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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 拔剑(四)

黑夜中,几道身影顺着破损的城墙闪进了建宁县。街道上几乎没有了行人,更夫的云板寂寞的敲打着,提醒人们关闭门窗,小心盗贼和火烛。

一条僻静的巷子口,有家小酒馆门环轻轻地被敲响,“啪,啪,啪啪,啪啪啪”,带着某种节律,仿佛幽灵跳舞的节拍。

“谁呀”,酒馆的主人点燃灯笼,在院子里低低的问。

“我,送豆腐的,您老前天早上订的豆腐”,敲门的人粗声粗气地答。门开了,几个黑影闪入了院子中,闯进屋子。酒馆的主人探头探脑地在街道上张望了一周,关好门。不放心,又搬来一块巨大的石头,将大门顶上。

“赵老哥好身手,这么大的石头还能搬得动”,进了屋子,黑衣人低低的说,分不清楚对主人的恭维,还是嘲讽。

“让弟兄几个见笑了,老规矩,请先把豆腐块亮出来”,屋子主人笑着跟几个黑衣人见礼,手一伸,探到领头的黑衣人面前。

领队的黑衣人点点头,从腰间掏出一个两寸见方的汉白玉腰牌,放到房子主人的手上。房子主人接过玉牌,在灯下不停转换角度,直到看清楚花纹之间隐藏的红线,方才将玉牌交还了。紧跟着从自己腰间,掏出一块类似的玉牌递过去。

几个黑衣人依次掏出同样的玉牌,交给房主检验。互相之间,检查得一丝不苟。

那是北方特产的汉白玉,上面刻着虎、豹、狼、豺以及各类走兽,代表着持有者的身份。有了这片玉牌,他们就调动驿马,将手中的情报送到想去的任何地方。

“原来是钱老哥,孙三弟,李二当家,失敬,失敬”,赵姓房主笑着吩咐人端来茶水点心,给几个黑衣人充饥。大伙的名字与姓氏显然都是假的,彼此不心知肚明,互相之间,也不多问。

“谢赵老哥,我们就不客气了。如果有肉食,最好切两盘来,路面上不太平,大伙翻山越岭,都饿坏了”。黑衣首领不客气地抓起点心,塞进嘴巴里,边吃,边说道。

“好说,我让厨房看看,有没有剩下的酱马肉,给大伙先切点儿来”,房主笑着走了出去,一会转回,端了些小菜。又过得片刻,伙计端来的两大盘子马肉,一坛子酒,轻轻地放在饭桌旁。

几个黑衣人依次坐好,取肉充饥。酒水房子身旁,却没有人去动。

房主端起茶壶,坐到了桌子前,给每个人斟上了一杯茶,自己先干了一杯。然后,冲着带队的黑衣人问道,“钱老哥,千里而来,路上可顺利?”

“顺利个鸟,陈吊眼的人穿州过府,搅得各地不得安宁。几次咱们就跟他的马队遭遇上了,差点动起手来。”一个姓曹的黑衣人嘟囔道,“要不是大伙有事情赶着过来,才不会让那些蟊贼如此嚣张,他们……”。

“小声,这里是破虏军地界”,钱姓首领一横眼,将姓曹的未说完的话堵回了肚子。

大概是被憋得难受,姓曹的黑衣人端起茶,拼命咽了两口,不再说话。其余几个黑衣人彼此用眼睛打着招呼,看样子一路上已经受够了钱姓首领的严厉。

房主见状,赶紧借倒茶的动作岔开话题。干眼线这一行最重要的是团结,一旦兄弟离心,大伙都将走上不归路。“兄弟们慢些吃,厨房还有。前些日子城外开战,事后文贼低价处理伤马。我买了一匹,杀了,全酱了起来,就等着兄弟们来光顾”。

听店主说到建宁之战,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靠在左首处的黑衣人尽力将声音压低,好奇地问:“赵老哥,那一仗,真跟外界说得那么玄么。弟兄们都传说,文天祥用了一种什么雷,一劈下去,几十条人命”。

