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三年国共内战也就是解放战争,任何一个共产党人,包括绝大多数中国老百姓,都会眉飞色舞。1950年夏天的上海,尽管天气闷热,令人透不过气来,上官回忆起1947年以来中国共产党军队取得的胜利,像一个单纯的孩子,喜形于色,显得无比欢畅。
谢壮吾的感受却比较复杂,因为在整个解放战争期间,除了四平之战,他没有在前方打过仗,严格意义上,他也不算在隐蔽战线上战斗。在这个伟大时代的开始之初,他一个人在北平,执行一项目标混乱、进展困难、性质模糊却又是极其重要的任务。他背负着这项重任,一直延续到整个解放战争结束,他都没有上过战场,以后也就没有资格参与到绝大多数同事和战友关于解放战争的主流话语之中。
他感到自己被遗忘了。
当上官说起这方面话题的时候,谢壮吾表现得十分木讷,不要说有什么共同语言,连一句比较合适的话都很难插上。
其实,解放战争开始之初,形势并不乐观。正如安德烈告诫他的,中国共产党方面未必有取得胜利的把握。
如果1946年春天四平之战为标志的东北战事是国共内战的前奏,那么,从谢壮吾当时所得知的情况判断,开始于这年夏天国民党军队对共产党控制的华北解放区展开进攻,则是全面内战的开始。
陶文到达北平的第二天,谢壮吾接到北平二区地下党联络站转来杜代司令签署的电令,催促他即刻动身,最迟于8月底前回到北满的东北民主联军总部。至于如何回去,北平二区地下党联络站负责人出于好意,建议他转道张家口,经赤峰,从辽西进入东北,一是因为这是由华北军区控制的广大解放区,路程虽然说远了一点,但相对比较安全,一路上能得到交通给养方面的帮助;二是谢壮吾可以借此探望裘小越,因为革命队伍里也要讲感情的,对她恢复健康会有帮助。
请示迟迟没有得到回复,时间紧迫,谢壮吾决定动身前往张家口,不想刚出北平城,就被拦了回来,拦他的人还是那个给他出主意的联络站负责人。他解释担心谢壮吾的安全,更担心因为没有征得同意,万一在华北军区范围内出了事,不好向东北民主联军首长交代。
谢壮吾不想改变既定的行程,说:“我自己负责。”
那个负责人死活不同意,说:“你负责不了。”
原来,新一军中校军需官在机场与裘宝儿当众搏击的照片在全国多家报纸刊登,连人在北满的杜代司令都看到了,为此十分生气,认为他有可能暴露身份,所以电令他立即赶回哈尔滨,听候处分,并驳回先前的请示,要求他按照原来的计划,从天津登上苏联货船到达旅顺。对此,北平二区地下党联络站负责人也很不理解,认为杜代司令管得太细太严了,不近人情,但他也知道,杜代司令这样做不是没有根据的,其时国民党军队重兵压境,正准备合围谢壮吾可能经过的张家口地区。抗战胜利后,华北军区主动缩编,减员最多,战斗力当然受影响,杜代司令曾经预判过,国民党军队在四平之战后,知道一时碰不了东北这块硬骨头,就会对付华北,说:“柿子会捡软的捏。”
谢壮吾勉强回到北平,从报纸上看到,国民党对华北解放区志在必得,军事行动大张旗鼓。北平行辕集中第11战区孙连仲部会同第12战区傅**部,共十一个整编师七万人,从东西两面沿平绥路集结,准备向张家口进攻。谢壮吾并不知情,只因担心恋人裘小越的安危,他甚至产生不惜违抗杜代司令命令,离开北平径自奔往张家口的冲动。
