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桥名叫升仙桥,是成都郊外一座非常有名的大桥。大凡成都人要北上京师长安,或是从京城方向返回成都,此桥是必经之处。相传此桥建造十分不易,在没有这座桥之前,成都人要想出城北行,只能靠舟船摆渡,而桥下的江水波涛湍急,有时遇上风大,舟船便有倾覆的危险。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人在此处葬身鱼腹。汉朝初年,蜀郡人皆愿自行捐资在这里修一座桥,可是施工多次,均因波急浪涌,未告成功。后来设计此桥的工师梦见一位城里的白发老翁前来告知:距此处半里之遥的江底有石墩数座,桥桩打在此处,可保此桥必成。工师醒来后,知是一梦,十分懊丧。然而既是有人托梦,想必有些来由。于是第二天他早早来到修桥工地,命几个年轻后生到距施工处半里的一个江湾,让他们下水探个究竟,不大功夫,后生们浮上水来,告诉工师说江下确实有巨石突出江底,表面平滑,中有凹陷。工师高兴之极,连忙改变施工方案,在此处下桩,不到一月而桥成。峻工之日,成都城里万人空巷,都来一睹这座新桥的落成。工师突然发现一个老者在拥挤的人群中正咧着没牙的嘴巴呵呵大笑,与众同欢,这正是自己梦见的那个老翁!他急忙拨开人群崐走到老者面前,一把拉住老者的双手,问道:
“敢问老伯尊姓大名,家居何处?”
老翁仍旧在呵呵笑着,也不回答工师的话,只说了一句:
“成都与京师自此通矣。”
工师再定睛看时,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位老者神不知鬼不觉地脱开了他紧握着的手,冉冉升起,越升越高,最后竟消失在蓝天白云之中。这一幕让前来庆贺的人们都目瞪口呆。老翁已消失了半晌,地上的人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人群中有人惊呼“此乃神仙!”众人才惊嘘起来。后来人们便将此桥命名为升仙桥。
怪事一桩接着一桩。没过几天,当人们准备在桥柱上镌刻“升仙桥”三字时,又惊奇地发现了一行古篆,上写着“五十年后大贤过此流芳万世”十二个字,这些字全然不像是人工雕刻,它的笔画是顺着木纹走的,字迹又大小不一,分明是天然生成。刻工们见此,不敢再在此柱上动刀,只得把“升仙桥”三字移到右柱上去,这在当时是违反规矩的,可是神冥显灵,也不能照老规矩办事了。
骑在马上的少年显得踌躇满志,他身后的仆僮们却已累得气喘吁吁了,一个叫狗驮子的仆人叫道:
“少爷,到升仙桥了,咱们歇歇再走吧!”
狗驮子这个名字虽然是此僮的小名,也够希罕的了。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倒也有些来历呢。原来,骑马的少爷大名叫做司马相如,是成都大户司马公的独子。这司马公原在京师为官,后来辞官归乡,乃是成都的缙绅名流,他一生挣下很大的家业。只是膝下萧条,直到四十多岁才生下一子,夫妇二人视为掌上明珠。按当时的风俗,越是娇惯的孩子,取名时越要下贱,据说这样才能长命,不至夭折。司马公自然遵守此俗,给儿子取名叫“狗儿”。狗儿长到三四岁时,看见父亲骑马,他也哭着喊着非要马骑。司马公大为称赏,认为此儿日后必贵,因为骑马最能体现当时贵人的身份。可是狗儿才三四岁,岂能骑马?
他正想抱着儿子上马,一个七八岁的家僮自告奋勇,说愿意自己当马,驮着小公子玩。司马公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又见这孩子伶俐,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司马公不禁失笑,说,“既然你驮着少爷玩,那以后你就叫狗驮子吧!”
