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纳是个钳工,从来没有去过中国。画出这个样子,真不能不让人相信。但是我想,也许他过去看过中国题材的老电影,说不定记住了电影里面的人穿的衣服。酒鬼们编编故事,逗我这个中国人开心。我还是不相信。
不过我还是抽空去了那片树林,到里面转了转。树林很深,还遇上了两只野鹿,黄色毛发,大大的眼睛。树阴很浓,挡住了大部分阳光,在里面走,感觉冷森森的。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发现。有的大树身上,爬满了地锦藤,别名爬山虎,树干好像披了一层树叶伪装。给我印象很深。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城里的朋友老孟,说他搬了新家,在一楼,问我这里有没有爬山虎,他想种在窗户之下,如果要在花店买,太贵了。我想起了那片树林的爬山虎,就跟老孟说,我村子后面有片树林,长了数不清的爬山虎,你挖走一颗,不会影响什么。于是老孟星期天来到我家。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树林挖爬山虎。路上我跟老孟说,村里流传这里闹中国鬼的故事。他听了也哈哈大笑,不相信。
走进树林之后,忽然听到有个女人低声哭泣的声音,我和老孟互相看了看,就一起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走过去。走到树林深处,果然发现有个人影,再仔细看,真的让我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留着发缵,上身穿桃红色旗袄,下身水蓝色宽脚裤的中国清朝打扮的女人,背对着我们,靠在一棵树下,在哭泣。我和老孟互相看了一眼,都惊呆了。幸亏是两个人,还不算太害怕,于是就轻轻地走了过去。
我说,大姐,我们是中国人,你在这里哭什么?
女人回过头来,我才发现她很年轻,就改口说,小姐,你也是中国人吧。
小姐一看我们两个,怀疑地说,你们穿得这样儿,也是中国人?
老孟说,我们真的是中国人,来自北京,皇城根儿。
小姐说,那韩家胡同你们知道吗?
我说,知道知道,在大栅栏,八大胡同其中一条。
我把大栅栏,读成大沙烂儿,这是纯正的北京话发音。小姐听了我的话,终于相信了我们是中国人,只见她泪流满面,哭咽地说,我终于等到亲人了。说完,就昏了过去。
我急忙抱住她,又使了使劲,感觉不是空的,就跟老孟说,好像是真人,不是鬼。老孟说,奇怪了,这里怎么有穿这老衣服的女人呢,跑到这里干什么?我说,别罗嗦了,赶快叫救护车吧。
老孟连忙用手机打电话,叫救护车。一会儿,救护车滋哇乱叫地就来了,下来几个救护人员,老孟指着我怀里说,这个女士昏过去了。
救护人员扶着我上了车,然后一把把老孟也拽进来。在车里,救护人员扔下中国小姐不管,说我们两人需要镇静镇静,就给我和老孟一人打了一针。
第二天,我抱着一根树枝,老孟叫救护车胡闹的事情,上了报,我们两个也被罚了款。后来别人把我们当成了笑料。只有村里的几个酒鬼相信我们说的是真的。
不久这个村里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证明了我们的所见,的确是真的。
这个村里有个二战的老兵,名叫库泊尔,二战结束前夕,他从东部德累斯顿只身逃回来,在村里住了一段时间,没有工作,又向奥登堡的盟军军营投降报道,以后他作为盟军基地的电工在军营留了下来,后来去了美国。在库泊尔90岁高龄的时候,死在美国东部的一个小城,死前他坦白了一件事情,他从德累斯顿撤退的时候,从一个被炸死的长官家带回了一对中国花瓶,回到村里后,埋在了小树林中。
不久德国的文物部门在警察的协助下,带着探雷器之类的仪器,在小树林里搜索了一天,终于挖到了那对中国花瓶。很快这对花瓶的来历被考证出来。原来是1901年,18岁的中国贵族醇亲王载沣,奉旨赴柏林为德国公使克林德在京被杀一事道歉,随身携带了一些珍贵礼品,准备奉送给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因为克林德被杀,德国皇帝无法接受任何礼品,醇亲王便想到了一个折衷方案,将这批礼物转赠给德国的博物馆,礼物被分配给柏林,慕尼黑,德累斯顿以及斯图加特的几个大博物馆。花瓶就是珍贵礼品其中的一对。