北平二区联络站负责人虽然一步不离监视着他,但是他仍不太理解,既然不去张家口了,那么谢壮吾以新一军中校军需官的身份,可以大摇大摆地回东北,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多周折。
谢壮吾什么都不解释,他似乎在等待什么,迟迟没有动身。
自从在机场与裘宝儿发生公开冲突之后,谢壮吾发觉自己果然引来多方关注,新一军留守处主任对他也多了照应。此外,旗人大爷带着几个壮汉到留守处拜访他,过问裘宝儿的行踪,同时也催促他,因为他答应过,把旗人大爷的成化鸡缸杯从美国人那里要回来。
更糟糕的还有,北平二区地下党得到情报,端木秀提前释放了,而且正专注调查旗人大爷,企图顺藤摸瓜,届时将会带来麻烦。同时,暂时还在履职的北平市中统方面善后人员已经在监视新一军留守处,明显是针对他来的。联络站负责人催促他说如果再不走,就难以脱身了。
正当谢壮吾犹豫的时刻,他见到了傅作义。
陶文派人通知他,从前线回来的第12战区司令傅**设家宴接风,请他陪同参加。谢壮吾此时又明白过来,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是陶文女婿。
宴请并不豪华,但全都是地道山西酒菜,其中还有谢壮吾小时候在谢公馆见到过的汾酒,但还是第一次喝到。他敬了傅**一杯之后,看到陶文惊诧的神情,猛然想到弟弟谢壮尔是滴酒不沾的,于是夸张地伸了伸舌头,就坚决不肯喝了。
果然,陶文向傅**解释,说:“小婿以前从不喝酒的。”
傅作义听说了机场发生的事,多问了几句,谢壮吾显得有些醉意,表示对方是和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故人意外相见,一高兴,重复起小时候的游戏,闹着玩的。
傅作义不信,指着报纸上的照片,说:“这一拳一脚,动真的了。”
谢壮吾心想傅**真是个行家,看出了他们的招式。开始时自己心急,想一脚制住裘宝儿,裘宝儿也抽身心切,想一拳击中要害,这一瞬间被美联社记者的照相机抓住了。
陶文看了看谢壮吾,解释说:“我知道此人,他们都是一家子的。”
傅作义仍然细看着照片,说:“这可都是伤人的招式。”
谢壮吾怕言多必失,只回应了半句,说:“都没有伤着。”
席间饮了数杯的傅**兴起,说要与谢壮吾切磋几拳。谢壮吾再三示弱,但傅**抓住不放,说:“我们也是玩玩。”
傅作义使的是山西六合形意拳,其太极风格,形状雄丽,虎虎生风,招招有力。谢壮吾招架时,突然想起安德烈曾经说过,像中国的太极拳,如果你恋战,必然被缠住,想脱身都难,最后败在其耐力之下,因此唯有正面速战,一决速胜。他思量着要使出拳击,力求一拳破解,但又怕用力过猛,伤到对方,于是有意避让,回拳时减少了一半的力量。
傅作义停下手,表示了不满,说:“你让我。”
谢壮吾故作惊诧,喘着气,表示自己拼了全力了,说:“我不是傅将军的对手。”
陶文表情惊奇,在他印象中,女婿学过一阵子拳术,但没有真正学会,最多只是三板斧,那天机场比武,可能是裘宝儿手下留情,但今天还是这样表现,确实让他感到意外,于是又想到一个理由,说:“军营锻炼人啊。”
傅作义向陶文抱怨,说:“你女婿给我留余地了。”
陶文感到女婿已经尽了力,绝不是傅**对手,但没有想到会让傅**这么认为,于是鼓动谢壮吾,说:“你要尽力。”
谢壮吾又喘了一口气,说:“以后让我哥哥跟傅将军比。”
傅作义一听,问:“你有一个更厉害的哥哥?”
