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无忧
葬礼
我想我永远也不可能忘记儿时的那个画面,在一个夏日的傍晚,父亲高高地把我甩过头顶,我睁着自己的双眼,远远的向天地间望去,远方是迷茫的一片,迷茫的年我当时的记忆都成为了空白。只有那时雪白雪白的天,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那是飞翔的感觉,远离尘世的一切喧嚣。
可是,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那样的飞翔过。
当我终于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再被那样的双手甩上天空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在我还懵懂不知的时候,那曾经离我最近的幸福,已经在我的生命里退出,只留下了无尽的记忆。
14岁那年的暑假,依旧和儿时的夏日一般,在河边玩耍的我全然不知,那双让我可以去飞翔的大手已经和我说了永别。妈妈直到绝望的哭喊声传到了河边,尖利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膜,河水微微的泛起了波纹,只有我站在河边的身影和依旧茫然的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睁眼看着面前的一片白,我的生命从来没有如此的空白过,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那如同儿时看到的那片天空一般的雪白,直刺着我的双眼,在那样炎热的夏季,那样的白,使整个夏季都冰冷了起来,我站在了哀伤的雪地,不知道何处才是尽头。
母亲和奶奶扑倒在了父亲的床头,我看着父亲水肿的难以言喻的脸,还有那裸露在外的四肢。它们泛着恐怖的金黄色,黄的让我无法呼吸,我被死死的拦在了外面,挣扎,不甘,却无法靠近。
为什么?为什么?我离你只要不到10秒的距离,可他们却不让我去拥抱你,不让我再去亲吻你满是胡渣的下巴。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我的父亲,可他们却不让我在你的床旁。
为什么?我是你的孩子,却只能像旁观者一样的观望。
那场葬礼,成了我永远也无法遗忘的悲伤。
出殡的那一天,我捧住了父亲的头,将他轻轻的抬起。当我的手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触碰到的手臂,冰冷僵硬,不再有暖暖的温度,再也没有了生命的痕迹。我无法将记忆中的双手,和面前的一切做一个连接。那真的是那双曾把我抛上天空,让我能够飞翔的大手吗?为何竟让我感觉如此的陌生?
我用无声祭奠了整个葬礼,没有话语,没有哭泣,只是睁大双眼,看着四周的一切。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父亲依旧在医院,只是他住院不能回来,只是他无法再和我说话。只是我们,不再需要支付大量的医药费。
逃避,是我做出的最愚蠢的选择,我不敢正视。
夜色里,周围没有一家灯火。只有屋外发电机“隆隆”地声响,持续不断,还有家里黄色的灯,一直明亮,照亮着父亲黄色的四肢,从此,我的世界,黄色不再美丽。
我的记忆里,父亲的面容开始无法抑制的溶解模糊,只剩下他把我高高的抛起的那一瞬间,还有那场,我无法逃避的葬礼。我以未能长大的心,见证了它。我一生中经历的第一次死亡,它让我失去了可以飞翔的依托。成长的岁月里,我终于开始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在,是怎样的一种悲哀。
奶奶
在那场葬礼后,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家里的气氛都阴暗到让人难以呼吸。妈妈经常会莫明的发脾气,经常会背着我偷偷的哭。
奶奶哭坏了双眼。然后,妈妈开始每夜每夜的不睡,我总能在半夜里看见妈妈诡异地坐在床头,不断地看着各类的鬼片。爷爷不再爱说话。而我,依旧在固执地逃避。幻想着依旧有双大手可以将我托起,让我飞翔。
周三是我在那段时间里最害怕面对的一天,因为学校很早就会放,所以,我每次回来都可以看见奶奶的哭泣的身影,房里,妈妈发了疯一样的在抽烟。而我,在他们的世界里却永远都是一个不知一切的旁观者。
我像厌恶死亡一般,厌恶着这一切。
在一个周三,我把自己锁在了小学的仓库里,我把自己蜷在了小小的角落里,闭上眼,捂住耳,拒绝一切世界的声音,认为封闭一切,就可以不再受伤了。
为什么?我明明也是你们的亲人,但你们却拒绝我的安慰,拒绝我的靠近,让我只能成为你们的旁观者。这样,我究竟是什么?
