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汪为民和干审科副科长尤国民乘大客来到乔家镇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
深冬的乔家镇使他们感到彻骨的寒冷,感冒还没好利索的汪为民用手扯着皮卡克上的毛领护着已经冻红了的两耳,清水鼻涕不停地顺着他那厚厚的上嘴唇流了下来。汪为民的目光有几分苍凉,也有几分无奈,但是,他的步伐不紧不慢却是那样康健,那样有力,那样坚定。
走在头里的尤国民回头看了一眼汪为民便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落在了后边,但尤国民却不知道汪为民踏上乔家镇第一步的感觉和此时的心情。
尤国民想,副部长汪为民此时此刻的心情绝对不会轻松。因为,他们这次来乔家镇是来调查乔家镇政府换届选举违法违纪事件的。一边是镇人大代表,一边是党委政府,还有一些看不到的暗流,唱的完全是黑脸,闹不好,左右,里外,上下,都落不出人来。
前天,一场大雪过后的乔家镇,大街上行人稀少,几头觅食的肥猪在沿街的墙根上拱来拱去;蜷缩在墙根下的阳光里,偶尔长啼几声,或者相互啄上几口掀起一场轰乱的鸡群,为小镇平添了几分生机。一条精神抖擞的两三柞长的小狗,披散着金黄色的长毛,不知几时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忽而超前忽而落后,忽而对着他们友好地吠上几声,兴致勃勃像十分欢迎他们似的,这使比汪为民年轻十多岁的尤国民双目中闪烁出孩子般迷人的光芒。
“小尤,咱们就住这儿吧!”
专心注目着小狗的尤国民突然听到汪为民的招呼,停下脚步看了一看,眼前是条偏僻小街上的一家私人旅馆,便有几分不解地瞪大了眼睛,问:“汪部长,我们不住镇政府?”
“小尤,你以为——,咱们是来干什么的?是来栽花的?咱们是来挑刺的,这年头谁还会欢迎!”
汪为民走到旅馆的门口不停地跺着两只鞋上的积雪,脸上阴郁郁的,似乎感觉自己刚才的话说得过了一点,连忙换了一个口气,又对尤国民耐心地解释说:“到镇政府住,咱们的调查工作不但会受到干扰,也有可能会把咱们推上被动,或者尴尬的境地。”说着,汪为民推开了旅馆的大门。
室内一股热流扑面而来,春天般的景象也立时展现在了他们眼前,使他们顿感耳目一新:盛开的火红的杜鹃花,碧绿的龟背竹,散着幽香的米兰,含苞欲放的君子兰等等,姹紫嫣红,透露出勃勃生机。他们实在想不到在这小镇这偏僻的小街上还有这么优雅的旅馆,他们的心情一下轻松了许多。
这的确是一家小旅馆,简易的三层双面楼房,十几间客房。房间虽然不大,但是,每个房间里的设施却也齐全,一台21英寸的彩电,一张席梦思床,一对沙发,一张简易的三抽屉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能淋浴的卫生间,有两三盆盛开的紫红色花朵的瓜叶菊,或者两三盆盛开的紫红色花朵的倒挂金钟,都非常好看。文化氛围也算可以,墙上对称地挂着两幅线条非常简洁,也非常高雅的本地画家画的画;细木框架,装裱也十分精致。一花一画,使房间增色不少。房间里有暖气,温度少高了一点(少说也有十八九度),但卫生可以,服务可以,位置也可以。他们住的是二楼的房间,站到窗前掀开米黄色的窗帘就能看到远处乔家镇党委政府的那座白色的办公大楼。
乔家镇党委政府的一班人在汪为民的印象里一直是相当不错的。特别是现在的镇党委一把手黄复洪,多年前汪为民就认为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主儿。要工作能力有工作能力,要口才有口才,要文才有文才,人又长得四大白胖浓眉大眼一表人材,很顺人的眼睛。黄复洪前些年经常写一些大块头的新闻稿件,这些年来当上了党委政府的主要领导之后,新闻稿件是不写了,却又致力于乡镇经济工作的理论研究,所发表的文章数量之多观点之新论证之有力,在全县,乃至全市是很有口碑的。
这些年来,汪为民对黄复洪特别关注。
汪为民的小舅就是乔家镇人,他每年都要来这个镇上看望舅父舅母几次。每次来看望舅父舅母他都要抽出一定的时间找黄复洪说说话,掌握一点黄复洪就近的情况。若是哪一次没有见到黄复洪,汪为民的心里总是感到少了一点什么,心里就会空落落的很不是个滋味。然而,这次一踏上乔家镇,他对黄复洪却有点失望了。若是那些镇人大代表写给市委上诉信里所反映的情况是真实的,他相信黄复洪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利用手中的职权与他人沆瀣一气,强奸民意,这可不是一般性质的错误,轻则就地免职,重则开除党籍。这样的事例,报纸上也不止一次报道过,不是闹着玩的。
尤国民大概是下去找服务小姐要开水去了,汪为民离开窗台双手抱着脑袋平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乳白色的天花板。——汪为民副部长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县委县政府召开的那个六大家紧急联席会议。