谢壮吾看了看陶文,说:“我岳父教了我哥哥很厉害的腿功。”
陶文没有搭理女婿的意思,自己教过谢壮吾几招腿上功夫,只是事隔多年,不足与外人道,更不愿意的是,他不想让女婿提到共产党队伍里的哥哥。
不等傅作义再问,陶文连忙端起一杯酒,递给谢壮吾,说:“向傅将军赔礼。”
傅作义神情怀疑,觉得扫兴,不想再理会谢壮吾,说:“不会喝酒就不要逞能了。”
告别之际,傅**还是对谢壮吾表示了好感,关心地问了问他以后的打算,又叫戴眼镜的副官送给他一张名片,说:“我不敢挖新一军的人,有机会合作。”
戴眼镜的副官看着他收好名片,然后低声补充了一句,说:“在北平,你就是傅将军的客人。”
当晚,陶文还和重庆通了电话,把见到女婿的事情告诉了在重庆军委会图书馆上班的女儿,陶含玉要和丈夫说话,陶文找人时,谢壮吾连忙躲开。陶含玉恳求父亲把他留在身边,不要让他去东北打仗,并说要赶来北平和丈夫见面。
陶文问谢壮吾的意见,谢壮吾说新一军催促他回到东北前线,他不能再拖延了。
一番争论之后,谢壮吾提到另外一个回东北的理由,说东北目前停战了,想找机会见到哥哥,好向爷爷交代。陶文神情有些黯然,提起在东北见过他的哥哥,如果不是目前的形势,本可以兄弟相见,一起回去与爷爷团聚。
说到这里,陶文不好再坚持,但要求等到陶含玉来北平见面之后,再决定是否回东北。陶文又要求谢壮吾搬到中南海,与自己住在一起,好有个照应,同时也可以避免旗人大爷他们的纠缠。他指着面前的一片山海宫阁,希望等陶含玉过来,小夫妻在这里待上几天,说:“国共一旦开战,谁输谁赢很难说,有机会与含玉一起读书、经商。”
虽说是初秋,但天气仍然炎热,陶文注视着身形变得强壮的女婿,又重复了一句已经说过的话,说:“军营锻炼人。”
趁此话题,谢壮吾再次提出自己接到命令,要经山海关回到驻扎长春的新一军,说:“军人要服从命令。”
他显然不能等到陶含玉真的出现在北平,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天。如果那样,自己的身份暴露不说,弟弟目前的处境又怎么向弟媳陶含玉交代,最后又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就更难说了,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马上离开北平。
陶文不高兴了,看谢壮吾的目光有些陌生,明确表示必须等陶含玉来了再作决定,说:“新一军方面我去说。”
但机会还是来了。
第二天一早,陶文和谢壮吾沿着水堤散步的时候,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当天马上赶到南京,参加***亲自主持的军事会议。
陶文原以为可能留在南京,不会再回来,就想带谢壮吾一起去,顺便让女儿一块来南京,但没有获准,陶文无奈,因为他自己很快还要回到北平。
谢壮吾问他,说:“为什么还要回来?”
陶文无奈,吐出一口气,说:“可能与华北东北有关。”
陶文离开北平,谢壮吾自由了。他跟新一军留守处联系上,打算乘坐第二天的军需专列回到东北,但一出中南海大门就遇到旗人大爷在等着他,非得请他吃饭。谢壮吾怕他纠缠不休,在就近的老字号吃了便宴,并主动付了账。
旗人大爷索性赖上了,放言要天天找他吃饭,说:“等你要回我的鸡缸杯,我请你吃满汉全席。”
谢壮吾最后立下了字据,才暂时摆脱了旗人大爷,等他赶到前门火车站,开往山海关的军列已经出发了。他又去买到天津的火车票,却遇到了端木秀。
轮到谢壮吾买票的时候,售票窗口突然关上了。
端木秀出现在他面前,旁边还跟了一圈人,每个人都带着枪,试图带他到前门警察所讯问。
谢壮吾掏出了新一军留守处通行证,说明自己的身份。端木秀不买账,坚持怀疑他是擅自离队的逃兵,必须带回去审问清楚。
谢壮吾清楚端木秀所谓的怀疑是怎么回事,裘宝儿就吃过其中的苦头,如果落到端木秀手里,弄不好生死难料。但他很快想到了脱身的办法,这个办法还亏得端木秀的提醒。
“咋的,怎么不搬救兵呀!”
端木秀这句话让谢壮吾首先想到了傅**。新一军留守处牌子不好用,提陶文也不能吓唬他们,而傅**长期经营华北,又是战区司令,算得上是地头蛇,如果他们认为他有傅**这样的靠山,就不敢太过分,自己反而可以放胆搏一把。
端木秀那帮手下掏枪的掏枪,亮手铐的亮手铐,步步紧逼地围了上来。
谢壮吾看到一时难以脱身,答应跟他们走,同时取出一张名片,要求去打个电话。
端木秀顿时警惕,瞄了瞄名片,一怔,说:“你认识傅将军?”
