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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门 旋转门3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27日

又是在三万英尺的距离。

高空的艳阳直射进机舱,透过舷窗可以看到连绵的云海,不知底下是中亚细亚沙漠,抑或辽阔的俄罗斯平原?

漫长的飞行使所有人疲惫不堪,从上海的浦东国际机场到伦敦的希思罗机场,两百多人会在空中度过十几个小时。忽然,一股乱流从底下袭来,空中客车巨大的机身开始颠簸。谁的咖啡杯一抖,溅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哎呀遭了!”

春雨情不自禁地用母语喊了出来,长途飞行了几个小时,刚才竟端着咖啡杯睡着了。

还好溅出来的咖啡不多,但正好打湿了旁边老头的裤子——他只得搁下手中的IBM笔记本电脑,因为腰上绑着安全带,想站又站不起来。

春雨“sorry!sorry!”喊个不停,急忙抽出纸巾帮老头擦拭。幸亏咖啡已经冷了,要不然老头可真受不了。

她尴尬地看着老头,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却不想老头耸了耸肩膀说:“Never mind。”

挨个坐着几个钟头了,彼此却没说过一句话。春雨没有随便与陌生人搭讪的习惯,尤其是和这样一个外国老头,她更加脸红起来。

这个满头白发的西洋老头,高鼻子蓝眼睛,皮肤如牛奶般白,戴着一副金丝边眼睛。他身材高大,稍微有些啤酒肚,但比起通常大腹便便脑门锃亮的西方老头来已不错了。

也许在中国人眼里,所有欧美老头都一个样吧。春雨并不很在意旁边的人,只要身上没异味就行了。但这个老头与众不同,眼睛蓝得有些吓人,几乎透明的一样,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飞机起飞前对号入座,他紧盯着春雨的脸,似乎要从她眼睛里挖出些故事来,尽管这双眼睛确实目睹过太多往事。

飞机平飞没多久,老头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除了用餐与喝水外,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肯定不是在看什么视频,因为手指一直在摸鼠标打键盘,春雨猜想他大概是跨国公司的经理吧。老头的表情很奇怪,紧咬着嘴唇仿佛被人打了一拳,偶尔嘴里还会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像念什么咒语。

春雨头靠着舷窗,尽量离老头远一些,盯着外面的天空,像在云中漫步。她难得把头发挽在脑后,擦了淡淡的眼影,让色彩掩盖这双清澈动人的眼睛里的秘密。如此她看起来更成熟一些,不像大四女生的样子,一袭黑色的裙衫正好到膝盖。

这还是春雨头一次出国,便去往遥远的英伦三岛。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个阴冷潮湿淫雨连绵的国度,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的话就是灰色——就像笼罩在伦敦上空的雾,或许还有生于伦敦的希区柯克,以及十九世纪英国女作家们的哥特式小说。她曾经那么喜欢勃朗特姐妹,爱米丽的《呼啸山庄》读了两遍,夏洛特的《简·爱》读了四遍。

当她沉浸在对罗切斯特伯爵城堡的想象时,却被英国空姐的问候打断了,没有那阴暗的夜晚,也没有古老的荒原,只有那一脸灿烂的微笑。春雨迅速把思维的频道调到英文,原来还是供应饮料,她只要了杯热咖啡。

小心翼翼地越过邻座老头的白发,春雨接过暖和的咖啡杯,脑子里有些恍然若失,似乎瞬间忘掉了所有英文单词,宁愿背着降落伞跳下飞机回家,尽管飞机底下可能是俄罗斯。

后悔了吗?

