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告诉我,你在哪里,为什么瞬间的功夫你就会不见了。”那一次我在他怀抱里哭诉道。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但你千万不能来的,我已经不是我了。”
“你怎么会不是你呢?你老了,丑了,或者瞎了,聋了,甚至死了,你还是你啊!难道你真的是在巴黎的贝拉古堡酒店?”
就在那一刹那,格兰姆似一缕烟而去,我“蹦”地一下从床上窜起,要去追赶他……
睁开眼睛才知道又是一场梦,怎么梦里所有的感觉会比现实更真实呢?
莫非格兰姆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我的梦中,真的是托梦给我,他还活着!天哪,他说不定真的还活着!他一定是活着!
我这才猛然想起他前两次的托梦都应验了:一次是说他在被火海吞没之前他在给我的e-mail上落下了生命最后的遗言;另一次是让我去挪威的森林寻找神秘花园。天哪!我再也无法安宁,一想起以往的那两个梦,我浑身热血沸腾,呼吸局促。
梦境中的一切在我心中无限地扩张了,最后我连一分一秒在多伦多都呆不下去了,我沿着梦中的轨迹,提着一只小小的随身箱子,就只身飞往了巴黎。
我来到了巴黎,当我坐在出租车内,正朝着“贝拉城堡酒店”驶去时,我的一颗心要从喉咙口跳了出来,说真的,我是那么想见到又那么怕见到,潜意识里倒是希望不要见到,因为,因为,从天国回来的人,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一定很恐怖,天哪!他还是那张遭到毁容的脸,我突然想打消去见他的念头,我怎么走火入魔了,john不是很好吗?那么深沉,那么充满着博大的爱的心胸,我仿佛看见了john热望的眼睛,他看着我,平静地看着,随后,慢慢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离去了……我想拔开双腿去追赶他,但却怎么也跨不出脚步,只能眼睁睁地目睹着他的消失。
我已无法描述是揣着怎样的心情从出租车里下来,迈上古堡那高高的台阶;又怎样在昏黄的灯影兀自照出的那一片十九世纪华丽的贵族光泽中,穿越时光的栅栏……
当我手里拿着那把客房的钥匙,转身想要走向电梯的时候,我看到大堂外那株在冷风中不停地抖索着的树木——我在那一刻真正看到的是自己颤战的身子、连手都在发抖;那树叶尽秃的枝枝杈杈有点像似完全空白的思想,我深信我那一刻的大脑皮层像极了枝枝杈杈的形状,并且都冰冷地凝固在那儿了。
我感到自己更像一个小偷,见不得人似的,不敢趾高气扬,目光是躲闪的,好像就等着谁来大声吆喝一声随后紧紧地拽住我。
但没有人来抓我这个小偷。于是,我只能再次当一回小偷,偷偷摸摸地拿出手心里的钥匙去打开那扇房门,踩在走道廊上的脚步也是悄悄的、无声无息。
我惊恐地掀开床罩,一头扎了上去……
等我恢复了一种平静的状态后,我“澎”地一下合上门后我开始由小偷变成警察了,我的眼睛骨溜溜地左张右望,期望能逮到我的“猎物”。
但是,没有,梦中人并没有出现。
第二天起床后,我一直闲逛在酒店的每一处,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中午时分,我实在感到痛苦,就独自去了布吉瓦尔。