谢壮吾冷冷一笑,坚持要打电话,不想端木秀急了,伸手就来抢名片,谢壮吾手一缩,臂肘顺便在端木秀脸上一捅,端木秀痛得大叫一声,指挥手下拥上来。
谢壮吾趁乱想尽快离开,但外面又冲进一班警察,拦住出口,其中胆大的朝着天花板开了几枪,枪声引来更多的军警,还有一批特务冲了进来,再次围住了谢壮吾。
仍然处在疼痛中的端木秀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谢壮吾,将指控升级,说:“他是共党嫌疑!”
此刻在售票室内的有各路人马,但以国民党特务居多,因为他们一听到端木秀说谢壮吾有可能是共产党,争先恐后地要上来抓捕他,有的甚至表现出要立刻将他枪决的样子。
谢壮吾处在危险之中。
但最终控制局面的是带着重武器的傅**所属13军的官兵,这批军人坐着数辆军车进入火车站,原本是准备乘火车离开北平,前往张家口前线。来送行的正好是傅**那个戴眼镜的副官,他听到枪声,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于是他对全副武装的军人说,北平是我们的防区,特别是火车站这样的重地,必须对任何突发事件有所反应,不然就是严重失职。
戴眼镜的副官带领着这支部队围住了售票处,他见到谢壮吾,马上明白了什么。他怕谢壮吾不记得自己,于是提醒谢壮吾,他和傅**切磋拳艺的那天,自己刚好在场,而且,他知道谢壮吾还是国军上将陶文的女婿。
谢壮吾握着手里的那张名片,声明自己正想打电话求助他,却被阻止了,说:“他们并不尊重傅将军。”
不管端木秀如何歇斯底里地阻止,不管在场的军警特务们如何威逼对峙,戴眼镜的副官还是把谢壮吾接走了,因为有重武器对着他们,其中还有一辆刚刚进口的美式坦克。
事后戴眼镜的副官并没有把他送上去天津的火车,而是把他带到了北平地下党联络站。原来这位副官还是地下党负责人之一,他之所以这样大动干戈把谢壮吾拦回来,是因为情况突然有变,东北民主联军首长发来急电,命令他继续执行原来的重要任务。
北平二区地下党负责人受民主联军总部领导人和政治部门的委托,郑重其事跟他谈话,话题极其重要,内容极其机密,谈话气氛极其严峻。
这位主要负责人并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按照要求作了转达。其中一条讲的是国共军事部署的最新动态。据刚刚获得的情报,陶文将被任命为新组建的支援兵团司令,下属两个军,三个独立师,共十万人,将驻守冀北辽南,等待时机进军东北,届时,将成为国民党军在东北的主力之一。二是鉴于陶文将军的地位和作用将发生重大变化,延安方面研究东北民主联军的意见后,要求务必尽全力追回所赠礼物,最严厉地制裁叛徒,消除有可能对客人造成不利的任何隐患,以确保其绝对安全,任务所到之处,当地组织尽全力支持配合。
这位主要负责人说完,观察着谢壮吾,说:“明白了?”