春雨喝下一口咖啡,低头默默问自己。

她是几个月前突然决定要去英国读书的,用最快的速度联系留学中介,七拼八凑了一大笔费用。至于英文水平完全没问题,她能熟练地与老外对话,语言考试也早就过关了。中介联系的学校在伦敦切尔西区,很快办妥了签证等一切手续。

谁都不能理解,她为何在这个时候出国读书?她并非出身小康人家,筹集留学费用绝非易事,许多钱还是借来的。今天的海归不比以往,22岁出国读书有很大风险。当然,一门心思想要绑老外的女孩除外,但春雨绝不是这样的人。

是因为那本以春雨为女主人公的畅销书吗?虽然那确实打乱了她的生活,让她在许多人眼中成为了不可接近的女孩,但她出国的念头却在那本书之前就有了。

原因只有一个:她深爱过的那个人。

他们在去年的深秋相遇,在S大图书馆的书架中,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地中海式的迷人眼神。

从相遇的第一眼起,她就被这双眼睛诱惑了。

他也是。

她曾经想要抗拒,但无能为力。

短信电波在校园中潜行,她坐在他的画架前,成为油画中的美人。当他们一同闯过所有险恶的关口,知道了地狱的第19层是什么时,她却面临了生离死别的选择。

绝望中的呻吟,是暗夜里绽放的花骨朵。

他说要和她永远在一起。

但永远有多远?

终于,他永远离开了她。

留在了地狱。

心里永远烙刻着那个人的名字——高玄。

对了,请记住这个名字。

而高玄曾经在英国生活过,那已是另一个故事了。

今天清晨的上海浦东机场,她即将登机时,还记得发了一条短信,告诉那个将她的故事写成小说的人。

现在,你们该知道春雨为何选择去英国读书了吧。

三万英尺。

既是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也是她和地面之间的距离。

就像迪克牛仔的歌,这场突袭的乱流,似乎只是为了打断春雨的回忆。飞机停止颠簸,那个叫高玄的她深爱过的男人的脸庞消失了,这里是空中客车的机舱,她正悬浮于云端之上,前往遥远的伦敦。

旁边的外国老头依然盯着她的眼睛,用英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春雨不喜欢陌生人问她的名字,但老头的目光里看不出恶意,于是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what?”

显然外国人不明白中国人名字的意义,觉得“CHUN YU”念出来实在太古怪了。

春雨把自己的名字临时意译了一下:“Spring rain”。

“哦,春天的雨?很好听的名字,果然和你的人一样。”

对于陌生人的夸奖,春雨总是心怀戒意,尤其是一个外国老头,不过她还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Thank you。”

老头挤出一丝笑容,随即又恢复了严肃,继续看着笔记本电脑。他几乎要把头塞进液晶屏里了,春雨不禁又向舷窗边靠了靠。

高空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拉下遮光板。过一会儿眼皮慢慢耷拉下来,似乎周围一切都不复存在,化入三万英尺上的团团白云中。于是,她以上千公里的时速进入了梦境......

又过去了几个小时,飞机跨越黑海,进入欧洲大陆上空,底下可能是阿登高地的森林吧。

春雨恍惚地睁开眼睛,干燥的机舱让皮肤不太舒服,下半身几乎都麻了。她刚想起来活动身体,却发现邻座老头依然把头埋在笔记本前,身体不停地起伏,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豆大的汗珠滴下来,好像在打摆子。

老头会不会发什么急病了呢?春雨忍不住碰了碰老头:“Can I help you?”

当她的指尖刚碰到老头的衣服,老头竟像触电一样,身体如弹簧般抬了起来,要不是有安全带系着,大概会弹出座位吧。接着老头浑身抽搐,面色苍白得就像刚见了鬼。周围的乘客都回过头看他,春雨也吓得直哆嗦,难道自己手上真的带电了?

颤栗了几秒钟,老头突然恢复了安静,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按在座位上。空姐走了过来,询问老头怎么样了?老头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空姐狐疑地看着他和春雨,只得离开了。

他的脸色还是很糟糕,汗珠没有擦掉,目光浑浊可怕,猛然合上笔记本电脑,放到随身小袋里。春雨依然害怕地看着这个古怪的老头,生怕他又会干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老头掏出了一本书,但春雨看不清封面和书名。

他看了半个多小时,翻书的速度极慢,几乎十分钟才翻一页,好像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研究印刷油墨的化学成分。

突然,老头合上书本,转过头来看着春雨的眼睛。

那张苍白的脸,浑浊的眼睛,让春雨几乎后背贴在了遮光板上。

“Spring rain?”

老头的嘴唇嚅动着吐出了“春天的雨”。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

“Spring rain......Spring rain......Spring rain......”