“是轰天雷,他们破虏军叫手雷。拳头大小,带着个火捻子。我帮着他们抬伤兵的时候,在伤兵腰上见过。那东西看上去不起眼,点燃了,扔出去就会炸开。就是石头,也会炸出坑来!”店主颤抖着声音回答,仿佛至今还心有余悸。“页特密实大人不知道情况,被文疯子用这东西打了个措手不及。后来许夫人,陈吊眼都来了,三家兵马围着页将军打,所以….”。

“哦!”,听者一幅恍然大悟状。干眼线这一行,忌讳好奇心重。但邵武之战被外界传得太玄,茶馆酒楼,几乎一个地方一种版本。那些江湖艺人不知在哪里弄来了平话唱本,背着地方官员,偷偷地传唱。

而各地百姓偏偏爱听这些段子。所以艺人们就充分发挥想象力。连页特密实被阵斩之前吃了什么东西,是否中毒。杨晓荣如何偷了页特密实的兵器,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眼线们也是人,对自己无法了解的信息,一样心痒。

“赵老哥费心了。我们只打扰你一晚上”。钱姓首领抹了把嘴巴,擦去嘴角的油渍。“大帅有令,赵简速接”。

“是,赵简接令”房主立刻站起来,必恭必敬地立于桌案前。

“大帅要你在三个月内,想尽一切手段得到文贼所用的轰天雷情报。如能窃得图纸,官升两级,赏金千两。如果能擒获或挟持一工匠去赣州,官升三级,赏金一万”。

“属下明白”,房主双手接过黑衣人念过的字条,高举过头顶。然后在灯下小心地展开,默颂。接着,凑到油灯上将一切证据烧为灰烬。

“把邵武之战的详细情报给我们准备好,顺便安排房间,让伙计们警戒,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吕大帅急着要”钱姓首领点点头,对赵简的举止表示赞赏,顺手掏出两条细细的金条,摆在桌子角边,“这是大帅给你的赏钱,省着些花。破虏军在路上的哨卡查得仔细,一时半会儿很难再有人过来!”

“谢大帅。谢钱兄”,赵简接过金条,眉开眼笑,“文天祥这疯子,非得跟朝廷作对,害得大家跟着辛苦。我马上找人去烧水,给几位兄弟烫烫脚,解解乏”。

“如此,有劳了”,钱姓首领点头称谢,突然,抬起手臂对向窗外,噗、噗两声,射出两根袖箭。

黑漆漆的窗外传来一声闷哼。

有人受伤了,几个黑衣人和房主一起冲了出去。

院子中,刚才端马肉的小伙计摇晃着,正向大门口跑,边跑,边大声喊道:“来人啊,有细作,老板是鞑子的细作”。

凄厉的喊声在街道上回荡,没人回应。这条街本来就偏僻,屡经战火后,大部分房子已经没有了主人。即使有人,也未必敢强行出头。

几个黑衣人一同追了上去。将小伙计围在中间。赵简伸出手,卡住了小伙计的脖子。

被袖箭所伤的小店伙脸上已经出现了死灰色,显然,几个黑衣人的武器上带了毒。

“谁叫你偷听的”,赵简气急败坏地问。经过这一折腾,今晚他得连夜搬家。很多需要值钱的东西都得扔下。一旦地方官府根据其他人的回忆画出了自己的脸形,他就只好退出邵武。

吕师夔大帅虽然不会怪罪他,但这辈子的仕途,估计因此次疏忽,走到了尽头。

“我,我”,小伙计挣扎着,手脚不停地舞动,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晦气”,赵简扔下小伙计的尸体,讪讪地解释道:“这小子是个孤儿,跟了我好几年了,没想到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赵兄还是小心些好”,钱姓黑衣人不高兴地说,“把情报给我,我们立刻走”。

