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丹菲牵着马从侧门进了刘宅,把缰绳丢到马仆手中。马舍里的大黄狗跑到她脚下,热情地摇着尾巴。曹丹菲从怀里掏出席上捎来的一块肉铺,丢在地上,微笑着看着大黄吧唧咀嚼着。
“二娘回来啦?”一个管事走过来,问,“怎么没见着大娘?”
“锦娘还在和朋友吃茶,阿罗跟着她的,常叔你放心。”曹丹菲客客气气地说,“她让我回来吩咐厨房做菜。”
管事笑道:“我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大娘要吃什么菜,我去吩咐厨房。”
“羊肉合子和翡翠丸子汤。”曹丹菲说,“大娘她在茶楼吃了不少,晚上应该不会用很多。只是她今天跑马吃了不少冷风,记得让厨房熬些驱寒的热汤。”
“还是二娘细心。”管事道,“对了,夫人下午身子有些不适,请了郎中来家,此刻正在看病呢。”
“阿娘病了?”曹丹菲一惊,不待管事多说,匆匆朝上房跑去。
刘家太太身旁的大婢女春娟掀起帘子送郎中出来,就见曹丹菲飞奔而至。
“二娘回来啦。”春娟朝屋里道了一声,打着帘子让曹丹菲进来。
曹丹菲快步走进屋里。刘夫人陈氏斜靠在炕上,膝盖上盖着薄毯子。她已是而立之人,秀美艳丽的面容却依旧如双十女子一般明媚。正因如此,她才能以寡妇之身,带着十岁的女儿,嫁进刘百万家做填房夫人。
看到女儿进来了,陈氏立刻展露出慈爱的笑容,朝她伸出手,“这孩子,怎么又穿成这样就出门了?让刘家姑母见了,指不定又要怎么嚼舌根。”
“管他们说什么?”曹丹菲跪在母亲膝下,关切地问,“阿娘哪里不舒服?郎中开了药了?”
陈氏听女儿这么一问,面上容光焕发,眼里光芒明亮,兴奋地低声道:“我的儿,阿娘没病。是你我母女俩的好运要真的到来了!”
“什么好运?”曹丹菲听得一知半解。
春娟欢喜道:“二娘要做阿姊了!夫人有身孕了!”
曹丹菲一愣。
母亲嫁给刘百万已快四年,一直无出,没少被刘家亲戚和左邻右舍说闲话,就连家中奴仆,私下也会拿这事嚼舌根。陈氏本是农家女,又是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自己无出,也不好在刘家拿架子。于是母女俩这几年都过得十分低调,甚至还被资历深的老仆欺负。
刘百万对陈氏倒是真心怜爱,连带着待曹丹菲也很亲厚。只是刘百万只有刘玉锦一女,是亡妻所出。陈氏进门后没能生个一儿半女,纵然刘百万和她恩爱依旧,她自己说不焦急也是骗人的。
如今陈氏终于有孕,不论生儿生女,落地的都是刘家正经的嫡出,陈氏这主母的位置,也才终于坐牢固了。
想到此,陈氏更加欢喜,摸着女儿被冻得发红的脸蛋,微笑道:“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我的阿菲。你说着是刘家的养女,可这几年一直被锦娘当奴婢使唤,吃了不少苦。你放心,等这孩子落地,阿娘一定要把这个刘家上下好好整治一番,把那些欺主的刁奴发卖出去,给你出气。”
曹丹菲拉着母亲的手笑道:“家里下人大多待我还不错。我毕竟不是刘家正经的女郎,不怪他们捧高踩低。至于阿锦,她虽然刁蛮,可心眼并不坏,并未有意欺负我。看在阿爹的份上,阿娘不用同她计较。”
“阿娘知道。”陈氏见女儿宽怀大度,心里更满意了几分,“她长你三个月,也快及笄了。到时候让大官给她订一门亲事,把她嫁出去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你却要多陪阿娘两年。”
母女两人偶偶私语,说了一阵话,外面又是一阵喧闹。曹丹菲听到下人在唤“大娘”,知道是刘玉锦回来了,便从母亲怀中起来,站到炕脚边。
刘玉锦风风火火地自己掀着帘子冲进来,嚷嚷道:“阿娘,我要新做一顶百花冠!”
陈氏脸上那脉脉温情一抹而逝,旋即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欢喜面孔,迭声叫道:“哎哟哟,我的儿!你是去哪里顽得一头汗?你就这么跑马回来的,不当心着了风?春娟赶快吩咐厨房熬暖汤来。我的儿,快到阿娘这里坐着,让我给你擦擦。”
刘玉锦笑嘻嘻地钻进陈氏怀里,道:“我回来的路上遇到卫家女郎,戴着一顶王永记的百花冠,说是京都里最新的样式呢。瞧她那得意的样儿!不就是一顶小冠吗?阿娘,阿娘,我也要,我要嘛!”
陈氏被她一阵摇晃,喉咙里酸水翻涌。曹丹菲眼尖手快,冲过来一把拉开刘玉锦,一手将一个铜盆接在炕下。陈氏扑在炕头吐了起来。
刘玉锦怔道:“阿娘病了?可请了郎中来?”
