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鸣玉装着已经没那回事一般尽力安抚住母亲。她没有在冷宫里头走动,呆在屋里陪着戴望卿。
戴望卿以为自己的胁迫奏效,也以为鸣玉只不过是有些羡慕外面的生活罢了。见她乖乖陪着自己,面上神色也无异常,遂觉心中大定。相反鸣玉见她笑得高兴,不禁又暗恨起母亲。
哪有作母亲的不希望儿女过得好的?偏偏她却摊上了这么一个母亲,自私地因为私怨而要将她困在冷宫,要她陪伴着度过一个又一个绝望而枯燥的日子。这次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拒绝了邓薇心的好意,无异于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想到这里,她瞟了母亲一眼,不禁觉得周身发冷。
总算熬到了晚上,不安已经让她坐卧不宁,只是为怕戴望卿察觉而勉自压抑着。挨到了半夜,母亲乏了,自个儿进了内帏睡下,而她则卷缩在外间的小榻上辗转等待。冰冷的手脚让她焦躁到了极点,等到三更时分,她静悄悄地爬起床轻手轻脚地推门出了院子。
她拔足狂奔,在转角处果然看见邓薇心的身影。她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总觉得见着了她,她平凡而痛苦的一生一定会有所改变。
鸣玉压下心中翻涌的浪潮,深吸了一口气向邓薇心走去。
她已经不觉得冷了。因为在转角处的女子,比她母亲更温暖,虽然她总是那么恬淡冷静。
邓薇心手上拿着一件披风,见鸣玉过来,伸手便递到她面前,“先穿着吧!今夜你便要决定了。”
鸣玉心跳加速,接过披风披上,登时觉得暖入心房,“鸣玉,嗯,已经决定好了。”
“鸣玉想要跟着阿姨。只是,娘她不肯。她说如果我要跟你走,她就去领罪,到时候大家一块儿死。”
邓薇心沉吟片刻,“母亲和生命,你更爱哪个?”
生命。鸣玉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她看着邓薇心不敢回答。
“贪生是人之常情,你不必羞于启齿。很多时候,人需要正视自己的欲望。”邓薇心的嘴角竟然泄露出一丝笑意,夜色之中,她姣好的容貌显得更为朦胧。
鸣玉一时间看得痴了。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从来不笑的人笑起来竟然这么好看。
“哪个?”邓薇心再次问道。
鸣玉低头,轻轻说道,“生、生命。”
“大声点,我听不见。”邓薇心说道。
“生命!我爱生命更胜母亲!我就是贪生怕死,可这是天经地义!”鸣玉闭着目乱喊了一通,睁开眼睛的时候见邓薇心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我希望你能懂,人是为自己而活,而不是别人。”
“那,我该怎么办?”鸣玉其实还是不懂,但是她觉得自己的命运正因为她的话而有了改变。这令她很是振奋。
“这就要看你自己了。”邓薇心理了理斗篷,“我明早来接你。”
邓薇心转过身点亮手上的灯,等待身后傻了眼的鸣玉离开,“走吧!今晚开始,你要不一样了。”
鸣玉看着眼前漆黑的背影,眼睛一阵涩痛。有什么遮住了双眼,朦胧中只看见一层昏黄而柔和的光晕打在邓薇心的背影之上,永恒而隐秘。
鸣玉毅然转过身,飞快朝着来路跑去。
她跑回屋里,走到垂帘前轻轻撩起纱帐。里面的人睡得正酣,鸣玉瑟缩着进了内间,走到戴望卿面前抱膝坐下。她盯着那张睡脸,心儿跳得飞快。
阿姨给了她一夜的时间。可是那根本不可能说服母亲答应她的要求。阿姨问她是爱母亲抑或是自己的生命,无非是要她在这两者之间择其一。那就是说,要想完成自己的愿望就要——
鸣玉狠狠地甩了甩脑袋,看着熟睡的母亲脸色数变。
今晚开始,你就要不一样了。
邓薇心的话像是个奇妙的魔咒,时刻在她脑海中盘旋。鸣玉颤然自地上爬起,悄悄抄起母亲身边的软枕。
她会不一样,因为过了今晚,她会光明正大的追求她的欲望,抛开所有的枷锁重新开始。
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鸣玉颤巍巍的手已经将那个软枕压向了母亲的脸……
戴望卿在窒息间从梦中惊醒。有人用枕头压住她的鼻嘴,她痛苦挣扎,用尽全力将那人推开。枕头落地,她连忙大吸几口新鲜空气。还没来得及从床上爬起,那人惊呼一声将她推到,骑压在她身上双手掐着她的脖子。
戴望卿大惊失色,黑暗之中隐约看见那人的容貌,赫然正是她的女儿鸣玉。
“你——”为什么要杀我!我是你的母亲!