谢壮吾没有流露出内心的震惊,认真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明白。陶文去南京开会,受到***的重用,接受了最新任命,将成为东北民主联军的主要对手之一;所赠礼物就是那幅古画,现在看来,这不仅仅是一件值钱的文物了。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画,他也不清楚,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这幅画,但一定极其重要,不仅仅关乎陶文的生命,关乎东北的战事,更关乎整个战争的输赢。
命令很明确,他必须追回这幅古画,而且要坚决处置已经被定性为叛徒的裘宝儿。之前,裘宝儿不过是一个卷走财物的逃兵,中间做了许多错事、恶事,但并没有投靠敌人的迹象,因此他是来抓逃兵的,任务只是把裘宝儿从悬崖边上拉回来,带回去,接受严厉的处分,然后视其认错态度给予机会,有可能凭本事上战场杀敌,重新做人,再次归队。
但是现在,裘宝儿没有机会了,这是一道死命令。
这位主要负责人说了一个多小时,其实并不清楚谢壮吾的具体任务是哪些,但又不便问,只是强调说:“党中央很重视。”
谢壮吾沉默了很久,当这位主要负责人问他有什么要求时,他只提了一条,就是希望他们想办法帮助他尽快赶到重庆,说:“坐飞机去。”
听说要坐飞机,而且是去重庆,这位主要负责人显然感到为难,别的交通工具都没问题,可以搭火车送他到武汉,然后坐船到重庆,但飞机有困难。
谢壮吾摇摇头,那样太晚了,说:“我自己想办法吧。”
这位负责人认为他要找傅**,连忙劝阻,说:“傅**也没有办法。”
次日,端木秀带人突袭了北平地下党二区联络站,此后谢壮吾再也没有北平二区地下党的消息。北平地下党二区方面因为损失较大,也暂时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包括那位戴眼镜的副官也暂时消失,也再没有露面。
谢壮吾回到新一军留守处,等待陶文回北平。不想端木秀知道后亲自盯在门口,一旦谢壮吾出现,就准备强行动手。但谢壮吾还是趁着夜色,从后面跳墙离开了。
他去找旗人大爷,想搞清楚那幅画。
旗人大爷在睡梦中被谢壮吾叫醒时,以为有了关于鸡缸杯的消息,喜出望外,光着身体从床上下来,使劲拉住了他。
谢壮吾推开旗人大爷,告诉他自己决定去重庆找那个美国人,帮他要回鸡缸杯,这次不过是来告别的。
旗人大爷本来低落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连声表明自己早就看出来了,谢壮吾是个一言九鼎的壮士,其人品远在裘宝儿之上,如果能帮他找回鸡缸杯,他一定重谢,说:“这院子给你也可以。”
谢壮吾其实急于打听的是古画的情况,表示担心说:“只怕美国人已经离开中国,但我会尽力而为,至少要回那幅古画。”
一提到画,旗人大爷更加兴奋,真实想法脱口而出,说:“如果能拿到那幅画,鸡缸杯就归你了。”
谢壮吾一脸的不解,说:“画比鸡缸杯值钱?”
旗人大爷猛烈地点点头,但马上又吞吞吐吐起来,声明鸡缸杯也是价值连城,但是既然裘宝儿答应交换,所以他只好忍痛割爱,不过画当然就得归他了。
谢壮吾犹豫了一下,说:“我会尽力。”
旗人大爷兴奋起来,鼓励谢壮吾,说:“你一定能拿回来,我早看出来了,他怕你。”
谢壮吾似乎鼓起了信心,表示自己想做更有把握的事,如果拿不回鸡缸杯,至少替他找回那幅画,也算是给裘宝儿兑现承诺的机会,但问题是自己没有看到过那幅画,怕到时候被裘宝儿骗了。
旗人大爷表情变得谨慎,仿佛怕被别人听到,先是试了试门窗有没有关好,又给谢壮吾倒了茶水,然后绘声绘色、详详细细地讲起了那幅古画。
谢壮吾也听得极其认真,之前如果自己有所疏漏的话,就是对古画了解不多,或者说根本没有想到去了解,现在,这是必补的一课。旗人大爷神色陶醉,沉浸其中,仿佛那幅画就展现在眼前,仿佛那幅画是他最钟爱的情人,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直到此刻,谢壮吾终于知道这古画名叫《归来图》,旗人大爷认为是宋徽宗赵佶作于宣和元年,距今已经八百多年,画中有古树四五株,飞鸟两只,其画意取陶渊明诗意。
旗人大爷还感叹此画辗转收藏,历经八百余年,保存完好,实在难得,当年乾隆皇帝思谋此画而不得,视为遗憾,之后听说曾在海外出现,众说纷纭,不知所踪,说:“想不到让我遇见了。”
至此,谢壮吾仍然听不出有特别的地方,但他相信,此画的价值远不在这里,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特别之处,不然怎么会连延安的党中央都盯得这么紧。
还没有等到谢壮吾提问,旗人大爷已经说到了重点。
旗人大爷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子上一边画,一边说,奇绝的是,这幅画最后被一个自称是陶渊明三十七世孙的人收藏了。
谢壮吾为之一怔。
旗人大爷接着说,这位三十七世孙,重新修复了此画,并请成都一个著名裱匠精心装裱,随后他自己在画外裱纸上题写六句陶渊明诗句。
谢壮吾已经猜到了大概,说:“陶渊明的田园诗。”
旗人大爷嘿嘿一笑,说:“他只取六句,哪六句?”