老头又轻声念了几遍,仿佛机舱里下起了四月的春雨。

但是,春雨已不能再忍受这样的折磨了:“对不起,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把眼皮低垂了下来,然后把书递到春雨手中:“这本书送给你。”

“送给我?why?”

春雨万万没想到老头会送给她一本书,难道是老头自己写的书?她看了看封面,赫然印着《Borges Novels Collection》。

中文意思就是“Borges小说集”,书名下面著者的名字有些眼熟——

Jorge Luis Borges

他是谁?

难道就是眼前这位老人吗?

著者后面还有个括号,是著作者的国籍——

Argentina

春雨念出这个词,耳畔瞬间响起了麦当娜的歌声:“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

阿根廷,别为我哭泣!

这才想起来,Argentina就是阿根廷的英文国名。

Argentina的Jorge Luis Borges究竟是谁呢?

春雨一时想不起这个姓Borges的阿根廷小说家的中文译名了,但念出来确实很耳熟啊。

“Borges?”她看看老头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就是你吗?”

老头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当然不是!Borges早就去世了。”

这让春雨特别尴尬:“哦,对不起。可是,为什么要把这本书送给我呢?”

“需要理由吗?”

老头前额依然沁着汗珠,似乎仍未从痛苦中解脱。

春雨的指尖触摸着书的封面,上面画着一个草木茂盛的小花园,树丛深处隐约可见一个中国式的亭子,整个画面呈现早期水彩画的特点,还有几分殖民主义时代风格。

忽然,她可怕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在梦中见过这样一幅画面。

但一时又无法记起在何时何地,只记得似曾相识,或许是前生?

其实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感觉,面临某一种特殊场景,突然感到自己仿佛经历过,或在梦中见过。任何一种科学方法都难以解释,因为这只存在于我们心中。

“不,请给我个理由,否则我不能接受这本书。”

春雨抬起头,面对着老头浑浊的眼睛。

沉默片刻,老头缓缓地说:“如果一定要给个理由的话,那就是你的名字:Spring rain。”

这个回答让春雨愣住了,她自己也在心里默念着:Spring rain......

不知是他爱过叫这个名字的女孩,还是对春天的雨情有独钟,或者根本就是老糊涂了?

也许本来就不需要理由。

春雨下意识地点点头,抚着书皮回答:“Thank you。”

老头痛楚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便靠在座位上,闭起眼睛,胸口起伏着深呼吸。

春雨心想老头终于可以休息下了吧,在飞机上十几个钟头,连续不断对着电脑屏幕,就算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吃不消。

她已没有心情看什么书了,便把这本《Borges Novels Collection》塞进小包里。

广播响起,告诉乘客正在飞越英吉利海峡。春雨打开遮光板,透过机翼下云层的缝隙,可以看到波涛汹涌的灰色大海,阳光在海面上打出闪闪反光。海峡对面是那个叫做不列颠的大岛,伦敦正在雾霭中等待着她降临。

飞机调整高度准备降落,春雨感到心开始荡了,仿佛坐高速电梯上上下下。下降的飞机发出巨大轰鸣,耳膜剧烈地疼起来,连口香糖都来不及吃了。

忽然,春雨听到旁边传来“咝咝”的声音,原来是老头发出的呻吟。他双眼睁得如铜铃般大,额头上滚着许多汗珠,身体如僵尸般挺直在座位上。这样子要比刚才还要可怕,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的痛楚。虽然飞机降落会使人身体不适,但绝不至此。

“你怎么了?”

老头抓住自己的脑袋,眼镜也掉到了地上,仿佛太阳穴被人打了一枪。他剧烈颤抖着转向春雨,嘴唇嚅动了好一会儿,喉咙里像在开摇滚音乐会,却没说出一句话,倒是嘴角冒出了些白沫。

这回春雨真被吓住了,她想要站起来帮老头,才意识到绑着安全带。飞机下降似乎遇到了气流,正在空中不停颠簸。突然,老头一把抓住春雨的手,冰凉的手掌让春雨吓得魂不附体。他万分痛苦想要说出话来,却好像咽喉被堵住了,他甚至还要把另一只手伸进自己嘴巴,想要把什么东西掏出来。

春雨要把手抽出来,但老头的劲道出奇得大,那只手还是纹丝不动,要换成其他女孩恐怕就当场昏过去了。

飞机高度降到一千米,机头正对伦敦希思罗机场的跑道,张开巨大的机翼,轰鸣着俯降而下。

就在春雨感到自己的耳膜要被压力撕裂时,憋了半天的老头终于说出话来,带着死亡气息的音波穿破巨大的飞机噪音,直接钻进了她的耳朵——

“Hell......Hell......门......要开了!”

