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天,我再也无法忍受。
我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疯狂地向黑夜更深处奔去。刺骨的寒风凄厉地哀啸着,我无法拂去孱弱的目光中弥漫着的阴霾,我更不知道那个在宿命中挣扎的灵魂要在这个混沌的暗夜徘徊向何处。我只能将绝望的气息深埋在苦痛的忧郁中,继续奔跑,让思绪在细胞因极度兴奋而破碎的瞬间鸣响中沉寂着窒息……
我就这样一直跑到双腿僵持。我感到我的肢体在纠缠而渐疏落地分解,就像一只被树枝撕扯成碎片的风筝一般散落在苍凉的荒野上。我疲惫地睁着单纯而有零乱的眼睛惊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遍地的野草乱石峭楞楞地峙立着,头顶上满天绽裂的繁星更是如一片凶煞的梦魇,仿若时刻停留在崩溃的边缘。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孙强,然后又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我想我真的是不可救药。
@@(二)
妈妈回来了。
已经整整一年没有看到妈妈了,我不知道她在外地这几年都做些什么,基本是一年回一次l城。不过通过她的种种行为和对话,我也晓得那是一个赚钱很快,很多,但花销也极大的工作。而且当我提到妈妈时家人发出的鄙夷目光,我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只是我一直不愿相信这是个真正的事实。至今我仍对自己说谎——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可以和妈妈出去,但奶奶不允许我和妈妈一起过夜,明言规定我必须在晚上八点前回家。理由很简单,怕我跟妈妈在一起学坏。
我曾一度对她对妈妈的看法产生厌恶,就算一个母亲再怎样堕落,她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孩子拉下水。但我不敢反驳,因为依照奶奶那尖刻的性格,我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以往的争吵都是我迫不得已地败下阵来,奶奶总是拿长辈的姿态和刻薄的言语,还有那令人厌恶十足的尖酸表情狠狠地把我的气势压倒,即使我的观点是十足的真理而她的论点毫无正确性可言,甚至是很迷信的东西,我稍微反驳一点儿都不行,不仅是她,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不允许我特立独行,我应该做的只有一味地服从,再服从。如果我能够独立地去生存,我早就离开他们远去了,但我没有,至今仍然缩在l城这个狭小的角落里做井底之蛙。我放不下安适的生活,我想。
与妈妈在一起的那一天,我真的很幸福。回到家时,我看了看钟,早已过了八点。奶奶又开始唠叨了,说我没记性,不知好赖等等。接着又开始大声谩骂妈妈的行为有多么无耻,以及品性有多么堕落。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她怎么说我都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活给她看的。但她对妈妈的抵毁触及了我心中泛有冲动情绪的怒气,我大喊到:知道了!别说了!那可是我妈妈啊!
你妈妈?哼,你妈怎么了?她尽到当妈的责任了么!
二姑也撇着嘴翘起鼻梁子扔出一句来,让我心痛得直流血。
不管她怎么样,她都是我妈妈!是她生了我呀!我哽咽着,眼里含着泪。
生你怎么了?她又没抚养过你,哼,成天只顾自己逍遥自在,那个死东西还配当妈?
我妈没有你们说的那样堕落!你们要发泄找别的地方去!不许谩骂我妈妈!
你还可怜她了,哼,你跟你妈好那你就去吧,去找她去吧,看你能跟她混成什么样儿!
奶奶的这句话把我那被迫久久压抑着的愤恨像火山爆发般一下子全部点燃,我把手臂狠狠一挥,满桌的碗筷哗啦啦地在地上摔个粉碎,我对着愣住的他们大喊着,无论怎样,你们都不能在我面前那样侮辱我妈!我永远不会相信你们所说的话!我不相信她会堕落!因为她是我妈妈!