司马公本是一句谑语,没想到这个家僮立即叩头谢恩,因为主人终于给他赐了个名字。
狗驮子这个名字固然来得可笑,那“相如”二字也颇有来历。司马公子一直长到八九岁,人们都还喊他“司马狗儿”。公子渐渐长大,也嫌“狗儿”这名字难听,偶然一次,公子读到一篇名叫《蔺相如传》的文章,这蔺相如初时不过是战国时赵国宦者令缪贤家的一个普通门客,后来秦王向赵王勒索国宝和氏璧,并诳赵王说要以十五座城池来做交换。面对强横的秦王,赵国竟没有一个大臣敢出使秦国,而蔺相如拚却一死,在秦王面前大义凛然,最终完璧归赵,封为上卿。公子读罢,深为蔺相如的胆略所折服,于是自己改名为司马相如。
或许有人不相信,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竟能识得这么多字,能深通古书之义?说起司马相如幼时读书,也颇有些神奇呢。早在他五六岁时,邻居杨家便为自家公子得意请了一位中原来的先生。杨家主人是个土豪,虽然不缺钱财,但一辈子行商坐贾,没作过官。主人一心想让儿子将来谋个一官半职,也好光耀门庭,所以早早便想到教儿子识文断字。这杨得意比相如大一两岁,一年过去,得意已能摇头晃脑地读“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时,狗儿还在野马般地疯玩呢。有一次,杨得意放假,在门外读着古诗向狗儿炫耀,狗儿虽然不知所云,却颇为不屑地说:
“你那几句诗学了半年,算啥本事?我若是学起来,不消三日便可。”
大概是受了杨得意的奚落有些闷气,小小的狗儿回家便缠住父亲要学读书。这对父亲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第二天,司马公便与杨家说好,让狗儿跟着杨得意一起学习。那位先生乐得多收一份学费,自然爽快地答应了。
果不其然,一部《诗经》,从“关关雎鸠”开始,到《何草不黄》二百三十首诗,不上五六个月,狗儿已经能倒背如流,把个先生惊得目瞪口呆。自己教了一辈子书,从未遇到过如此聪颖的孩子。狗儿自己也甚为得意,不免生出些傲气。
这一天,先生本想让狗儿从《小雅》继续往下读,可狗儿今天却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脱口一句话,把先生气了个半死:
“何劳你来逼我,倒不如我来教你。”
说完,昂着头扭答扭答地要走,先生吼道:“回来!”
“哼!回来就回来。”不知是害怕了,还是觉得对先生太失礼,狗儿只得又回到凳上坐下。先生命他继续往下读,他却只顾在自己手心里乱画,气得先生也不去理他,只对着杨得意一个人教:
“《郑风·狡童》曰:‘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杨得意倒是很听话,跟着先生背诵:
“《郑风·狡童》曰:‘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聪明过顶的狗儿早已听出先生读此诗分明是在骂自己,他也不吭。不大会儿,从凳上站起来,慢慢走到先生面前,问道:
“先生,我有几字不认识,请先生教我。”
老头儿倒是好哄,听狗儿这么一句好话,立刻消了气,说:
“什么字?”
狗儿伸出巴掌,手心里亮出了“蜒犴”四字。
先生原不曾想到一个小孩子还能问出他不认识的字,一见这几个字,却呆住了。他旋即意识到这小鬼头是胡写乱编来捉弄自己,大怒道:
“小小年纪,如此诡谲,孺子不可教也!”
狗儿得意地咧开小嘴一笑,眯着眼,振振有词地说:
“先生不识,待狗儿来教你:这四个字读作‘万延屈岸’……。”
“胡扯!你且说作何解释?”先生打断他的话。
“蜒乃是大狐狸,虽大而蠢,犴乃是小狐狸,虽小而智。如今先生是蜒,狗儿是犴,不知这个譬喻是否恰当?”
这下子更把先生气得眼往上翻,他真想狠狠地踢他几脚,又怕得罪司马大人,只好咽了口唾沫,声称自今日起不准他再来读书。
说真话,这“蜒犴”四字,有的是他自己造出来的,有的不知在哪儿见过,狗儿刚才在凳上憋,终于把这四个字憋出来。对于此举,小狗儿不但十分自得,且把这四个字牢牢记下,后来他把这四个字用在名世之作《子虚赋》里,大受汉武帝赏识,此乃后话。
自此之后,相如果然不再登杨家的门,司马家的书,他也早读罢了,真可谓无师自通。不过孩子毕竟是孩子,终于有一次,他实在无聊,又来找杨得意玩。恰好先生出门小解,相如一眼瞄见案子上摆着一卷字书,他假作与杨得意闲扯,趁他不备,将这卷字书塞在衫子中偷回了家。后来先生左找右找也找不到,埋怨杨得意把书弄丢了,杨得意受了天大的委屈,再不与先生谋面。先生为此被杨家辞出,丢了饭碗,不过他至死也没弄清此书究竟是怎么丢失的。
话头还要扯回来。相如听得狗驮子喊累,拽了拽缰绳,那马放慢了脚步,在桥边停了下来。几个僮仆忙不迭地把车担撂在桥边一块平地上,东倒西歪地坐了下来。相如下马把缰绳往狗驮子手里一扔,信步来到桥头,望着这座气势雄壮的大桥,又看看桥下滚滚的江涛,突然激动起来,走到桥柱前,对着“升仙桥”三个雄浑的大字,说道:
“若有神仙,当助我相如!”