“恐怕,来不及了”,房顶上,突然传来一声低喝。一道黑影扑下来,如片树叶般,轻巧地落在院子门口。身材不壮,却刚好将所有人的出路封死。

“朋友哪里人,能不能行个方便”,钱姓首领的手握上了刀柄。这人什么时候来的,都听到了什么,他一概不知晓。眼下唯一解决方法,就是在官差赶来之前,快速将此人杀掉。

“贫僧无果”,黑影合什为礼,抬起头,露出一张慈悲的笑脸,“刚才几位施主的对话,贫僧都听见了。几位施主杀人,贫僧也看见了。眼下唯一办法,就是几位杀了贫僧。否则建宁县的差役和留守的破虏军士卒,定会将几位捉拿归案”。

“大师言重了,大师不问世间事,我等怎敢得罪大师”。赵简后退一步,封住无果和尚的侧翼。这个和尚说话疯疯癫癫,但每句话都说道众人的忌讳处。无论身手,和谋略,绝对不可轻视。

“嗨,如今之世,豺狼当道。率兽食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无果和尚叹息着,将文天祥写的名句和佛家禅语颠三倒四组合在一起,身子一转,突然在众人眼前失去踪影。没等赵简缓过神来,耳边只听“啊”地一声惨呼,那个嘴巴最大的曹姓细作已经倒在了地上。

“动手!”钱姓首领大声命令,抬手去放袖箭。胳膊刚端过腰际,肩膀突然一凉,整条胳膊眼睁睁地落到了地上。无果和尚手擎曹姓细作的腰刀,身形像鬼魅一般躲到了赵简背后。其他两个细作无法施放毒箭,正犹豫的时候,看到赵简凌空飞起,石头般向他们砸来。

两个细作侧身,闪避。躲开赵简的身体,几乎同时看到对面的同伴脖子上多了一条细细的血线。喉咙一紧,再也呼吸不上一口气来。

兔起,鹰落,两个照面,院子中站着的人,只剩下钱姓首领和和尚两个。黑店老板赵简躺在地上,背后印着条刀痕,从肩到腰,显然已经气绝。

“你”钱姓首领用剩余的左臂指着和尚,如看到魔鬼般,不住地颤抖。他终于想起了对手是谁。

这个和尚是个杀人魔王,手下从来没留过活口。当年道上混的,听到这个和尚的法号,全都大哆嗦。

“贫僧无果,只管杀人,不求正果”,无果和尚叹息着,将钢刀刺进钱姓首领的肚子。

他姓吴,却不叫吴果。无果是他的法号。这个世界,无法求正果。当年他在数万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将襄阳被围困的消息送到朝廷。结果,无功,反而有罪。

贾丞相以谎报军情的罪名要处死他。满朝文武对他遍布全身的刀伤箭痕,视而不见。天日昭昭,他终于明白百余年前,岳武穆那声叹息、

好在太后及时地过生日,大赦天下。他拣了一条命,被流放到岭南。刚出临安,他就打伤了押送的差役,逃走了。从此浪迹江湖,惩奸除恶。

可惜,豺狼是杀不完的。

大宋在太平盛世的欢歌声中,丢失了重镇襄阳,丢失了临安,蒙古军所到之处,稍有抵抗者,便是屠城、。

他刺杀过元军将领。在军营中放过火,都未能阻挡蒙古人的铁蹄南下。生活中已经没有了希望,只剩下杀戮。

直到有一天,他听说文天祥重新走出了大山。打下了邵武。然后,他千里迢迢来投奔,没等到达目的地,就听说,页特密实带领三万多大军前去邵武征剿。

然后,他看到了奇迹。不会指挥作战的文天祥,击溃并全歼了来犯援军。从此,他心中多了份希望。

他知道,北元不会这么轻易甘休。刺杀对方主帅,是蒙古人的专利。于是,他与几个江湖好友悄悄的在邵武各地住了下来。

他要守护住这份希望。

虽然破虏军现在还很弱小,就像一个瘦小的毛毛虫子。但他要守着这只蝴蝶咬开重重丝茧。

因为这份希望,不仅仅是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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