我旅行过不少地方,领略过不少如诗如画的景致,但是没有看到过比这个恬静地坐落在山脚下的小乡村更优美的地方了。
我在一家带着浓重历史痕迹的古老酒店入住,据说它的前身是一个叫什么寡妇的酒店——这在19世纪的巴黎上层社会相当著名。它有一座花园,有一般二层楼那么高,在那里远眺,风景非常优美。左边是一望无际的马尔里引水渠,右边是连绵不断的小小山岗;在加皮荣平原和克罗瓦西岛之间,有一条银白色的小河,它在这一带几乎是停滞的,像一条宽大的白色波纹缎带似的向两面伸展开去。两岸高大的杨树在随风摇曳,柳树在喃喃细语,犹如在轻轻吟唱着摇篮曲,哄着小河入眠。极目远眺是云雾笼罩下的巴黎。
巴黎让一个未亡人心碎……
望着巴黎的一草一木,我泪盈于睫,也许,也许,我永远只能凭梦寄思,格兰姆是不可能复活了。
第三天,一无所获的我在服务台接了账,悻悻然提着自己的行李,坐上了前往机场的出租车。
是啊!天国的爱人这次并未兑现“与我在此相会”的承诺,你知道我是带着怎样的失望和沮丧离开这座令我触景生情的爱情城堡,我茫然,思维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当自己坐上飞机抵达多伦多家的时候,是不是一切都会重新正常起来,不再被那个无休无止的梦绕扰乱了我彻夜的平静。
就在车快要抵达巴黎机场的时候,我忽然从后座上惊厥地叫了一声:“天哪!”我有点歇斯底里般地狂乱起来,一个劲地让司机赶快返回原程,回到贝拉古堡酒店。
“小姐,是不是遗下什么贵重物品,忘带了。”司机一边转换方向,一边善解人意地说。
“是啊,是啊!很贵重,很贵重的……”我心不在焉地胡乱呓语。
对于我,还有什么比寻找从天国回来的爱人更加贵重的呢?
原来,我在一个闪念之间,忽然觉得刚才启程离开时,我从酒店电梯里瞥见那个站在一旁的丑陋的住客,他不仅神情迟钝,脸上还留下了一大片被烧焦的疤痕,他绅士般地与另一位住客打招呼,称自己是个油画家,我却害怕地不敢看他……而此刻,我才一下子感到他的声音其实是那么熟悉,他们的身形是这么相似,难道……
我重又在大堂服务台办理了入住手续,我歉意地对那位服务小姐笑笑说:“还得在这儿住几天,还有些事要办。”
她的笑容就像一朵盛开的郁金香,连声说着:欢迎欢迎啊!
我把行李放在房间后,就来到大堂,装作等什么人的样子,一心想捕足我那个丑陋的“猎物。”
当天晚上,我就在酒店内的餐厅里见到了他。
我故意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上,还主动与他打招呼。
“嗨,你好!”
他向我点点头,表示回敬了我的问候,但却没有对我多加理会。
从那个角度看过去,看到的是他的右侧面,我的心划过一道惊叹:瞧,那人耳朵旁的那颗痣又与格兰姆如出一辙!
这令我不能平静,我直感到自己的心狂跳不已,我赶紧把目光收回来,嘴里咀嚼着牛排,但却不知滋味,在他起身离开的时候,我竟也站了起来,不知不觉地尾随着他。
当我保持着距离跟着他时,我惊奇地发现他包租下来的酒店套房正是十多年前我与格兰姆入住的那间,当时我们来巴黎是为了参加盛燕子与黑人人类学家奥尼尔婚礼的,但那间房间留下的风花雪月却成了我们的蜜月……
最后,当我悄悄地去总台查证了他入住的时间正是“9·11”后的第三个月时,我的脑海里迸发出的只有一个声音:那一定是遭遇了毁容失忆的格兰姆!