曹丹菲冷眼瞥她,拍着母亲的背。陈氏吐完,缓过气来,疲倦笑道:“阿娘没事,只是……阿娘要给锦娘添个弟弟妹妹了。”
刘玉锦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随即开心地笑起来,“阿娘有身孕了?太好了!阿爹知道了吗?他肯定要高兴坏了!我这就告诉阿爹去!”
陈氏急忙让人把她拦住,道:“已经派了婆子去告诉你阿爹了。外面冷,你才出了一头汗,当心着凉。阿绣乖,坐下来陪娘说说话。阿菲,你去催催热汤。”
“知道了。”曹丹菲给母亲端了一杯茶漱口,又拧了一块热帕子擦脸,这才转身出了门。
到底还是自己亲生女儿好,这么细心体贴。陈氏揉着帕子,朝女儿的背影递去极短暂的充满温情的一瞥。
转回眼前,刘玉锦又在絮絮地说起百花冠来。陈氏忍着厌烦之意,带着笑,耐心地听她唠叨。
曹丹菲出了门,就见一个婢子端着热汤走来。春娟笑道:“厨房说是二娘吩咐的,时候正好。二娘真是细心,倒是厨房偷懒,只做了一份。”
“给锦娘端去吧,我不渴。”
帘子里,正一派母女情深,刘玉锦对着继母喏喏撒娇。曹丹菲侧耳听了听,眼里一片冷冷清光,转身离去。
陈氏有孕一事,果真把刘百万高兴坏了。刘家也有侍妾,却都无出,刘大官盼儿子盼了半辈子,如今才见希望,一时乐得找不到北。刘家上下的奴仆都得了厚厚的赏钱,陈氏院子里的奴婢和婆子还还多得了一件冬袄子。
待到晚上就寝时,陈氏便对刘百万道:“妾身如今有孕,刘家血脉要紧,我精力也大不如以前,这管家的事,恐怕要换人来做了。”
刘百万此刻自然对妻子百依百顺,道:“你的身子自然最要紧,当好生休息才是。只是不知道管家的事交给谁的好。家里那两个妾都蠢笨上不得台面,让她们来管,怕越管越乱。”
陈氏笑道:“夫君糊涂了,有现成的人,还需用那两个小娘吗?”
“谁?”刘百万问。
陈氏伸出纤细的食指,在丈夫额头一点,“还能有谁?当然是咱们刘家的大娘,你的心肝宝贝,锦娘呀!”
刘百万握住娘子的手,皱眉道:“锦娘能行吗?我看她整天还只知道玩耍,没心没肺的孩儿模样。”
陈氏道:“锦娘过完年也就满十五,要及笄了,家里留不了她几年了。她将来出嫁,到了婆家也是要管家理事的,总不能做一辈子女儿吧。从现在开始,她跟着我学管家,也是为将来做个打算。妾身是这样想的,不知道老爷怎么看?”
刘百万连连点头,“娘子说的在理。锦娘没有亲娘,你这个阿娘倒是比亲娘还细致。有你教导她,我最放心。不过这孩子贪玩好耍,怕反而累着你。”
陈氏道:“我嫁进刘家前,也不过是一名村妇,洗衣做饭,种菜浇地,从早忙到晚,不是那等娇生惯养的女子。夫君放心,我若累了,就让阿菲帮衬着点。她懂的也不少。”
“菲娘是个聪明孩子。”刘百万道,“明年她们及笄,这婆家,你我可要擦亮眼睛仔细挑选。”
“那还用您说。”陈氏温婉一笑,靠进丈夫怀里。
刘百万第二天就把刘玉锦叫来,让她从今天起跟着母亲学着管家。刘玉锦嘟着嘴道:“阿爹知道我最烦算账,家里下人的琐事我也不爱理。姑母倒是喜欢,何不让姑母来管?”
陈氏坐一边,听到刘玉锦这话,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刘百万不悦道:“胡说什么?哪里有让出嫁了的女儿回娘家管家的。你姑母婆家对外人可说不说得清?”
“家里那么多堂兄堂嫂,也可以叫来管管呀。”
“早就分家,人家凭什么来管我们的家务事?”刘百万动怒,“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整天就知道玩!”
陈氏忙劝慰道:“夫君别生气。阿锦还小,慢慢和她说就是。”
刘玉锦撇嘴,道:“为什么要我来管?阿菲也闲着,怎么不叫她来。”
曹丹菲站在一旁,听了这话,只是温顺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陈氏笑道:“阿菲姓曹,不好算刘家的帐。锦娘你拿她当亲妹妹,可咱们不能不避嫌。”
“有什么好避嫌的。”刘百万拍胸脯道,“阿菲就是我闺女,凭什么算不得我们刘家的账。就这么说定了。阿锦你和阿菲从今天起一起跟着你们阿娘学管家,都不许偷懒。”
曹丹菲很恭顺地应了下来。刘玉锦哼了一声,也当答应了。
等到刘百万出了门,陈氏把两个孩子叫到自己屋里,一人给了一本账本,对刘玉锦道:“我身子疲乏得很,怕支撑不了。管家的事阿菲都知道,你先看账本,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她好了。”
刘玉锦巴不得不用听说教,卷着账本拉着曹丹菲就跑走了。
两个女孩关在小书房里算账。刘玉锦最没有耐性,拿着账本算了两页就不耐烦,于是全部丢给了曹丹菲。
“阿娘说你什么都懂,搞不明白干吗还要我来管家?”