最清晰的是第一个单词:“Hell”

“Hell”的意思就是“地狱”!

这个音节如火药般,引爆了春雨心底深埋的记忆,但此刻已不容她再回忆了。

因为老头在说出这几个单词后,便直勾勾地盯着春雨的眼睛,嘴巴半张着静止了。

春雨用另一只手碰了碰老头,他却毫无反应,浑浊的眼睛睁大着,至于两只眼球则再也不动了——

他死了。

飞机落地。

起落架的轮胎稳稳地撞击在地面上,同时随着春雨一声凄惨的叫声,飞机上所有乘客都惯性地向前倒去。

登陆不列颠。

轮胎与跑道间的剧烈摩擦声掩盖了春雨的惨叫,老头也倒在了前面座位的靠背后。然而,老头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任凭她怎样挣扎都无法脱开。

空中客车在跑道上飞速滑行着,从地面传递上来的颤抖让春雨涰泣起来。她感到如此无助和恐惧,身旁坐着一个刚刚死去的人,而自己的手正牢牢握在死尸手里。

几分钟后飞机停止了滑行,当人们纷纷站起来拿行李时,春雨依然留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她的手再也没有力气挣脱了,想要大声呼救,嘴里却发不出声音,仿佛有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口。她就这样在座位上颤栗着,直到所有乘客都下了飞机,空姐过来检查座位,才发现了春雨和旁边的老头。

空姐发现老头死了也吓得魂飞魄散,看来她也没在飞机上见过这阵势。很快机长也赶了过来,首要解决的就是如何让春雨出来。身强体壮的机长,用了吃奶的劲掰老头的手指,几乎把几根指骨掰断,才得以让春雨的手恢复自由,手腕上已多了几道红红的印子。

但机长不让人们抬开老头的身体,以免破坏现场,他让春雨从座位前面跨出来。她只能把裙子撩到大腿上,由空姐搀扶着跨过前面的座位,千辛万苦总算跑了出来。春雨止住了哭泣,意识到老头还在后面,赶紧跑到前面再远的座位上。

机长向机场方面求助,很快有警察上了飞机,对老头的尸体做了简单的检查。然后开始询问春雨,惊魂未定的她语无伦次,她甚至连老头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时机长才告诉她,老头是英国人,全名叫Mac Ferguson,伦敦詹姆士大学的终身教授。

警察把春雨带下飞机,第一次踏上英国的土地,做梦都想不到竟是这种方式。深深吸了口伦敦的空气,仰望欧罗巴的苍穹却发现乌云密布,这算什么预兆?

跟着警察走进候机楼,她忽然感到一阵屈辱,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却还是没流出来。她在一间办公室做了笔录,总算把事情说清楚了,并留下护照等证件的复印件。春雨终于可以离开了,但警察说随时都可能再找她。

当她急冲冲地跑到取行李处,已是飞机落地后的一个半小时了,她的行李在传送带上转了好几圈,幸好还孤独地躺在那里。

突然,春雨想到学校会在机场接她的,再看看时间便心急如焚了,说好四点半接机,但现在已经五点半了!

谢天谢地过关还算顺利,很快办妥了一切手续。她拖着大拉杆箱,快跑着冲向出口处。眼前是一大片来接机的人群,各色人等举着各种牌子,一时间看花了眼,到底哪一个才是来接她的呢?

唉!头都大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的人,全都说着各种陌生的语言,此时才第一次有了异国他乡的感觉。

她想到了最要紧的事——打电话!急忙跑到机场大厅里一间小店,买了张英国本地的SIM卡塞进手机。

然而,电话打到学校却令人失望,对方说早就有人到机场来接她了,但等了几十分钟她都没出来。她的航班是准时降落的,人家以为她根本就没上飞机,便在十分钟前打道回府了。

果真是倒霉到了极点!