戴望卿睁大眼睛,张着叫不出声音的嘴巴,手指拼命抓挖鸣玉的手,企图将她的手拉开。
鸣玉知道此刻自己不能松手,起意之时的慌张和挣扎已经被杀意激得荡然无存。她不能思想,只是用怒意和杀意交织的双眼紧紧瞪着她的母亲,用整个人的重量压在母亲的脖子上。
戴望卿的挣扎越来越微弱。她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儿,怎样也猜不到女儿竟然会为了离开冷宫而对亲生母亲动了杀念。她张合着嘴,怨毒地在死前发出“啊啊”的诅咒的声音。
过了一阵,戴望卿的挣扎已经消停。鸣玉喘着气从母亲身上爬开,她的双脚发软,却仍然倔强的站立着;她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不断地抽搐颤抖。鸣玉虚脱一般地笑着,抬手欣赏起手背上母亲临死前留给她的指甲的抓痕。
她伸指试了试母亲的鼻息,发现她的确已经死了。
全身绷紧的肌肉骤然放松,她摊到在地上哭着笑了起来。
一切结束了,因此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鸣玉看着母亲死时诅咒的双眼,浑身惊悚不安。仿佛听见死者的声音穿梭在她脑海各处,毛骨悚然地叫喊着——
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力量,鸣玉霍然站起,夺门而出。
她跑出了院子,一路狂奔至冷宫宫门前方才敢停下脚步。倚着宫门坐下,她等待着清晨将会来接她离开这里的邓薇心。
四下里寂静无人,白昼的疯妇都睡下去了。鸣玉背抵着门,将自己的脸半埋在膝间,与可怕的寂静对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夜间的色彩渐渐蒙上了一抹曙色。她睁开半眯的睡意的眼,看着天际逐渐转亮,远处的景物也逐渐显现。
一阵细碎而微弱的铃动声遥遥传来,鸣玉神色一提,脸上的笑容明艳地绽放开来。她看见昨夜的那道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身上披着黑色的披风,手上还拿着一件。邓薇心正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而她却再也等不及了,一个箭步冲到了她面前。
邓薇心心里清楚鸣玉的选择和作为,无言的抬手将身份名牌放进鸣玉的手里。在触及她冰冷的手时,被那手上传来的那份冷意冻住了。邓薇心低头笑了笑,收回手。
鸣玉高兴地把玩那刻着她名字的名牌,上面一串小银铃在她手中发出脆弱的响声。她很兴奋,甚至是对这个身份名牌爱不释手,甚至也没有注意到邓薇心沉着的眼神里有着淡淡的焦虑。
然而邓薇心只是愣住了一小会儿,随后便向鸣玉伸出了温暖的手。
“我们走吧!”她轻轻说道,紧紧抓住鸣玉交付过来的冰凉的小手。
鸣玉重重地点了点头,嘴角一丝不能掩饰的窃喜让她平凡的容貌生动了不少,看起来竟也有些跳脱灵动。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冷宫乍起一声凄厉的惨哭,紧接着哀哀怨怨的哭笑声便开始此起彼伏。
疯妇们起床了——鸣玉走在窄长的宫道内回望那个她住了十六年的地方。那里终日惨雾环绕,仿似永远不能被朝阳射穿,昏沉沉、冷凄凄的。寒意惹得她打了个冷战,她缩了缩肩扭回身。
出了这里,她誓死不要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