曹丹菲把账册推回去,淡淡道:“阿娘说了,你姓刘,我姓曹。曹家人怎么能管刘家的家务事?”
“阿娘就要生小弟弟了,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你还斤斤计较做什么?”刘玉锦又把账册推回去,“有道能者多劳,你就麻烦几日吧。反正我也管不好,到时候惹出乱子,阿爹又要训斥我。”
曹丹菲接过账册,不置可否,只问道:“先生布置的功课你可做完了?下月初一去女学,你教不出来功课,当心又吃板子。”
刘玉锦正摆弄着她那一顶新的百花冠,对曹丹菲的话不在意,“我已经写了大半,剩下的你替我做完就是。反正你会写我的字,先生看不出来。”
曹丹菲瞟她一眼,道:“帮你写功课是可以。只是我如今要管家,怕没有那么多空闲。”
“哎呀,我的好阿菲!”刘玉锦放下金冠,过来挽着妹妹的手不住晃,“那功课没多少,你稍微多抽点时间就能写完。我知道你忙,你的好我都记住了。仅此一次?好不好?好不好嘛?”
每次都是仅此一次,于是曹丹菲就这样帮着刘玉锦写了三年多的功课,这一次也不例外。
刘玉锦的面孔像个粉团子似的,眼睛圆溜溜,撒娇的时候显得特别娇憨可爱,任谁见了都要心软几分。所以她一旦求人,都没有不成功的。曹丹菲尽管心里无动于衷,也不能不卖她这个面子。她没有一口气答应,就是怕刘玉锦觉得求她太过容易,将来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不好拒绝。
刘玉锦见曹丹菲软化了几分,知道有望,又去妆盒里拿了一对金华胜,帮她插在发间。
“瞧,多配你。这对华胜就送你了。好阿菲,帮我把功课写完,回头我再让阿娘也给你打一顶百花冠。”
“你就知道收买我。”曹丹菲嗔笑,算是应下了。
刘玉锦坐在她身边,一边吃着葡萄干,一边看她算账。曹丹菲做事向来麻利,一手翻账册,一手拨算盘,五指如飞,啪啪声响个不停,转眼半本账册就算完了。她拿朱笔在账册上把不清楚的款项钩出来,另外拿册子写上备注,有条不紊。
刘玉锦撑着下巴在旁边看了半晌,又是羡慕又是欣赏,忽而笑道:“阿菲真能干,难怪阿爹总说你好。你瞧你,又能陪我玩,又能帮我做功课,还会算账管家,天底下找不出更聪明的娘子了。阿菲,将来我出嫁了,也一定要把你带上。到时候你不但帮我管家,还帮我管那些狐媚子,帮我对付恶婆婆。你说好不好?”
曹丹菲拨着算珠的手一抖,算了一半的数就乱了。她顿了顿,才把算珠归位,账册翻回前几页,重新算起来。
“阿锦说什么话呢?小姊妹们长大嫁人,就是各自成家了,我怎么能陪你一辈子?你将来和你夫君琴瑟和鸣,我过去做什么?”
刘玉锦玩着发辫,天真烂漫地笑道:“我将我夫君分给阿菲就好。”
啪地一声,女孩修长的手指将一颗算珠拨了上去,珠粒相撞的声音清脆响亮。
曹丹菲提笔在册子上记下一个数,才说:“你这话真孩子气。夫君又不是珠花首饰,怎么能随便分给别人?”
“要是和卫家三娘那样的女子分享夫君,我自然不肯。但是若是和阿菲你分,我有什么不情愿的?”
曹丹菲啼笑皆非地看着她,“你肯把你丈夫分给我,让他与我生儿育女?”
“你我不分彼此,你的儿女就是我的儿女嘛。”刘玉锦想当然道。
“阿锦你可真天真呢。”曹丹菲嘴角勾了勾,目光犹如清雪,透露着冷意。可眨眼之间,她已经低垂下了眼帘,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顺模样。
刘玉锦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不想做妾。那我让你做平妻……”
一本账册丢到她面前,曹丹菲扫她一眼,道:“这是家里胭脂店的账册。你不是总气不过卫家三娘管着她家的脂粉铺子吗?你多看看这账册,也学点门道,免得总被卫三娘取笑。”
刘玉锦一听有理,便把“共侍一夫”的事放在了一边,皱着眉头翻起账册来。曹丹菲握着笔,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把胸膛里翻涌着的怒气压制了下去。急促又响亮的拨算盘声再次回响在小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