春雨绝望地仰起头,想到今天是5月27日,又一个黑色星期五。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一天或晚一天订航班呢?都是那个叫什么教授害的,为何偏偏要死在她旁边呢?眼前不断闪过飞机上可怕的记忆,再加上出口处嘈杂的人声,仿佛有无数根针扎入了脑子......

她快要崩溃了,坐倒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想要和世界隔绝开来。或许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大西洋上的岛屿,从一开始错误就注定了。

突然,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喂,你怎么了?”

这句话立刻让春雨睁开眼睛,因为她听到了一句中国话,这也是此刻最能安慰她的语言。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大概二十五、六岁,瘦长的身体,白皙的皮肤,长长的乌黑头发,柔和的脸部轮廓,再加上一双细长而有神的黑眼睛。

没错,中国人。

春雨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男生:“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

“哈,你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男生眨了眨眼睛,像老外一样耸耸肩膀,“刚从国内来的留学生都这个样。”

她不太喜欢他吊儿郎当的语气,忽然发现他手里还举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很大的名字——“Mac Ferguson”。

心里默念了几遍,只觉得这个名字好耳熟,似乎刚刚还听到过。

Mac Ferguson——不就是那个老头的名字吗?

刚才在飞机上那个死在她身边的老头,英国什么大学的终身教授,春雨的空中恶梦。

她指了指男生手中的牌子:“他——他是谁?”

男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你是问教授吗?他是我的老师,马克·弗格森,詹姆士大学的终身教授。”

My god!倒霉的人怎么都碰上一块儿了。

春雨扭过头不想再和他说话了,似乎所有和弗格森教授沾边的人都会染上厄运。

“为什么问这个?”男生盯着春雨不走,大概被她略带忧伤的眼睛迷住了吧,“奇怪,我已经等了快两个钟头了,可教授还是没出来,打他手机也无人接听。”

“他不可能走着出来了。”

“什么意思?”

春雨终于抬起头,用冰凉的声音回答:

“他死了!”

酷酷地吐出这三个字,她把头扭向一边,宛如一朵冷酷的玫瑰。

男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摇摇头:“教授死了?开玩笑吧!谁都不是被吓唬长大的。”

“信不信由你!”春雨还是没有看他,自言自语一般,“反正就算你等到明天早上,也不会在这见到教授了。”

“你和教授一起飞回来的吗?”

春雨缓缓抬起头,说出了她飞过来的航班号。

“没错,教授坐的就是这班飞机。”

“我就坐在教授的旁边,他在飞机降落的时候猝死了。”

“上帝啊!”男生似乎有些相信了,伸了伸舌头说,“教授真酷啊,死都要死在天上。”

春雨皱了皱眉头,她顶讨厌男生吐舌头了,于是提着行李独自向外走去。

“哎,等一等。”

男生拦在她身前,那双细长的眼睛睁大了一圈,正好对上了春雨的眼神。

她警惕着后退了一步:“要干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美丽女生常碰到这样的纠缠,春雨若遇到一向是不理不睬的,何况她现在已走投无路了,这个男生正好撞上了她的枪口,于是心烦意乱间轻轻念叨:“有毛病!”

“哦,你的名字叫‘有毛病’啊。”

春雨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头从他旁边绕过了。

男生没有继续追赶,只是在她身后喊道:“喂,你的眼睛真漂亮,我叫龙舟!端午节赛龙舟的龙舟。”

她本该愤怒地回头,却继续低着头向前奔去,从一群老外中穿过,跑出了候机楼。

快六点了,又一次面对伦敦的天空,暮色笼罩大地,阴郁的天空飘起了雨丝。

机场外人和车熙熙攘攘,春雨有些头大了。一切都比想象中最坏的情况还要坏,不会再有车来接她了,只能自己坐机场大巴去学校。她拖着重重的行李,好不容易找到大巴上车点,坐上了去切尔西区的车。