我的人类的世界顷刻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格兰姆天国的世界,我成了一缕游丝,不断地朝着他的孤魂靠近……
第二天,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倦和兴奋的脸容怯生生地叩响了他的门。
他打开了门,平缓的表情看着我。
“对不起,打扰了,我也是住在这里的,听说你是画家,我想,我想能不能请您给我画张肖像,我付钱。”说“我付钱”那三个字时,自己都觉得声音怪怪的。
他几乎都没有正面看我一眼,就谢绝了:“你要找人画像,巴黎街头到处都是,我不是商业画画的。”
我羞得无地自容。但那一刻,我豁出去了,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的意味。
我灵机一想,转而说:“我不仅仅是要你画像,更是要请教您关于画画的技巧,因为我也正在学画,也因为我直觉你一定是画画的大师或者高手,所以,所以想来偷学几招。我对街头画家兴趣不大,因为他们几乎都是艺人,而圣手就应该像您这样深居简出与众不同的。”我的嘴甜得就像涂上了蜂蜜。
他依然毫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也许这样更好一点,因为我想像那张恐怖的被烧毁的脸如果做出表情的话,一定很可怕。
“你从哪里来?”他直直地问。
“纽约。”我想都没想就这么说了,潜意识里我希望能找到什么触动他神经的东西,从而让他唤回记忆。
“哦,我是说你是什么国家的人。”
“我,我是日本的艺妓。”还是为了同样的理由,我大言不惭地说着谎。
“艺妓?”他喃喃重复着。
我忙接着说:“是的,就是东洋春色无边的女人。”我故意把“春色无边”说得加重了语气。
他仍旧没有反应,一付迟钝的神态,随后也没说什么,就径直走回了房里。
门还是半掩着,而我也依然站在门外。
我鼓起天大的勇气,尾随着他步步而入。
我的眼睛不敢环顾周围,我是不速之客,我的心里已经做好了时时会被他撵走的准备。
“艺妓,春色无边”,他自言自语,反复推敲着。
“是啊!你记起来了吗?”
我一下子狂奋起来,我想他大概在漫漫地跌入时光的隧道里了——不断在闪回着那些错乱迷失了的人生片断吧。
“阿莱蒂,阿莱蒂真可以称得上春色无边,青春色彩无边啊!”
我不明白他说的话,于是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阿莱蒂?谁是阿莱蒂啊?”
他在靠窗的那张大沙发上坐下了,我也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对面的那张双人沙发上。
“你不知道阿莱蒂吗?”他莫名其妙地向我发问。
“是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她是我爱过的女人。”
“你爱过的女人?……等等,我问你,是不是你十多年前与她在这间房间里幽会的女人?”我提醒道。我在暗暗思忖:会不会天国有一种特别的语言,把贝拉叫做阿莱蒂?他是从天国回来的人啊!
“在这间房子里?”他疑惑地低语:“我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内心一阵大喜,忙紧追不舍:“不记得没有关系的,爱过就可以了。”对了,我想请教你,你知道“贝拉”两个字是什么含义呢?比如我们住的这家酒店就叫贝拉古堡酒店。“我极尽全力要帮助他一点点地回想起我来。”
“bella?”他眉宇紧皱。
“是啊!贝拉。”我一付鼓励他的神情。
“知道的,我想想啊……”那一刻,我的心就像小鸟栖息在树枝上,正耸动着翅膀,有着欲向高空飞去的狂喜。
顿了顿,他继续说:“我记起来了,它源于葡萄牙语,在葡萄语中是“漂亮”的意思,国王赐最疼爱的三女儿名字为“贝拉”,所以,那是公主的名字,这酒店大概就沿用那位漂亮公主的名字吧……”
那树枝上小鸟的翅膀一动不动,出神地望着什么。
“她原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啊!”我装疯卖傻的。
“贝拉,这名字好听,我喜欢!”他自言自语道,在挪动嘴唇时呈现出奇怪的表情。
我的心被这句话掀起愉快的万顷波浪,我望见树枝上的那只鸟儿瞬息之间拍着翅膀飞走了,好像还在轻声地唱着歌儿。太好了,他没有忘记这个名字,他是格兰姆,他怎么可能忘记这个名字呢,她是他美丽的东方新娘啊!