说完我转身就冲出门外,一路狂奔,仿若要一直奔跑到生命窒息的那一刻。
我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经过仓惶而急促的奔跑,我感到痛不欲生,我害怕我会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黯然无声。
远处,一个飘渺而行的黑色身影,若隐若现。
孙强是我的小哥哥天朋的好朋友,初次见面是在去天朋那还书的时候。当时我注意到他一直倚着门看着我,纹丝未动。后来他常去我们班找我,给我买些零食,书籍和文具等,放学还特意送我回家。这些让我感到不自然的关心使我不知所措。我甚至担心由于他对我的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使我渐渐失去对天朋的思恋。在昨晚的party上,他太过亲昵的举动让我不禁地反感和不安,但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始终是那样的幸福。这使我一直很在意他的笑容。在大多数人的笑容里,眼角隐埋着颓败与骄矜,他们不够纵情,有着太多不愿决绝或者遗忘。因为他们需要压抑自己心中的往事,不容猜测。
可是孙强的笑容,丰盛,散漫。自由得就像风中的落叶。笑起来,情绪可以弥漫在山野烂漫处,充斥在空气间。那是很小的,幼稚,不懂得珍惜的记忆,只是傻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有很多。可后来,才懂得他的笑容的弥足珍贵,珍贵到成为在这个世界中永久都无法找到的东西。
而相比之下,天朋的笑容,遮掩了太多的苦涩。他是那样的不愿让人看到,娇涩得如同将临出阁的女子,在娇艳与苦涩之间左右摇摆。
孙强说,雨默,你的笑容,过于灿烂。如同盛开着的菊。但要小心,过于争艳,也会过早的经受凋零,甚至于沉没。
那时我还像个孩子,不懂得盛菊的重要,肆意揉捏。以至后来完全无从挣扎,彻底沉没。
在那一段渐感伤痛的日子里,我有太过隐秘的依恋感,从产生开始就像一颗植物的种子,蜷缩在我的心地最隐晦的角落。肯定而执著。也许这是在不经意间对孙强生起的缥缈的情愫,但我始终刻意地向自己隐瞒着,并且坚持着,我真正所衷爱的人永远是我的小哥哥,天朋。
我不再想象,我知道孙强不会理会,即使我这样地痛苦,孙强还是会闲散地笑着。他不会给我任何的意见。因为他曾对我说过我们的路已经不同。因为他的笑容不会呈现在黑暗弥漫的地方。
他渐渐近了,凉风过耳,散发着曼佗罗淡淡的花香。
他在轻声喊着,晓雨妹妹,我的晓雨妹妹……
我在冥冥之中听到天朋柔和的声音。
他弯下臂膀,抚摸着我孱弱的肩头,用一贯温暖的声音说,晓雨,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又一次泪流满面。
我的家庭是我宿命中需要背负的原罪,带着不容遗弃的恶毒。父亲的叛离,母亲的逃逸。都是罪恶,无法容忍的罪孽。而这一切承受的人却是我。在九岁以前,许多和我年龄一样的孩子沉浸在年轮的欢乐中。而此时的父母,正在与彼此的感情做剧烈的对抗。他们都是对对方有着强烈的不信任感。他们是那样自私的父母,把我的幸福掌控在他们的手里。然后变成生活中的游戏。随意玩弄,不容叛离。
终于有一天,他们交织的感情悄无声息地破碎了,一切都是那样的安详,只有我的目光,在心灵的痛伤中永远忧郁了……
我平和地叙述着曾经以及现在的一切,天朋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澄澈而哀伤的目光看着我。我仿若感到阳光的味道弥漫开来。
“漫天的话语,纷乱落在耳际,你我沉默不回应,牵你的手,你却哭红了眼睛,路途漫长无止尽,多想提起勇气,好好地呵护你,不让你受委屈,苦也愿意……”
天朋轻声唱起了歌,庾澄庆的《春泥》,很哀怅的曲子。
我问天朋,为什么这样唱。
因为你是我最爱的晓雨妹妹,我怎能不疼爱你呢。
也许,我们都是被迫沉堕的天使,在天堂与地狱的夹缝中,我们只能选择逃离……天朋的目光在远方延伸着,伴有轻轻地呢喃,晓雨,你知道吗,小时候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记忆中最灿烂的一瞬啊……
我无助地看着他,我何尝不是呢。
晓雨,你不要哭泣。你是那样的孱弱,就像一个小孩子,是需要呵护的。但你要相信,没有人能够干扰我们的生活和道路,我会给你幸福,会让你快乐的。
幸福,很久以后我曾看到天朋遗落下的脆弱的文字。他说幸福就是可以轻易地看到风从手指间穿梭而过的瞬间,那是太过美妙的感觉。幸福,是闭上眼睛后听秋雨落地时滴哒地敲击泥土的声音。幸福,也是捂住耳朵慢慢产生的幻觉。即使是海市蜃楼,可我们心甘情愿。