那个联席会议原本是要求部长亲自参加的,但部长因他的老母在省城医院要动手术,下午一点,就冒着雪大路滑的风险,去了遥远的省城。会议开始了,才临时决定让他汪为民参加。他接到通知那时,他感冒发烧正在医院里打点滴。他走进会议室门口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当他推开会议室的大门,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板得严肃难看,心里不禁“咯噔”了一声。他不知道会议开了多长时间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会议使大家这样严肃、紧张。他刚刚坐下,据说从省城调来不久的和省委书记有关系的县委书记齐斌就“唰”一下站起来,一边收拾着记录本茶水杯,一边有几分不悦地说:“我的意见是,严格按照市委林书记的批示去办,到乔家镇再做一次详细的调查,然后把结果如实上报市委。”接着又说:“这一次县人大就不要参与了。我提议由县委组织部牵头和纪检委组成联合调查小组,马上奔赴乔家镇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汪为民同志任调查小组的组长,从组织部带一名同志,再从纪检委抽一名同志,明天就赴乔家镇进行调查。至于纪检委抽谁由纪检委的秦书记来决定;不过,一定要拿出一个素质较高的同志参加这次调查工作。”几个人应声后,齐书记耷拉着眼皮看也没有看他汪为民一眼,就对他说:“调查小组一定要以党性做保证,如实调查,如实汇报。汪为民同志,你晚走一步,进行调查的具体的事宜,让李书记详细给你安排一下。如果这次调查出了差错,组织将依照有关组织纪律进行严肃处理,决不姑息!”
齐书记的几句话使汪为民感到有点雾里探花,找不清一点头绪,同时,也感到背上汗津津的。
会后,汪为民从县委分管党群工作的李副书记的办公室里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里的。
妻子正在焦急不安地偎在被窝里等着他,说:“老胡打了几次电话了,说你一回来无论啥时间也要给他回一个电话。”
“回什么电话!一天见几次面,啥话不能等到明天再说。”他不耐烦地说着,还是拿起了电话拨出了老胡的电话号码。
老胡是他上初中时的同学,县人大郭志夏主任的司机。他把老胡的电话刚刚接通,老胡就在那头就问了:“老汪,你睡了没有?”
“没有。”
“那——,我这就开车过去!”
“什么事不能在电话上说,这么急?”
“怕说不清楚!”
“那你说说看。”
“我说老汪,说你是个书呆子,你不但是个书呆子,还是中华民族第五号大名人——傻子!我实在不明白,你这么深的城府,在机关混了这么些年,怎么还会相信社会上的那些毫无根据的谣言?”
“我相信什么谣言了?”
“齐斌和省委书记有亲戚关系;齐斌从省****来我们这个穷县当县委书记,是为了今后接任市委党群副书记。”老胡唱着凉调说。
“放屁!”
“放屁?那你为什么在联席会议上接那个x日的差事!你不知道这次乡镇班子换届,哪个乡镇谁上谁下争论了几百轮子了才争论出了这么一个妥协的办法来:换届时,各乡镇政府主要负责人乐意进城的就进城,不乐意进城的全县大推磨。还有,小道消息说,这次乡镇换届每个现任实职的副县级干部原则上都照顾一个子女。子女是一般干部的,就提拔到副科级工作岗位上任职;子女是副科级干部的,能在县机关各大科局任正职的,就留任县机关科局任职,不能在县机关科局任正职的就下乡镇,还有……”
汪为民拿电话听筒的手开始哆嗦了,他不能不承认他确实听到过这个传说。听说那时,他认为那是有人在臭县委县政府,是在给从省城新来不久的县委书记齐斌制造麻烦和矛盾,是在架空县委县政府。
“老汪,你还是个管干部的哩!你都没看看这次被提拔重用的一百多个正副科级干部中,有几个是没根没叶纯布衣出身的?还有,你要去的这个乔家镇,要调查乔家镇人大代表换届选举的那事件,你可知道那些人大代表选掉的吴志杰是谁的关系,谁的亲戚?吴志杰是县人大郭志夏主任的亲外甥!郭主任是准备借这个台阶把他外甥一级一级往上培养的,这一家伙让乔家镇把他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你是不知道,他虽然在县人大主任,好像已退出县里的政治舞台,有职无权,聋子耳朵虚摆设,却是我们县委县政府的‘老天爷爷’,在市委市政府那里号称‘磨动天’,完全能左右县里的形势;他外甥落选了,他怎能就此甘心罢休?”
“还有,据来自上边的可靠消息说,齐斌马上就要调走,你给他出这个傻力气干什么?”
汪为民吃惊的脸上开始流汗了,哆嗦着双手没有听完老胡说的话就把电话扣上,无力地坐在了床上。从不多事的妻子连忙拿过一条毛巾递到了他的手里,眼里盈满了泪,说:“不行,咱请病假?”
