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睡梦中没有察觉到这一天的第一分钟已飘然而至。你也许并非情愿地看到这一天的朝阳冉冉东升。这一天终于来了,它是一种自然的承诺。你还是没有察觉到什么,没有特别的准备,甚至好多年以后,你才偶然触翻到《刑法》第十四条的规则:从这一天开始,你不得不对自己的所有行为承担完全的法律责任。这一天,比18岁显得还要重要,你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你过了16岁的生日晚会,已经抬起腿穿越交界地,开始跨进纯粹的青春地带。
这是一个内心纷繁的极不平静的年岁。流行风和时尚的爱,感召着你怀揣着童年的想像和梦幻,而所有所有的困惑又刺伤着你从未受过伤害的心灵。这时,因为整个教育水准和学龄限制的不平衡,南方诸省16岁的少年已来到人生道路上第一个重要的抉择关口:做工,还是上大学;而北方的孩子多数正处在高中二年级这个相对平稳的时期。由于从未意识到将要开始自己应付生活了,或者刚刚意识到,你因此只是觉得许多事情肯定会来临,但是还谈不上迫切。
有一年夏末,我应邀参加当时十分轰动的大型电视片的讨论会之后,约了在座发言的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去一家素食斋共聚晚宴。范翘起前腿肯定地告诉我:“我没有感到太多的变化,我似乎还在过着15岁的生活。我想18岁可能会有所不同。”黄和孟认为,除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学习任务之外,他们几乎没有别的生活内容;可是在隐约的感觉里,又面临着无穷无尽的问题的困扰,好像在与一大堆无形的敌人打伏。黄补充一句话:“我们真觉得累了,真想让时间停下来陪我们好好睡一觉,而且真想一睡不醒!”姜,17岁,正面临毕业问题,他觉得除了硬着头皮迎接高考之外,别无选择,也无话可说;他倒是对我慷慨请客的做法充满好奇,“是不是常常这样做”、“去过哪些有名的酒家”和“哪儿来得这多钱”始终是他发问的主题。何是个沉默的男孩子,在日后整个冬天的交往中,他多次承认不能把心思集中在中专护校的学业上,他在为一个出色的女孩子害单相思病。在他的学校里,下午最后一堂课铃声响过,男孩子便会等在教室门外,准备迎接自己的女朋友,一同去他们恋爱的老地方。韩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子,第二天便勇敢地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热烈地希望超越友谊。宁显得桀骜不驯,天天和父亲争吵,父子关系问题是他最为关心的热点,他恨透了老年人。
他们兴奋极了,滔滔不绝地在证明自己,不断打断别人的话题,甚至开始不耐烦地对待餐厅服务员。16岁,这个本该轻松欢愉的年龄,对他们来说似乎并没有多少可以尽兴的机会。他们渴望表达,渴望有人倾听,渴望知道真相,黄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年龄小的人和年长的人有什么区别?”
“年小的人不停地说话,坚信南来北往的事情他都知道;年长的人始终在听和笑,熟知来龙,但不敢肯定去脉。”我的回答得到了尊重,可是没有得到认同。是的,16岁是个只相信自己的年纪。和你一样,他们认为世界应该为他们而存在,原来就该如此。
可是,许多年长的人们却一直承受着历史变迁的震荡,就连青年歌手也在用别开生面的歌喉,怆然地咏唱、叫喊:“这世界变化快”。然而你,16岁的新人,从你记事的岁月起,就已生活在一个喧噪的录音机音响的环境里。你有幸坐叔父的福特车,仅用两个小时,以每小时100公里的速度,趁凌晨的寂静完成了天津到北京全程的奔跑,你获得了一个印象:世界并不大。你在餐桌上直率地问被你母亲请来吃饭、颇为自得的历史学者:“我不想知道你的历史,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赚钱?”你母亲立刻显出窘态,客人也为你的不客气感到不自在。可你觉得自己了不起,你切中时弊,敢想敢说。你自信自己的金钱观念无比正确,并再次强调世界本该如此。你不认为世界是变化而来的。
可是事实上,在你童年终结的时代,那个时期的社会还远远不是这样:在70年代末,一位名叫白桦的老诗人曾为“阳光,谁也不能垄断”而奔走疾呼,人们更多地记得他,是因为他的《苦恋》,他曾低下头去,保持沉默;你的父母大约在20年前才普遍有机会用自己的手指第一次触动一下录音机的按键;那个时代,几乎所有文艺杂志都在为艺术作品里能不能有爱情而喋喋不休地争论;在你的头脑里充满刘德华、王菲、张国荣、张惠妹、任贤齐的时候,你无法想象,李谷一曾在20年前为演唱中运用“气声技巧”而艰苦抗争;一个名叫周荫昌的专家把自己的讲座制成音带,向青年人讲解“为什么港台歌曲是黄色的糜糜之声”;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邓丽君的名字很可怕,只因为她曾在台湾表达过“将用歌声征服大陆”的艺术野心;还有一串串与政治风云有关的名字至今埋在长辈们的心中,一经提及,往事如云。时间在这片土地上迈着一步一趋的脚步缓缓走来,新的困扰一刻不停地出现。你看,几年里金钱变得极为重要。人情越来越廉价,价码却越来越高。人们越来越多地各行其事。可是,这一切骤然的突变在你记事的岁月来到之前已趋于完成。你比那个时代更自由,同时又更不满足,也更混乱。
