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负责安置新人的小兵身后,王洵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不得不承认,封常清的治军手段非常有一套。才接手飞龙禁军几天的功夫,整座军营内已经完全没有了过去那种奢靡、懒散之风。一排排砖木结构的馆舍,被从里到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面上的杂草和马粪被扫得精光,所有坑坑洼洼都被三合土添满,重新用石头碾平。看上去光滑整洁,比长安城内的街道也毫不逊色。
几个月前王洵经过此处时,看到的那些随处晾晒的衣物也都被收了起来,代之的是一面面不同的旗帜。每一排馆舍的第一间房门前,都竖起了一根旗杆,旗杆顶端,表明该栋建筑归属的角旗迎风飘舞。旗面之上,分别写着左一某队,右二某队,中三某队等字样,让人一看便可以分辨,房屋主人隶属于哪个建制。
走了大概有半柱香时间,专门腾出来安置新兵的馆舍也就到了。带路的小兵用手向左首一栋房屋的第一间指了指,低声说道:“大人就住在这吧。这间房子宽敞,通风也比其他屋子好些!”
“让我住这里?”王洵望了望屋门前旗杆顶端写着“新七旅二队”字样的角旗,犹豫着道。
那名带路的小兵被他问得一愣,想了想,斟酌着回答,“大人持着正八品宣节副尉的腰牌,按道理,做个旅率也是绰绰有余的。但他们飞龙禁卫向来是官多兵少,刚刚周大人又没明说您担任何职,所以,属下只好先委屈大人暂且在队正的屋子里委屈一晚上,待大人的实授职位下来,再行调整!”
他一口一个大人,叫得王洵头皮发麻,手脚几乎都没地方放。好不容易等对方说完了,才长喘了一口气,笑着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新来的,估计做不了队正吧!”
带路的小兵摇摇头,显然给不出王洵任何答案。见对方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存心捉弄自己,
王洵只好从马背上取下行李卷,扛在肩上,抬腿慢慢往屋子里走。
那带队的小兵也不说话,默默从马鞍后将其他行李帮助王洵提下来,拎到屋子中,捡干净处放好。然后又向王洵抱拳施礼,准备回去交差。
“这点钱,拿去给哥哥买杯酒喝!”王洵身上依旧带着在长安城内逛酒馆养成的习惯,在贴身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小串铜钱,大约四十个的模样,塞进了小兵手里。
“不,不,不!”带路小兵吓得脸色煞白,一边摆手,一边大步后退。“大人别害我。封将军管得很严。收钱,斩首!”
“斩首?”王洵又是一愣,仔细想了想,才猛然醒悟对方说的是军规。就这么几个铜钱?要是参照此规矩的话,整个京师的官员,恐怕没一人的脑袋还能摆在颈子上!
那名小兵知道王洵没有恶意,四下看了看,快速把铜钱塞回,“我走了。大人小心些。咱们安西军的规矩,不比外边!”
“你是安西军的人?”王洵一肚子迷雾没地方化解,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能跟自己说几句话的,岂肯轻易放手?上前扯住对方胳膊上的绊甲皮索,低声追问。
“啊!是!”小兵用最言简意赅的回答,证明了王洵选人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
“那你,那你....”跟着这种不擅长说话的人在一起,王洵的嘴巴也变得笨拙了起来。吭哧了好半天,才问出了一句,“那你应该是帮封大将军整训飞龙禁卫的军官了,怎么还穿着这身....”
“属下,属下刚刚升的散职。如今,如今在营里,只管,只管帮助周大人安置新兵,并没被委派任何实际职务。”带路小兵看了看缝在自己左肩膀上从九品执戟长的标记,讪讪地回应道。
看到对方如此紧张,王洵反而觉得自己太莽撞了。赶紧拱了拱手,低声说道:“我不清楚这些,大哥别怪我多嘴!”
“没,没事!”带路小兵微微一笑,露出了几颗洁白的牙齿。
“还没请教大哥贵姓?”王洵想了想,继续跟对方套近乎。
“免,免贵,姓苏。大人叫我苏慎行就是!”小兵的回答非常简单,决不肯多说一句王洵没问到的东西。
‘谨言慎行,还真符合你的名字。’王洵心中悄悄嘀咕了一句,堆起一脸童叟无害的微笑,继续不屈不挠地跟对方套辞,“苏大哥是跟着封大将军回朝献俘的吧?我看过你们奉旨沿街夸功的场面。当时羡慕得眼睛都直了,没想到今天能这么近跟英雄们说话!”
“不,不敢当!”苏慎行被肉麻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一边摆手,一边后退。“我,我得走了。周,周大人还在等我回,回去缴令!”
说罢,不再理会王洵的任何话头,拔腿逃之夭夭。
‘居然吓跑了一个!’王洵苦恼的直挠头。没有苏慎行,他更不知道自己满肚子的疑问找谁解决了。四下张望了片刻,发现对面供新兵居住的馆舍里隐约有人影晃动,心中一喜,赶紧陪着笑脸往跟前走。
“别过来!”对面的窗口立刻探出一个脑袋,冲着王洵大声呵斥。“想挨打自己爬旗杆去,别过来害咱们!”