说罢,从腰间掣出一把短剑,在“升仙桥”三字旁一刀一刀刻起来。
狗驮子歇过劲来,凑到主人面前,看相如把最后一笔刻完,问道:
“公子,你刻的是什么字呀?”
“我来教你读!”司马相如吁了一口气,他用短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点,“蜀郡司马相如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此桥。”
“唔。”狗驮子吐了吐舌头,说道:“公子好厉害!”
“怎么,你不相信?”
“相信!相信!公子乘驷马高车,狗驮子就不用再挑担,改为公子驾车了!”
这一路山高路险,相如一行晓行夜宿一个月,才来到京城长安。好大的长安城!相如虽然听父亲讲过京师如何繁华富庶,但毕竟没有亲身体验。如今眼见得城墙恢宏,街路纵横,行人如织,车马络绎,市肆鳞比,绿树红花,不觉眼花缭乱。他驱马前行,穿过了七八条街,尚未到自家设在长安的商号。跟在他后面的几个僮仆也都是第一次来长安,不免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对一切都感到惊奇。又转过一条街,来到一个十字交叉的路口,相如见到东面一座大宅院墙上写着“聚仁巷”三字,扭头对后面的狗驮子说:
“快去通报,说司马相如到了!”
狗驮子应了一声,飞身跑进大院。随后,一个身着蓝袍的人跟了出来,边朝相如迎来边说:
“公子,快进来歇息!”
此人名叫孙福,是司马公留在京城负责贸易的总管。他还有个哥哥叫孙喜,在成都为司马公打点生意。孙福、孙喜兄弟俩是司马公在京城作官时收养的两个孩子,后来渐渐成人,司马公见二人生性灵透,便把他们时常带在身边役使,有时也管些家事。后来司马公辞官,挪出些钱来做生意,也让这弟兄二人往来奔走,慢慢生意越做越大,这兄弟二人对生意经也越来越熟。司马公感到用此二人得心应手,便命孙喜掌管成都货财,命孙福留在京城贸易。
孙福牵马走进院子,把马拴好,转身把相如请进上房,寒暄一阵,对相如说:
“公子,卧房早已打点好了,公子一路风尘,鞍马劳顿,就请先歇息吧。”
相如点点头,跟着孙福来到西偏厢房,屋里打扫得十分洁净,所有摆设也都齐整,床上铺着绣褥,叠着锦被。
“公子,您先歇息片刻,我已经让人准备菜肴了,马上就到。”孙福毕恭毕敬地对坐在榻前的相如说,“不知公子还有何吩咐?”
相如瞅了孙福一眼,像想起了什么,招招手让孙福走近些,小声问:
“不知那红瓦青楼距此多远?”