天朋用手指抚摩我的头发,他说你的头发真短,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就要随风消失。我好怕,并且担心,试图去改变,可我却做不到。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歇斯底里并不是相同的孩子,虽然我们在一起,可却对彼此陌生太多。
我透过未干的泪水,打量着他。阔别好多年了,我还是无法忘记他那零乱的头发,末梢已经发黄而且分岔,可是他却不肯剪掉,还有着太多的不舍。他的笑,出奇的放肆而任性。我晓得他心地隐秘的伤痕。他却不愿与人知晓。
晓雨,只要能使你快乐,我愿意就这样永远地陪着你。永远的。
我不要长大,我想逃,只想逃出去,只要离来这就可以。好吗。
好的,我带你离开。不过你要坚强,记住微笑……
“那些痛的记忆,落在春的泥土里。滋养了大地,开出下一个花季。风中你的泪滴,滴滴落在回忆里,让我们取名叫做珍惜……”
天朋就这样拉着我的手,边走边唱着,在暗夜的笼罩下,渐渐被寒风淹噬……
@@(三)
临行的前一夜,我睡在一间偏僻而破旧的酒吧里,天朋说他常在这过夜。
天朋却彻夜未眠,只是安静地伏在昏黄的灯光下,用纤美的手指雕刻着文字,写极长的时间,是给梦中的女孩。他说,在梦中他会看到她的笑,笑容诡异而娇涩。
天朋骑着他那辆帅气的摩托车,载着我离开这个城市。在路上,我听到了他温和的歌声。
“秋风下枯叶在飘 我用思念打水漂
思绪慢慢往下掉 回忆的门我轻轻敲
墙角下 一只猫
不想跳 它在笑
旁边的木马还在摇
低下头 不想走
青草在 我身后
开始陶醉我的小时候
火炉下 变温暖的手
那种感觉还有没有
每次我 跌下的时候
总有个人会牵我手
我紧握着你的手
绝对不许你泪流
从今以后我们一起走
走到尽头我们都不会放手
自从有了你以后
我像回到了小时候
生命每天都有阳光
有爱我们 会很坚强
……”
这首歌叫《之前之后》,是为你写的,就在昨晚。
我惊异地看着天朋,目光扑朔迷离。我无法回应天朋说的话,因为在这一刹那,我想起了孙强。
我从不会把孙强和任何的凡尘琐事联系到一起。在我寄存鲜血的地方,他永远是一个带着闲散笑容的孩子。他对我说,雨默,等我们长大了,我们一起去看流星从莽原的田野坠落。然后我到天堂给你摘好多好多的星星,我喜欢看你的笑容。每次,我都会想很久,然后抱着半熟的苹果睡着,梦里经常的梦到你拿着我给你的星,略微起嘴角,幻影般的笑容是那样的不可割舍。
天朋的歌声继续随风飘散着,而此刻的我,像一个迷路的小孩,不知所措。
在另一个城市里,我们完全是陌生的。一切的事物都已未知。
天朋每天清晨很早的起来,去给我买来新鲜的早点和水果。然后背起破旧的木吉他,去一个若大的公园里轻吟低唱。为的是赚取我们一天的生活费。
而我仍旧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仍旧用单纯而零乱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望着陌生的街景却与曾经所见同样繁杂的脚步与人群,我丝毫未产生疏远或畏缩,我相信这里会有一段散发着曼陀罗香的记忆让我留恋永远。
在黄昏将至之时,天朋拖着嘶哑的嗓音回到被我们称为“家”的一个临时租房,显得疲惫不堪。但他仍会抬起那些纤柔的手指抚着我的嘴角,喃喃地说,晓雨,不要哀伤,你要永远微笑着生活,至少在我身边是这样。我不愿再看到你哭泣。答应我,要学会微笑。因为你的快乐,是我孜孜追求的幸福。
我颤抖地点了点头,倚身靠在天朋的肩上。我看到湛蓝的地平线渐进绯红。
我喜欢游荡在华灯初上的街头,徘徊着等待天朋的归来。周围霓虹闪耀,让这个城市看起来颇为繁华。街道载满庸庸碌碌的人群,冬日的晚风里,我看到身边经过的情人们,有手牵着手的,有搭着肩头的,有挽着手臂的,他们目光温暖,笑靥绚烂;还有像我一样独步的行人,匆忙或悠闲的,有等待有寻觅,或许只有我走的毫无目的,在简宁的城里徘徊游荡。
当夜幕遮掩时,我会斜望着窗外繁星闪现,轻声低语着白日所看到的哀伤与喜悦的故事,然后天朋在我的倾诉间隙用他唯美的文字刻录下这段心灵独白。月色之上,朦胧之下,我的小哥哥的笑容是那样的惬意。
晓雨,我要把你的声音永藏进阳光里,无论将来走到哪里,我都会沐浴阳光,沐浴你那如百灵一样轻柔的声音。
而且我还要把它们化为柔润的文字,这是我们共同刻下的幸福时光。
天朋说话的时候,明亮的眼眸深处荡起一丝不易知觉的涟漪,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欣喜和甜美的幸福。