十几小时的长途飞行,再加上两小时前的空中惊魂,早已经让春雨困得不行了。她把头靠在车窗上,玻璃上的凉气透过发丝进入头皮。眼睛在半闭半睁间,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机场高速路两边的灯光,化做了一团团白雾。

不愿再回忆了,无论是两个小时前还是半年前——梦里不知身是客,但愿只是一场场恶梦,纠缠着这个可怜的美丽女孩。此刻,她已在不列颠岛上,远远地离开了家乡,分不清此时彼时了,究竟在梦中从上海飞到了伦敦,还是在伦敦做了一个关于上海的旧梦?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27日晚上7点50分

在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中,大巴开进了伦敦市区。饥饿感迫使春雨醒了过来,只见车窗外的道路上全是汽车,如乌龟般爬行在雨夜中。

终于,大巴停在切尔西区的Wellington街。春雨下车后拿出一把折叠伞,拖着行李茫然地寻找伦敦街道上的门牌。

伦敦人打着黑伞从她身边走过,宛如福尔摩斯电影里出现过的景象,不知贝克街离此有多远?穿过两条马路,总算找到了学校留给她的地址,是一个专门接待外国留学生的办公室,真正的校园还在几十公里外。

现在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打电话也无人接听。春雨绝望地看了看夜空,雨丝穿过晃眼的街灯,径直坠落到她的眼睛里。可是,她哭不出来。

在门前踌躇了几分钟,春雨低头离开了这里。在街的另一头找到家地下商场,花了五英镑把行李寄存了。

商场里正好有家KFC,她匆匆解决了晚餐,然后回到伦敦的淫雨底下。

现在要去哪里?

仰望远方模糊的大楼,春雨忽然想起了一个地方。就像刻在脑中的明信片,一幅画面紧随着“伦敦”这个词浮出水面,那是飘满了白雾的泰晤士河水面,如镜的微澜中倒映着一座高高的钟楼。

对,就是那个地方,她的梦中几度出现的英伦之钟。

春雨带着个小背包轻装上阵,撑着伞找到最近的地铁车站——斯隆广场站。伦敦地铁虽然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但感觉还是很方便,她很快找到大本钟所在的方向,登上那节坐满了蓝领阶层和外国移民的列车。

列车在具有百年历史的隧道里飞驰,车窗外黑暗的地洞,还有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让她想到了荒村的结局。

就这么飞奔下去吧,一直通向更深的地底,那里是地狱的第N层,或许高玄就在燃烧的地下等着她......

然而,没有眼泪在飞。

21点45分,她混在一群东南亚游客中走出了地铁。雨水依然在下,她举着伞穿过国会广场边的街道,忽然发现那座梦中几度相见的钟楼,就悬挂在自己的头顶了。

大本钟。

彼时彼刻彼地,春雨看到的是大本钟,这座147岁高龄的大钟,如古老的城堡般矗立在伦敦的夜色里。

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混杂着湿润的雨水的空气,似乎还带着一百年前的味道。就是这一刻,不可逃避的前定——脑子仿佛变成了一张白纸,而意识成了那个人曾经握过的一支画笔,就这样绘出了眼前的钟楼,它是如此真实,又是如此虚幻,像一张永远都洗不出的底片。

走到大本钟底下,脚下就是国会广场,眼前矗立着新威斯特敏斯特宫——英国国会大厦,这座哥特式建筑在晚灯中金碧辉煌,宛如曾经的日不落帝国。

大厦的一面正对着泰晤士河,无数灯光打在河面上,让春雨想起了黄浦江或苏州河。大本钟那尖尖的高塔,正在水波中微微晃抖,这是每个初到的伦敦的游客必看的风景。

而此刻的春雨已成为了风景中的风景。

她撑着伞退到河边的栏杆,在伦敦夜色的凄风苦雨中,她披上了一间红色的罩衫,与黑色的裙子合在一起,宛如司汤达不朽杰作的名字。

仰头眺望夜灯照射下的大本钟,那朝向四方的钟面上,镶嵌着几何形状的玻璃,两根巨大的时针正指向十点钟的位置。

晚上十点整,悠扬的钟声从云端响起,大本钟向全世界发出低吼:一、二、三、四......