“格兰姆,我就是贝拉呀,还是为了纪念我们留在这古堡的爱情而起用这个名字的,都是你赐予的你忘了吗?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情绪失控,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冲上去随后“扑通”一下跪在他的面前,我抓着他的双手不停地摇曳,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动在我的眼眶里,我不顾他的反应,又一头扎进他的怀抱,将头深埋在他的胸前,紧紧地拥住他,两个人顿时深陷到大沙发的一端。
“亲爱的,亲爱的,没想到你还活着,这太好了,太好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告诉我,我是不是在做梦呢?我知道你不会死的,你绝不甘心撇下我去死的,可是,可是,你知道9,11后的那些日日夜夜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呜烟了,在无限委屈的辛酸中,我的泪早已流满了我的脸颊,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是他是他,我已经闻到了我那久违的、熟悉的男人的味道,我已经扎扎实实感到了他健硕的体魄带给我的特有的那种震撼力。
我抽泣着,一个劲地抓住他不放,死死地抓住他不放,仿佛只要我稍稍一松手,他就会像无数次梦中的情景一样一溜烟似地消失的……
他努力地让自己从深陷的沙发上站起来,我压迫着他,这让他的这一行动变得艰难,他突然地一用力,使得我的手松开了,他趁此很快地站立起来,抽身而出,留我独自扑在空荡的大沙发上低泣……
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好像是梦中般恍惚了,他下楼叫来了酒店警卫,把我从他的房间里撵走了。
我这个神经不正常的女人,我在巴黎的贝拉古堡酒店疯了。我被赶出了古堡酒店,我的名字在电脑上已经被纳入了不受欢迎的住客,幽默吗?贝拉的古堡酒店却不能让一个名字叫贝拉的女人入住。
凌晨时分,古堡酒店的车把我载往了机场,随后机场又有专人把我亲自送上了飞机。我第一次看见人们如此谨慎的微笑,他们对我微笑,这微笑是我这走南闯北的半生从来没有见过的,它充满着怜悯充满着设防,还充满着人类关注的意味——我头一遭感到了在高贵的人类眼睛下,我是异类的生物,一只狗吗?还是一只猫?对,应该是猫,女人不是被称为“毛茸茸”吗?但我不是可爱的猫,而是突然从哪儿冒出来的、有严重问题的“问题猫”。
我的心中有呐喊,但我根本说不出来,我的法语太不流利了,能被大家听明白的英语也是口音重重,那么只剩我的母语在心中说了,母语在那一刻就如五星红旗在岁月里的飘扬,让我获得了安慰和尊严。
我要说,我要大声说:不,我根本没有疯,我没有疯,我受不了你们的目光,我怎么会是一只被人俯视被人撵走的“问题猫”呢?我有尊严,我包里放着的american express的platinum
plus信用卡,还有,快打开你们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上www.google.com搜索一下“作家贝拉”的名字,或者参观一下我的www.beila.net网站,马上就知道我是谁了,总之,我肯定不是被人俯视的那只可怜的猫。
但巴黎人冷漠的眼光里表明他们根本就不想平等地对待我?我被人撵走,那还算说得客气好听的,当然还可以说得更好听一点,为了我的人身安全考虑,我是享受了国家元首级的待遇被机场警卫员护送着离开的。这至少让我的虚荣性稍稍得到了一点满足,尽管我知道我几乎是等同于被遣送离境的。
遣送离境?这让我气急败坏,在登上飞机的时候,不知怎的,我一下子回头想最后看看我神牵梦萦的巴黎贝拉酒店的方向在哪儿时,我竟然清晰地听到法语从我苍白的嘴唇里脱口而出,像母语那样的娴熟,用的是连环炮的语速。
“我根本没有疯,我没有疯!只是我的爱人因为失忆不认识我了而已,你们知道我的爱人是谁吗?他就是我的华尔街准新郎啊!对,就是《9,11生死婚礼》里死去的格兰姆,但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死,没有死,这是我天大的发现,他没有死,他遭到毁容和失忆了。别,别怪他无情无义,不,不要责备他那付冷漠的表情,这说明在他的生命里已经刻下了对我永恒的爱,这说明他有足够的定力抵抗美丽女人的进攻。不要怪他,千万不要!”
等飞机开始起飞,我也稍稍安定了情绪,这才为刚才那幕情景大大地吃了一惊,我用手掩住口,眼睛盯定地睁得浑圆,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虎胆了?我糟糕的法语怎么会突然溜得这么不打转?
这真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