晓雨,我带你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天朋牵着我的手,在黯淡的月光下摸索着方向,我感觉进入了一个冒险的游戏,危险而刺激,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我拉着天朋的衣角,尽情地享受神秘的夜晚,终于到达了一个仿若沉寂许久的小花园,私下一片静谧,仿佛这是一个被人遗弃的世界。
这是哪儿啊?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疑惑地问到。
天朋嘴角轻扬着,微微一笑说,这是我昨天闲逛时发现的。只觉得这里与我和曾经的女朋友约会的地方很相似。那里也有一个这样安静的湖,景色好又没有人打扰,以前经常光顾那里。
“曾经的女朋友”?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小哥哥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这是出乎我意料的。我一向觉得他大大咧咧的,不是浪漫的种子,要不是青儿以前和我说过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我连他会谈恋爱都不相信。而我又坚信他是很专情的人,但现在他和女朋友悄无声息的分手了。我不由得追问,为什么分手啊,你现在又有新女朋友了吗?这是第几个了呀?谈恋爱是什么样子的?
我用很俏皮的语气发出了一连串的问号,天朋还是那么轻柔地笑着说,你还小呢,太多事情没有经历过。爱情是让人烦恼的东西。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过去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平平静静的。
我耍赖似地摇着头说,不嘛,告诉我!我要知道,讲啊讲啊,我很乖的,我会耐心地听完整个故事。我最喜欢听别人讲故事了。
天朋不知为何无法拒绝他开始诉说他的故事,跳过细节费力地回想,他像一个冷静的第三者试图呈现事情本来的面貌。我们坐在沿着湖修筑的冰凉石阶上。我轻轻地靠着小哥哥的背,安静地听他吐出的每个字。他的叙述是那样的平静,也许只是想敷衍一下我对爱情的好奇。我想。
听到故事的后半节,我再也无法平静。我突然发现我的小哥哥真的长大了,他不是儿时那样纯洁的孩子了。他是为了躲避刑事责任而在外茫然的逃离,而因为我的出现使这次本应惊惶的逃离变成了浪漫的旅行。我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安或质疑,而令我百般纳闷的是故事的前半节,他与那个叫园的女孩之间的爱与恨。我没想到在我心里永远是一个傻气的男孩子的小哥哥,竟然有着丰盛的情感。他宛如一只深而宽的大碗,盛满了晶莹的泪水与幸福的琼浆,诱惑地摆在我面前。我饥渴,想舀上一瓢,因为我的缸里空空如也,甚至连一滴水痕也没有。我只能探身上前,拨动平静的湖面。水面一经搅动,荡漾开去,击碎了倒映在其中的一盘满月。
我真羡慕你,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以后你要经常讲故事给听,我喜欢。
我抬起头使目光不自然地滑过他的面庞,向远处的月亮瞥去,真的喜欢,我补充到,并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心里却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天朋呵呵地笑着说,傻丫头,你将来迟早也会有的。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不然会伤得遍体鳞伤,因为你还是个孩子,你是那样的孱弱。
我继续探着身,天朋一把抓住我的手。他很严肃地警告道,小心掉到湖里,我不会游泳,好危险的。走吧,天黑了,别着凉。
我不得不承认,手臂被抓住的瞬间,我触感到了一股暖流,从指尖迅速流经全身,并且汹涌地向心底蔓延。竟然有人会如此地担心我,在乎我的完好。这就是幸福吧,我想。一朵转瞬即逝的感动,凝结在我的眼眸中,像琥珀中的一只小虫子,由刹那变为永恒。无意抬头,看到明朗的月亮在笑,我曾经把梦寄在月亮那里,现在我在笑,于是月亮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