百多年来这钟声几乎从未间断过,送走了无数伟人英灵的离去,又迎来了无数生灵的坠地。这就是英国,伦敦,大本钟。

当钟声渐渐平静后,春雨依然仰望着大钟,仿佛眼睛已被那长长的时针牵住了。

大本钟的时针继续运行,肉眼几乎看不出动静,但已从十点整走到了十点零七分。

依然是十点零七分。

春雨保持这样的姿势已好几分钟了,而大本钟的时针停留在十点零七分的位置,也已是同样的时间。

怎么回事?时针忽然有些刺眼,她看了看自己手机的时间,已经22点12分了,再看看手表也是同样的时间。

而大本钟仍然是十点零七分。

已经过去至少五分钟了,大本钟的时针仍然停留在原来的位置,根本一动也没有动过。

大本钟停摆了?

天哪,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奇观——春雨使劲揉了揉眼睛,怀疑是不是今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让自己产生幻觉或臆想了呢?

不,她的眼睛没有欺骗自己,大本钟的时针确实没有继续前进。它就像一个不知疲倦地奔跑了上百年的老人,突然之间倒地不起,默默地沉睡过去了。

手表上的时针已走到10点15分了,春雨发现身边许多游客都纷纷仰头看着大本钟,彼此间还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有人发出惊讶的呼喊声:“瞧,大本钟停了!”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一奇景,国会广场上一片喧哗,人们拿出照相机来拍个不停,还有人在十点零七分的大本钟下摆出POSE以留纪念。

春雨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再回头看看泰晤士河里大本钟的倒影,一切都像是被颠倒了过来——今天到底是什么黑色的日子?2005年5月27日,暮春凋花时节的星期五,她从上海飞到伦敦,飞机上有个教授死在她身边,千辛万苦出了机场,却错过了接机的人,忍饥挨饿赶到学校却吃了闭门羹,当她跑到这梦中来过的地方,却看到大钟百年一遇的停摆了!

难道是上帝有意捉弄她?只不过把可怜的弗格森教授,与古老的大本钟作为了道具。

突然,春雨想起了一个人。

于是她高高举起手机,拍下了此刻大本钟停摆的照片。这是她上个月新买的手机,照片像素还是蛮高的,灯光下的大本钟晶莹剔透,指向十点零七分的时针非常清晰。

几秒钟后,春雨把这张照片发送到了万里之外的一个手机号码上。

北京时间2005年5月28日清晨6点20分

这是我的号码。

尖厉的铃声钻进耳膜,仿佛从某个遥远山洞传来,将我从连续不断的梦镜中托出海面。

睁开眼睛,我大口呼吸,仿佛某个人影就在眼前。

清晨的光线直射入瞳孔,我的脑子从混沌状态中缓缓退出,猛然想起刚才是什么在响?

对,短信铃声。

从床边摸起手机,发现这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还不是中国大陆的,难道是香港的手机?眼睛睁大了一圈,想想会是哪个身在海外的朋友呢。

满腹狐疑地打开短信,却看到了一张图片。

大本钟。

手机微微晃动了一下,我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屏幕上清楚地显示着大本钟,这座举世闻名的建筑物,早已在《三十九级台阶》电影的结尾,深深映入我的童年记忆了。

手机里是大本钟的夜景,一片晶莹的灯光笼罩着它,时针指向十点零七或零八分的位置。

小小的屏幕里闪烁着荧光,下面还有一行文字——

“我是春雨,我看到大本钟停摆了。”

刹那间我把手机合起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她就在手机里和我说话——大本钟停摆了。

是她说还是他说?

没错,昨天清晨春雨给我发了短信,告诉我她要登上去英国的飞机读书了。现在她应该已在伦敦了吧——上海与伦敦的时差是八个小时,那么现在她在那边正是晚上十点多钟。

他说的就是这个时候,不知不觉间额头沁出了汗珠。难道又是一语成谶?

昨晚叶萧风尘仆仆的面容又一次浮现眼前,他在英国发现了那个人留下的壁画和文字,预言了2005年5月27日晚十点,伦敦大本钟将要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