后来一个德国军官从德累斯顿博物馆把那对花瓶偷出来,在45年2月那次著名的德累斯顿大轰炸中,军官被炸而死,库泊尔从此把那对花瓶带在了身边,后来他向西逃出来了德累斯顿,趁乱只身回到了德国西部家乡。
村后树林闹鬼的故事,总算有了一个了结,但是那个女性鬼魂是谁,她有什么故事,她在苦苦地等谁,我仍然挂念在心。
德国人说瞎话的据说比较少,但也不是没有。维尔纳先生就说瞎话,他年轻的时候,跟老婆布丁说去因公出差,后来被人发现是带着一个女人去度假。年纪大了,他又好喝酒,嘴里的瞎话据说越来越多了。唯独看见中国女鬼这件事是真的,但是他瞎话太多,村里大部分人都不信,只有几个喝酒的铁哥们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中国花瓶的挖掘出土,和两个中国人的亲眼目睹,证实了拉豪森小村后面的树林闹中国鬼是真的。不丁太太觉得这件事错怪了丈夫,就诚实地向维尔纳做了一次道歉。维尔纳趁机想翻案,说年轻那次错误,的确是出差。所谓度假女人,完全是人看错了。不丁太太说,你不要来劲,那个事情已经定案了,你翻不了了。
这天下午,不丁太太来敲我的门,说她烤了蛋糕,请我到她家花园去吃吃蛋糕,喝喝咖啡或者茶。我正好也闲在家,就去了。德国的家庭花园下午茶,是个老传统。德国人早餐吃得多,中餐吃得少,但是午后的咖啡和茶不能少。在家的家庭妇女们,如果天气好,喜欢在家烤蛋糕,邀请周围的朋友来花园草地上,摆上桌椅,坐坐聊聊天。一般都是轮流坐东,可能这次轮到了不丁太太。
我跟她的先生酒鬼维尔纳先生经常一起喝啤酒,但是由他太太不丁维尔纳邀请,到她家的花园,还是第一次。我也带上一盘从中国带来的话梅果,就去了她家的那个大花园。到了那里一看,还有另外几位太太,聊天的主题是那个曾经出现过的中国鬼魂。
她们说,过去没有把醉鬼维尔纳的话当真,冤枉了他,现在发现是真的,不知不觉那个中国鬼魂已经在拉豪森村的小树林做了50多年村民。也许那对花瓶,就是她的房子。可惜花瓶现在被国家博物馆挖走了,将要摆出来展览,供人们参观,乱哄哄的,一定住的不舒服。她们想在村里的墓地给她一个角落,立上墓碑,种上鲜花,给她一个安宁的地方。
拉豪森村的墓地,就在小教堂的旁边。刚搬来的时候,我就去看过。不是为我自己选墓地,而是发现这里是鲜花集中的地方,感到新奇。德国的墓地没有中国的土坟包,都是平的,上面种着一片一片的鲜花,石碑设计的各种各样。如果你来德国欣赏鲜花和石碑造型艺术,一定要来墓地看一看。这么优美的环境,我想一定比博物馆的玻璃橱窗里面好。
几位太太的建议,的确是个好主意,我想起来,大多亡灵也是因为没有好好安葬,才成为经常出现在人间的鬼魂。我很赞同她们,说我也要捐助一份钱。不丁太太问我,那个鬼魂叫什么,好把她的名字刻在小石碑上。这一下可问住了我,当时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女鬼,她就昏过去了。哈哈水流东太太问,那她的身份呢?如果有准确的身份也行。我想起来在欧洲看见过的二战无名英雄纪念牌,上面也没有名字,但是有身份。可惜鬼魂的身份我也没有来得及问,我记得鬼魂曾经问我知道不知道北京的韩家胡同,那个地方在过去是红灯区,要说身份,有嫌疑,但是我又不能把鬼魂可能是中国告诉这几位善良的德国女人。只好说,这个我也不知道,还是等一等吧,什么时候搞清楚了,我们在给她立碑。
几位太太见对我一问三不知,有点失望,于是转移了话题,问中国国内现在鬼魂多不多。我说,挺多的。她们问,都喜欢在哪些地区出现。我说,在网上,搜狐社区,女鬼特别多。
为了让流落德国的中国亡灵安息,和不辜负拉豪森村村民的一片好心,我跟老孟决定去一躺柏林,去访问柏林东亚艺术博物馆,因为那对花瓶挖出来之后,被送到了那个地方。我们想仔细看看,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虽然是在我居住的村子挖出来,但是当时警察拉着黄色警戒线,村里的人,没有谁能看到那对花瓶是什么样的。