孙福立即会意,又凑近一步,说道:
“小人知道那些去处,不劳公子费心,公子用罢饭,只管在房中等待,小人亲自去挑选一个前来伺侯。”
“胡说!”相如斥了一句,“自家中岂能招此辈进来?待我饭罢,你引领我去寻就是了。”
“是是。”孙福逢迎一笑,退了出去。
司马相如此次进京为何而来?且看他题在桥柱上的“驷马高车”四字,便知是为了求官。他在长安休养了数日,大街小巷都逛过了,红瓦青楼的滋味也尝过了,这才想起要办正经事。
按照朝廷的法令,有爵位的仕家子弟未经朝廷遴选甄拔而求官者,可以捐金,也可捐物,就能编入仕籍。此事对相如来讲并不难。第一,其父曾是朝廷官员,也曾得到过下等爵位;第二,如今司马家资财数万,拿出这点金钱绰绰有余。于是他先从孙福手里支取了数贯,在郎中令府上下打点。水到渠成,不上三月,官诰已下,相如入朝,成为一名掌守宫廷门户的郎中,秩比三百石的朝廷命官。其实西汉的郎多如猬毛,这种官既无官署,又无职掌,甚至连那“三百石”也是空的,是地地道道的“三无”之官,只有个空名而已。初时相如脱下白衫,换上官服,也着实得意了一阵子。但此官三两日一轮值,轮值时也无非是守守宫门,驱赶宫门左近的闲散人等。像司马相如这种心性的人,岂能受得如此寂寞?可是受不了也得受,年纪轻轻就想大权在握,那是异想天开,总要耐心地在这个闲位上混几年,人头熟了,才好升迁。可是眼见得与之为伍的尽是些粗鲁之辈,酒肉之徒,他越来越感到郁闷,也打不起精神与此辈交往。
汉景帝后元中,文帝的二儿子刘武从大梁入朝觐见景帝。这刘武与景帝刘启是一母同胞,都是窦皇后的亲子,窦皇后一辈子就生了这么两个儿子,可是作皇帝的只能有一个。刘启为长子,刘武自然没有君临天下的福气了。因为这种关系,景帝待刘武也与其他异母兄弟大不相同,只要是刘武来朝,景帝必与他同辇同游,甚至刘武带来的门客出入宫廷,也无人敢问,如同在刘武自家府中一样随便。刘武在文帝时便封为梁王,封国之大,为当时第一。其国北至泰山脚下,西至开封陈留,南抵芒砀,西抵徐州。其封地广大且不说,这方土地又是天下最富庶之处,这就让其他封国羡慕无比了。这梁王虽与景帝同出一母,二人秉性却迥然不同:景帝好经济之术,而梁王则喜好文赋,也是上天公允,景帝就是个当皇帝的材料,身边围着一大批喜谈富国的臣僚;梁王天性风流,所以在封国内修筑了一个园囿,人称“梁苑”。这梁苑绝非一般小景园林可比,它方圆数十里,园内奇山怪石,飞流瀑布,栈道委屈,林木幽奇,山林之间还布满了珍禽异兽,梁王高兴时便带领宾客随从满园游猎。他还好饮酒作赋,身边自然也聚拢了一批文人,像淮阴枚乘、鲁人邹阳等,都崐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名士。这一次梁王进京,邹阳便是随驾者之一。这一日正巧是司马相如在宫门当值,梁王的排场,着实让他大开眼界。可他毕竟要尽忠职守,当一位峨冠博带的中年男子要随梁王进宫时,相如横戟将他拦住。这位中年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邹阳。
“这……”邹阳冷不防被截住,不由十分惊异,随后向相如施了一礼,道:“我乃梁王宾客邹阳是也。”
没想到司马相如不逊地说:“梁王宾客也要恪守朝廷礼法。我乃当今天子的宾客,也不能乱规矩。”随后吟道:“河荡荡兮东流,可载舟兮可覆舟。崔巍兮高山,无松柏兮则荒丘。”
这邹阳一时被噎得不知如何应答,瞅着眼前这位英俊少年,不知他究竟何许人物,敢出此狂言。走在前面的梁王也听到了这几句话,回过头来折到相如面前,喝道:
“大胆狂奴,好不识体面!怎么,你个小小执戟,想覆我的舟不成?”大概是过于恼怒,梁王话没说完,连声咳嗽起来。好一阵后,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这痰是红的,里面充满血丝。相如连忙近前搀扶,梁王狠狠地摆摆手。这时邹阳已将梁王扶定,劝道:
“大王休怒,执戟郎理当恪尽职守,本无大过。其出口而成章,不过炫耀文采,哪有覆舟之意?”边说边向司马相如又施一礼:
“大王身染微恙,我鲁国邹阳,乃护持梁王者也。幸会,幸会!”
梁王一行入宫之后,站在相如对面的执戟郎才抹了抹额上吓出的冷汗,凑到相如面前,低声说道:
“兄弟,你知道你犯下了何等罪过?此番怕是要重重惩治你了!”