谢壮吾想了想,背了起来: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旗人大爷称赞他,说:“你一介武夫,能熟记诗文,不简单。”
谢壮吾承认小时候就会背了,所以没有忘记。其实,他之所以在上学之前就知道陶渊明其人其诗,是因为自己的奶妈,也就是裘宝儿母亲屠媚娘。早在乡下唱戏时,屠媚娘就演过隐士之类的戏,当然,陶渊明的《归去来辞》是讲得最多的,后来他稍稍长大,屠媚娘再讲起陶渊明时,就说比较复杂的,有一阵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用嵊县腔念起了这首诗,一直念了好多天,在旁的谢壮吾也听会了,然后背给爷爷听,爷爷赞扬他的同时,专门安抚了裘继祖夫妇。
现在想起来,屠媚娘是在向谢家表达心中的不愉快,那时裘继祖正在闹情绪,要带着老婆孩子回嵊县老家,回归乡野隐居。
旗人大爷又说:“这六句陶渊明的诗是用瘦金体写的。”
“瘦金体不是宋徽宗自己开创的吗?”
旗人大爷点点头,但相信是后人题写的,说:“此人擅长瘦金体。”
旗人大爷的话让谢壮吾想起了陶文,想起了陶文给他写的条幅,那十四个字又一次在他脑子里一个个闪现过去,一笔一勾,模糊而又清晰。
旗人大爷看到谢壮吾走神,说:“你知其一,不知其二。”
谢壮吾连忙回过神来,说:“请指教。”
旗人大爷压低声音,提醒谢壮吾千万要留心一个特别的地方,这样到时候见到这幅画才会知道是否真迹。
谢壮吾听完旗人大爷最后的解释和指点,看到了陶文和这幅古画之间的秘密,不禁恍然大悟。
旗人大爷告诉谢壮吾,这个没有署明姓氏的陶渊明三十七世孙,是故意还是笔误,写错了一个字。
谢壮吾又背了一遍,刚要说什么,旗人大爷已经抢先了,说:“一去三十年,他写成了一去二十年,少了十年。”
为什么少十年呢?这是他接下去要搞清楚的一个秘密。
陶文回到北平,果然出任支援兵团司令,并亲自跟新一军孙立人打电话,得到同意后,谢壮吾赶到机场飞抵重庆。
临走前,陶文忽然出脚向他的腿部踢过来,谢壮吾情急之下,还了一记鞭腿。
陶文停住,说:“你怎么会的?”
谢壮吾正视着陶文,说:“岳父,小时候您教我哥哥,我看到了。”
陶文笑了起来,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到了9月,人在重庆的谢壮吾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旧新闻。包括张家口在内的一百多座华北城镇被国民党军占领,华北共军“被击毙二万多人,随后分三路逃窜,萧克窜至三地,贺龙窜至张家口,***向北窜去”。国民党傅**部进入张家口时,共军一枪没有放就撤走了,傅**因此受到***的特别嘉奖。
真实的情况是,华北军区方面虽然有些松懈,但在组织张家口保卫战中,所谓的弃城而走,不过是主动撤退,有明确的战略意图,是有意保存军事力量,不与国民党军争一城一地,后来证明这是正确的。
谢壮吾在重庆还知道了另一个重大消息:中共在苏北打了大胜仗。
苏北战役的指挥官是华中野战军的粟裕,当年谢壮吾跟随杜副司令活动于江苏山东之间,与粟裕见过很多次,也曾有多张合影。想起过往岁月,谢壮吾不禁更加思念,更加敬佩。那份重庆地下党传单列举了多个数据:苏北战役从7月13日到8月27日,共历四十五天,国民党军六个旅和五个交警大队被消灭,共五万多人。
美联社的英文消息证实了传单所言不假,同时也报道了共军方面伤亡一万五千人的数字。
其间,东北无战事。
但国共双方都准备在东北打最具决定性的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