“害你们?”王洵楞了楞,犹豫着停住了脚步。
“新来的吧,你先看看门口的石碑。就在道路中央,对,就是那个!”窗口的陌生面孔很快发觉的王洵所面临的困惑,指了指连接各栋馆舍的那条笔直的大道,笑着提醒。
王洵顺着对方的手指望去,果然发现了一座巨大的石碑。那块碑显然刚刚刻好没几天,字上涂得墨痕看起来还非常稠厚。王洵急走数步,赶到石碑近前,瞪圆了眼睛仔细拜读,只见石碑上用非常简洁的言语写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共十七条,五十四斩。看的王洵脖子后冷汗直冒。好在血淋淋的军规之下,还有一行小字备注,“新兵集训,念其无知,初犯者责打军棍五十。再犯者倍之。三犯而不改者,斩无赦!”
“老天爷!”王洵心里发出一声惨嚎,终于明白刚才对面的馆舍中的人,为什么不肯让自己过去聊天了。扬声笑语,蔑视禁约,万一被巡视的军官抓到,这五十冤枉鞭子谁也跑不了!
正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考虑清楚就来军中混日子的当口,不远处又快步走来几个人。当先的正是那个脸上有巨大疤瘌的军官,见到王洵,远远地就冲他招手,“王副尉,请等一下。我有几句话要跟你交代!”
惊魂未定的王洵本能地站直身子,肃立拱手,“大人请讲!属下洗耳恭听!”。
看到他这般模样,疤瘌脸军官得意地笑了起来,“嘿嘿嘿嘿,吓坏了吧。我就猜到苏慎行那家伙可能会吓到你,所以就赶紧跑过来了。别害怕,这些军规定的虽然严,但封将军是个好上司,只要你不是故意触犯,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故意找你的碴!”
听到这几句话,王洵的心脏终于又往肚子里边落了数分,拱拱手,笑着说道:“谢过大人了。敢问大人,找我有什么吩咐?”
“是这样的,你跟我来,咱们边走边说!”疤瘌脸军官笑了笑,一边向王洵住的那栋屋子里走,一边笑着自报家门,“我姓周,是新兵营的都尉,你可以叫我老周,也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周老虎!”
“不敢,属下见过周大人!”刚刚与惜言如金的苏慎行打过交道,王洵对周都尉的热情极不适应,非常礼貌地拱了拱手,低声回复。
周都尉摇摇头,也不在称呼上跟王洵多做纠缠,“新兵营正缺军官,既然你是八品宣节,刚好可担任一队之长。苏慎行虽然不会说话,但给你安排的住处却是恰好。这新兵营七旅二队,就交给你来带....”
“千万不可!”没等周都尉把话说完,王洵赶紧出言打断,“属下初来乍到,两眼压根儿就是一抹黑。大人千万别把这个队交给属下,否则,属下非闹笑话不可!属下临来之前,已经跟封将军说过了,愿意从一个小兵做起。请周大人收回成命!”
“你真的只想做一个小兵?”周都尉楞了楞,脸上的疤瘌随着眼皮上下直跳。
“是,属下愿意从一个小兵做起!”王洵被对方凶恶的模样吓得心里直发寒,却强打着精神,目光不闪不避。
盯着王洵看了好半天,周都尉也没看出丝毫做伪的迹象来,笑了笑,把刀一样的目光慢慢收回,“你想做一个小兵,但我却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闹。两眼一抹黑不打紧,我给你派两个副手,凡事多跟他们商量,保管你不会惹麻烦。赵副尉,李副尉,从今天起,你们两个便是新七旅二队的队副,两个月内,无论队中的新兵,还是分编过来整训的禁军老兵,我要看到他们脱胎换骨!”
“诺!”一直跟在周都尉身后的两名军官上前半步,抱拳领命。
“周都...”王洵还想再推辞,却被周都尉一眼把话瞪回了肚子里。“少啰嗦,不懂的地方,找你的队副问。你是封将军亲自选的人,千万别给他丢脸。否则,弟兄们绝不会放过你。”
我只是想在军营里躲上几天,没想着升官进爵的啊!王洵心里苦笑,却不得不学着两位队副刚才的模样抱拳肃立“诺!属下谨遵都尉大人吩咐!”
“这就对了么?”周都尉变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还是惊雷滚滚,瞬间已经是雨过天晴,“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直接说。我周老虎,决不会为难自己的弟兄!”
注1:唐代军制,沿袭隋代旧例。每八百到一千二百人设一折冲府,领兵者为折冲都尉。其下有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长史、兵曹、别将各一人,校尉六人。兵士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百人为旅,设旅率一人;五十人为队,设队正一人;十人为火,火有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