车开来,他有事。那时已经过了晚十点半,一家人都还没睡。沈达的妻子李珍躲在主卧室里看电视台播的韩剧,她很迷韩剧里的家长里短,却不敢公然欣赏,必须关着门,禁着声,不怕吵丈夫,只怕吵女儿。这年他们女儿读高三,功课压力巨大,天天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读到半夜。沈达在自家客厅里接完张光辉的电话,推开卧室,跟妻子说他得出去一下,单位里有急事,即下楼,步行到小区门外,他的小车刚好开到,他坐上车子赶到母亲家去。

他没打电话,直接上门按门铃,弟弟沈伟一见大哥连夜赶来,大吃一惊。沈达的母亲一向早睡早起,当时已经睡了,他们没惊动老人。沈达把沈伟叫到一旁小房间说话,让他赶紧准备,明天再去省城跑一趟。

“哥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沈伟问。

沈达说电话讲不清楚。他也不想让弟弟半夜里过去,把李珍和孩子惊动了。眼下可能有些新情况,得进一步弄清楚,但是他不好离开,一动肯定引人注意,所以只能让沈伟先去跑。他有几个朋友在要害部门工作,他们可以给沈伟提供帮助。

“悄悄联系,不要弄得到处声音。”沈达交代。

沈伟说他去,没问题。但是可能得用点钱,数额恐怕得大一点。

沈达当即给傅欣打了电话,交代傅欣准备十万元现金,明天一早,让沈伟过去取。傅欣什么都没问,只说一句:“好的。”

“有情况赶紧给我电话。”沈达交代沈伟,“别慌,出了事有我。”

安排停当,沈达离开母亲家,匆匆返回。

隔天一早,他在办公室接到弟弟的电话,气急败坏。

“大哥,大哥不对啊。”

“什么事?”

傅欣不见了。沈伟一大早去福兴茶楼找她,那边大门紧闭。打手机关机,没有谁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她不会上哪去,昨晚刚通过电话。”沈达说。

“会不会那个,”沈伟迟疑道,“给他们弄走了?”

“不会。”沈达说,“你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