“惩治?”相如傲然一笑道,“想我司马相如学富五车,却只能站在宫门之前,还要像被耍的猢狲一样任人摆布,这事我早就不想干了!”说罢,将手中的画戟往地上一扔,口里哼了一声,竟扬长而去。
“这,这!”还在冒虚汗的执戟郎眼瞅着司马相如如此任性,一时不知所措,唉了一声,在宫门前踱起步来。
司马相如一时冲动离开了职守,大踏步地连过了几条街巷。渐渐冷静下来,反觉得心中茫然,回去是不可能,不回去如今又能到哪里去?他走进一个大酒楼,找到一个便位坐定,招呼道:
“酒家,拿酒来!”
初时他一声不哼,闷闷地饮,至到耳热,才开始用筷子在桌上击节,边击边吟道:
“驷马高车兮吾所求,无奈沉沦兮在下流。在下流兮心不甘,心不甘兮何处游?”
吟罢又尽一瓯。
这酒家的店主也颇识得几个字,他远远觑着这位穿黑衣的宫里人,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几句辞赋,竟不觉凑过身来,试探着问:
“大人官场不得意?”
“且送酒来!”相如看都不看他一眼,挥了挥胳膊,鄙夷地说。
店家干笑了两声,又道:
“我见大人一脸英气,故而好意询问。大人的辞赋随口而出,肯定是位了不得的名士。方今天子并不看重文士,大人若要发达,我倒为大人想好一个去处。”
“讲!”
“当今天下文学之士云集梁王门下,大人何不东游于梁?那梁王爱才如命,只要你真是个才子,他不但不需要你送钱,反倒会把座金山送给你呢!”
“你是何人,敢如此小觑我,我难道是个没钱的人?”司马相如又动了气,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往桌上一丢,“够不够酒钱?”
“大人误会了小人心意。”店家陪着笑脸,“好饮,好饮。”一扭身不再招惹他。
此时相如只有七分醉意,店家的话他全听进耳朵里,心里也着实活动起来。其实梁王好名士他也早有耳闻,可惜早间一时冲动,得罪了人家,倒把自己的路堵住了。“唉!”他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出了门,依旧漫无目的地沿街闲行。
街路上行人嘈杂,可司马相如还是隐隐听见背后有人喊他,他迟疑地扭过头,乜斜着双眼在人流中搜索熟悉的面孔,果然发现早间被他截住的那位邹阳正快步朝他走来。
“相如贤弟!”邹阳说着已来到相如面前。
此时司马相如的酒又醒了三分,他猜不透邹阳为何找他,是要向自己问罪吗?可他不但没带甲士,而且态度和霭,相如心里略微安稳了些。
“贤弟慢走,我们借一步说话。”邹阳把司马相如拉进一条小巷。
“邹大人有何教诲?”
“相如贤弟,我奉梁王之命请你到别馆叙话。”说罢,又回到大道,叫来一辆马车,二人一同来到梁王在长安的府第。
几天之后,梁王一行又浩浩荡荡出了长安城,径奔梁国而去、只是此次归国,又多了一个人,此人便是司马相如。原来邹阳慧眼识珠,他一眼就看出相如是位暂屈人下的大才子,所以虽然在宫门前受了些屈辱,仍在梁王面前极力举荐,希望将司马相如收为门客。梁王对邹阳的话从来深信不疑,既然邹阳如此看重相如,想必不会有妄,于是命他随行。司马相如深知做执戟郎永无出头之日,自然答应下来。
从京城回来后,梁王病情一直沉重,将养了些时候,稍见好转。这一日,天上突然飘起片片雪花,梁王兴致突发,命人召集门下名士十几人聚于雅致堂前佐酒作赋。不一时枚乘、邹阳、田叔、陈泰等人接踵而至,依次坐下,众人早已齐集,唯独不见司马相如的身影。梁王命左右催促,相如这才跚跚而来。原来昨日里相如因思念家乡多饮了几杯,今晨酒意未醒,故而来迟。
众人七嘴八舌地指摘相如后至之过,梁王今日心情颇佳,止住众人哄笑,说道:
“司马相如既然来迟,本王罚你坐于末席。”
司马相如朝梁王深深一揖,又向众名士施礼谢罪,落座于东行末位。
“众卿今日会于一堂,乃文人雅事,又值初冬第一场雪,本王高兴,想请诸位以雪为题,各献一赋,望众卿执笔,勿违吾意。”
邹阳因举荐了司马相如,想让他在众人面前露上一手,以显自己眼力。于是站起来禀道:
“大王,司马相如今番迟到,仅罚他末席而坐,臣以为不公。臣请再罚相如先为《雪赋》。”
“好!好!”众人齐声附和,大家都想看看这位新来的门客有何本事。
“司马相如,你以为如何?”