世界仿佛静止了,最后是伯父找到了蜷在角落里的我,他带我出来时,我所触及的世界一片漆黑。我想,那真的是很晚了,路上,再没有灯火。
我被伯父牵着回家。就这样,在马路口,我看见奶奶穿着臃肿的旧棉袄,站在路口,佝偻着背,在这夜幕下,她的身形是那么的苍老无助。在月色下,她全身唯一的闪光点,便是那被风吹乱了的满头银发。
我的奶奶,原来早已苍老,她苍老的,早已无法挺起脊背,苍老的已无法像我儿时一般,去寻找我的踪迹。只能在马路来回蹒跚的踱步。
但是,我做了什么呢?我究竟做了什么呢?我让这样苍老的老人,在这样的寒风中,一直等待,等待着我的回来,我记得她是有风湿病的,在那一刻,我真想扑过去,揉着她的膝盖大哭。
我总以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悲伤的人,以此为借口,来逃避整个世界,我总以为受伤的一直只有我自己,却不知道,我也一直在伤害着别人,我的悲伤,也让我身边的人悲伤了。
奶奶见了我便破口大骂,骂我不懂事,连危险也不知道,骂我让妈妈担心。却始终没有骂我让她这样的等待。我总是一遍遍地怀念我的天空,总是一次次地想飞翔,忘不掉那双让我高飞的双手,却从来不曾发现,而今在我身边的人,其实早已无力帮我托起那片天空。
那天晚上,我自己躲到了房间,我用手盖住了满是泪水的脸,然后,我对自己的童年说了再见,我对自己说,我的童年就到这里吧。因为啊,我要学着长大了。我的天空没有了,无法飞翔,那么现在,我便要学着让自己在地上独立的行走。即使我的道路上有石砾满地,即使我的脚已经受上流血,也不会放弃,绝不放弃。
我任性地拼命去哭,我告诉我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便要坚强,不再哭泣。
从此,我对童年,摇摇手……
房舍
这是我每天都可以看到的景象,黑屋瓦,旧矮墙,五根高高的房梁,那是我的家。那么破落的房舍,我曾经对它不屑一顾。直到有一天,我梦见有人抢走了我那破旧的房舍,烧毁了我儿时寒酸的玩具。我流着泪从梦里惊醒。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那破旧的我曾不屑一顾的房舍,我竟如此的珍爱它。它无声地收藏着我的童年,我的快乐,我的悲伤,我最初的梦想,我对父亲所有的回忆。它拥有我所有的依靠。
在那间破旧的房舍里,有奶奶用竹梯爬上阁楼时,发出的那“咯吱咯吱”的声响,宛若最古老的歌曲。
在雨下的很大的时候,会有水一滴滴的落下来,长年累月,在雨滴经常能打到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如蚕豆般大小的洞,我总是喜欢把食指伸进小洞里,去感受雨打落在这小石板上时,产生的微弱的力量。
屋外的稻场上,有一个小小的脚印,那是稻场初建时,我调皮的痕迹,岁月变迁,我长大了,可是那幼小的脚印,却一直固执地停留在了那一个瞬间,不愿伴随我的成长,我常一遍遍地看着它。它总是那样,从不受快乐哀伤的影响,也从不迁移。
每年秋收的季节,我总能看见奶奶将那金黄色的稻谷铺满整个稻场。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她走在了那整片金黄色的稻谷里,蹒跚移步,用脚将那稻谷一遍遍地翻新,在她的身后,是她蹒跚行走的痕迹,弯弯曲曲,被一粒粒的稻子勾勒了出来,就像她走过的岁月一般,曲折而漫长。
那个午后,奶奶的背影,温暖的让我开始知道什么是伤感,没有理由。
白墙上阴暗的水迹,静静地挂着,那是天空曾经哭泣的证明,那是岁月的证明,那是我的家。
继父
在我16岁的那一年,妈妈带着一个男人来到我的面前,我不记得那一天的天气是否像现在这般的明亮,只记得,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谁也不说话。
最后,妈妈让我以后要听话,还不要我任性。我难得很听话的点头,他要成为我的继父了,那以后将要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
爸爸死后,妈妈有一次失败的婚姻,那个男人总是欺负妈妈,那样的岁月里,我总是看到妈妈哀伤的面。最后,在我七年级的暑假,我把他赶出了家。
我死死地盯着而今自己面前的男人。如果,我这样想,如果他敢欺负我妈,我就也把他赶出家。我后来也没有叫他爸爸。我一直在为如何称呼他而感到苦恼,我不忍心喊“叔叔”,那样的称呼总让我觉得很尴尬,我怕那样的称呼会让他感觉不被我们所接受,怕他会难过,但却也固执的不愿叫他爸爸。我心里一直无法遗忘童年,父亲对我展露的笑容。我把这一切都怪罪到了那个被我赶走的男人身上。