50年代,整个世界经历了现代人最痛苦剧烈的精神质变:刚刚结束的残酷的铜臭气息把人们置身于一种困境,人们发花了很长时间去认识、容忍、改造和交流,甚至还学会了坦然地和核武器相处。人们变得更深沉更敏感也更有理解力了,过去的困惑反而使人们更加心明眼亮。全世界在相当长的岁月完成了这个转变。而你的祖辈,40年代末期以来,长时间的边境封锁使他们“遗世独立”,与世隔绝,直到1978年他们才刚刚有幸打破死气沉沉的生活,开始向幸福转折。历史给予他们修改错误,改革和迎接挑战的时间又是那样的短促。他们的舞台狭小而被动。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他们猝不及防,长期的闭关主义使他们丧失了部分应有的天资。在他们眼里,世界已变得越来越不可捉摸,越来越难于适应。
可你认为原来不会比现在差多少。你不打算像父母那样关心政治新闻,讨论时势,尽管你有着比他们更加强烈的同情心,但是谁对谁错,你并不想知道。你可以一读再读琼瑶的《我是一片云》金庸的《侠客行》,看vcd、cvd,摆弄令人着迷的电脑。这倒不是逃避不理解的事物,更多的只是你不关心那些远离你的故事,你的生活信条不再是斗争,而是幸福。
我在河北省一家宾馆遇见过一个17岁的南方少年,他读完高中后做了打工仔。他可以把福建沿海各个节气出售的各类虾价,津津乐道地叙述并且评价一番。那种精确程度令我瞠目结舌,然而他却不能肯定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委员长是李*还是***。我起初不无忧虑地望着他,但是后来在我们做成一些小生意之后,我的确为他生意的精明所倾倒,他的热忱的奔忙、精打细算和适度的慷慨感染了我的心。他给我的记忆是美好的,而他的“不完美”,完全是因为他的新信条。
在北京大学读书时,我曾把《***回忆录》中的一段文字摘录下来:
美国社会的一般风尚和日益严重的自行其是,对于嘲弄或者抛弃社会行为和两性行为的传统准则,心理学家、教士和家长都为之忧心忡忡。我认为,在很大程度上,这些越轨行为反映了一种富裕病。但在某些情况下,它们是美国文化有了真正改变的表现。我觉得,共和党人与其光是哀叹世道之不古,还不如设法去理解它们。
这段话是***针对美国人隔着代沟俯视对面新成长起来的青年时那种严重恐慌的心理而言的。与中国今天的恐慌一样,当时,美国社会的剧变,1964年美国各大学第一次暴乱,性解放的过头和毒品蔓延都使长者们认为新一代带着几分世界末日的气息。然而让我们抬眼看一下,今天坐在总裁办公室里的大亨、市政厅里的要员以及机场候机楼里的外交家,几乎都是从那个动乱的年代走来。他们头上没有圣人的光环,却分明带着新世界的朝气。这一切也提醒我们:与其感叹怀古,不如认识崭新的一代。在同一张桌子的边缘坐下去对话,手里握着热腾腾的咖啡,人们的座椅一样高。
我走访了形形色色的16岁的青少年之后,获得了一个整体印象:在这个年纪时,这一批自行其事的少年正感受着源自师长们不理解和不信任所形成的无形压力。他们认为正是这种压力从根本上妨碍了自己的个性、理想、自由的生活、纯美的爱。16岁的一切烦恼都来源于这种压力的摧折。
父母的教诲声变得特别噪耳,为此你几次想到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再回来。你珍视自己与父母不一样的东西,并不懈地抗争以争取它能合法地存在。行为的独立,伸展自己的腰肢,并为它进一步茁壮而争夺权力。你在向少年时代不停地挥着手,转身靠近青春的门槛,迎面轰轰扑来的是压抑你的气息。独立成长,并为之奋斗。相反的力量便成为你走进青春的第一批敌人。
在很多宽容或溺爱的家庭里,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感到舒心或无所顾忌;在另外一些家庭,情况却不是这样。你必须不断地以各种理由警告父母—“时间到了”、“我要自己下地了”!但是他们既不像那些无知的父母疏懒于管教子女,又没有西洋家庭中那种脉脉含情的父母的从容。他们紧盯着你,拼命企图得到你的日记,拆开你的信件。他们报着古代坚持用残忍的包办婚约来减少子女青春失误的那种父母之爱,更求知道你的一切。可是你珍视自己的隐私权。你真恨不得如法炮制地拆开母亲的几封信,然后告诉她:记住你现在的愤怒!这和我的愤怒没什么两样。”的确,稳私权,成长的标志。一个女孩子可以为自己的日记本被好友不经心地探看而痛哭失声。16岁,心灵在日渐丰满,你开始把自己迷乱的星空、羞于启齿的冲动、向往、怒气以及不成熟的思路统统记录下来。直到婚前,日记恐怕是你最好的、最了解你一切秘密的伙伴。
你没有支配自己时间的自由。在这一点上,父母比老师更令人无法忍受。他们不打算把上大学对于中年生活的益处,用一种显而易见的办法说给你听,或许他们自己也并不清楚读书的真正好处,他们只想以父母的名义强迫你放弃别的兴趣。一位夫人至今对她16岁时被妈妈劈手夺走手中的《悲惨世界》随即投入火中而记忆犹新,那时必须为两年以后的高考读烂那几本数理化课本。有很长一段时光,你饭桌上的时间是靠沉默不语的赌气打发掉的。今天的高考已不像1978年那样艰苦,50万名额竟有1000万人投考。今天的竞争只是应届毕业生的事,没有过多的成年人和你较量,本来你可以轻松地应付它。只因为父母过分地要求你把一切精力献给它,你才变得那么讨厌读书和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