老孟有个女同学,名叫爱上风,是个女博士,在北京的一所大学任历史教授,正在柏林大学做交流访问。老孟说她这个同学懂得多,叫她陪我们一起去访问博物馆,也许能帮助我们查明那对花瓶的进一步的来历。老孟给爱上风打电话,说,爱抽风,有个事情,想麻烦你。爱抽风是爱上风的外号。老同学之间,互相称呼外号,表示亲热。老孟把发生在不来梅郊区小村的事情,跟爱上风说了。爱上风说,陪你们去访问博物馆可以,但是谈论鬼神,我可不参与。你们两个大男人怎么还相信这个,一定是编故事蒙我吧。
星期六一早,我们开车去柏林。先路过汉堡,然后上了新改造的汉堡到柏林的高速公路。很多路段不限速,车可以尽情地往快了开。老孟是学习机械的,在不来梅的奔驰分厂上班,虽然制造汽车,但是我发现他开车的技术,实在不怎么样,就提醒他,别着急,不然拉豪森村那块墓地就变成了咱们俩的了。
老孟说,咱们俩不是很好,还有伴。
我看着老孟那黑黑傻傻的样子说,我靠,做伴也得是美女呀,跟你做伴好几千年,我还不是等于下地狱。
我们两个说笑着,很快就到了柏林。先开车到了柏林大学附近的一个公寓,去接爱上风,只见路边一个穿牛仔裤,留短发,大约三十五六,身材苗条的中国女人,正打着雨伞在路边等,因为柏林下起了小雨。
我们开车溜过去,停下来,连忙客气地钻出来,老孟说,你怎么出来等?等我们喊你出来,不就行了。
爱上风说,外面空气好,我正好出来透透气。
老孟又把我介绍出来,说,这是从北京来的骗子路三歌,你可对他小心点。
爱上风冲我笑了笑,把小手伸出来,我连忙握了握,心里感觉好温暖,因为我好几个月没有摸到女人的手了。上次虽然抱了女鬼一下,但是隔着衣服没有感觉,然而救护人员看到,我千真万确抱的是一段木头。
东亚艺术博物馆的韦教授,德国人,用了一个中国姓,跟爱上风还认识。在博物馆里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让我到客厅喝咖啡,就跟爱上风用德语聊起天来。我的德国水平只能凑合买买东西,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就问老孟。老孟是学习技术的,也听得不太懂,但是比我强,跟我说,他们在议论花瓶的起源呢,说花瓶的出现标志了人类对自然美的认同,并把自然界的鲜花采来,放在瓶子里欣赏,从而使人走进文明的阶段。
这话说得我很惭愧,我家里有的花瓶,我从来不插花,倒是经常用它来喝水。按照他们的说法,我属于低级人类,不文明。我靠。我来这里干吗呀,听这两个人挤兑。
瞎白话了半天,这个韦教授才领我们去一个小工作间,去参观那对花瓶。爱上风说韦教授正要准备进行清洗工作,这是一个严密的工作,不能轻易下手。我连忙说,对,对,不要瞎洗,把鬼魂的地方洗没了。然后努着嘴让爱上风翻译。
爱上风一句话不说,装作没有听见。我又跟老孟说,你丫翻译。老孟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阵,只听韦教授哈哈大笑。我问老孟你刚才说了什么。老孟说,我说这花瓶里里外外形成了一个场,这个场是人类的肉眼看不见的,在这场里有一个中国女人鬼魂,把我这个朋友给迷住了,希望不要轻易破坏这个场,等女鬼有了安静的新地方,搬走以后再说。我说,我靠,你能不能把我说得好一点,在爱上风面前败坏我的名义,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韦教授打开了一个柜子,只见那对花瓶被罩在一个玻璃盒子里。透过玻璃,我看到那是一对汝蓝色的花瓶,造型很别致,像是一对女人,颜色也很别致,好像一种叫松石的宝石。跟我们经常看到的青花瓷器,大有不同,令人过眼不忘。
韦教授见我看得仔细,就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也搞古董研究的。我十分惭愧,我说我是一个一级厨子,到德国是来做中国菜的。韦教授一听我是个厨子,客气地笑了笑,然后毫不犹豫地关上了柜子门。然后扭头又跟爱上风聊起来。我问老孟,他们又聊什么呢?
老孟说,他们在聊中国菜呢。
我说,我靠,找我聊啊。
老孟说,人家再聊2000年前的中国菜呢。
我说,我靠,我这里来的真窝火。