人生有的时候就像一场可悲的玩笑,明明知道遗忘才是最好,却总是生生的想起。往往大声地喊着遗忘,到最后,却只是拼命地将它在记忆里勾的更深。
他是一个很憨厚的男人,没有钱,也没有多大的能力,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尽可能的对我们的好,虽然,他能做的真的是很微薄很微薄。
他总是任凭着我的怀疑我的任性,容忍着我执拗的个性。
我常常可以看见他在冬夜里经常冻的发抖,他却总是笑着说自己喜欢装酷而不喜欢穿厚的衣服,在那样贫穷的岁月里,他用他最微薄的力量,让我感觉到冬日里,暖暖的爱。
我的继父,我从来都不曾喊过他“父亲”,他永远是一副外来打工者的模样,但我其实是很爱他的,只是,我不知如何才可以表达,别扭的脾性让我从来不敢正视自己。就像我固执的去记起父亲地一切,固执的接受他对我的好,却也同样固执地假装一切如常。
我固执地不想失去幸福,却也同样,固执的不去伸手抓住在我面前的幸福。
我固执的躲在角落里,渐渐地,已经不知道如何去接受来到我面前的爱。
围巾
曾经有一个冬日,我把妈妈送来的围巾狠狠地推开,大声地叫着:“这么丑的颜色,我才不要戴着它。”我看见妈妈满脸的落寞,她笨拙地将围巾戴回了她的脖子,骑着车载我回家。而我在她的车子后面昂着头,傲慢地让她载着我回家。不理会旁人对我的指骂声。
……
“我才不要呢,以后你别买给我,土死了……”
……
“你怎么就不会了解我一下?我喜欢的是这些东西吗?你以为你喜欢的我就一定会喜欢吗?下次别再随便买东西给我。”
……
“你想怎样就怎样,问我做什么?”
……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都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只知道,等自己想改变的时候,便已经成为了习惯,难以改变。
但我真的很爱我妈妈,爱的每一次说完在这些话后,我就都会想哭。只是,我不敢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我甚至不懂得如何不去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
你不用把围巾给我,难道你没有看见自己的脸已经冻的通红了吗?
你不用买什么给我,为什么你没发现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呢?我不是贪心的小孩,不需要那些奢侈的东西。
你可以对自己好一点,对叔叔好一点。
其实这才是我想说的话,但我的别扭总是固执地为自己戴上了一个独特的面罩,它可以把我想说的一切都扭曲,想过要去挣扎,可我已经摘不下它了。
因为害怕伤害,所以我从来不敢真心的去爱。面罩,是我的保护伞,也是我一生都想要去摆脱的伪装。
我笨拙的继续别扭,笨拙的继续伤害我自己深爱的人,走不回原来的正轨。就像我害怕你们睡在室外着凉,但却不懂得如何去关心你们,而只会用残暴的巴掌将你们拍醒。我不懂得怎样更好的爱你们,或许我懂,只是我固执的不去正视。
那一条围巾是我一生伤疤,其实那天我真的是想把围巾围在你的脖子上,但我不懂得这样做的方法。我是一个偏执的小孩,偏执的去伤害,偏执的不想失去亦不想得到。我不知道如何甩下我脸上的这张面罩。
告别……四季无忧
在我即将远离家乡去外求学的那一刻,我看见妈妈站在车站朝我挥挥手,一如既往的傻笑。可是,除了摇摆着无力的手,我不知道如何去告别。
“在外面要注意身体,该吃的吃,别亏待了自己。”
“我当然知道,我可会比你们享受人生。”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明白,但这是我表达爱的唯一方式,只是我实在太笨拙,实在不明白该如何去做。
所以,对不起,请你们耐心地等待,我要去学习,学习如何去爱。虽然我有一个脾气暴躁的奶奶,木讷沉默的爷爷,反应迟钝的妈妈,没有血缘的叔叔。但是,终有一天,我会学会如何去爱,如何却表达自己的关心,然后,对不起,我爱你们。
我朝着我居住的老房摇摇手,朝我曾嬉戏过的稻田,小河摇摇手,朝着我的童年摇摇手,朝我爱的,并且也爱我的人们摇摇手。
对不起,请允许我暂时的告别。也要谢谢你们,因为你们的存在,我才能这样四季无忧。
这一次的落幕,是为了下一次的微笑归来,所以,阿笨走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