“遵大王命。”相如也早想在众人面前一逞才情,所以并不推辞。他先不动笔,拱手说道:
“臣请先为此雪说明其来历,才好为赋。”
梁王点头应允。
司马相如略一沉思,朗朗吟诵起来:
“雪之时义远矣哉,请言其始:若乃玄律穷,严气升,火井灭,温泉冰。沸潭无涌,炎风不兴。于是河海生气,朔漠飞沙,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
一番铺排,把个大雪其来说得绘声绘色,听得众名士目瞪口呆。梁王虽然很多词语并没听懂,但听着他那抑扬顿挫的节拍,看着他那磊磊落落的神采,不由倍加叹赏,还没等相如话音落定,马上接口命道:
“请相如先生即赋《白雪之歌》!”
司马相如此时忽然想起了蜀中老家,想起了家中年迈的父母和有病的妻子,心中一阵酸楚,他思忖片刻,即席而赋曰:
“曲既扬兮酒既陈,朱颜酡兮思自亲。愿低帷以昵枕,念解佩而褫绅。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鲜耀于阳春?”
“好!”众人不禁欢呼起来。
“妙哉!”梁王也显得十分兴奋,“誊写一过,呈给本王。”
自从这次大宴之后,梁王的病又重起来。而司马相如在这里虽然被待为上宾,无奈思乡之情日甚一日。不久梁王病逝,众门客助葬完毕,先后辞别,有的进京为官,有的被朝廷派到郡县。相如不愿为世俗财利之事奔劳,加上思念亲人,于是收拾了行装,便急切地奔蜀中而去。此次回蜀,他是由水路逆江而上,临近家乡时,他也没有再过升仙桥。因为他既然在此发过誓言,如今白衣而归,好没颜面,故而绕路来到家中。
虽然仅仅一两年时间,可让司马相如没有料到的是:老父已于去年暴中风眩,辞世而去,年轻的妻子也刚刚去世。母亲原本身体尚健,可是家中接二连三地出事,对她打击过大。再加上管家孙喜自从老司马公过世以后,将司马家的钱财货物盗窃一空,更使母亲悲愤交加,也病倒了。倒是狗驮子忠心耿耿,自从相如到了长安后把他打发回家,还一直待在这个破落的家里,看见相如归来,忙不迭迎上前来,像盼到了救星一样,叫道:
“少爷,少爷,你可回来了,这下子咱们家有救了!”
母亲一把抓住相如,泪如泉涌,痛哭了半晌,才把孙喜如何忘恩负义,盗窃家财的事讲给相如听。
“伙计们为何不阻拦他?”
“嗨!公子,”狗驮子插上话来,“还说阻拦呢,那全是些有奶便是娘的王八羔子,一见孙喜得了势,都顺他那根竿往上爬呢。咱狗驮子是个有良心的,从小跟着公子,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咱能干那种缺德事儿嘛?我,我还打了孙喜一扁担,他说要我的狗头,可到现在我这颗狗头还长在脖子上。”
司马相如面对这从未经历过的变故,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对。他陪着母亲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又让狗驮子引路给父亲和妻子上了坟,烧了香。一路上狗驮子把孙喜在成都另起门面,把设在长安等处的商号都据为己有等事详详细细地讲给了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原本想找孙喜去算帐,狗驮子立即阻止说:
“公子切不可鲁莽,孙喜敢这么做,他早就与官府勾结好了,那些狼心狗肺的役工们也全跟他一个鼻孔出气。你一个读书人,弄不好要吃亏的。”停了片刻,又说:
“都是咱们太忠厚,其实孙家兄弟早就开始捣鬼了,家贼难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