乔家镇的政府换届要出问题,这是县委组织部早就预料到的,也对县委常委会作了汇报。为了避免这个问题的发生,组织部按照县六大家联席会议的决议派出了一名正科长配合县人大的一名副主任和两名科长前去督阵。十几天的工作做下来,该发生的事情还是照样发生了:
正镇长候选人吴志杰落选了,两名副镇长候选人也落选了。这在全县掀起了一场空前的轩然大波,使那些还没有进行选举的乡镇一拖再拖选举日期,甚至有个别乡镇的党委政府一把手一谈起换届选举这件事来,脸就变色。县里接着又召开了六大家联席紧急会议,把所有的在职副县级干部仅留下个别主持工作的人员外,全部撵下了乡镇,加强了还没有进行或正在进行换届选举那些乡镇的督阵力量。——汪为民目睹了这场风暴。
那时间,汪为民不停地走到办公室的窗前,看着出出进进的县领导们摇头叹息。换届酝酿阶段,县委组织部部长办公会议按照县里有关领导的意见拿一个干部调配方案送交六大家联席会议讨论,他汪为民在会议上竭力主张这次乡镇政府换届主要领导决不能搞大推磨,应该本着缺什么补什么的原则,找齐找平。这样会便于换届选举和乡镇政府工作的连续性。然而,没有谁能听进他的意见,甚至连一贯坚持“认真、谨慎”四个字的部长也闻所未闻,无动于衷。这等于汪为民在会议上放了一个不响也不臭的屁!汪为民今天想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就非常气愤了。汪为民像一条疯狗似的来回在屋里走动着,脑子里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拿起公文包来,找出了县委李副书记刚刚转给他的那封乔家镇人大代表写给市委的上诉信的复印件。复印件上,市委林书记的批示是大前天的,县委办公室主任的公文处理意见是昨天的,那……那今天下午,部长去省城是有意识的躲开这个事!从来没有发过脾气的汪为民想到要骂娘了,突然,他那远在市里的孩子舅打来了电话。电话铃的突然聚响使他们夫妻俩个好一阵惊恐,当他的妻子拿起听筒听到是弟弟的声音时,盈在眼里的泪水立时掉了下来。妻子像一个挣扎在泥沼里眼看就要没顶的孩子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绳索似的,把电话递给了汪为民。
汪为民的内弟是市某一大学的一名教授,然而,内弟这个教授却不像那所大学里其他的教授一样。他曾两度出海远洋,一次是留学戴个博士帽回来,一次是到海外讲学捧着几个国外大学的名誉教授头衔回来。也许是他内弟两次远洋两次大丰收的缘故,他内弟的思想由原来的一身傲气慢慢地回归到了自然、本真、可爱,也让众人可敬的程度。他内弟不但是市高层领导的座上客,也是小学里的娃娃堆里的一个大孩子。然而,这些并不让汪为民感到骄傲,让他感到骄傲的是他内弟的学识。他内弟的著作早已与身等高了,而且在国内国外也颇有影响,这使他这个当官的,也是大学生出身,一生无自己的脑子,唯命是从,碌碌无为的姐夫十分汗颜了。也许是这些缘故,汪为民突然陡增百倍的精神,话语也粗俗了许多,自言自语地说:“他奶奶的,接就接了!我孬好还是个党员,还是一个组织干部,接的是党的事,又不是他齐斌的,更不是郭志夏的。”接过妻子递过来的话筒:“喂,老弟,你怎么还没有睡?”
“小英子(内弟的妻子)回娘家了,我自己睡不着。哎——,姐夫,我怎么听我姐语气有点不对劲,你俩生气啦?”汪为民的内弟在那边说。
“瞎扯!你啥时听说我们生过气?”
“那怎么回事?”
“两个孩子一个在北京上学,一个在省城上学,她老是在这个时间想他们。”
汪为民想不到自己也会说瞎话了,他扣过内弟的电话之后,非常硬气地对妻子说:“咱睡,咱睡,睡!天塌下来有地顶着,只要咱能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这块工作,还怕他妈的谁个球呀!”
昨天,汪为民尽管睡得很晚,今天早晨却起得很早,但他的精神状态旧十分良好,甚至连还没有完全痊愈的感冒也悄悄地走了似的。早晨的早餐,仍旧是咸菜稀饭加馒头,但是,汪为民却比往日吃得多了——多吃了半块馒头和一碗稀饭。天,还不到上班的时间,汪为民就骑上了已经跟了他十几个年头的那辆自行车,“吱吱呀呀”往组织部赶去了。然而,来到县委组织部办公室里的汪为民,当他抚摸着乔家镇王富水的人事档案,心里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就是这个王富水,在这次全县乡镇换届选举中,不但搅乱了乔家镇,也搅乱了全县,也搅乱了他汪为民。
汪为民太熟悉王富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